论铁凝小说中女性叙事的美学意蕴
2015-03-28崔晓艾
崔 晓 艾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论铁凝小说中女性叙事的美学意蕴
崔 晓 艾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铁凝在30多年的时间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分析其小说,她笔下的女性身体书写呈现出从特定语境下女性身体的工具性书写,到女性原欲的肯定和身体美的发现,再到“沉重的肉身”向灵魂飞升这一写作轨迹。拥有多重身份的铁凝在女性身体书写时能够将个性创作自由与社会责任担当结合起来,这虽使她在进行女性身体书写时避免了尖锐、偏执,着意追求道德情感和伦理精神意义上的“大文学”,但某种程度上呈现出悲观的女性身体书写倾向,也削弱了她对女性身体问题解答的深刻性。
铁凝小说;女性;身体书写
铁凝自19世纪7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以来,在30多年的时间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她是一个既受大众文化欢迎、又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支持,还受到纯文学认同的作家,是新时期文坛少有的集争议、赞美于一身,却以自己独特性的创作抵达了时代精神和文学殿堂的顶峰,成为一位能够影响新时期文学的几个重要作家之一”[1]。这是铁凝在文学创作中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自己多种写作身份的必然结果。虽然铁凝曾明确表示过对女性主义的冷漠,但女性身份的在场,使其小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对女性问题的关注和思考。
一、特定语境下女性身体的工具性书写
《灶火的故事》是铁凝1979年参加中国作协河北省分会举办的文学讲习班时创作的小说。她说:“在这个短篇小说中,我初次有了‘犯规’的意向。”[2]这里提到的“犯规”便与女性身体有关。《灶火的故事》在当时被认为“犯规”的原因是“色相迷人”。小说中有两处细节:一是男主人公灶火背女文化教员小蜂过河,文本中写出了灶火对小蜂身体的敏感;二是灶火无意间看到小蜂在河湾裸体洗澡,灶火内心充满罪孽感和恐惧感,而小蜂发现有人偷窥后受到惊吓反而站了起来,使自己的身体暴露无遗。由此可见,小说中的“色相”指的是女性身体的外在形态。这也是巴赫金对身体概念界定时提到的“显形的身体”,它专指“文本中出现的身体话语、狭义上的身体修辞等”[3]。20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社会环境使作家们“主动地将自己的身体和身体所感知到的细节藏匿起来……文学写作必须抽空身体和身体的细节,而空洞地屈从于一个思想目标”[4]。这段时期,干巴抽象的身体承载着沉重的政治使命,本该鲜活生动的身体欲望被个体献身于高高在上的社会理想所遏制,这是一个只见集体、国家不见个体的全民革命时代,女性身体自然属于性话语禁忌之一,因此,作家们笔下的女性身体形态往往包裹着“规矩”的外衣。因此,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关于小蜂的身体描写被称为“犯规”、“色相迷人”便在情理之中。
但需要注意的是,《灶火的故事》经过孙犁鉴定之后,被安排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增刊一个非常突出的位置发表,随后,《小说月报》也转载了这篇小说。为什么“犯规”的小说又得到了政治的认可?这就是铁凝小说中女性身体书写的策略之一,“在你的写作中懂得并且有力量‘犯规’和懂得并且善于遵守规矩同样重要”[5]。最主要的原因是铁凝赋予“犯规”的女性身体以“规矩”的意义。
小蜂的身体在小说中并不是作为纯粹的无意义的身体存在,它具有启蒙的工具性意义。在灶火从愚昧走向文明的人性觉悟中,小蜂的身体起着关键的作用,它的自然绽放使灶火对小蜂充满亲近感和信赖感,这逐渐瓦解了灶火坚守的近乎愚昧的生活“原则”,在此,“身体”达到了作为启蒙的工具目的。因此,表面看《灶火的故事》是一部身体“犯规”的小说,小蜂自然地展现了自己的身体,但作者先行植入的启蒙所指已经赋予了她身体工具性的意义。“犯规”的小说并没有真正地犯规,它仍然符合当时的主流话语导向,女性身体此时充当的是启蒙工具。
八十年代初,头脑中潜存的创作自由性促使她想要在写作中有所突破,基于知青身份和政治觉悟的内化,她对女性身体的显形描写既有突破又持谨慎态度,但小说中身体的“白光”虽一闪而过,却唤起了感知被禁锢已久的人们的注意。因此,她作为一个文学场的成功“闯入者”,依靠这种陌生化的“犯规”文学身体书写策略打破了当时文学场的平衡,得到了视女性身体性话语为禁忌的传统文学场域的认可,这时铁凝小说中的女性身体书写便具有了另一层工具性意义。
八十年代初期文学作品中的女性身体形态大多呈脸谱化的特征,这种特殊的中国文学身体形态“与政治化紧密联系在一起,它的出现与发展,决不仅仅是影响与规塑当代中国人的身体外观的‘小’问题,而是一个包含政治和文化等复杂意识形态内涵的‘大’问题”[6]。脸谱化的身体形态使人物的好坏辨识度很高,利于意识形态的批评,脸谱化的身体即是身体工具性的体现。
曾当过知青的铁凝很多小说的来源之一便是知青生活体验,其中也有对女性身体脸谱化书写传统的沿袭。《哦,香雪》发表于1982年,是铁凝知青生活体验的产物。这篇小说则以单纯、宁静的图画展现了一个十七岁的山村姑娘对文明的向往。其立意对长久以来盘桓于政治主题的文坛而言显示出少有的新意。这种新颖的文风主要体现为小说的清丽诗意及价值导向,但其中关于女性身体的书写仍然是脸谱化的。小说中涉及到香雪的显形身体特征极其有限,仅有“洁如水晶的眼睛”、“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等语句。火车上购买她的货物的旅客看着她,“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小说中香雪的身体描写显然具有简单、纯洁的脸谱化特征。因此,小说发展到最后,不是爱打扮喜欢“北京话”乘务员的凤娇,而是香雪承担了购买“自动铅笔盒”——知识的象征这一光荣使命。显然,在兼具知识分子身份的铁凝看来,只有纯洁的身体才能作为追求知识这一神圣物的象征。
铁凝发表于1984年的小说《村路带我回家》也与其早年的知青生活体验有关。小说塑造了一个“新鲜”的人物形象乔叶叶,当时评论界认为小说立意的“新鲜”之处在于乔叶叶主动放弃城市选择农村,把农村当作自己真正的“家”的转变过程。但细读小说文本中关于乔叶叶的身体描写我们会发现,乔叶叶并不漂亮,“脸色苍白,下巴尖尖,隔得很开的细长眼睛,软弱的薄嘴唇”;“很少注意别人,目光总是涣散的,发育得也很晚,身子细瘦”;“她缩在角落里,那张苍白的、熟睡的脸歪在右肩膀上;薄嘴唇半张着,象在倾听什么,诉说什么,又象对什么事情表示惊异”。这与聪明能干、积极上进的尤端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乔叶叶又是幸运的,有三个男人都喜欢她:农村青年炊事员盼雨喜欢乔叶叶的随和,“至于她能干多少活儿,那是次要的,有她坐在旁边就够了”;宋侃则以“不把乔叶叶从东高庄接出去,我死也不甘心”为己任;金召则“幻想着成为她在东高庄的保护人,保护着她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乔叶叶也因此有了一双与尤端阳粗糙充满裂痕不同的光洁的手。显然,乔叶叶不是依靠容貌、性和能干吸引了男性,她身体的柔弱、懵懂,等同于单纯、幼稚,而这正是传统女性审美标准脸谱化的表现。在传统知识体系中,单纯、幼稚的女性正是男性启蒙的对象,她们的身体形态是达成作者启蒙叙事目的的手段之一。
尽管铁凝这一时期的女性身体书写带有较为浓重的时代性色彩,呈现出脸谱化的特征,但她着意刻画知青生活的美好和诗意,没有使知青生活承载深刻的文化反思等沉重主题,客观上避开了当时文坛盛行的强烈的知青情结,从而与当时文坛的主潮擦肩而过,给情绪狂热的文坛吹进了较为清新的文风,也得到了政治和大众的双重认可。这与她内化的政治觉悟有关,也是她深谙守规和犯规文学策略的必然结果。不过,脸谱化、工具性的女性身体形态书写毕竟违背了人的真实性、自然性,求新求变的作家天性以及滚滚的时代潮流都不会使她止步于对传统女性身体书写的沿袭,因此在以后的写作尝试中重塑女性身体形象便成为铁凝写作的另一期待。
二、女性原欲的肯定和身体美的发现
铁凝1986年发表的《麦秸垛》可以视为是她对女性身体着力呈现的转折之作,是在时代背景下求新求变的结果。这个变化之一就是她开始有意关注女性问题。在这之前,她的一系列小说,从处女作《会飞的镰刀》开始,内容大部分贴近主旋律,如《夜路》等,到《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时,笔触变得清丽、诗意,展现出铁凝对纯净灵魂的捕捉,《麦秸垛》的出现是铁凝的小说从“对彼岸痴迷、苦恋到对人生此岸的从容和认可。由启蒙主义者宏大而据促的遵命文学到一份‘平常心’、一份个人的、女性的写作”[7]。《麦秸垛》出现后,评论界转向对铁凝小说的女性立场的评判。 大芝娘是《麦秸垛》中的一个典型人物。年轻时的大芝娘被丈夫抛弃,但她仍然固执地找丈夫“要”孩子。“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饱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迸裂”一词表达出女性欲望绽放的程度,这使大芝娘的身体更具性的意味。
《麦秸垛》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这与时代语境密切相关。八十年代中后期,人们经历了特殊时期的文化伤痛,掀起了对那个时代的“文化寻根”。虽然《麦秸垛》与“文化寻根”的主题并不完全契合,但却由此开启了对人性的质询。1985年之前,中国所建构的文学话语中人的身体被隐匿,暧昧的欲望世界和非理性的痕迹,以及来自个体的性和欲望均被屏蔽在文学之外。到了1985年,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出了八十年代最早的非理性声音,这部小说也是较早的身体性话语的源头。同时,“寻根热”也摧毁了传统的政治化和现实主义的大一统局面,作家们开始转向对自然、历史、文化与人的探讨。《麦秸垛》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出现的。铁凝在这部小说中触及到女性身体欲望问题,女性身体开始由脸谱化、工具性的身体向欲望的身体过渡。
身体欲望问题也属于广义的身体范畴。巴赫金对身体概念界定时还提到另外一种“隐形的身体”,主要指“叙述者的叙事、语言、修辞技巧等投射出的身体性以及叙事中的人物语言、动作、活动等渗透出的身体性”[3]。这就拓宽了身体概念的外延,把与身体有关的欲望、灵魂等内容纳入到身体概念中来。铁凝1988年发表的《棉花垛》是“三垛”中的另外“一垛”。作者通过三个孩子的性游戏进一步肯定了性萌动的天然合理性。小臭子和乔都争着与老有扮夫妻,当乔看到老有与小臭子扮夫妻躺在一床被子的时候,作者通过对女孩身体表征的瞬间捕捉刻画出性萌动的原发性,“乔的眼里含着真泪,鼻尖上的汗久久不退,鼻孔翕着”。这是单纯的性爱在没有触碰到复杂社会层面的真实再现,与后续的社会道德和政治扭曲了女性的自然天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随着《麦秸垛》中对女性身体欲望的肯定,铁凝也开始肯定女性身体的美。《玫瑰门》中苏眉的父母被下放,年幼的她生活在姥姥家。舅妈竹西洗澡的时候经常让苏眉帮忙,这使她有机会欣赏到健美的女性身体。儿童纯洁的眼睛所看到的是闪耀着健美光泽的鲜活的身体。同时,父母的艺术修养给予了铁凝艺术看世界的独特眼光,这使她能以一种审美的方式描绘出带有音乐与油画般的女性身体之美,没有流于通俗小说中常见的肉体描摹及低级趣味的庸俗色调。因此,她在描写身体时用谨慎而又恰当的语言原生态地呈现了女性身体的自然之美,使关于女性身体的叙述具有了诗情画意的审美意味。
铁凝对身体美的发现在以后的小说中屡次出现。1994年的《无雨之城》中,陶又佳喜欢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愿意不穿衣服地跑到镜子前一闪一闪地看自己……她喜欢它清新,干净,她愿意让微风和自然的空气吹拂在这个身体之上,让光和影直接地照耀它也掩映它”。传统知识话语下的女性直视自己的裸体是需要勇气的,因此这既是描写陶又佳对自己身体美的欣赏,也是作者对女性敢于抛开文化负累欣赏自己身体的勇气的发现。此刻,女性的身体不再是被物化的工具性身体,也不再是男性凝视下的女性躯体,更不是身体性话语禁忌下淫邪的象征,而是对女性自然躯体之美的客观发现。这种身体美的发现根基于铁凝自觉的女性意识。她认为:“自赏意识其实是不分男女的。我常常感到,懂得欣赏自己,并敢于公开欣赏的人,原本是可爱的。”[8]小说中女性对自我身体的欣赏正是铁凝对长期以来传统知识话语建构的女性身体的松绑,也是女性开始觉醒的表现之一,因为女性心灵的自我禁锢是女性受到压抑的重要原因。
伴随着女性身体美的发现,女性的身体欲望被进一步发现和肯定。《玫瑰门》中,竹西是一个典型的女性形象。她的健美身躯唤起了成长中的苏眉对自己身体的认知和肉体的觉醒,使身体欲望在这里真正成为了生命成长的原动力,而且,她对身体性欲望的大胆追求更具自由女性的气质:先是满意于与丈夫的性生活,当丈夫身体出了问题,不能满足自己性需求后,两人感情随之出现不和谐;丈夫意外去世后,她又寻觅到了能满足其性欲的男人“大旗”,之后又决定离婚并主动去找自己一直都倾心相爱的人叶龙北。竹西的身体欲望从一开始就自然绽放,作为自己身体欲望的主体,她对身体欲望的追求具有不被传统知识话语束缚的本真性和自由性;《无雨之城》中的陶又佳也把身体欲望是否能够得到满足作为衡量男性的一个重要标准;同样,长篇小说《大浴女》中,尹小跳也从充当拯救方兢性能力的工具逐渐转变为能够掌握自己身体欲望的女性。
1984年二十八岁的铁凝当选为河北省文联副主席,这意味着年轻的铁凝开始拥有了明确的政治身份。同时,她的作家身份希望随时代潮流而做出改变,《麦秸垛》便是当时求变心理作用下的产物,但政治身份使她在小说中言说女性身体话语时持谨慎态度。因此,小说中的性便化为错位的无情之性和无性之情的母性力量。不过作者迎合时代潮流的身体性话语和对个体欲望的肯定仍然得到了大众的认可,当时有评论认为她的小说对两性关系的描述较好地平衡了两性关系的刻画,既显现出对性话题的触碰,又恰如其分地避免了低级色情。这种中庸的女性身体书写策略与几乎同时涉足身体性话语的张贤亮的性狂欢书写相比更内敛,与王安忆“三恋”中身体欲望主体不断演变的复杂性相比,又表现出身体处理策略的简单性,这为她在后续的女性身体书写留下了极大的空间。
三、“沉重的肉身”向灵魂飞升
《玫瑰门》可以视为是铁凝对《麦秸垛》遗留问题的进一步探索。小说中五岁的眉眉不喜欢外婆,因此故意藏起了外婆最喜欢的一支眉笔;当妈妈怀妹妹小玮的时候,苏眉越看妈妈越不顺眼,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妈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导致妈妈身体晃动,险些流产,后来她提供的理由是妈妈的大肚子难看,藏匿了真正的“恶“的理由。同样的“原罪”主题在铁凝1997年发表的《午后悬崖》中也出现过。“文革”时期,尚在幼儿园的韩桂心嫉妒同班同学陈非的家境,因此,在陈非抱着韩桂心可望而不可得的英国铁皮猴登上滑梯的时候,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结果使陈非摔死在一堆废铁上。在《大浴女》中,尹小跳看出了母亲与医生的私情,并意识到妹妹尹小荃是两人的私生女,所以她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尹小荃掉进下水道,也没有及时告诉父母去救助,以致于间接“谋杀”了妹妹尹小荃。这些童年往事负载的恶或原罪在女性身心搏斗的成长过程中又成为她们自我救赎的原动力:“她(尹小跳)作践这嫩芽(两岁的妹妹尹小荃),这嫩芽却成全了一座花园。”她们因而最终成长为懂得宽恕的“高贵灵魂”,实现了向“灵魂的飞升”。唯有韩桂心因为尽管也怀揣着救赎心态,可救赎动机不够纯粹,所以原罪最终没有得到救赎,具体表现便是不能生育。
《玫瑰门》和《大浴女》凸显出女性身体欲望与社会性的矛盾冲突,恰是铁凝小说思想深度提升的表现。因为如果女性只沉浸在自我之中不关注真实的世界,那么人的社会性本质决定了她是无法真正实现身体自主的。所以,这两部小说既是女性成长史,也是在社会历史场景下的身体—心灵搏斗史,显示出女性的身体自我认知在女性走向成熟过程中的必要性,但也揭示出认知身体并不是女性真正走向自觉的全部,这是铁凝对女性问题思考深入的具体表现。但需要注意的是,从八十年代中后期身体性话语开启之时便意味着这一话题域充满着无限分裂和变异的可能性,因为它包蕴了太多人们对身体性话语的力比多生命力想象,以致于人的身体变成了矛盾冲撞的集合体。因此,铁凝在多部小说中设置了灵与肉的矛盾斗争,即“原罪”的存在使身体被视为需要救赎的“沉重的肉身”。
从身体的发展史上看,现代知识型中的身体虽被尼采破解了身体生命原欲的密码,福柯却冷酷地告诉我们身体是如何被“规训”的。在现代社会体制中,这种以疯癫形式爆发的身体中的狂暴能量和欲望最终是要遭到禁闭的,大众知识结构中灵魂高于肉体的身体观某种程度上便是这种“规训”的结果。因此,《麦秸垛》这一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在小说中以男女身体欲望的形式表现出来,但由于诸种原因都最终夭折;大芝娘“饱满、坚挺,像要迸裂”象征性和欲望的乳房,在常年抱着枕头睡的时光中,最终变成了象征母性的乳房;沈小凤在享受了身体欲望之后并没有被陆野明接受,最后不知所踪;回城后的陆野明和杨青也失去了在端村的欲望和热情,欲望身体在短暂的狂欢后重新让位于道德的身体。作者一方面肯定了身体欲望存在的合理性,一方面适时地让女性身体欲望发展为母性的力量,接受着道德的检验。这既是铁凝多重身份的写作考量,也有面对身体欲望这一问题如何解决回答乏力的嫌疑。
虽然铁凝反感评论界把自己划归到女性主义阵营中,但把自己写进文本,融入世界和历史中是作家不可避免的创作前提,尤其是女性作家身份的本能使她很难绕开对女性的关注,因为身体是女性认识自己天然性别的一个最初通道。女性只有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才能正确理解性别差异这一事实,但仅此是不够的。正如马歇尔·麦克卢汉所说:“妇女从昔日的长袍暴政下解放出来,从男子强加的谦虚中解放出来,但这样的解放似乎不完全。如果身心的僵硬挥之不去,裸露的大腿、低领的胸口、令人惊讶的唇膏又有何用呢?”[9]铁凝小说中对女性身心矛盾问题的探讨是在尝试解决这一问题,但是一味地强调灵魂飞升的身体书写策略却似乎又把刚解救出来的肉体交给了上帝。
由此我们看到,铁凝在经历了工具化、脸谱化的女性身体书写后,发现并肯定了女性的身体美和身体欲望,并尝试寻找解决女性身体欲望与社会之间的矛盾,最终设定了使女性这一“沉重的肉身”向“灵魂飞升”道德标杆,这在女性身体的书写历程中有着重要的意义。铁凝既表现出在创作中对女性问题思考逐渐深入的个性特征,也体现出中国女性文学对于女性身体书写的历时性特征:从隐去身体到肯定身体再到反思身体,是女性的身体书写从简单化走向复杂化的动态呈现。拥有多重身份的铁凝正是在女性身体书写时能够将个性创作自由与社会责任担当结合起来,所以才会出现“党代表,《玫瑰门》,乍看起来,这两个意象很难拼接在一起,但是铁凝巧妙地将二者衔接起来,不仅被文学家接受,也被政治界接受,当然更被广大读者接受”[10]的独特文学景观,呈现出作家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创作境界。辩证地看,也正是铁凝的多重身份的存在,使她在进行女性身体书写时虽避免了尖锐、偏执,着意追求属于道德情感和伦理精神意义上的“大文学”,使女性身心的自我相异性矛盾正如其小说《永远有多远》中白大省的发问“永远有多远”一样永远不会得到解决,这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悲观的女性身体书写倾向,同时也削弱了她对女性身体问题解答的深刻性。谢有顺在提及文学创作中灵魂和肉体关系的处理时认为:“不是灵魂的虚化,也不是肉体的崇拜,而是肉体紧紧拉住灵魂的衣角,在文字中自由地安居。”[11]这说明,灵魂和肉体并不是相互压制的关系,两者的理想状态是和谐存在达至自由的关系,这或许可以为女性身体书写提供一定的参照。
[1]闫红.铁凝与新时期文学[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0:5.
[2]铁凝.铁凝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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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铁凝.与文学一起成熟[J].人物,1999(2).
[6]刘传霞,石万鹏.脸谱化的身体——论1950-1970年代中国文学的身体叙述[J].贵州社会科学,2011(9).
[7]戴锦华.真淳者的质询——重读铁凝[J].文学评论,1994(5).
[8]铁凝.与文学一起成熟[J].人物,1999(2).
[9]马歇尔·麦克卢汉.机器新娘——工业人的民俗[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8.
[10]贺绍俊.作家铁凝[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93.
[11]谢有顺.文学身体学[J].花城,2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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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366/j.cnki.1000-2359.2015.06.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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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5)06-015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