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谨践誓
2015-03-27周玉篇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手伸出去难见五指。
1968年仲夏的一个夜晚,安徽大别山区被淹没在一片浓重的夜色里,狂风暴雨猛烈地冲刷着地面,山野哭嚎、森林咆哮。这正是十年动乱是非混淆的疯狂年代,大自然好像也在替人们宣泄胸中的困惑和愤怒。
在风雨交加的大山深处,一户农舍中还亮着昏暗的灯光,因为这里正进行着一场挽救生命的手术。只见一位发着高烧的病人躺在用门板和长条凳搭建的“手术台”上,他在数小时前刚接受过一次不成功的手术,此时关键的第二次手术正决定着他的安危。那年轻助手额头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表明了他内心的紧张和焦虑。手术在手电筒的光线下艰难地进行着,只见主刀医生熟练地从患者异于常人的右髂凹后腹膜下,轻轻地取出了一条又粗又长、高度肿胀即将破溃穿孔的阑尾,手术成功了!
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件事情的特殊性在于:这是解放军某部医疗队的病人,却由我担任了手术的主刀医师——一个刚到医疗队探亲的家属。其中的来龙去脉,还得从四十年前的一段往事说起。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文化大革命”中两派组织势不两立,“文攻武卫”进入白热化,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拿起了长矛、棍棒“保卫医院”。病人绝大多数被吓得出了院,我所供职的心胸外科更是空空荡荡,无法开展工作。恰巧这时在大别山“巡回医疗”的爱人托人带信来说腰痛、胃病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常用药已经断顿,日用品也将告罄,要求我帮助解决。爱人是现役军人,正随着医疗队在大别山区接受思想改造。当时我已经被勒令“靠边站”,就决定抽空到山里走一趟。我找到“革委会”主任请求开个探亲介绍信,却被他以种种理由冷漠地拒绝了。无奈只好带上工作证上了路。
来到合肥长途汽车站,得知开往佛子岭水库的公路已经被大雨冲垮,何时通车要等通知。我只得上街去寻找旅社,想住下再说。跑了好几家旅社,每处都以我没有“革委会”的介绍信拒绝收留住宿。万般无奈,只好在候车室的长凳上过了四天四夜。第五天通车后,乘长途汽车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颠簸近十个小时终于到达佛子岭水库。刚下了渡船,就发现爱人正和一群人从公社仓库向外抢搬物资,我扔下行李,加入进抢运物资的人群。正在搬得起劲的时候,忽听到有人大喊,“快搬,房子要塌了!”当我刚搬出一箱药品,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子倒塌在泥水里。我吓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有被埋在瓦砾中。
到了爱人住的社员家,由于多日的旅途劳累,天一黑我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里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全身淋透的年轻军人,她焦急地说:“医疗队接诊了一例急腹症病人,可是打开腹腔找不到致病的根源,只好又缝合起来了。因为送医院的公路已冲断,病情又紧急,打听到你是外科主任,特地请你前去会诊”。病情就是命令,曾是解放战争中军医的我,二话没说,抓起手电筒、披上雨衣就跟着她冲进风雨交加的夜幕中,我们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地爬过无路可走的山坡,蹚过淤泥过膝的河岸,到了病人所在地,早已变成两只泥猴了。我听了他们的介绍、简要检查了病人,当即决定进行第二次剖腹手术。大山里的医疗条件极其简陋,除了医疗队的一些简单的手术器械外,几乎一无所有,好在我有解放战争中抢救伤员的经验,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大雨断断续续,公路仍然不通。在等待归队的某天清晨,突然传来噩耗,生产队长家的后山发生“走蛟”。“走蛟”是山里人对泥石流的俗称,由于长期受雨水浸泡,造成山体松动,大量泥沙夹带着巨石和连根拔起的树木从山上奔腾而下,就像蛟龙人海一般,所到之处摧毁田园、冲倒房舍,常常造成人畜伤亡。队长家的两个女儿被冲到山下,大女儿当场死亡,小女儿受了重伤。
我和爱人背起药箱直奔队长家,眼前的惨状触目惊心,屋里屋外散乱着残破的家具和用品,泥水中到处是破砖烂瓦,门板上躺着受伤的小女孩,她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苍白的小脸上表情木然,浑身沾着许多草屑和泥巴,右腿已变形,一截断骨赫然从肌肉里戳了出来。她那可怜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旁边,丧女之痛、伤女之忧,脸上写满了悲伤和焦虑。
我检查了伤情,确诊为右小腿开放性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必须立即进行伤口早期外科处理。但打开药箱后却令我非常失望,里面只有几个酒精棉球、几块纱布和几条绷带。没有消毒盐水,没有麻药和注射器,没有缝合伤口的医用针和线,更没有对症的抗生素,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望着受苦的孩子,流泪的母亲,我意识到在交通中断的深山里,抢救非我莫属。凭着在淮海战役中抢救成百上千个伤员的经验,还有二十多年的外科临床实践,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我用一把大茶壶制成了约1%的消毒盐水,烫煮了缝衣服的针线,用几节青竹制成简易小夹板,开始了深山里的骨外伤抢救。处理伤口时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感染机会,我用了比平时多十倍的盐水冲洗伤口,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尽可能轻柔地进行骨折复位和伤口缝合。
救治对象是一个稚嫩的小孩子,我实在于心不忍,只能一边操作一边安慰她:“孩子别怕,小英子最勇敢了,叔叔给你治好腿,你又能上山打猪草喂小猪了。”
小英子懂事地点点头,目光里透出了信任和期盼。在大家的鼓励下,手术顺利地完成了,整个过程中小英子居然没有一声哭喊,多么坚强的孩子啊!两天后拔去了引流条,八天后拆除缝线,伤口一期愈合,小英子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赞叹生命的顽强,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处理开放性骨折,居然没有发生感染和并发症,简直是奇迹。
雨过天晴,公路通车,我收拾行装准备赶回南京,生产队长赶来送行。并代表乡亲们希望我多留些日子为他们排忧解难,对此美意我只能表示感谢,他见挽留无望,只好拿出了一份公社对我的鉴定,依依不舍地送我到山下。
回到佛子岭水库大堤上,码头上一个憨厚的山民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就是那夜你抢救的阑尾炎病人啊,现在恢复的很好,听说你要回去,我早就在这里等你啦,请你一定到我家去坐坐。”
盛情难却,只好随着这位山民来到不远处的家中,不一会儿他端来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山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十个荷包蛋,自家鸡下的,配给的二两白糖全放进去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对这发自内心的感恩之情,我不忍过于推辞,勉强吃了两个荷包蛋,他才放我上路。
公社对我的鉴定书是这样写的:“周玉篇医生因受大雨阻隔,交通中断,未能及时归队,探亲期间帮助公社抢救财产,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克服困难抢救危重病人,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是位社员信得过的好医生。”
回到工作单位,工宣队的郝师傅看过鉴定书后郑重地对我说“你表现的不错,探亲期间做了不少工作,对军民关系、医患关系都处理得很好。”
一纸鉴定书免去了我不能及时归队的责罚,同时也淹没了我在大别山种种不寻常的经历。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我曾就读于医学院,“希波克拉底誓言”是我入学第一课所学到的内容之一。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腊医生,西方医学的奠基人。著名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就是这位医圣向医学界同行发出的道德倡议书,几乎所有医学院学生,入学第一课就要学习“希波克拉底誓言”,而且要求正式宣誓,可以说从事医务工作的人没有不知道希波克拉底的。记得誓言的开头便是:“仰赖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宣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所及,遵守此约。”也就说医生是个人神共证的职业,吃的是良心饭。誓言的每一段我至今谨记在心:“无论至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
四十多年过去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工作中的成功与失败都在记忆中淡忘了,唯有大别山里的那些人和事还历历在目。山里没有无处不在的大字报,也没有声嘶力竭的“革命大辩论”,更没有“红包”,人们过着平实而安静的生活。
在探亲的十多天里,我心情舒畅地干着自己认为该干的事。当时也曾有好心人劝我,在政治处境不利、医疗条件极端恶劣的情况下,不要管那些有风险的“份外”之事。但是对于一位医生来说,没有“份内”和“份外”之分,只要是病家需要,就要把它看成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勇于去承担,实践当年在希波克拉底雕像下面立下的誓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