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官话发展史研究的力作——评晁瑞《〈醒世姻缘传〉方言词历史演变研究》
2015-03-27周阿根
周阿根
(阜阳师范学院 皖北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阜阳 236041)
“官话”一词产生于明代,一直沿用至20世纪40年代,其后逐渐被“国语”“普通话”所替代。“官话”一词最早见于朝鲜《李朝实录·成宗四十一年(1483)九月》:“头目葛贵见《直解小学》曰:反译甚好,而间有古语不合时用,且不是官话,无人认听。”此时正值明代成化年间,据此,我们可以推测明代初年“官话”一词就已经存在。明代的小说里,普通人所使用的官话,是标准语的意思。《续欢喜冤家》第一七回:“孔相公原属意于你,故此苏姨将机就计,认做新姨。见了孔相公,便打扬州官话。”“扬州官话”就是用扬州音说的标准语。《鼓掌绝尘》第三七回:“张秀听得他是金陵声音,即便把金陵官话回答了几句。”“金陵官话”就是南京音说的标准语。可见明代标准语并没有严格的语音规范。明代“官话”还有书面语的意思,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三:“《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如‘客从远方来,寄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也。及登甲科,学说官话,便作腔子,昂然非复在家之时……魏晋诗家常话与官话相半,迨齐梁开口,俱是官话。”这里“官话”是与“常言”(俗语)相对的概念。明代的语言政策到底是什么,现在缺少确凿的文献证据,无从定论。但是从明代对“官话”这个词的使用上来看,政府肯定对书面语和口语都应该有一些明确的规定。
明代之前虽然没有“官话”这个词,但我们不能据此否认汉民族有标准语,春秋时期就有“雅言”。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为了使交流通畅,“雅言”就成为社会自然选择的必然产物。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够象汉族一样具有近四千年不间断的历史,尽管如此,很多语言现象的历时变迁面貌,历代文献也难以全面反映。从中古佛教传入对汉语的影响或许可以窥豹之一斑。北齐颜之推明确总结汉语时代特征为为“南染吴越、北杂狄虏”,但文献中难觅踪迹。唐代长安是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文献中也很难找到足够的证据,说明大唐时代的汉语所受到的外来影响。宋金对峙的同时,与西夏的党项族也往来不断,临安语言被吴语重重包围,也没有足够的文献证明当时复杂的语言状况。但从元代开始,情况就变得有所不同,元代的汉语中某些侧面,反映了蒙古语对汉语的影响。明代的统治者感受到了这种“非类”,郎瑛《七修类稿》卷二一“酒钱元俗”云:“胡元乱华,我国家一洗其弊,宜尽革之。”时人动辄修改典籍,今天所见之元曲大多经过了明人的润色加工,《元刊杂剧三十种》就可明证。
汉语官话的基础方言问题,是一个汉语史学界研究的老话题,也是一个长期争论的热点问题。王力提出汉语共同语的标准音是北京话,50多年来,学界也出现了诸多不同意见:李新魁坚持是中州音[1]146、鲁国尧认为是南京音[2]508。首次认为官话不是单一体系发展而成的是吕叔湘:“现代的官话区方言,大体可以分成北方(黄河流域及东北)和南方(长江流域及西南)两系。”同时,他谈到了官话的发展历史:“北宋的时候,中原的方言还是属于南方系;现在的北方系官话的初身只是燕京一带的—个小区域的方言。到了金、元两代入据中原,人民大量迁徒,北方系官话才通行到大河南北,而南方系官话更向南引退。”[3]58
晁瑞副教授多年来一直关注汉语方言词汇语法的历时演变研究,其学术专著《〈醒世姻缘传〉方言词历史演变研究》[4]在其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历经8年修订而最终完成。她以见于《醒世姻缘传》的908个方言词为蓝本,全面考察了相关方言词的历史来源与发展。在官话发展史这个问题上,晁瑞副教授提出了诸多重要的学术观点。
一、少数民族语言对汉语影响甚微
晁瑞副教授综合使用历史比较法等研究方法,将方言词的来源追溯到元代,甚至更早,系统运用《元刊杂剧三十种》《五代史平话》等语料来佐证自己的结论。同时为了证明方言词的地域特征,她还注意运用南北方言文献的对比研究。明初江淮官话的代表作有《逆臣录》及其稍后的《西游记》;典型的南戏代表作有《六十种曲》;带有少量吴语成分的《型世言》和《三遂平妖传》等,这些作品的语言都能反映明代南系官话的部分面貌。在清代作品中,作者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儒林外史》 (为江淮官话)、《儿女英雄传》(为北京官话)、《歧路灯》 (为中原官话)、《缀白裘》 (多吴语)、《海上花列传》 (多吴语)等与《醒世姻缘传》方言词做对比,通过文献语言对比,凸显了方言词语的地域特征。
晁瑞副教授认为明清时代是南北官话合流、竞争的时代。明代朱元璋建都南京,南京话取得优势地位。朱棣迁都北京,但同时带去了南京的大批匠户,北上的南京话与北京话在明代中期以后,深入接触交融。清兵入关之后,北京话并未马上取得优势。八旗官兵与北京城的百姓严格区分为内城和外城。清代初年的官方办公用语还是满语,融合之后内城和外城界限不再明显,北京话经历了一个漫长过程,才逐步走向民族共同语。
明清南北官话合流,完成的第一步是削除汉语中的蒙古语成分。元代蒙古语对汉语造成了很大影响,这一点该书在追溯语法史的时候给予了充分关注。该书始终努力探究汉语三音节处所词的源流,认为蒙古语的“与-位”格,对汉语的影响很大,元代汉语的“方位词缀”非常发达。
表现之一:处所题元后面携带方位成分。方经民将汉语空间表达的区域范畴分作两类:地点域和方位域,地点域“直接以地名指称某一地点或由物体名、机构名指称该物体或机构所占据的地方,是一个‘零’维的点区域。”[5]27-41“零”维的意思,就是不需要带方位成分,照样表达动作、事件所涉及的空间区域,如“上海的朋友们”,不需要在地名“上海”后面跟随方位词,即表达some friends in ShangHai之义。《元刊杂剧三十种》却有“俺荆州里的二哥哥”“三口儿去曹州曹南镇上探亲来”这样方位成分羡余的例子。
表现之二:处所词后面携带方位词。处所词语义上是一个绝对的空间区域,不需要带方位成分,如“当地”,“当地的群众”合法,“当地内的群众”则不合法。《元刊杂剧三十种》则有“到处里曾问遍庶民百姓”“我便浑身上都是口”这样的句子,“到处”“浑身”是两个有全称性质的处所词,后面的方位成分“里”“上”都是句法上的羡余成分。蒙古语属于阿尔泰语系,是典型的粘着语,静词(名词、代词、形容词、数词、形动词等)具有格标记,与-位格主要附加在方位名词之后,表示动作所涉及的对象、行为、时间或依据等。蒙古语是OV型语言,依靠格标记即不同的后置成分附着在词干上,表达不同的语法意义。汉语是VO型语言,多前置性成分。蒙古语静词变格所表达的语法意义,直译为汉语,主要通过虚词和词序来实现。而汉语里取得后置词资格的只有方位词,主要是“上”(附缀化形式写作“行”)、“里”“后”,可以广附着于动词、动词性结构、形容词、连词,甚至句子之后。可以说直译体中广泛使用方位词对译蒙古语的格标记,是因为双方有一些大致相同的语法功能,因此会产生语言上的“句法借用”。在《元刊杂剧三十种》里所看到的句法上羡余的方位成分,是蒙古语的影响所致。
蒙古民族从他们最初的军事征服到统治结束,前后不过150多年的历史。蒙古语在汉语中留下的印记,消失有快有慢。专有名词后面的方位词迅速销声匿迹,《金瓶梅词话》专有名词后只有一例“里”,且多出现在唱词里,如果不是为了韵脚押韵,估计全文八十多万字找不到一个与元代用法完全一致的例子。汉语金元时代产生三音节处所词,清代中期消失。根据两种语言现象消失的时间。
晁瑞副教授认为蒙古语影响汉语有一个逐步扩散的过程:首先是句法上的方位成分强迫性使用,致使汉语中本来不需要方位词的地方,使用了方位词。其次方位词的使用向汉语纵深处发展,产生三音节的处所词。
二、南京话为汉语通语发展贡献卓著
明代南方官话显示出强势,这一时段南北官话合流表现出来的主要是“南胜型”语法现象。如元代时间词(又为假设语气词)“呵”十分发达,明代以后来自南方官话的相同功能的“时”取代了“呵”。
量词“搭”在《醒世姻缘传》中用来计量土地,也可以用以计量成片的事物,语源不是十分清楚,最早出现在唐代。宋代这个量词很少见,《郑思肖集》4例,都是指成片的头发,郑思肖是福建人,曾在苏州为官。元代“搭”不见于典型的北方文献《元刊杂剧三十种》《原本老乞大》。经过明人整理的《全元戏曲》中共6例,其中5例都是用于计量田地,1例用于计量小路。从元代文献用例来看,其地域性质也应该属于南方方言词。明代的文献,量词“搭”频频出现在南方系小说、俗曲等文献中,如《三遂平妖传》 《挂枝儿》 《山歌》;明代有江淮官话性质的《逆臣录》《西游记》以及北方方言性质的教材《朴通事谚解》 《老乞大谚解》均不见量词“搭”。通过大量文献用例的排查,晁瑞副教授认为量词“搭”是一个南方地域性质的方言词。
再如“掇”,《说文·手部》:“拾取也。”而后引申为“采摘”义,宋代才见“搬移”义,如李君行《沁园春》词:“三岛十洲,移掇者谁,玉城稚仙。”《全宋词》“搬移”义的“掇”有4例,使用这个词的四位作家分别是:张镃、李君行、姜夔、赵福元。李君行、赵福元籍贯不详,其余两人均生活在南方,《元刊杂剧三十种》未见到“掇”这个词。明代始多见于诸多文献中,如“三言二拍”、《三遂平妖传》 《型世言》 《水浒传》 《金瓶梅词话》。前三种是吴语作品,后两者不好确定,这使它的方言属性显得扑朔迷离。清代前期戏曲选集《缀白裘》里很多对白是地道的苏州话,“掇”常见。除了《缀白裘》,清初吴语小说《十二楼》中也有,后期的《何典》 《九尾龟》等吴方言小说都有“掇”这个词。通过大量文献排查,晁瑞副教授认为明清时期“掇”就是一个南方方言词。明代“端”9例,“三言二拍”中有1例,《警世通言》卷二十四:“端起盘,往外就走。”然查阅刻本,此处漫漶不清,不能轻易断定就是“端”字。除此之外的8例全部出现在《西游记》中。“搬”在“三言二拍”、《型世言》《三遂平妖传》《金瓶梅词话》《水浒传》中均有用例。据此晁瑞博士推断:“端”是一个江淮官话的方言词,“掇”是一个南方方言词,“搬”是一个通语词。
《醒世姻缘传》里“拿持饭食”有11例用“搬”;36例用“端”,另外还有4例“掇”。清代前期带有江淮官话全椒方言特点的小说《儒林外史》“拿持饭食”义2例“搬”,2例“掇”,3例“端”。因此清代初年是“端”“掇”竞争的时代,且“端”已经处于优势地位。今据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所收42个方言点,长江以北仅牟平、徐州两个点还有“掇”这个词,“掇”使用的区域基本已退至长江以南。
作者认为“端”类“长江型词”的产生,与“掇”类“南方型”词的北播,与明代移民史有关。由于元末战乱,华北中原地带以至江淮之间人口锐减,明代洪武年间开始了全国有计划有组织的大移民活动。在今天的江淮官话区域,移民中的一支来自苏浙、江西,分布在淮河以南。明永乐十九年朱棣将京城移至北京,从南京迁入了3800富户和大批工匠。这两次移民潮基本都是从南向北流动的,这就为“长江型词”和“南方型词”的北播提供了契机。
经作者考察,《醒世姻缘传》还有其他一些词,如“人客”“来”(语气词,祈使句中表示催促)、“家”(助词,状语位置描写性成分),均产生于南方。因此清初的《醒世姻缘传》仍残留南系官话成分。
三、南系官话促使明代汉语迅速回归
明代语言在江淮官话的带动下,向着唐宋汉语正统回归。如语气词“着”唐代产生,与公文语体“者”相区别。《醒世姻缘传》:“大官人,你说的极是!我仔细着就是。”此“着’表示确定语气。作者详细考察了这个语气词出现的语境,发现《醒世姻缘传》的11例,仅见于会话之中;《聊斋俚曲集》的16例,1例用于间接引语,其他均为会话,也就是说语气词“着”不见于叙事语言。《醒世姻缘传》3例句尾的语气词“者”,则仅于小说中所引用的公文语体中。因此作者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词,来源也不同。公文语体中“者”的主要作用是晓谕对方,来源于上古位于句尾的传信语气词“者”。而唐代以后产生的确定语气“着”,却跟上古的“者”没有任何关系。者,假摄开口三等上声章纽马韵;着,宕摄开口三等入声知纽药韵。两者声母相近,主元音相同。只有舒声和促声的区别,因而书写中互为假借。
元代表示确定的语气词,直译体以及汉语文献多为“者”,这跟汉语上古汉语的“者”有共通之处。蒙古语动词式的范畴包括祈使式和陈述式,其中祈使式有第一人称意愿式,第二人称命令式,第三人称希望式,分别以不同的助词表示。蒙古语动词的祈使式,还区分人称上的单复数,这就造成了直译体中另外一个祈使语气“咱”的产生。-ya是蒙古语第一人称包括式的复数劝告助词,直译体“咱”,不是汉语人称代词“自家”的合音词,它取蒙古语的人称,而功能仍然是语气助词。元代“者”汉语文献中功能比较单纯,全部都是表示祈使、命令的语气词。直译体中表示祈使、命令的语气词,一般也是用“者”。公文语体中晓谕语气也用“者”。元代语气词“者”与唐宋时代差异较大,带有更多的蒙古语性质。元代的“咱”继承了前代“着”的功能;但毕竟受到蒙古语的影响,功能有所扩展,可以表示话语间的停顿。明代汉语向着唐宋正统回归。《西游记》中“咱”一例也没有;语气词“着”19例,表示祈使和确定语气;2例“者”用于公文语体。“者”与唐宋时期一致,仅出现于公文语体中,与元代“者”则大为迥异。
四、明末清初南北官话接触合流
随着南北官话接触的深入,明末清初呈现出来的主要是“南北和谐双赢型”语法现象。比如汉语“给予”义动词,南方用“给”,读音为“己”,入声舒声化。汪维辉先生认为明代初年的《训世评话》有南方官话色彩,其中“给”8例,2例“供给”义,是汉语很早就有的用法;6例动词“给予”义,只有1例支配间接宾语,也是中古就见到的结构[6]18-25。《六十种曲》里有2例完整的双宾语句。明代“给”字正式发展为三价动词。明代之前的“给”不能携带物质名词作直接宾语,也就不具备直接宾语话题化的条件,如果“给”不出现在双宾句中,也就不可能引进与事,不会扩展为动作接受者,更不会进一步发展为引进受益者。因此从语法的系统性上讲,明代之前不可能有“给”的介词用法。北方官话的“馈”,本义“进食于人”,如《周礼·天官·膳夫》:“凡王之馈,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郑玄注:“进物于尊者曰馈。”引申为“赠送”,《论语·乡党》:“康子馈药,拜而受之。”上古“馈”是二价动词。明代的《老乞大谚解》有2例“馈”为典型双宾句。说明明代北方话中“馈”是三价动词。明代《朴通事谚解》中“馈”还有受益格标记11例,这种发展成熟的受益格标记,其他作品中均未发现。北方官话的“馈”是“赠送”或“给予”义的三价动词,却出现了介词用法的短时扩张,那么“馈”可能复制了南方官话中的“给”字结构。北方“馈”发生了接触引发的语法化。“馈”的读音《老乞大集览》注云:“字本在群母,而俗读皆从见母上声。”日本学者志村良治认为元代《五代史平话》的“归”跟明代北方话的“馈”为同一个词,他关于“馈”读音的结论比较可信:“馈”自上古在山东方言就读作平声“归”,而山东方言的平声字对应大都的上声;继而由合口音到开口音的演变,仅仅是韵头的丢失[7]316。“给”[kei]的读音就是北方表示“给予”义的同义词“馈”,两者因同义换读而造成了例外音变。因此汉语多功能语法词“给”的发展模式为:南方贡献了一个“给”的字形和语法语义结构,北方贡献了一个读音。“给”经历了“南北官话接触”造成的语言演变,产生了不合规律的音变。
明清时期官话的南北接触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研究,这将有利于我们认识官话形成的历史,有利于认识汉民族共同语的发展史。晁瑞先后获山东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学的硕士、博士学位,其后又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做高级访问学者,先后接受了杨端志、董志翘、吴福祥等多位语言学大家的指导,具有良好的语言文字功底和极强的语言理论素养,她年富力强且勤耕不辍,祝愿她汉语官话方言等领域继续深入探索,期待她有更多的精彩作品呈现给大家。
[1]李新魁.论近代汉语共同语的标准音[M]//李新魁语言学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4.
[2]鲁国尧.明代官话及其基础方言问题[M]//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
[3]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
[4]晁瑞.《醒世姻缘传》方言词历史演变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5]方经民.地点域 /方位域对立和汉语句法分析[J].语言科学,2004(6).
[6]汪维辉.《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与《训世评话》的词汇差异[J].语言研究,2011(2).
[7](日)志村良志.“与”“馈”“给”[M]//中国中世语法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