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诞生———拉康哲学视域中米克·凯利的主体意识建构
2015-03-27张晓焕
张晓焕
(河南大学 外语部,河南 开封475001)
卡森·麦卡勒斯是美国20世纪40年代重要的作家之一。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曾评论道“(麦卡勒斯)即使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也是我国最伟大的作家”。[1]麦卡勒斯留给世人的作品不多,其中最著名的是《心是孤独的猎手》(1940)《伤心咖啡馆之歌》(1943)《婚礼的成员》(1946)。麦卡勒斯作品中的人物大都对生活充满困惑,迷惘与痛苦,生活在精神的隔绝中,但仍在生命之路上努力前行,追寻自我,找寻生命的终极意义。
《心是孤独的猎手》发表于1940年,作品一发表便受到广泛关注,中外评论家竭力为麦卡勒斯的作品寻找学理依据,从作品主题,人物刻画,叙事视角,意识倾向等方面对作品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分析与解读。《心是孤独的猎手》中五位主人公都或多或少的异于常人,然而他们不是无所事事的怪人,他们在挣扎中试图挣脱隔绝的牢笼,寻找自我构建自我,寻找生命的存在之真。米克·凯利是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五位主人公之一,她的心理成长和自我建构之旅,即拉康意义上个人主体的认证过程。笔者认为,米克·凯利通过追寻缺失的爱,并在与社会规则的不断抗争中完成了完整人格修复和塑造过程。尽管她有着悲剧的命运,但仍然能够突破生存困境并有着拥有幸福生活的可能。
一
拉康认为,主体认证包含三个阶段,即前俄狄浦斯期,镜像期和俄狄浦斯期。在前俄狄浦斯时期,婴儿完全不能区分自己和母亲的身体,没有自我意识。镜像阶段是婴儿心理发育的一个重要阶段,是个体自我认识形成的初始阶段,在这个关键性的转折中,产生了主体构建中的第一次想象性认同。婴儿首次从镜子中辨认出自我映像,开始初步确认身体的同一性和整体性,首次成为发自自身的声音。经过镜像阶段,婴儿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统一映像,相对于幼儿在现实中的不和谐而言,这个理想镜像是一个完整的“我”即最初的那个“理想自我”。孩子正是通过外在于自身的形象来认同自己的,不管这个形象是真实的镜像,还是另一个小伙伴的形象。
拉康强调了环境对自我建构的影响:从6~18个月之间的婴儿逐步能够认出镜子中的自己及身边真实的他人(通常是自己的母亲)的形象,母亲在婴儿主体自我建构中的作用不容忽视,母亲是婴儿生命中的重要他者。个人对自己的原初认识发生在婴儿6~18个月生长中的镜像阶段,那是一个本体建构的起始点,而对这些环境中所存在的镜像的认同成为个体自我建构的源泉。拉康认为”镜像阶段并不限于婴儿时期,而是代表了永久性的主体的结构性矛盾,主体永久性地被他自己的形象所捕获。”[2]镜像阶段对个体的影响贯穿一生。米克·凯利在小说中以一个十三岁少女的形象出现,但她心理上仍处于婴儿期,即她经历着拉康拉康理论的“镜像阶段”,这成为她人格分裂的开始。
婴儿第一个认同对象是母亲,母亲是婴儿自我建构中的重要他者。米克生长于一个贫困家庭,在一个极度缺失爱的环境中成长。米克生活中母亲形象模糊,她的母亲永远在厨房里。总是心事重重,没时间多问女儿的事情。在女儿米克眼里母亲成为一个沉默的象征符号,她很少感受到来自母亲的爱。贫困已把这位母亲压垮了,米克跟母亲的关系甚至不如她跟黑人女仆鲍蒂娅亲密。米克在生活中时常感到孤独“在拥挤的房子里,一个人会如此的孤独。”不难看出,米克在一个爱极度缺失的环境中成长。米克始终欲求着来自母亲的凝视,这是她最初获得自我意识的源泉,是她建构自我的原初起点,也是她“原始的缺失”的本质所在。母亲的欲望对象是父亲,所以孩子只能寻找一切替代物以确定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人的认同。米克在成长中努力寻求着他人的认可,她试图通过与他者的认同获得外在的认可,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我,建立自我意识。
二
“个人主体不能自我确立,它只有在另一个对象化了的他人镜像关系中才能认同自己。”[3]按照拉康的逻辑,自我成长的历史是一部被他者奴役的苦难的异化历史。“人在他的同类升上认出自己,人以一种不可磨灭的心理联系关联在他的同类身上。 ”[4]
同时拉康指出镜像阶段的个人主体认同是他人之镜的想象性误认,即他者形象的异化投射,在这个阶段,孩子将这个并不是自己的“他者”认同为“自我”。高宣扬先生认为“他者是以一种引导者的身份,指引人认识自己,进行自我认同,并同他人和整个世界发生关系。”[5]米克生活在一个缺失爱的环境中,米克在家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甚至她晚上睡觉的位置都是不确定的。她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但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地方不存在,米克的生活中缺少爱与尊重。在鲍蒂娅眼里她是个到处乱跑,四处闲荡,没有谁能救得了的人。她渴望温暖,每天坐在走廊里听音乐,等待外出而归的聋哑人辛格回来,看着他温暖干净的笑容与平静的表情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辛格在米克心中是“上帝”式的形象,“当她想到以前她想象中的上帝的模样时,她却只能看见辛格先生。”[6]她对辛格的依恋和对音乐的痴迷填补了她生活中最原始的缺失。辛格像面镜子,他是住在“里屋”的人,认同辛格成为米克建构理想自我,建立自我意识的方式之一。后来辛格死亡,这预示米克又被抛下,最初的缺失再现。哈里是米克的伙伴,是米克生活中的重要他者,她和哈里有了肉体关系,但哈里选择逃避并最终在她的生活里消失消失,哈里的彻底离开使米克感受到了被抛弃的痛苦,她感到自己老了,心里有沉甸甸的东西。辛格死亡,哈里消失,米克试图通过与他人的相互认同寻找自我的努力失败。这预示了她在想象界理想形象误认的破灭,原始缺失再现。米克在追寻原始缺失的爱及在与他人的相互认同中,慢慢完成着自我意识的构建和理想自我塑造。
拉康认为个人主体建构必须在与他者的认同中完成。欲望主体的第一目标就是被他者承认,而通过自己在他者那里的反映,主体可以暂时发现自我,进行自我的认证。拉康认为想象域充满幻觉,欺骗与欲望。在想象界米克先后认同了哈里和辛格两个支离破碎,被异化的形象。但哈里最后彻底离开米克,辛格死亡。米克竭力通过形象认同构建自我意识,实现自我认证的努力随着理想形象的离开而化为泡影。
三
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个人主体)的存在“只是由于被对方承认”“他人的承认与自己的认同是同时发生的”。受黑格尔影响,拉康认为个人主体并不能自我确立,它只有在另一个对象化了的他人镜像关系中才能认同自己。哈里的彻底消失和辛格的死亡促使米克改变,同时标志着她想象界虚幻之旅的结束。米克最终接受了社会制约,认同了象征以父之名的社会规则,进入象征界,开始接触各种文化因素,并与之建立联系。
拉康认为理想自我是虚幻的但对主体的心理发展至关重要。从这一角度看,米克要保持心理的正常发展,实现从想象界中虚幻的理想自我到象征界实现自我再次认证,就必须接受和认同他所在的社会秩序和文化。小说的背景在20世纪30年代末的美国南方小镇,作者麦卡勒斯创作的鼎盛时期正值二战,战前南方引以为荣的骑士传统和淑女风范支离破碎,留给人们的只是物质上的贫穷与精神上的一蹶不振。蓄奴制的废除并没有消除种族歧视,南方根深蒂固的一些陋习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变得变本加厉。哲学家加缪认为“任何发表都是一种行动。”[7]文学是现实的反映并对之产生影响。
米克生活的美国南方小镇种族阶级观念根深蒂固,这是南方社会最重要的秩序。30年代的南方社会,种族观念和一些陋习依然根深蒂固,各种制度已牢牢植入每个南方人的意识深处,社会环境作为一个大他者已经获得了主体的认同。米克身边的每个人,包括她视为“上帝”式的人物辛格都接受和内化了这一秩序,并通过他的方式实现了自我认证。米克虽然是个十三岁的女孩,但小说开头她出场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她用粉笔在墙壁上写了一个非常下流的词,这表明她已处于失去纯真天性的边缘,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为举办晚会精心打扮自己,“她换了六种发式”“她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她是完全不同于米克凯利的另外一个人。”但同时她又珍视自己的纯真和梦想,她不想长高,不想长大,“也许抽烟能阻止她再长高”,她就抽烟。她对未来抱有幻想,她痴迷音乐,想有一架钢琴“她身上,被划出两个地方——‘里屋’和‘外屋’,‘里屋’里装着音乐和辛格先生,‘外屋’里放着学校,家和每天发生的事。”[8]她的挣扎最终以失败而告终,米克作为欲望主体有了人格分裂。“辛格先生死了,‘里屋’像是被锁在了离她很远的某处。”米克作为一个欲望主体被象征秩序牢牢控制住了。一方面她一点点认同象征秩序和法则,另一方面,她又始终在追寻原始的缺失,即镜像阶段中的理想自我。米克对哈里和辛格的先后认同及情感即是其对原始缺失的寻求。哈里处在象征界的阉割威胁之下,这正是他懦弱的根源。处在阉割焦虑下的人格不是越来越强大,而是越来越懦弱。后精神分析理论认为,象征界是男性主体拥有象征化菲勒斯的过程。但象征界异化的作用并没有使他成长起来,反而老去,“哈里的身子弯的像个老乞丐”,哈里退化为生物意义上的菲勒斯。“米克感觉很苍老,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她现在是成年人了,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象征界是主体异化阶段,即主体人化阶段,等于人的成年礼。米克感到苍老预示着米克已被象征界牢牢控制了。
南方社会根深蒂固的性别秩序在米克个体主体建构过程中的作用也至关重要。在小咖啡馆老板比夫眼里“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早熟的男孩,而不像女孩子。”而且她也盼着“自己是个男孩”,这恰恰说明米克认同并内化了南方社会这一男权秩序法则,认同了这一强大的他者(社会语言结构)并与之建立了联系。米克其实是加缪式的在绝望中坚持行动的人物,她心中有一种值得她活下去的东西,她没有放弃存在的希望。“也许不久后的一天,她很快得到一个机会。”
拉康认为主体意识最终在象征界形成,象征界受到法则制约,是“法则之域”。随着哈里在米克生活中的彻底消失和辛格的死亡,米克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和虚伪,这促使她成长。
四
拉康认为主体自我意识的获得过程本质上有他者性,即人类的自我必须被他者承认或认可后,才能得到根本确认。米克从想象界他者认同的混乱与欲望主体的人格分裂,到象征界认同了象征以父之名的社会法则,通过与大他者(社会)的认同米克最终接受了社会制约。至此,米克获得心理成长,勇于承担责任并开始了她作为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主体的全新生活。米克对自我实现了再次认证,完成了构建自我意识,寻找自我的荆棘之旅,米克之“我”诞生。米克的心理成长、构建自我意识的轨迹揭示了人类普遍存在的心理成长和主体建构过程。麦卡勒斯通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人物米克的塑造传达出了她对人类心理困境的关切及人类生存状况的人文关怀。
(注:本文系2014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米克·凯利心理成长的拉康式解读”,项目编号2014-ZC-034;2014年度河南省社科联,河南省经团联调研课题“寻找自我的荆棘之旅—镜像理论视阈下米克·凯利心理成长研究”,项目编号:SKL-2014-1591)
[1]赵毅衡.美国当代小说家论[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210.
[2]Dylan Evans.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115.
[3]Jacques Lacan.Ecrits A Selection[C].Trans Alan Sheridan New York and London W.W.Norton&company,1977.
[4]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48.
[5]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43.
[6]Carson McCullers.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New York:Bantam Books Inc,1980.98.
[7]李均.存在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282.
[8]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M].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