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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的范式转变
——读卡勒《文学理论入门》

2015-03-27孙文宪

华中学术 2015年2期
关键词:卡勒文学理论文论

孙文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文学研究的范式转变
——读卡勒《文学理论入门》

孙文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乔纳森·卡勒的《文学理论入门》(LiteraryTheory:AVeryShort Introduction)出版于1997年,翌年就有了中译本,即使对中国读者来讲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作了。此书在研究文学理论问题的著述中有着比较高的引用率,也是讨论各种文学研究“转向”话题——如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从“文学理论”到“理论”的转向——往往都会涉及的一本书;许多文艺学的研究生更是将其作为专业基础书列入学位论文的参考书目中……凡此种种,都表明这本书在圈内已经相当熟识,今天再拿来作为谈资,又有多少可说的东西能让人不至落入过时的老生常谈。其实,一本理论书能给人带来多少新意,有时候并不完全取决于该书本身,和出版时间的长短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倒是读者自身的知识状况和阅读取向会起更大的作用;当书中涉及的思想来自域外文化,又与别样的知识系统相关联时,尤其如此。就像萨义德说的,旅行中的理论若要找到归宿,“接受条件”所起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1]。回顾几次翻阅《文学理论入门》留下的不同印象,不由想起清人孙宝瑄曾经言及的读书心得,他说:“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书也;以旧眼读新书,新书亦旧书也。”[2]细细想来,此书给予我的感受所以会有前后不同的变化,应该说都和读书的眼界有点关系。

一、注重不同文论“共识”的梳理

第一次阅读《文学理论入门》是在中译本刚刚面世的1998年[3]。虽然用“思想淡出,学术凸显”来描述90年代中国学界的说法未必确切,因为关注思想和研究学术并不一定是相互排斥的两件事,有时候转向学问其实是深究思想的另一种方式和选择;不过专注于消化80年代接受的各种域外知识,在追求学问的层面上反思和梳理当年匆匆读过的文字,倒真是许多学人在进入90年代之后都有的选择。

在这样的状态中接触卡勒的新作,关注点自然会落在他以解构思想对文学理论的重新阐释上。书中围绕“理论”反复阐发的那些观点,如“理论的主要效果是批评‘常识’”;“理论的本质是通过对那些前提和假设提出挑战来推翻你认为自己早就明白了的东西”,“激励你重新思考你用以研究文学的那些范畴”;以及“理论”对“文学理论”的解构“已经使文学研究的本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4]等,都让阅读一直游走在“新知”与“旧说”尖锐冲突的语境中,不断激起你企图弄懂解构主义文学思想的欲望。

初涉卡勒留下了两个深刻的印象,其一是发现70年代之后的西方文论研究有着与以往文论——如英美新批评或结构主义叙事学——完全不同的旨趣,截然不同的问题和思路使二者在文学研究的基本观念和对象设置上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这给阅读平添了一些由隔膜引起的麻烦,但也增加了不少终于解脱困扰的乐趣。其次是还强烈地感受到,被我们一直坚守的、强调审美本质的“文学理论”,如今因为种种质疑却陷入了知识危机之中。从卡勒那里我们得知,“文学是什么”这个在“文学理论”看来是关涉到文学本质问题的基础知识,却被“理论”贬为无关紧要甚至是误人子弟的假问题(p.19)。因为从历史上看,所谓的文学一直以差异极大的多样形态存在着,这使“文学”就像杂草一样,只能笼统言之而无法在“本质”或“本体”的意义上指认如此杂芜的对象。这说明“文学就是一个特定的社会认为是文学的任何作品,也就是由文化权威们认定可以算作文学作品的任何文本”;由此可以断言,理论家们给予“文学”的各种解释和命名显然都只有相对的意义,他们关于“文学”的阐释实际上只能是“历史的、社会的,或许还有心理方面的研究”;据此而发的议论,与其说是关于“文学”本身的知识,还不如说他们试图通过对“文学是什么”的解释,“来提倡他们认为是最重要的批评方法”(p.44)。面对“文学理论”的这般乱象,卡勒劝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放弃对文学本质的追问而去探究另一个更有意义的问题:“是什么让我们(或者其他社会)把一些东西界定为文学。”(p.23)卡勒指出如此操作的文学研究实际上已经成了“文化研究”,其特点和意义就在于“把文学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实践去考察”(p.46)。

诸如此类与文学研究的“常识”和“惯例”相悖的见解,在书中几乎俯拾皆是,卡勒的新作因此被视为一个用解构思想颠覆传统文学观念和研究方法的文本;被他推崇的“理论”和“文化研究”,也成了西方文论步入后现代的重要表征,提醒我们文学研究的中心已经发生了重大转移,即从现代的“内部的”文学研究,转向了后现代的“外部的”文化研究。

《文学理论入门》最初给我的认识大抵如此,这也是许多人都有的共识,似乎至今还影响着人们对这本书的理解。

不过在接触了更多的相关著述之后,我却隐隐地感到如此读解卡勒的阐述,在认知方式上似乎还没有跳出面对20世纪西方文论时人们常有的那种思路,其特点在于把20世纪相继出现、颠覆了传统文学研究成规的各种文论,都简单地视为因标新立异而自成一家的“学派”知识;它们因为各有自己的理论资源和文学见解,几乎难以找到彼此之间的关联,由各种学派连接起来的文论研究史,也就被读解成一个仅靠别出心裁的“创新”和另起炉灶的“转向”所构成的、几乎没有内在逻辑联系的过程。说得更具体一些就是,20世纪西方文论的研究历史,往往被描述成一个由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精神分析研究、结构主义叙事学、接受理论、女性主义文论、新历史主义批评等思潮或学派各说各话的历史,在自然时间中各占一个时段成为把它们连缀起来的唯一关系。面对这么一个对象,所能看到的只有分布在各个时间点上的学派,以及它们各自阐发的文学观念和与众不同的理论方法,却找不到不同思潮在精神层面上存在的关联,更无法解释由它们构成的文学研究历史是由于什么样的动因、又沿着怎样的路数发展演变的。

与只关注文论史上的知识“点”却无视各“点”之间“关系”的认知思路相对应,许多人对20世纪西方文论的接受,也是执著于对某家某派知识的掌握而不问它们之间的“关系”。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接受景观:赞赏者或为某家折服,热衷于模仿套用;或因新派、后学的“冒出”焦虑,唯恐自己赶不上而“落伍”。而批评者则认为,所谓的学派知识不过是批评家借助文学之外的某种理论所玩的概念游戏,时过境迁,喧嚣一时的“新说”、“学派”终会烟消云散。其实,这种看似对立的观点在认知方式上并没有根本的区别:它们都把各种西方文论视为形影孤单的个体存在,只看见它们的异质性却忽略了在看似相悖的观念中还可能存在的“共识”。这种“共识”主要还不是指不同学派在知识或观念上难免会有的重叠和交叉,而是说从谱系关系来看文学研究,各个学派的理论观念虽有一定的异质性,但在它们各自的问题意识中却不乏相近甚至相似的意向,那就是20世纪以来的各种文论思潮,都以自己对文学的独特解释表达了它们对现代“文学理论”诠释文学的合法性的质疑,它们都以自己的问题意识和理论方法,挑战甚至动摇了现代“文学理论”的权威。于是,各个学派相继提出的质疑和不断生发的问题,汇聚成推进20世纪文论研究不断前行的动力,同时也给彼此阐释文学的思路中注入了“自反性”(reflexive)的成分,文学研究的探索和争议,因此才形成了逐渐偏离现代“文学理论”轨道的趋向。就此而言,可以说各种文论实际上都是现代“文学理论”的叛逆者,只是它们的叛逆还有自觉与否和程度大小的区分。

从这个角度反省初读卡勒的印象,使我意识到,当我们把卡勒所阐述的问题仅仅视为西方文论发展到解构之“点”上的知识,却忽略了他提出的问题同时也是基于对各种西方文论内在思路的梳理与把握,产生于对其中的“共识”的概括和提炼,我们将会错失《文学理论入门》中更有价值的思想。

似乎预见到被误读的可能,卡勒在本书的“前言”中特别指出,对于今天的文学研究来讲,寻找隐含在学派“关系”中的“共识”要比了解各种“学派”知识更重要。为此他提醒人们,“许多文学理论入门都会对各种批评‘学派’进行一番描述。理论被说成是一系列互不相容的‘研究方法’,它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理论地位和批评责任。但是各种理论介绍所确认的理论流派——结构主义、解构、女权主义、心理分析、马克思主义、新历史主义——又有许多相同之处”,于是他采取了另一种研究角度,即“介绍理论比较好的办法是讨论共同存在的问题和共有的主张,而不是概述各种理论流派”(p.1)。由此可见,在这本书里,卡勒要阐述的重点并不在于解说各种理论流派——当然也包括他说的解构学派——本身的知识,他要揭示和分析的主要对象,实际上是不同的理论流派在它们研讨文学问题的实践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共有的“趣味和力量”,它们来自“对常识的广泛挑战,来自它对意义的产生和身份形成的探讨”(p.1)。从这个角度再读卡勒,就会发现他试图通过分析20世纪西方文论在“学科划分”、“文学观念”、“主体意识”、“语言研究”诸问题上的思考与探索,梳理“理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脉络,进而阐明文学研究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方式在今天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

二、打破学科界限的“理论”

在卡勒看来,20世纪以来的文学研究之所以会越来越偏离现代文学理论为其设置的轨道,以至在70年代之后出现了专注于“非文学讨论”和“综合性问题”的“文化研究”,根源就在于文论研究对“文学理论”的背弃和对“理论”的认同;“‘理论’已经使文学研究的本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p.1)。所以,阐明“理论是什么”,明确“理论”与“文学理论”的区别所在,就成为《文学理论入门》所要阐述的重点;对于作为读者的我们来讲,认识“理论”也就成为了解文学研究为什么会发生转变,以及这种转变究竟具有何种意义的关键。

卡勒从四个方面对“理论究竟是什么”给予了说明:

1.理论是跨学科的,是一种具有超出某一原始学科的作用的话语。

2.理论是分析和推测。它试图找出我们称为性,或语言,或写作,或意义,或主体的东西中包含了些什么。

3.理论是对常识的批评,是对被认定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

4.理论具有自反性,是关于思维的思维,我们用它向文学和其他话语实践中创造意义的范畴提出质疑。(p.16)

不过,分析和比较一下卡勒所罗列的四个特点,就会发现在它们之间存在着相互包容的关系。或者说,“理论”的四个特点其实生成于同一个根源,这个根源就是“理论”具有颠覆现代学科界限的跨学科性。用卡勒的话说,“理论”具有超出现代建构的“文学”这一“原始学科”的跨学科性。至于“理论”的其他特点,如“理论是分析和推测”、“理论是对常识的批评”以及“理论具有自反性”等,或者是“理论是跨学科的”这个基本特点的衍生形态,或者是“理论”跨学科性的延伸和细化。这说明“跨学科”不仅是“理论”最基本的属性和特点,是“理论”有别于“文学理论”的根本所在,而且“跨学科”也是促成“理论”在自我反省中不断深化的内在动力。正因为“跨学科”颠覆了“原始学科”为“文学理论”设置的框架,使“理论”有了更为开阔的想象空间和不受羁绊的研究思路,所以才有“随着文化研究的发展,已经说不清楚它究竟跨了多少学科”这种看似“怪异”的现象发生(p.45)。

卡勒所以把“跨学科”视为“理论”的第一特征,提醒我们“跨学科”是理解“理论”的关键,是因为只有从现代“学科”的划分和建构出发,我们才能真正认识“理论”对于文学研究的意义就在于它让我们认识到,被视为天经地义的文学观念其实是历史的产物,它的合法性并不是来自它对“真理”的掌控,而源于现代学科建制给它赋予的权力。换一个角度讲,“文学理论”之所以坚持文学研究的任务就在于读解作品本身,“把文学作品作为作者的成就去解读”,而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于“它们的复杂性、它们的美、它们的洞察力、它们的普遍性,以及它们可能会给读者带来的好处”(p.49),并不是因为这些标准具有普适价值,而是因为“文学理论”固步自封于现代“学科”为其设置的领域。可是,正如卡勒所说,“文学的现代含义才不过两百年”,这种文学观念的形成源于浪漫主义的文学理想,“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德国浪漫主义理论家那里”(p.22);文学“学科”正是在这种历史语境中建构起来的。

由此来看现代“文学理论”的价值和缺陷,应该说都和现代文学学科的体制建构息息相关。而学科的划分和建立则与国家的文化体制存在着某种关联。或者用福柯的理论来解释:学科知识和权力有关。学科的建立和发展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学术行为,“学科的连贯性是具有统治力的国家文化的产物”,学科的“知识实践是学术圈内的权力关系和社会结构建构的。学科的兴衰是权力联盟作用的结果”[5]。因此,学科视角的介入为我们认识“文学理论”知识的有限性提供了新的维度。

无可否认,学科的划分与建构对现代知识的发展和传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学科建构的最大优势在于它的专业化:确定研究场域和与之对应的知识结构,形成由系列观念、范畴和方法组成的理论体系;在特定的知识结构中构建研究对象,深化、细化对问题的认识等。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学科是建立在设置知识边界的基础之上,它排斥了域外知识和思维方式审视学科对象的必要性,限制与学科规划不同的路向介入研究的可能,从而导致了认识和知识的凝固化。强调这些是为了说明,学科实质上是历史的产物,学科和学科知识都有不可避免的历史局限性。

可是今天人们似乎已经习惯在普适的意义上理解各种知识,忘却了知识与学科之间的关系,忘却了专业知识的形成乃是学科划分与学科建构的产物,以致忽略了知识的学科性或学科给予知识的限制。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人们往往忽略了现代“文学理论”与学科建构的关联,看不到“理应如此”的文学“常识”“实际上只是一种历史的建构”,那些“被指定为自然的事物其实都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p.15)。“理论”与“文学理论”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它颠覆了现代学科划分给“文学理论”设置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方式,从而使“理论”的文学研究拥有了不受学科知识限制的想象空间。“理论”研究因为摆脱了学科框架的限制形成了“分析和推测”的特点;被“学科”知识指认的文学“常识”也因此成为“理论”的批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讲,“理论”对学科边界的颠覆并不是单纯的思维越界的产物,更不能将其归结为源于个人的奇思怪想;“理论”打破学科界限是因为被研究的文学现象本身越来越多地显露出被历史文化和学科知识遮蔽了的特点与内涵。正是那些潜藏在文学对象自身中却又被学科知识遮掩了的因素,要求“理论”打破现有的学科边界,将文学现象置于学科之外的知识、理论和经验中来重新审理。这说明学科边界的颠覆同时意味着研究对象和认知方式的重构。

在卡勒归纳的“理论”特点中,第四点“理论具有自反性”因为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阐述“理论”研究的特点,而现有的译文又似乎没有传达出其中更精微的意思,有必要在这里做一点说明。此处所说的“自反性”(reflexive),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反思性”;可是由于译者将“Theoryis reflexive,thinkingaboutthinking”一句译为“理论具有自反性,是关于思维的思维”(p.16),却可能让人把“关于思维的思维”理解成对“自反性”的进一步解释或规定,从而将“自反性”等同于“反思性”,以致忽略了一个对“理论”来讲可谓至关重要的特点[6]。不过要讲清楚个中的区别,还需要从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用“自反性”诠释“现代化”并提出“自反性现代化”(reflexivemodernization)理论说起。吉登斯指出,社会的现代化发展经历了一个由“简单现代化”到“自反性现代化”的历史过程。“简单现代化”是指工业化的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对传统的农业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的解体,后者被前者所取代的过程充分体现了现代对于前现代的优越性。在这里,以“新”去“旧”的历史趋势无可置疑,现代化过程的进步性和神圣性清晰明了,所以是一个“简单现代化”的过程。但是后继的现代化过程就非常复杂了,其表现为随着现代化的发展,作为现代性标志的工业社会及其生活方式,逐渐成为一种新“传统”并成为现代化进一步发展所要取代的对象,它意味着构成现代性的某些要素本身开始成为现代性的变革对象,从而引发了“多数社会活动以及人与自然的现实关系依据新的知识信息对之作出的阶段性修正”[7],这是一种现代性对另一种现代性的批判与消解。与“简单现代化”不同,这种发生在两种现代性之间的冲突,似乎没有泾渭分明的新/旧界限,这种模糊性和由此产生的矛盾,甚至会引发对现代性自身的进步性和神圣性的质疑。这就是吉登斯所说的“自反性现代性”,其特点在于显示了现代化过程本身存在的矛盾与背反。用德国社会学家贝克的话说,“‘自反性现代化’指创造性地(自我)毁灭整整一个时代——工业社会时代——的可能性。这种创造性毁灭的‘对象’不是西方现代化的革命,也不是西方现代化的危机,而是西方现代化的胜利成果”;“如果说简单(或正统)现代化归根到底意味着由工业社会形态对传统社会形态首先进行抽离、接着进行重新嵌合,那么自反性现代化意味着由另一种现代性对工业社会形态首先进行抽离、接着进行重新嵌合。”[8]从这些论述来看,理论家所以要用“自反性”而不是“反思性”来概括现代化的特点,是因为这种矛盾冲突并非来自现代性之外,而是内在于现代性本身,它是源于现代性本身的一种构成要素反身于现代性所造成的;它存在于现代性的社会实践,而不是思维活动反思现代性所产生的观念结果。或者说,反思性是一个发生在认识、意识领域中的观念事件,而自反性则是发生在现代化历史过程中的实践事件。

在这个意义上看,用“自反性”界说“理论”有助于我们认识“理论”的两个特点:第一,就“理论”本身而言,自反性是“理论”特有的一种品格和运作方式,它表明不同学派相互对立的文学观念和问题意识在“理论”中有了一定的交集和碰撞,“理论”的自反性在这里体现为从不同学派知识中获得认知和调节自身发展的资源。第二,从“理论”与“文学理论”的关系看,自反性使“理论”在发掘“文学理论”知识的内在矛盾,“向文学和其他话语实践中创造意义的范畴提出质疑”(p.16)的基础上,实现了“理论”对自身阐释话语的构建,使“理论”话语具有了“激励你重新思考你用以研究文学的那种范畴”(p.15)的启迪功能。

关于“理论”的跨学科特点,卡勒还有一段从“文体”或“文类”角度的解释。他说:“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对一种始于19世纪的混合体裁有过如下阐述:‘从歌德、麦考利、卡莱尔和爱默生的时代开始出现了一种新型的著作,这些著作既不是评价文学作品的相对短长,也不是思想史,不是伦理哲学,也不是关于社会的预言,而是所有这些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新的体裁。’要给这种包罗万象的体裁取个名称,最简便的就是理论这个诨号。它已经被用来指称那些对表面看来属于其他领域的思考提出挑战,并为其重新定向的作品。这便是是什么使某种体裁成为理论的最简单的解释。被称为理论的作品的影响超出它们自己原来的领域。”(p.3)然而要命的是译者将这段文字所在那一小节的标题“Theoryasgenre”,译为“作为文学体裁的理论”(p.3),把读者的理解引入了让人莫名其妙的语境中——从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意义上去了解什么是“理论”。其实,这个小标题应译为“作为文类的理论”,卡勒是从文体类型的角度来说明“理论”的跨学科特点,进而从“文体”的角度对“理论”的意义做了更深入的阐释。熟悉西方文论的人都知道,从文体角度阐释如何理解文本的寓意是西方文论常用的一种的方法,其根据在于文体类型具有引导读者认知的功能,即卡勒说的,“对于读者来说,体裁就是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式和期待”(p.70)。一段散文若按诗歌的样式分行排列,读者的想象肯定会被“诗体”所激发,从而对文字寓意有了远比散文更丰富的理解。后现代文论将文体的这种功能称为“文体的契约功能”,指出作家与读者以契约的形式认同和共享文体的动力机制。某些后现代理论家则强调文体的动力机制实际上是一种社会行为,指出文体类型中隐含着制约修辞和规范话语的权力。卡勒正是在这种知识语境中,从文体特点上对“理论”跨学科的意义做了更深入的阐释,指出“理论”的跨学科性使其具有了任何一种文体类型都无法规范的特点,它使“理论”摆脱了文体的权力控制,所以对文体规范的颠覆不仅开拓了“理论”的视域和空间,更使“理论”可以“对表面看来属于其他领域的思考提出挑战”(p.3),“理论”因此“成了一种令人惊恐不安的源头,一种不断推陈出新的资源”(p.16)。

平心而论,卡勒把“理论”的功能——特别是对现存思想观念的批判——描述的如此强大,总让人感到过于理想化了。不过美国官方对于“理论”和“文化研究”的如下反应,又提醒我们卡勒对“理论”和“文化研究”的张扬还真不是无的放矢。例如1984年,美国人文科学捐赠基金会主席贝内特在一篇题为《重申人文精神》的报告里,“抨击了文学批评与理论的新倾向”,“斥责文学研究在学术批评和大学课程的政治化倾向”,“认为美国学校为了赶时髦,把媒体研究和二流作品结合起来而取代了占据美国课程中心的经典性作品”。两年之后贝内特出任里根政府的教育部长,他继续“批评在全美高校里,教授正鼓吹批评思想、方法和术语,把文学从学生和大众身上夺走……斥责这一类批评家和批评为了‘特殊利益集团’而牺牲了美国的‘共同文化’”。1988年贝内特的继任者切尼在给总统和国会的报告里重申了类似的观点,“指出大学牺牲公众的利益而追求狭隘的学术研究和党派的属性政治,尤其在文学研究方面……主要问题是围绕性别、种族、阶级,而文学的真、善、美被视为毫不相关”[9]。来自美国官方的这些反应,多少改变了我把《文学理论入门》当作单纯的学术著作来接受的初衷,意识到在“理论”的知识架构和认知方式中展开的文学研究,或许还有更为开阔的思想空间。

三、以言行事构建的理论空间

在对“理论”和“文化研究”的阐释中,语言问题被卡勒视为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他明确指出“关于语言的本质和作用,以及如何分析语言,一直是理论的中心问题”(p.58)。但是应该注意的是,卡勒在“理论”话题下展开的语言讨论,与形式主义文论关注的语言问题相去甚远。卡勒对语言的讨论是“根据一个在文学和文化理论中盛行的概念”,即奥斯汀提出的“‘述行’语言的问题”而展开的,在这个语言话题下展开的讨论,“使有关语言的意义和效果的重大议题成为了焦点,并且导致了关于这个主题的属性和本质的一系列问题”(p.99)。卡勒所以给文学研究的语言话题赋予如此严肃、重大的意义,是因为西方文论在70年代之后的语言研究上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语言的社会文化意义受到了更大的关注。

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把文学理论的语言研究等同于形式主义文论,一说起语言研究就会联想到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或结构主义叙事学;联想到把语言的形式特征视为文学规定性的那种理论认识,却忽略了文学的语言研究实际上还存在着另一种类型,它强调语言的建构性,质疑语言的再现功能,从人的语言活动和言语行为的角度来认识语言和阐释语言给予文学的影响。从语言意识的变化上看,可以说20世纪西方文论的语言研究经历可一个从关注“语言形式”到关注“语言文化”的过程。早期的语言研究基本上是根据语言本身特别是语言形式的性质与特点,来阐释语言对文学的影响。可是,当文学研究的语言意识从语言本身转向语言活动和言语行为时,语言研究的视域和思路就有了重大的变化,文学研究开始关注知识、权力、性别、族裔以及意识形态等因素对文学语言活动的参与,注意到各种语言因素对社会活动的规范和制约,就像卡勒说的,“语言并不是为先于它而存在的各种范畴提供标签的‘命名法’,它生成自己的范畴。但是说话者和读者都可以被带进他们的语言环境中,透过或围绕着这个环境看到不同的现实。……这样,语言既是意识形态的具体表现,是说话者据此而思考的范畴,又是对它产生质疑或进行消解的基地”(p.63)。德·曼有一个说法,令人信服地阐明了文学的语言活动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他说:“我们叫做意识形态的东西,正是语言和自然的现实的混淆,指涉物和现象论的混淆。因此说,文学性的语言学,比起包括经济学在内的其他任何探索方式来说,在揭示意识形态的畸变性上,都更是一种决定因素。”[10]就是说,语言的符号性决定了文学的言说并不是也不可能是对世界的一种再现或模仿,呈现在文学世界中的“现实”与“历史”并不是现实生活或历史事件本身,而是一个“语言事实”或“语言镜象”,它混淆了能指与所指、语言与实在、观念与事实的区别,它说明文学的语言活动实际上是一种和一定的意识形态相关联的行为,无论言说者是否自觉或自愿,都不可能摆脱语言和语言活动所施与的这种影响。

卡勒通过奥斯汀的“以言行事”理论,更深刻地阐发了文学语言活动和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指出述行语概念的引入对“理论”和“文化研究”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卡勒说:“文学批评家们接受了述行语的概念,认为它有助于描述文学话语的特点。理论家们长期以来一直主张我们必须像注意文学语言说什么一样去注意它做什么,而述行语的概念恰好为这一思想提供了语言学和哲学的论证:的确有一类言语首先是要做些什么。文学言语像述行语一样并不指先前事态,也不存在真伪。从几个不同方面来说,文学言语也是创造它所指的事态的。”(p.101)这里的“述行语”是指英国哲学家奥斯汀对两种言语所作的区分:一种是陈述语或述事话语(Constative utterances)[11],它陈述一种状况或叙述一个事件;对于陈述语,我们可以根据它所陈述的内容来判断其真伪。另一种是述行语(Performative language),其特点在于完成或促使某种行为的发生,对述行语而言没有真实与否的问题,它只与行为是否发生有关。奥斯汀通过述行语阐发了一个全新的语言观念:语言并不像人们一直所理解的那样是对事物的陈述或命名,语言功能在于促使事件的发生,即“以言行事”。对于奥斯汀的语言哲学,卡勒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述行语把曾经被认为是微不足道的一种语言用途——语言活跃的、可以创造世界的用途,这一点与文学语言非常相似——引上了中心舞台。”(pp.101~102)指出述行语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了文学创造世界、生产思想观念的价值,而对于“理论”来讲,以言行事的理论也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在社会和语言的层面上阐释文学的可能,“因为我用言语完成的行为不是由意图决定的,而是由社会的和语言学的程式所决定的”(p.102)。

以德里达和奥斯汀关于述行语的论争为例,卡勒进一步阐发了文学语言活动受制于社会文化的观点。这场被卡勒视为“述行语命运中的关键时刻”的争论的起因,是奥斯汀在阐述以言行事的理论时特别说明,具有以言行事功能的语言是“严肃的述行语”,非严肃的话语例如开玩笑,即使具有述行语的性质,“在一般情况下”也不能算作述行语。德里达则提出反驳,指出语言所以可以行事,不仅仅在于说话的具体内容有促成事情发生的意思,而且还在于所说的话在“重复一种已经形成的话语实践或行事方式”,从而使接受话语者把一句可能并不具有促使其行动的话语,当作一个“述行语”去理解而有了某种行为。卡勒在书中以女性主义理论家巴特勒的研究为例,对德里达的观点做了具体的阐述。他说,当一个婴儿降生时,人们会说“是一个女孩”,这句话看起来是一个陈述语,根据事实可辨真伪,但在男权话语统治社会的语境中,它也可以理解为“是创造这个主体的一系列述行言语中的第一句”,因为这句话具有“使之‘成为女孩’的延续不断的过程,开始了‘完成’性别规则规定的重复”(p.109)。促使波伏娃所说的“女人不是天生的”的事件发生。正如卡勒所说,“这里强调了语言的述行力量是从重复先于它的规则和行为中得来的”(p.109)。

德里达对述行语的阐释,以及巴特勒的研究对德里达的支持,深化了我们对以言行事的认识。在德里达之前,文学研究对文学语言以言行事的理解,主要是两个观点:其一,文学言说创造了或虚构了从未存在的人物和事件,即文学语言建构了一个艺术世界,这是用以言行事解释文学的创造性。其二,用陈述或再现完成的文学叙事,同时具有促使读者相信虚构的艺术世界和追求审美理想的行为发生;它让读者不再把文学仅仅视为对生活现实的一种描绘或表现,去思考作品或作家说了什么这样的问题,而是把文学理解为一种能够推动读者去追求理想的行为,去思考作家为什么而写作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德里达的解释阐明以言行事的第三种意义,即文学之所以具有以言行事的功能,有时候并不在于它本身具有这种力量,而是借助于重复具有述行功能的话语或规则才得以实现以言行事功能的。它提醒文论对于文学语言的研究,不可忽略“说话者是‘规范’的代言人”这个事实,从而给“理论”赋予了从语言活动层面上考察各种意识形态参与文学活动的视角。从这个意义上讲,以言行事理论的拓展了文学研究的思路,使理论研究获得了一个新的面对文学的问题意识。

在卡勒的《文学理论入门》中,并没有出现“范式”(paradigm)这个概念,卡勒似乎只是把“理论”或“文化研究”当作一种文学研究的模式来分析和阐述的。但是从其他理论家的相关论述中,例如英国学者马尔库恩在1992年言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论研究时就指出,它们在60年代之后的文学研究“对古老的文学批评世界是致命的。……它们瓦解了文学这一学科赖以建立的深层分类学和标准性原理,并以这一方式——文学战斗中恰如其分的高潮——解构了文学全体的想象力”[12],以及另一位英国文学理论家塞尔登在回顾60年代的西方文论研究时所说的“60年代兴起的理论大潮无疑是对过去占主导地位的人文主义、道德主义传统的突破”[13],都涉及对文学研究范式转变的描述,涉及现代“文学理论”研究范式的衰落和颠覆学科体制对范式转变的意义。

从人们对“理论”和“文化研究”的认同或批评中,可以发现对“理论”的理解实际上是在文学观念、文学研究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方式、理论话语、学科的划分与建构、学术规范,等等与“范式”相关的问题中展开的。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倾向于从范式转变的意义上理解当今学界关于“理论”和“文化研究”争论,把卡勒提出的“理论是什么”和“文学是什么”理解为与范式转变相关的问题。

顺便说一句,如果说“理论”所主张的文学研究可以简要地概括为:它不仅关注文学说了什么,而且还关注文学为什么要这样说。那么,在我看来,与这种文学理论最为接近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研究。

注释:

[1][美]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李自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401页。

[2]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26页。

[3]卡勒的《文学理论入门》有两个中译本,①卡勒:《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年;②卡勒:《文学理论入门》(英汉对照),李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两个译本的译者虽然同为李平,但2008年英汉对照本的译文实际上做了相当大的修订,纠正了1997年版中的一些错误,不知为什么译林本没有标明“修订版”,译者也没有在新版中对所做的修订予以说明,使人误以为两个译本是一样的。特别强调两个译本有区别,是因为至今还广为流传的第一个译本不仅在许多地方文理不通,而且还有少数与原文意涵相悖的错误,直接影响到读者对文本的理解。

[4][美]卡勒:《文学理论入门》(英汉对照),李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4、18、15、1页。为节省篇幅,下文出自这个版本的引文均不再出注,仅在文中夹注页码。

[5][英]特纳等:《社会与文化——稀缺和团结的原则》,吴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6页。

[6]若把“Theoryisreflexive,thinkingaboutthinking”译为“理论具有自反性,是对(文学研究)思考方式的反省”似乎更接近原意一些,同时也可避免把“自反性”等同于“反思性”。

[7][英]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22页。

[8][德]贝克、[英]吉登斯、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页。

[9][美]伯科维奇主编:《剑桥美国文学史》第8卷,杨仁敬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59页。

[10][美]德·曼:《对理论的抵制》,《解构之图》,李自修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03页。

[11]译者将“Constativeutterances”译为“述愿言语”,这是过去使用的一种译名,现在通行的译法是“陈述语”(参见[英]克里斯特尔编:《现代语言学词典》,沈家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79页)。如果没有语言学的专业知识,不把“述愿”视为一个专有名词,仅从字面理解“述愿”是没有“陈述”意涵,倒容易和“述行”混淆。在1997年的《文学理论》译本中,涉及“述愿言语”的地方又出现“它没有真实与否的区别”这样的译文(第99页),更产生了混淆“述愿言语”和“述行言语”的效果,给读者的理解造成极大的混乱。

[12][英]马尔赫恩:《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页。

[13][英]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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