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饮店
2015-03-27沙克
沙克
“林秃头真坏,带一群女人,坐三架飞机,半夜三更往苏联逃跑了。”
“是呀,结果都瘟了,都栽死了。”
在冷饮店里喝红豆汤嚼红豆米的老头老太,闲聊着林彪事件。
坐在旁边座位上的赵嘎向我挤眼:“就这种瞎嚼舌头根的素质,还假装议论国家大事。”
对面坐着的大鳖故作深沉地附和:“广大群众要是都像这个样子,天下不出乱子才怪。”
老头老太议论的事情,我韦小保知道,比我大一两岁的赵嘎、大鳖也知道,冷饮店里长脑袋的人都知道,地球人都知道。这是保密了几个月才被公开的过期新闻:1971年秋天的一个凌晨,毛主席的接班人、国家二号人物林副主席叛国了,带着老婆叶群、儿子林立果,乘坐三叉戟飞机叛逃苏联,在外蒙古的温都尔汗机毁身亡。
冷饮店有百十平方米,外墙抹着水泥,内壁刷着石灰,从那发黄发暗的三角梁可以看出,这是用了好久好久的老房子,连屋顶上结着蛛网的枕木都发灰了,密排的枕砖中有几处破成小洞,幽幽戚戚的样子。冷饮店里放着许多排的条桌,墙壁上贴着不同年代的宣传画。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宣传画从几年前的批判大叛徒刘少奇、防空袭防原子弹,贴到近几年的批林彪批孔老二。
冷饮店里那个制作冷饮的瘦师傅汪雍很搞笑,香炯衔在嘴里不离口,还能对我们三个小学生讲道理:“现在搞批林批孔运动,把相差两千多岁的林彪和孔老二扣在一起批判,知道为什么吗,他俩都是阴谋家,是一根藤上的两个大毒瓜。按照我二堂伯的说法,叫孔老二是亵渎祖宗圣贤,应该叫他孔子孔圣人……”
赵嘎白了汪雍一眼:“你堂二伯是孔老二的什么人,你这么护着他。”
汪雍撇着嘴角说:“他嘛,有文化的人。”
“林彪孔老二关我们鸟事,来三杯果子露、三块雪糕,快点啊。”大鳖显得不耐烦。
汪雍走进冷饮店的后橱间,对身穿荷花衬衫的女店员说,今天顾客多我要招呼熟人,你先照应那三个男孩一下。很快,这个女店员把三杯果子露、三块雪糕端到我们面前。
我们的注意力放在冷饮店供应的品种上,汽水、橘子汁、果子露,绿豆汤、红豆汤、酸梅汤,冰棒、雪糕,还有牛奶、麦乳精等等,恨不得有钱有肚子一次吃个遍。这些东西除了冰棒在城里随处可见,在公社的街上也不鲜见,其他饮料品种在商店里买不到现成的,我们家里的大人倒是常买些袋装的奶粉、麦乳精、橘子粉,倒些在杯子里用开水冲了喝。
冷饮店在苏河市区的西南,两旁有电影院,水果瓜子店,糖烟酒店,百货公司,照相馆,商业旅社,政府招待所,菜场,饭店;还有一个古老的公园,原来是清代的河道总督衙门,周围有打篮球的灯光球场,开运动会的体育场,稍远处有电厂、烟厂、纱厂、钢铁厂、塑料厂、牙膏厂、肥皂厂等一大批工厂,全地区的头牌中学也在冷饮店西边。那时候没有个体私营一说,所有场所、店铺、单位都是国营,或者是大集体小集体经营,冷饮店也属于老公的。冷饮店这一区域是密集的居民区,行人拥挤的闹市区,也是市民孩子们逛街玩乐的地方之一。
每到夏天,冷饮店里天天坐满人,站满人,我和赵嘎、大鳖一有机会就混在里面,在几只吊扇的热风下吃喝饮料,解渴消暑。天气凉的时候,冷饮店的门口挂出小牌子:“供应热饮。”
我一到市区来,就去找儿时的伙伴赵嘎、大鳖玩,他们家住在冷饮店东面的苏运地区卫校的生活区。地区卫校的南面隔条水沟是苏河市医院,卫校生活区和医院生活区错杂在水沟两边的两大块地盘上,合称叫卫生宿舍区。水沟北边地盘的角落处,保留着我家以前的一间半宿舍,在筒子楼的底层,外间大里间小:门口附带一个棚屋状的十二平米的小厨房,东侧放着碗橱和蜂窝煤炉,西侧放着折叠饭桌,把饭桌合拢起来,就可以把墙角的那张折叠床铺开来睡觉。我的一个表舅住在这个宿舍里。表舅是钢铁厂工伤退养的炼钢师傅,看上去肢体发达就是弱视得厉害,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二等功,膝下无儿无女,由一位在卫校做勤杂工的郊区女子照顾生活,小日子过得闲淡无忧。我父母从市医院下放到农村的公社医院,几年也没见到调回城里的希望,那一间半宿舍就被表舅和女勤杂工占住下来。父母带我进城来,出公差一般住在招待所,其他时候会到这里来过宿,这时候表舅就得卷铺盖睡到小厨房。
市区除了这家冷饮店,没有第二处类似的消费场所,不多的几家饭店在招待顾客饭菜时,除了白开水外不会提供一口冷热饮料。不用调查,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没有冰箱,没有哪家会用冷饮招待客人。我和赵嘎、大鳖的父母,月收入都有一百几十块,像我表舅和冷饮店瘦师傅汪雍那样的工人家庭和市民家庭,月收入一般只有四五十块钱,我们这些人家的生活水平在全地区都算高的了,但是家里也都没有吃冷饮的条件和习惯。整个七十年代,冷饮店就是市区的唯一饮吧,吧这个词说着顺口,是借用二三十年后出现的酒吧、茶吧、网吧的意思。
暑假期间,我在表舅这里住了一阵,整天和赵嘎、大鳖在一起玩。赵嘎爸爸、大鳖妈妈是地区卫校的教师,赵嘎妈妈、大鳖爸爸是苏运师专的职工。大鳖家的人世代居住在这个老城区,我和赵嘎的父母都是从江南调动过来的。赵嘎、大鳖两个待我不薄,只要兜里有一毛钱,都会带我在市区到处转。我跟父母离开市区下放到公社时年龄太小,长大几岁了进城来玩,开始就知道往几条大街上跑,往冷饮店一带跑,不知道市区还有哪些曲径通幽的可去之处,是赵嘎、大鳖带我认识了苏河这个小城市。
“听说冷饮店在卖一种刨冰,我们去尝尝啊。”我向赵嘎、大鳖发出邀请。
赵嘎、大鳖摸摸口袋说,没有钱。我说走啊,我有钱。
我们走向冷饮店,店门外沿的墙上有个小牌子挂在钉子上:“供应刨冰。”
我们围坐在一张条桌边,咯吱咯吱吃着刨冰。它是用绿豆汤或者红豆汤加碎冰调配成的,不是沙泥状,而是冰多水少的混合物,里面没有煮得半烂的红豆米和绿豆米,刨冰的表面浮着一点茉莉花末。我想这是在赶南京、上海的时髦,我跟父亲去南京、上海时吃过冰淇淋、刨冰,而冰淇淋在这家冷饮店从来没出现过,当地人没听说过冰淇淋这个词,就像人们不知道世界上有可口可乐一样。
一天中午,赵嘎、大鳖和我在冷饮店喝过果子露后,带我去市医院东大门对面的老古街逛悠。这里满眼是晚清和民国时的旧房子,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墙根霉黑生苔。街面很窄,只够跑一辆马车或吉普车,街里面纵横穿插的巷子更窄。我们走在一条巷子中,一辆拖运大站橱的三轮车从身边经过,我们都把身子贴在墙边上,前面一个行人是大肚子的孕妇,见三轮车过来,避让到巷边人家的门洞里去了。我们先后走进龙神殿和慧轮庵,看到柱子上贴着“打倒封资修砸烂老四J日”之类的对联,神像、菩萨都像遭遇车祸似的,肢体残缺狼狈不堪。大鳖为我讲解,这个龙神殿是他爷爷奶奶辈往上的人祭祀淮水镇神的场所,那个慧轮庵早就没有尼姑进出了。我注意到龙神殿门头的刻字久经磨损,隐约可辨的字迹不叫龙神殿,叫汪氏宗祠。赵嘎、大鳖见我没精打采的,拦住一个骑自行车卖冰棒的人,凑了一毛二分钱递给他,他把后车座上的方木箱打开,从棉垫下面拿出三支糖精冰棒。
我们吮吸着硬邦邦的冰棒往老古街的尽东头走,又看到一处和尚庙和两处更破烂的老房子。和尚庙成了五金公司的仓库,堆满了凭票供应的金属制品。一处老房子处在一群居民宅院的包围中,破屋子里杂物乱堆,躺在床上干咳的一位老人瘦曲如蛇;另一处老房子像废弃的土地庙,比屁股大不了几倍,空屋子里由麻袋、老鼠和蜘蛛当家。大鳖神经兮兮地告诉我:不要小看这两处老房子啊,京剧大师周信芳和王瑶卿小时候就住在里面。他还说,老早老早以前老古街的许多房子都姓汪,和冷饮店的瘦师傅是一个姓。
我和赵嘎、大鳖性格不大一样,我喜欢玩武的,他俩喜欢玩文的。
“我们去忠字塔玩吧。”受够了文乎乎的折磨,快晕倒的我提议换个地方玩。
我们挤上公交车来到市中心广场,一座二十米高的长方形忠字塔矗立在那里,塔身四面是毛主席的画像和毛主席的字迹。这是市区的最高建筑,塔基下面是空心的。我们从塔基西侧的小门进入下面的空心室,转向长长的地道。我们借着入口的光线往地道里面走,拐个弯就没有光线了。我划着了火柴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到了三岔道口时有阴森森的冷风吹到脸上,闻到了浓烈的臊臭味。再想划火柴,嚓地亮一下就灭了,火柴棒烧不着。这时,我们听到有一个道口里面传来隐隐的呻吟声,肯定是遇到野狗了,赵嘎、大鳖立即往后退。我蹲身摸起两个砖块拿在手中,在漆黑中摸墙前进,靠近呻吟声时我把一个砖块砸过去。
呼啦一声,我感到有一条又高又大的“野狗”猛地擦过我的肩膀,跑向地道出口,我握着另一个砖块追上去,追出忠字塔。我惊呆了,一个头发胡子连成窝的老头子歪靠在忠字塔的塔基下,黑污的脸上淌着鲜血。原来,我在地道里砸了一个老流浪汉,不用说他是个精神病。我和赵嘎、大鳖走到他身边,问他家在哪里,要不要我们送他回家。他啊啊啊地说不清一句话,老是盯着塔基处的小门口看,好像地道里有他的什么宝贝放心不下。
我赶紧跑进地道黑暗的深处,在老头子的呻吟处摸到了一个小布袋,走到塔基下的空心室时,我打开小布袋看看,有一本硬壳子的清华大学毕业证书,上面的名字中间一个字残缺不清了,叫汪×使,还有一块生霉的干馒头,一张四寸照片。我看着照片里的三个人,就知道是一家父母儿子的合影,照片反面写着带省略号的一行蓝墨水字:生不如死,我爱你们……
我把那块干馒头扔了,把小布袋从领口揣进运动衫里,从空心室的小门往外探出头。
市中心广场围绕忠字塔值勤的两个民警,跑向老头子这边,把本来就歪倒在塔基上的老头子按在地上,见他动都不动了,就把他架起来拖走。我走出塔基的小门,朝冷饮店那边跑了。我没敢去表舅那里,我怕民警找上门。我跑到冷饮店南面的灯光球场外边,等我的另一个玩伴老猫,他是伴邑公社医院后勤管理员的儿子。老猫跟着他爸爸妈妈来灯光球场里看篮球赛,散场后我们分坐着他爸爸妈妈的两辆自行车回到伴邑公社。
很快我就知道了,赵嘎、大鳖在忠字塔那里被民警带走,在派出所接受了问讯,他们不得不提到我,说是我砸破了老头子的脸,不知道人吓得跑到哪里去了。事情的经过清楚简单,民警放走了赵嘎、大鳖。
半个月后听到传说,市区枪毙了一个逃犯,他是个毒死老婆儿子的老右派,名字叫汪神使。林彪栽死了以后,汪老右派还敢写文章替林彪说好话,说林彪有过大功劳。他半辈子被揪斗不知悔改,到头来成了严重的政治犯,还假装疯了对老婆儿子下毒手,他就是躲到老鼠洞里也逃不脱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在对汪神使的公审大会上,我的表舅成了他的陪斗。
汪神使逃亡期间到处躲藏,一个寒夜里他又饿又冷实在走投无路,摸进了我表舅家的小厨房。表舅发觉小厨房里有动静,进去一看,是个半死不活的老流浪汉蜗在蜂窝煤炉旁边,大口啃咬他家的馒头。表舅眼神不好,弄不清他是反革命和杀人犯,可怜他无家可归,就让这个老家伙在小厨房里过了一夜一天。第二天晚上,那个照顾我表舅生活的卫校女勤杂工,决计要赶走汪神使。她对我表舅说,谁知道这老头子是好是歹,不能让他住在这里,弄得家不像家的。表舅送了六只馒头给他,打发他走了。
到处是透风的墙,还是有人向派出所报了案,说我表舅家住过一个不像好人的老头子。举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女勤杂工。她看到过街上张贴的通缉令,上面黑糊糊的小照片有点像这个汪神使,她怎能安得下心呢。派出所把这事记下来,备录在案。汪神使被抓住后,派出所确认了我表舅容留过逃犯的事实。汪神使被枪毙了,陪斗的表舅回不了家,被留在派出所羁押审讯。女勤杂工凭着几分姿色和口才,天天跑到派出所去央求,晚上还跑到派出所长的单人宿舍去求情,请求用她举报的功补我表舅的过。派出所对表舅审来问去,没有审出一点头绪,就把他放回家了。
我家从市区下放后,在周边的几个公社医院待过,我父母有国家干部身份,经常回城办公事办私事。最后,他们辗转调到紧靠市区的伴邑公社医院上班,更是常到城里开会、学习、办事,走亲友、购物、洗澡。单为洗澡这件事,我就常跟大人进城。我家前后居住过的几个公社都没有澡堂,夏天洗澡可以在家里解决,其他季节就难办了,用煤炉烧水兼作取暖,蹲在浅木盆里抖呵呵地往身上撩水,根本洗不利爽。我父母爱干净,经常带着我和妹妹,有时还捎带同事的孩子去市区洗澡。读小学四年级以后我就不用大人带了,自己骑自行车进城,喊上赵嘎、大鳖一起去洗澡,或者和老猫一起去市区洗澡。我们每次去洗澡的地方都是清泉浴室。清泉浴室门厅里有个开票的胖女人,嘴上挂着广告词:“讲究卫生,身体健康,一定要勤洗澡。”她还说,为什么乡下人虱子多?两个原因:不洗澡,不换衣。
我和赵嘎、大鳖在清泉浴室几次碰到冷饮店的瘦师傅汪雍,他是来给开票的胖女人送饭的,她是他的老婆。清泉浴室和冷饮店都隶属于饮食服务公司,汪雍与他老婆是属于一个系统的职工。汪雍跟澡堂里的员工都熟悉,隔天把就来洗一次免费澡。清泉浴室从早到晚人满为患,澡池里屁股挤屁股,想插进一个屁股,就得耐心等走一个屁股。更衣厅里老是没有空铺位,没处脱衣服放衣服。那些泡澡的老市民们把澡堂当成家,洗过澡躺在铺位上,喝白开水吃青萝卜,哼样板戏,就是不着急离开。这时候遇到汪雍,如果他也在洗澡或躺在铺位上休息,就会把我们的衣服都塞进他铺位下面的箱柜里,如果他不洗澡或者穿好衣服要离开了,就帮我们在两个并排铺位之间挪点空位置,让我们把衣服脱下来裹成一包放在那里,然后我们就像插匕首一样把自己插进澡池里。分别时,汪雍会对我们说,冷饮店又有什么新品种了,没事去尝尝鲜啊。
澡池里的水啊,就是灰白色的浑汤,煮着人们身上的油腻污垢,越煮越浓。昂昂昂的烧水声和放热水的开阀门声,震耳欲聋,埋没了澡客面孔的雾汽,袭眼睛,几块永恒的坐板被热水沤泡出极浓的馊味,熏鼻子。我熬不了十分钟,就得穿着木拖板哒哒跑到澡池门口,掀开湿淋淋的棉胎帘子大口喘气。每次洗澡我都是一个心情:急。我就想快点洗完,到冷饮店那边去,喝一杯热牛奶,买点糖果什么的吃。遇到新片子就钻进电影院去看,不管是《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还是《红雨》、《春苗》,好的孬的我都爱看。
我是在龙行县伴邑公社小学读四年级的,这时候我不要人帮扶自己学会了骑自行车。星期天父母要是不用那辆28型永久车,我就假装勤快推出门来擦车,擦着擦着就骑跑了,直奔市区的冷饮店一带。好多次,老猫骑车和我结伴而行,他人大腿长骑26型凤凰车嫌矮,双膝受委屈直往两旁撅,我人小腿短骑28型永久车嫌高,屁股夹着车座上左扭右歪,欠着脚尖才能够到踏脚,我们取长补短换车骑,都变得轻松了。伴邑公社离市区十二公里,我们骑车走的石子公路是省道,两旁的村子里,九成是社员的土墙草房,少有的三间套瓦房错落其间,里面住着的不是大小队干部,就是家里有人吃公家饭的。沿公路密排着两行槐树,四月底麦野葱郁,和风吹袭,槐花飘香,引来放蜂人的成片蜂箱,我们骑车奔在路上,不时被槐花打头,蜜蜂撞脸。
我和老猫你追我赶,不到半小时过了盐河就冲进龙行县城,再骑十分钟穿过县城过了古淮河就是苏河市区。我们见到骑车最快的,是伴邑公社医院张化验师的五儿子,人称他小五子,在省自行队做运动员,他从公社医院的大门口骑上他那辆黄色赛车,到市区他家的宅院只要二十分钟。这一回运气好,我和老猫与他一起骑车进城,获得了永远追不上他的惊羡之感。当我和老猫远远落在他后面骑车赶到市区的冷饮店时,他等在那里的路边,邀请我们到对面巷口的他家去做客:“到我家玩玩,让我妈做糖醋排骨和桂花藕给你们吃。”
我和老猫吃了糖醋排骨和桂花藕,满嘴含香,从此念念不忘。吃了小五子家的饭,我们和小五子亲近多了。他指着冷饮店对我们讲,在解放前那是他舅舅家开的粮油店,后来被公私合营了,再后来全变成老公的,成了饮食服务公司的冷饮店。
天安门事件的那年春天,我跟着开会的父亲去市区玩。赵嘎、大鳖坐在冷饮店门口的路牙上等我,我们进店各吃一碗飘着茉莉香味的绿豆汤,瘦师傅汪雍在我们碗里多加了干货,快成了绿豆粥。我们去我父亲的开会地点地区卫校玩,在会议室里看到一台2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里播放着北京市长吴德讲话的镜头,这是我早听说过电视后第一次看到电视机。过了一年的夏天特别热,伴邑公社医院在一间大屋子里安装了两只吊扇,放进几排长木椅,重要的是放进了一台2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市卫校给连年在此实习的学生们购置的。公社医院的大人孩子从此多了一份乐趣,不管是革命战争、阶级斗争的老电影,还是看过八遍的样板戏,看着都高兴;群众文艺节目,政治活动新闻,看着也高兴。看管电视机的是小五子,他从省自行车队退役了,被安排在伴邑公社医院做收发员,兼管电视机室,月薪二十四元。我们能不能多看会儿电视,得看小五子的心情。
为了抗热消暑,公社医院在制剂室里配制大量的苏打汽水,分发给医务人员、家属孩子和卫校实习生喝,看电视、喝汽水,成为大家晚饭后的双重享受。我和老猫喝了公社医院的苏打汽水都评价,比市区冷饮店的汽水气足解渴。小五子负责分发汽水,下午下班后,他经常在自己的马桶包里装进十瓶汽水,骑车带回市区,交给冷饮店的瘦师傅汪雍代卖,把上次给他的汽水瓶子收回来。汪雍不在店里的时候,他就把汽水放在后橱间,由那个身穿荷花衬衫的女店员保管,转交给汪雍。这个女店员丰腴漂亮爱穿花衣服,店里的员工们都昵称她花姑娘。汪雍呢,把这些汽水分给店员们喝,大家本该享受的店里那份冷饮就卖给顾客了,这样小五子和汪雍就能在每瓶汽水上各赚五分钱。花姑娘当着店员们的面对汪雍说,冷饮店的老家底是你汪家的,你还给我们喝医院做的优质汽水,我们都应该感谢你。
这种擦边球没人注意,就算是小五子经常在一天里多喝十瓶汽水吧,医院的制剂室里多的是,只要汽水瓶子没少太多就没人注意。老猫和我先后发觉了小五子的这个秘密,却从不声张,因为他把电视机室的钥匙配了一把给老猫,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电视。
我对读书之类不用功,以耍小聪明应付老师为能事,对吃喝玩乐之类最有兴趣。我记得,最享受的那次是1976年初秋,大概是八月底吧,我和老猫顺搭医院的撅嘴巴救护车来到市区。我们很阔气地在冷饮店附近下了车,和赵嘎、大鳖汇合后,大家先到一家饭店吃四菜一汤的午餐,后到电影院看一场新片子,什么名字记不得了,好像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内容。接下来,我们到冷饮店吃雪糕、喝冰牛奶,带走几瓶橘汁、汽水,再到水果店买几只苹果,最后从冷饮店往北过了一座古运河桥,去公共游泳池游泳。泳池中人太多,在这里游泳手脚是打不开的,远不如在市区南郊的大运河,在伴邑公社的三姑河里游得舒服。在这里游泳舒服的是眼睛,充分运用的是眼睛,那许多泳装女子,穿的即使不是比基尼,也比紧身内衣要暴露得多,她们的湿身上,凸现了晕人的东西和部位。游泳池边的墙上,有一幅毛主席畅游长江的巨幅画像,两边各有一条标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一双双梭巡叮咬女人身体的眼睛,由这条标语提供了法律保障。
在全苏运地区包括市区、各个县城和公社的所有地方,除此游泳池以外,不可能看到暴露凸显身体部位的大女人小姑娘,是集体暴露身体啊,我们大明大白地看也不犯法。换一个地方,偷偷摸摸地这样看一个老妇女都不行,都叫流氓行为。伴邑公社伴邑大队伴邑生产队的一个未满十八岁的男社员,翻墙头钻进公社大院的生活区,偷看妇联主任洗澡,还没看清楚就被判处两年劳教。
我们几个游够了泳,坐在池边上,吃苹果,喝橘汁,眼睛们继续梭巡叮咬女人的身体。我们看到浅水区里精彩的一幕,一个男的在教一个女的游泳,他一只胳膊托着她的上身,一只手托着她的小腹,把她托浮成水面上的皮划艇,我们都看到了清水里他不老实的手。一会儿那个男的把那个女带往稍深的水区,在水漫胸口的地方站下来,没准就是在搞腐化。我们都认出来了,那个男的是小五子,女的是在冷饮店后橱间做工的花姑娘。小五子可能没在意我们,也可能不在乎我们。我们一起在心里诅咒这个大流氓,但是没说出来。
这样的吃喝玩乐,别提有多美了,等我们美够了,办过公事的撅嘴救护车开到游泳池外的马路边,带我和老猫回到伴邑公社。想想啊,全苏运地区的一千万人民,要是看到我们一天花了四块二毛钱去潇洒玩乐,会举手公认这是绝对的高端消费,如果对此激起仇富心态,强度绝对高于当下人对开名车、泡小三者的十倍。
我和老猫每次进城吃冷饮玩耍的花销,都是家长给的三五毛零用钱聚起来的,用到几块大钱,基本来源于我们捡破烂之类的收成。这捡破烂嘛,跟做官一样有诀窍,不然就是把伴邑公社医院所有人家的牙膏、皮鞋油挤干,酱油醋倒干,那些牙膏皮、鞋油皮、玻璃瓶,加上全医院的孩子到野外去捡半天的知了壳,全卖了都不会值四块钱。说穿了,公社医院里值钱的破烂很多,角角落落的盐水瓶子、黄纸药箱就值钱,最值钱的是废铜烂铝锈铁。每一个医生的诊断室,还有治疗室、手术室、产房、X光室、化验室,包括发电机房、电工间和救护车库,里面都可以看到铮亮的金属器件。对此,我们一般不敢下手,对废旧仓库里的黯淡锈蚀的铜铝铁,不管多大多重的家伙,我们都敢把它们挪个位置放到街上的供销社去换钱。
做此交代,是免受被戴上富二代帽子的质疑。其实那时候即使活着的富一代,也早被统一地革命成穷光蛋了,哪来的富二代。我和老猫去市区的冷饮店一带吃喝玩乐,属于自劳自享,顶多算是打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擦边球。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市区出现了最早的咖啡店叫小天使,它开在一幢八层大楼的底层,处在被拆掉的冷饮店的地基下面,店主是小五子和原冷饮店的瘦师傅汪雍。冷饮店被拆掉了,我都没留心它曾叫什么名号,也许就没有名号吧。进入新世纪不久的一天,赵嘎、大鳖邀我和老猫到天使宇宙去玩,真正邀请我们来玩的是这里的老板,小五子和汪雍。他们把年届七旬的我表舅也领进了我们的包间。在座的所有人不管年龄大小都是男人,都已经在市区工作干活多年,也都已经成家生子,我表舅也早和那个女勤杂工结了婚。小五子当然也结婚了,不过结婚对象不是那个花姑娘,而是花姑娘漂亮的妹妹。
汪雍和小五子安排几个染着红发和黄发的小姐陪我们唱歌,她们唱的歌我们不懂,我们唱的歌她们不会,碍着面子大家又不好意思对小姐动手动脚,我就说大家难得见面,好好聊聊天吧。小五子让几个小姐离开包间。一会儿我表舅的手机响了,他说他女儿找他有事,起身先走了。我们慢悠悠地喝茶吃水果,翻尸倒骨地聊那些过去的事,不住地互相求证细节和结果。
汪雍提到从前的那个汪老右派,叹了口气说,他是自己从前不敢相认的二堂伯汪神使。文革后,汪神使来自英国的胞兄申诉到北京,由统战部门给他落实政策平了反。我和赵嘎、大鳖私底下认为,当年汪老右派被枪毙时,已经是死了灵魂的精神病人,他等于死了两次,平反了也是个精神病鬼,阴间的老婆儿子能待见他么。我对大家坦白说,当年我捡到过汪老右派的那只小布袋,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本清华大学的毕业证书和一张四寸照片,它被我带到伴邑公社医院的自家宿舍,藏在小厨房屋顶的瓦与柴席的夹层里,过了一个雨季就烂成糨糊。
汪雍说:“烂了就烂了,留着也是闹心的废物。要说这冷饮店,民国三十年就是我大堂伯二堂伯兄弟俩的产业,本来是个粮油店。还有那条老古街,半条街都是汪氏家族的,后来我大堂伯的三姨太坏了事败了家……”
小五子摆摆手说:“表哥你别老提不爽的破事,过去的事能过去就过去了,不能过去的慢慢也会过去。抄近了说,冷饮店的房子解放前是我舅舅家的,被公家用了几十年拆了盖成大楼,现在我们买下大楼变成了天使宇宙,集电影院、桑拿、KTV、商场、酒店为一体,成了目前全市最大的休闲购物食宿中心。”
汪雍和着小五子的话,是啊,我们还要搞地产开发,把老古街改造成商业步行街呢。
喝茶怀旧打扑克,然后洗桑拿做足疗,接着又喝茶怀旧打扑克,再接着一起吃晚餐。我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到一起还像孩提时一样嬉闹,把茶水都弄翻了几次。每每提到我们心中的冷饮店,都抢着说自己可以作证。作什么证呢?它是这个城市茶馆、咖啡馆和酒吧的前辈,也是这个城市才流行起来的休闲生活之嚆矢。它前前后后的身世中牵连着许多不解的谜,也许永远都不会被人们知晓,我韦小保,还有赵嘎、大鳖和老猫只知一鳞半爪,连汪雍和小五子也都只是一知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