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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变不离其宗

2015-03-27范小青

唯实 2015年2期
关键词:苏州农民工作家

文艺作品的生命力在于它的原创力,原创是文艺作品的灵魂。原创力来自于生活,深扎在生活的土壤之中。春蚕不食桑无丝,蜜蜂不采花无蜜。“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民群众和他们的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和“源泉”。我们这个时代,并不缺少作品,每年都有大量的新作问世,传统媒介新兴载体,海量的作品充斥市场,从数量和规模上看都是前所未有的。但是,我们缺佳作缺力作,缺精品缺大作品。关键就是创新创优不够、文学原创力严重匮乏。一个没有节制的复制的时代,似曾相识的、人云亦云的、一般化的、表面化的东西很多。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尤其是直接书写当代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反映他们的诉求和心声,并使他们非常爱看而且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俱佳的作品,从数量到质量都不尽如人意。面对这些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界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艺术可以放飞想象的翅膀,但一定要脚踩坚实的大地。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

我结合自己的文学创作实践,谈一点学习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的粗浅体会。前一阵有个朋友问我,你在苏州几十年,生活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写作在这里,家人在这里,朋友在这里,社会关系在这里,几乎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你写的小说,也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可你现在跑到南京去了,你去“上班”了,你去体会另一个地方和另一种生命了,你的人生的风格会不会变,你的作品的风格会不会变?会不会有一天写出南京味来了?

一个“变”字,引发了我的思考,也让我觉得有话可说了。我回答他说,南京味应该是不会有的,但风格的变化又是必然的。过去的30年,我一直在苏州写作,给人印象就是苏州作家的特色,小桥,流水,人家,以这种风格为主的小说,好像早已经定位了。这一类的小说故事不是大起大落、惊心动魄,只讲究一种气场,讲究一种情状,讲究一点韵味。这可能比较符合苏州城市风格。苏州城市的风格是由它的文化底蕴决定的,苏州人肯干事能干事,但不张扬不外露,风格上比较儒雅。我从小在苏州长大,受苏州文化影响感染较大,我创作的文学形象、营造的文学氛围肯定是苏州化的,这种风格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希望能够达到淡而有味、小中见大的境界,而不仅仅是精致精细。但是这种追求带来了问题,许多人能够感觉到你的淡,却感觉不出其中的味,于是就淡而无味了。就像有些北方人喝碧螺春的感觉。这是由地理环境和文化背景决定的。所以,我自己觉得我的小说看似平平淡淡,但内含的是人性的东西,是内在的精神冲突,自己津津有味,但别人不一定认同。

主观上自己反省,什么样的作品能让人提起精神、感觉振奋?从客观上讲,我们身处的环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十几二十年前,苏州的小街小巷还在,街巷里的老头老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乡村妇女还在,就鲜活地在你眼前,但是后来慢慢地消失了,没有了。好像主、客观条件都不让你再像原来那样写了,这时候变化就是身不由己了。

我的目光投射的群体发生变化了。在后来的一个写作阶段中,我写了大量农民工的生活,其实不能说是我主动将目光投向他们的,而是这个群体扑上门来了,它急切而全面地扑上来了,它轰轰烈烈地扑上来了,你想躲也躲不过,你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无法跟他们分开了,他们帮你装修房子,他们给你送纯净水,他们将你无法处理的旧货垃圾拖走,他们日日夜夜站在你家小区门口,守护着你的平安日子,你到饭店吃饭,给你端盘子送菜的,几乎清一色是外来打工者,你走在街头,会看到一溜排开的工棚,如果你伸头进去看看,你就知道他们的生活处境是怎么样的。因为他们的大量出现和存在,甚至使得我们每一个城市的方言都渐渐地淡去了,就是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顽强地走进了我们的目光。只要不是有意闭上眼睛,你的目光就无法离开他们了。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记者忽然问我,你写了许多民工生活的小说,但是你了解和关心过80后、90后的农民工吗?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所了解的和我作品中的农民工,大多数是80后、90后的父兄辈农民工,他们在城市艰辛生活,省吃俭用,积攒下每一分钱,然后带回家去造房子,给儿子讨媳妇,再抚养孙儿孙女。所以,他们除了一天三顿填饱肚子,几乎没有其他消费,天一黑就在工棚里睡着了,听不见风声雨声,甚至连梦也不做,因为他们太累太困了。从这一点上讲,他们虽然人在城市,但并没有完全融入城市。现在,他们的子孙辈也进城来了,80后、90后的农民工,他们比父兄有文化,一般都初中毕业,甚至读过高中,他们不可能像父兄一样,早起打工,天黑上床,除了生存渴求外,他们的精神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我开始关注80后、90后农民工的状况,这是一群从物质到精神都想要融入城市的新农民工,他们恐怕也不会像父兄那样在城里干几年后再回老家了。我开始有意地关注他们,有一次和一位公司老总聊天时,他告诉我,他们公司数十位安保人员,无一不是外来的民工,他们住在公司提供的统一住房内,每个月的上半月,晚上在住处是见不到他们人影子的,一发工资,他们就出去消费了,下馆子,进网吧,看电影,去KTV,城里年轻人去的地方,他们都想去。于是,到了下半个月,钱花完了,无处可去,蜗居在住处,甚至连上手机网费都耗尽了,无聊地熬着漫长的夜晚。他们没有积蓄,对收入基本没有计划,这样的日子,他们打算过几年呢?除了网吧和馆子,他们的精神追求又该在哪里着落呢?我们应该如何给予他们关注和帮助呢?对这样的一个新的群体,我想,我的目光,会更多地投向他们。

然后,我又渐渐地从年轻一代的农民工身上,扩展到在城市打拼得更多的年轻人身上,他们多半来自农村乡镇或偏远的小城市,即所谓的“外地人”,又多半有或高或低的学历,或者掌握了一门技术。他们也许会比农民工稍稍优越一点,但是在城市,他们同样是最底层的、最艰辛的,尤其是上过大学的有学历的年轻人,不仅他们自己有梦想,想从物质到精神都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连同他们的家人亲朋,都指望在他们身上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的压力,比起相对单纯的农民工来,也许更重更大,在城市严酷的现实面前,他们如何面对、如何生活、如何实现梦想,都激发了我写作的激情。我渴望了解他们、熟悉他们,写出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于是,家电安装工、网络维修工、公司蓝领、房屋中介公司的中介人员、年轻的机关工作人员,甚至快递员、邮递员等等,纷至沓来,来到我的笔下,来到我的作品中,这一个群体,网络上统称“屌丝”,他们也自称“屌丝”,我打心底深处关心和关注着这些屌丝,我曾经写过一个中篇,篇名就叫《屌丝的花季》,我希望他们都能拥有自己的花季,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就这样,我的写作一直在变化,有一位批评家曾经说过,想不到“一直被认为温文尔雅、姿态柔软的范小青内里竟蕴藏着如此强烈的求变欲望”。确实,就我几十年的创作而言,变化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正如这位批评家所说:“不同材料、不同对象和不同的内容都会导致手法、视角的变化。重要的是创作的变化往往是生活所逼。”

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大地,就是人民,就是我们鲜活真实的社会生活,就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我从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深切地体会到,作家、艺术家一定要脚踩坚实的大地,身处沸腾的生活之中,而不是站在一边观看,不是蜻蜓点水似的认识。必须沉下心,沉下身,摒弃浮躁,零距离观察生活,真实体验生活,深切地思考生活,应该成为作家、艺术家的职业习惯和必修课,只有把生活咀嚼透了,完全消化了,才能变成深刻的情节和动人的形象。作家、艺术家要接地气,作品才有“生气”,有“灵气”,有“人气”,也才显得“大气”。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所说,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这也是时代对文艺工作者的要求。就目前整体的文学创作来看,比起新鲜丰富、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我们的作品还远不到位,远不生动,这是值得我们去思考、去探索、去实践的问题。作家们要在感情上跟各阶层的人们沟通,触及他们的痛苦和欢乐,所以,作家无论人在何处、家在何处、工作岗位在何处,心一定要在下面。下面是群众,是百姓,是大地,是我们坚不可破的基础。作家脚踏大地,心系群众,思想境界才能上去,才能从更高的视点去观照,对历史对社会有自己独特深度的思考和研究。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具有震撼人心的永恒力量,就因为它们充满着对人民命运的悲悯、对人民悲欢的关切,以精湛的艺术彰显深厚的人民情怀,作品始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与时代脉搏共同跃动,展示人类共同的理想情怀。

(作者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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