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于文学内核的文学探子
2015-03-26老村
老村
早晨,听闻儿子要开车去保定,我感觉不好。北京到保定,多远啊。于是立刻下楼,挡住车子,要儿子给我下保证,自己一定会注意安全。儿子手把方向盘,一脸无奈的苦笑,照我说的,一字一句地给我作了保证。儿子是1986年出生的,他身上的一切特征,似乎和当下所有“80后”的都差不多,像成熟又像是不成熟。我的驾龄和儿子的差不多,但我开车剐蹭的次数,多的数不清了。儿子却很寥寥。他唯有的一两次剐蹭,又都别有原因,并非不注意安全所致。尽管如此,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他。我不厌其烦地叮嘱他日常的诸事,甚至有时图谋控制他的精神和情绪,单害怕他不快乐或出什么意外。我想我对儿子的种种做法,也许和目前许多“80后”的家长是一样的。儿子即便再成熟再优秀,我们似乎仍旧是看不上他们。我们内心第一感受到的,还是他们身上的不足,总以为他们不能胜任的事情还太多太多。但许多时候的结果却是,儿子人家做的,许多时候比我们想象的要好。
云南年轻的批评家周明全,也是“80后”的,年龄和我儿子相仿。认识他,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网上。那时的他,还是个文学青年。大学刚毕业,工作爱情都不顺,独身一人在昆明城里打拼,喝酒、上网、打架、追女孩子,有着太多的无处发泄的蓬蓬勃勃的青春欲望。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诗,表达自己的爱欲,真实而袒露,句句刺刀见红,让你感受到一股发自生命深处的才气和豪情。我欣赏了他。就这样在网上认识了。过了一两年,他凭自己的才能,调入云南人民出版社工作,还做了部门领导。头一次来北京,是陪社里领导。临走前一天来访我。那天出现在我书斋里的周明全,身体结实,思路清晰,带着云南红土高原特有的那种泥土和阳光的气息,朴实而灵动。另外还有的是,一身的酒气。最后的这个特点,我看见就笑了。我猜测着,此次陪领导进京,他一定和各路人马海喝了不少场,脸红红的,兴高采烈,看样子没少喝。这样聪明壮实的小伙子,言谈举止又属于很懂事儿的那种,和我儿子差不多,无疑会出色地完成任务,而且会让领导放心、满意。周明全坐书案旁边,竟一脸认真地说,他很喜欢我的小说《骚土》。这我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将他这样的表述,认为是“80后”的孩子们,就像我儿子一样,被像我这样严厉的家长驯化出来,聪明乖巧的一面。此后的几年里,逢年过节隔三差五他会来个电话,说他一直在认真地阅读《骚土》,甚至说想要给《骚土》写篇评论。每次电话,他都会这样说上几句,我也简单地应付着。对他,我似乎像对我“80后”的儿子一样,虽对他们有所期待,甚至有较高的期待,但落到实处,更多时候,却是希望他们能生活的健康快乐就好。
起初,他让我真的没想到,想象不到,一个远在云南的“80后”怎么会对《骚土》感兴趣呢,但是,他感了,认真的感了,而且感的到位。2013年夏天的时候,一日他突然来电话说,他将评论写出来了,已经发到我邮箱里了。我打开看过,大吃一惊。单从他对语言技术的分析看,就知道他确实下了很大的功夫,真正是认真地阅读、研究了《骚土》。我以为一个作家最核心的秘密,就是这个。他对《骚土》的分析许多地方有我写作时不曾想到的地方。如果当时有他今天对我《骚土》的感受也许就不这样写《骚土》了。可能会写的更开阔一些。这篇评论无疑是我《骚土》出版以来,最有分量的一篇。周明全有南疆人的率性,朴实,爱喝酒,好玩,但很神,居然能看透《骚土》,真的神人一个。不久,文章被《名作欣赏》刊发。我不少文学批评界的朋友看了文章后,都很惊讶,都觉得明全将《骚土》被隐没多年的文本价值,给挖掘出来了。
2013年冬天他又写了一篇《什么是好的中国小说?》,是以我《骚土》的写作经验为例分析的。周明全这时候突然间让我刮目相看了。我以为,这样慎重其事地提出中国小说这一观念,很不得了。中国小说,不仅是一个概念,也是中国文学面临的大问题。不认可我们自己民族的写作经验及技术特征,不遵循我们自己的写作路径和面貌,中国文学难发展,也难有什么像样的成就。对此,我们忽视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我过去似乎也这样想过,也发过牢骚,但从没有公开讲出来过。我们这代人,有话不直接说出来,总是等等看,成习惯了。“80后”不管这些,他们倒真是敢作敢为。
最近,《上海文学》刊发了他的《谈中国小说的文学性》,这篇文章是他顺着“中国小说”这个思考的延伸,他从文学性的角度,论述“中国小说”应该具备的八个向度——故事性、人物塑造、语言、诗性、历史感、经典性、拙朴、浑然。周明全提出的八个向度,正如他在文末写的:或许不够完备,但我以为却是好的写作者、好的作品;应该具备的文学状态。
我最近看了周明全的一个文章,他说,“我现在更感兴趣的评论方向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评论以及言说,呼吁中国文学建立起我们中国自己的评论标准,即什么是好的中国小说。在‘中国小说这一概念上,我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引起文坛从上到下的注意,不建立这个标准,中国文学没有前途。”我最近看了一些在微信上转发的知名批评家谈小说的文章,我惊奇地发现,很多观点和周明全很相似,我不敢断言是受了周明全的影响,但至少,周明全的呼吁是得到了回应。
我以为,周明全能迅速地进入到文学最核心的内部,一是出于他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小说的把握力;二是他非科班出身,少了理论的束缚,能自由地思考;三是他的研究,始终关注的是人,从人开始,做的是“人的批评”;四是,周明全很谦虚,而且喜欢和作家交朋友,能做到知人论世。这四点,体现在他的文章中,就是很鲜活的——无论观点,还是语言。
2013年底,收到周明全的评论集结《隐藏的锋芒》一书,这才知他评论过许多作家,对文学的热情,比我想象中的“80后”,要了解的深刻许多,周全许多。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批评态度,出现了一种令人欣喜的中正。不再像我们这些从浩劫里过来的人,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常将立场问题看得过于严重,把文学的担当和责任看得高于一切,忽视文学自在自由的一面。譬如书中对上海学者型作家吴洪森的分析,我拿到书第一眼就看这一篇。我认为吴洪森——这位王元化先生特别偏爱的关门弟子,自愿与时代与时下的文学隔离,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和写作的写作者,是隐藏最深,也是被遮蔽最彻底的一个。我就看周明全怎么看他。想不到的是,这竟是吴洪森自写作以来,被最为全面系统介绍给大家的一篇。我们都不去做的事,由“80后”的周明全做了。
这两年,周明全每年都会到北京很多次,每次来基本上住我的画室里。他一来,尤其是夏天,我们就穿个大裤衩,甚至赤裸上身,一谈就是一天,经常忘记吃饭。晚上也是,几乎整夜整夜地聊文学。这些年,我在北京,交际很少,也很少有人来找我,但我却很愿意和周明全聊。他对当代文学的看法,很是到位。而且,我发现周明全跟我聊天时总是拿个本子,将我们在聊天中碰撞出来的精彩观点记下,而且在日后的文章中体现出来。
我已经离开文坛十多年了,近年来主要转入绘画,对文坛目前的状态也不是特别了解,周明全是我了解当代文坛,尤其是年轻一代批评家的重要渠道。有了周明全这样的“天外来客”(对我真的是天外来客)的介入,之后我认识了杨庆祥、刘涛、徐刚、傅逸尘、陈华积……等一批“80后”文学人。
“80后”其实是很有个性的一代人,他们有自己立场,自己看法,自己对文学的想法。我所接触过的“80后”写作者,诸如北京的杨庆祥、刘涛,山西的续小强,云南的周明全,新华社的陈远,其实个个都不简单。我们“50后”“60后”的,看来要多理解他们。文学方面同道,读读周明全《隐藏的锋芒》,也是了解他们一个很直接的路径。不只是因为他品评了我的《骚土》,而是我从他这本书里看到“80后”写作者们喜人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