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姑娘
2015-03-26俞胜
俞胜简历 (1971-) 安徽桐城人,科学技术哲学硕士。业余写作者,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等。作品入选多家文学选本。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项多次。中国作协会员,北京市作协会员。
像奶奶所有的故事一样,故事发生的时间都是从前。有个孤苦伶仃却又勤劳的青年,他在田间劳作时,发现一只硕大的田螺躺在一条干涸的沟里,善良的青年怕这只田螺渴死了,就把它带回了家,放在盛有清水的瓦瓮里。一天,外出劳作的青年回到家,竟意外地发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门窗完好,三间茅草屋一览无遗,除了自己,并没有另外一个人。青年虽然满腹狐疑,但饿极了的他管不了许多,先填饱肚子再说。然而,一连三天,天天如此。青年变得寝食难安,他下决心要搞个水落石出。这天,他在外只劳作了一会儿,提前回来,悄悄地潜伏在他家厨屋的窗户下,往里偷窥。他看见了一位系着罗裙的美貌的女子,正在锅灶前忙碌。青年喜极望外,他不顾一切地打开了门,从身后抱住了这位美貌的女子。女子轻启朱唇,话没出来,眼泪先一串串地滚下来,她说:“妾身本是郎君带回来的那只田螺,所作所为皆是感君之恩,与君原本有段尘缘。今既为君窥破,妾与君尘缘尽矣……”言毕,转瞬不见,青年去查看瓦瓮,瓦瓮中的田螺也不见踪迹。青年后悔不已……
一、吴大军
我窥破了柳淑萍和一个日本人勾肩搭背的,所以,我与她的尘缘尽了。早在一个多月前,她就不回家了,她住在日本人建的樱花大酒店,说经过短期培训后就要去日本了。谁能想到当年跑到开发区盘起公司当打工妹的柳淑萍,现在竟然成了绩优股,当上了日本人公司生产一课的课长。谁知道是怎么当上的?
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我就像一只被风吹散了的气球,虚飘飘地回到家。我觉得我自己的人生,没有一点亮色,全是倒霉。回到家的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喝瓶酒。我打开一瓶白酒,仰起脖子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打算歇口气再灌进剩下的半瓶,可是酒劲上来了,脑子还清醒,身子却不听大脑的指挥了,软软地倒在地板上……酒真是好东西,它让你什么都不去想,我真的什么都不愿去想。我就这样醒了醉,醉了醒,在家过了两天醉生梦死的日子。
第三天,邻居张大妈把我的门拍得山响:“大军你在不在家?在家你就开开门,不然我只好请警察来开门了。大军你在不在家?在家……”
我穿着一条大裤衩,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拉开了门。张大妈“呀——”的一声,后退了一步,掩住自己的鼻子说:“大军呀,你这是干吗呢?一屋子酒气熏天的,啊呀呀,这个家被你糟蹋的。”
“大妈,我的事你知道了?我心里不好受呀。”见了张大妈,我的眼圈红了,我想哭,我缩到一个角落里,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间。小军“汪汪”叫着跑过来,在我的双腿间拱来拱去的。
“啊呀呀,这哪是只宠物狗呀,这成只饿狗了,狗粮呢?”
“在阳台呢。”
张大妈去阳台取狗粮了,小军见了食物,两眼放光,箭一般地窜了过去。
我缩在角落里想哭,张大妈打开了我家的窗户,坐到我的身边来,叹了一口气,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大军啊,我是看着你从刚生下来那么一点大,一点一点长大的,你爸妈走得早,这么多年,大妈可不一直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吗……”
我眼泪的闸门一下子放开了,我喊了一声:“大妈!”就呜呜地哭起来。
张大妈不抚摸我的头了,改拍我的背,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军啊,你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你这样的我心里都难受。你看小军被你养成这样,这哪是宠物狗呀?要我说,你把它卖了。咱也别说,一出手多少万。三百五百的,有人愿意养,你就卖了。咱一个大男人,不能总在家里陪着狗呀。那都是退休的老头老太们寂寞,寻个慰藉。要我说,你该出去找找工作了,你看人家王友明,当年和你一块离职的,现在建筑工地做水暖工,一天能挣一两百块,日子过得多好啊。柳淑萍不是不愿意跟你过吗?咱就努力,咱将来找一个比她更好的,让她看着眼气,咱不能让她到时还看咱笑话啊。”
我擦干泪,点点头,决心把这只狗卖了,小军跟着我也是受罪。
我抱着我的狗来到位于太平桥的花鸟虫鱼市场,那个地方也有狗市。我在狗市找个空档蹲下,不知怎么脑子中就闪出电视古装片中那些蓬头垢面的人在卖儿鬻女的镜头。
我旁边有二十几只狗,一只一只装在铁丝笼子里。笼子堆成垛,一只只的狗像住在高楼大厦里,有的好奇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有的在笼子里不安地躁动。买狗的人相好了狗,就数出一沓钞票递给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他是这些狗的旧主人,卖出一只狗,附带送一只铁丝笼。
在地上蹲了半天,连腿都麻了,没有买狗的人和我搭讪。小军蹲在我的旁边,对身旁的狗不闻不问,它目视前方,一脸的哲学相,偶尔抬眼瞅瞅我,也许它是在揣摩我带它来这里的意图?它能揣摩出来吗?
旁边的狗一只一只被人抱走了,现在只剩八个小铁笼了。小胡子男人得意地瞅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他的狗和来来往往的人身上。他傲慢的样子刺激了我。我想,我得吆喝了,我不吆喝,没有人知道我这只狗是拿来卖的,没准还以为我刚从小胡子男人手上买的呢。我就扯开嗓子喊:“卖狗咯——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走过的,路过的,过来瞧一瞧啦,卖狗咯——”买卖还真得靠吆喝。
果然,驻足在八个铁笼前的一对中年男女就把目光移过来。他们挺有钱的样子,女人首先被小军吸引住了,她伸出白嫩的手指着小军对男人说:“过来看看!过来看看!还是这只小狗长得好,你看这毛,火红火红的,多有意思啊。”女人手指上的大钻石戒指,在阳光下灿烂夺目。
男人移步过来,他俯下身来,脖子上一串大金链子立刻从领口处垂下来,大金链子足有小指粗,坠儿的大小能赶上一枚金牌了。
男人嘴角浮上来一丝笑,他盯着小军看了一会,又盯住我的眼睛,说:“呵!这小东西长得是有意思啊,远看像只火红的狐狸,近看又像是一只猫。兄弟,我是个实惠人,你也说个实惠价,别跟我玩虚的。”
我内心活泛起来,说:“我跟大哥一样,也是实惠人,我从来就不知道玩虚的。”我想,我要会玩虚的,还会把柳淑萍玩成路人吗?我举起了三根指头,“大哥,你给我这个数,这只狗就归您了。”
女人把嘴角扯起来,斜了我一眼,说:“呵!三千啊,你这人可真够实惠的。”
男人大方地说:“兄弟,我给你个数,一千五。怎么样?说好一千五我立马拿走。”
我笑起来,说:“我说的是三万呢,大哥,我可不瞒您说,我这是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
不屑立刻浮在女人的脸上,她说:“拉倒吧!还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呢!刚才看倒是人模狗样的,可现在你看看,蔫头耷脑的,这狗没准有病吧?还三万呢,三百元钱我都不想要了。”
这女人真能胡说八道!我的狗从来都是神气活现的,就是和柳淑萍闹离婚那两天,我顾不上照顾它,它也没有蔫头耷脑,现在怎么会蔫头耷脑呢?低头一瞅,可不是吗,小军趴在地上,小脑袋无精打采地搁在前伸的两只腿上,女人说得一点都没错,把我气个够戗。
这一对男女没买我的狗,也没买小胡子男人的狗,女人挎着男人的胳膊气哼哼地走了。小胡子走过来,不高兴地说:“兄弟,感情你是来卖狗呀。你卖狗你别抢我的生意呀,你不对啊。”
“我没抢你生意。”我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你没抢我生意,你吆喝什么呀,你看你把我的主顾都吆喝走了,还说没抢我生意!”他气呼呼地说。
他说得在理儿,我只好陪着笑脸说:“你看,我不是没卖出去吗?我没卖出去你也就别说我抢你的生意了。”
小胡子的脸色缓和了些,他弯下腰瞅瞅小军,疑惑地问:“兄弟,你这是只什么狗呀,要价那么高?你真敢开口!”
“我这可是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要是搁在沿海的城市,一只我都能卖上七八万,搁这儿我只要三万块钱,一分都不能少的,少了一分我都不卖。”
“呵,兄弟,你还挺逗。我一直在狗市上混的,你看看我这些狗,包括刚才卖出去的,我这里有德牧、萨摩、贵宾、边境、博美、拉拉……啥时冒出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啊,扯虎皮蒙人吧。照我说呢,你这狗也就是博美。”他沉吟起来,“可是,可是这毛又不太像,毛色很特殊……没准是上理发馆染的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狗是什么品种,被小胡子一说,心里直发虚,好在看到小胡子犹疑的样子,我的嘴又硬了起来:“笑话,这毛能是理发馆染的吗?你在狗市上混,连这都辨别不出来?为啥这狗毛特别呢?”
小胡子像求知的小学生一样迫不及待地问:“为啥特别呢?”
我得意地告诉他:“兄弟,就是因为它是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
小胡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唉,兄弟,那么名贵的狗,你别来这儿卖呀!这儿卖的都是我这些狗。你也不像倒弄名犬的呀,你这狗是偷来的吧?”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捡来的。”
小胡子又扑哧笑了一声,说:“好好好……英雄不问出路,你卖名贵的狗,你去别墅区呀,你往奥莉嘉大酒店那儿,那里有一块草坪,是给宠物狗提供休闲的场所。大酒店对面有个‘竹秀花园,那地方住的全是有钱人,买只狗,一掷千金,三五万的根本不在乎。你要是在那撞上运气了,别忘了请我喝酒呀,你就到这儿来寻我,我叫倪保祥。”
二、申小莉
把小狗“雅琪”放进草坪里,观看草坪里的狗和草坪外的人,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草坪四周围着白色的木栅栏,半米高,你不用担心你的狗宝宝走失。今天的阳光有点毒,草坪旁边支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太阳伞,隔着碧云湖从竹秀花园那边看过来,你会把那伞当成草坪上长出的几棵大蘑菇。蘑菇下面摆放着几张茶桌,和木栅栏一样,也是白色的。
那对中年男女早就落座了,我到来之前,他们正在聊着什么。聊得很有趣,两人都神采飞扬。不过,声音却很低,像两个地下工作者在接头。我选择一张距离他们不远的太阳伞,微微地朝他们一笑。他们也微笑着朝我点头。我落座后,欣赏起碧云湖的秀色来,心无旁骛的样子。地下工作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竖起耳朵细心地捕捉着他们私语的蛛丝马迹,却听不真切,就像我小时候收听收音机,却一直找不准想要收听的那个频道。
碧云湖面积不大,我先生管它叫“碧云湖”时,我管它叫“碧云塘”。我先生伸过手指来刮我的鼻子。我振振有词地说:“不是吗,它就像我家乡那边的小池塘,一汪小池塘怎么能叫湖?湖的面积该有多广,我家乡的洞庭湖无边无际的,它不叫碧云湖,就叫碧云塘。”我先生说不过我,笑着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我先生很忙,忙得一个月都见不了他几回。
风从碧云塘上吹来带来丝丝湿润的水汽。塘面细波如鳞,塘边杨柳婀娜,从杨柳的缝隙中能看见对岸我们的“竹秀花园”小区,几栋欧式的别墅,高大的门窗,红色的尖尖屋顶。我的姨妈远渡重洋跑到卢森堡打拼,她没有想到不出国门,我也能享受和她一样领略到的风光。
这一周,我天天在这儿看到这对中年男女,大约是住在奥莉嘉大酒店里,他们是来这里休假的吧。他们不会是夫妻,中年的夫妻早把日子过成白开水一样寡淡的了,哪会像他们这样成天如胶似漆,卿卿我我的?他们是利用休假之机,从各自的家庭中走出来,苟合到一起的野鸳鸯。他们身上的故事,拎起一串都足以吊足人们的胃口。
中年男人长得像一位著名的演员,那位演员有许多花边新闻在网上流传,他果真是那位演员吗?我的眼睛看着碧云塘,可是我时不时地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像炙热的阳光一般,打到我的胳膊上,火辣辣的。
我把身子缓缓转过来,做出弯腰系鞋带的样子。今天,我穿着一件浅蓝底白色小碎花连衣裙,领口开得有点低,我弯腰对着他,让他突然就变得目瞪口呆了,让他们的窃窃私语一瞬间就中断了。
我忍住笑缓缓地转回了身子,继续欣赏碧云塘的水面,偶尔看一眼我的狗在草坪上撒欢。战火已经点燃了,大约是女人对男人的表现感到不满,他们大声地争执起来,争执的内容却与刚才男人偷窥我无关,而是因为男人忘记了女人一个重要的日子,女人很生气。男人觉得自己很冤枉,并非是有意疏忽她,他拼命地解释。“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敢妄谈倾城倾国,这样的一个男人,不信我连倾服他的本领都没有。接下来的故事不知会多么精彩呢!
那个抱着一只狗的男人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他浑身湿透,额头上热气腾腾,他说他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赶到这里的。
国字脸,浓密的眉毛,他憨憨厚厚的样子有点像小时候我邻居家的二哥。说来也怪,那只狗来到草坪边,立刻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在栅栏前撒着欢儿,跃跃欲试地,想要跳进半米高的木栅里去。
平日里,多么高贵又矜持的雅琪见了那只狗,居然主动地跑过来,跃跃欲试地想要跳到栅栏外面去,它尝试了几次,就死了心。隔着栅栏,两只狗又嗅又叫的,那亲热劲儿,像新婚后小别的夫妻。我这才惊讶地发现,两只狗竟然是一个品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汗水的腥臭味逼近,我皱了一下眉头。男人不敢造次,在距我两米远的地方站定。说话之前,他先舔了舔嘴唇,说:“小、小姐……”“小姐”现在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他意识到了,立刻改口,“大、大姐,我想卖狗,那是你的狗吧,你看、看我这只狗和你的狗多么有缘,不买下来让它们做个伴?”
“你怎么知道那只狗就是我的呢?”微笑浮了上来,我问他。舔嘴唇的男人很有趣。我的小狗向我乞求什么的时候,先也会对着我舔舔嘴唇。
“哦,原来不是您的狗啊,对、对不起呀,我找、找狗的主人。”男人竟然难为情了,他搔着头皮说。
这是个有点傻的男人,他脑子中缺少一根聪明的筋,所以他的生活潦倒艰辛,这一点仅从他的穿着上就能看出来。有了一条心爱的狗,还养不起,跑到这儿来找买主,又可以佐证。
正在打嘴仗的中年男女止住了干戈。男子颇有侠义精神,他走过来,盛气凌人地冲着那位潦倒的男人说:“这地方不是狗市,你要卖狗去狗市,怎么上这地方来了?保安呢?保安也不管一管?”他边说边讨好地朝我笑笑,见我不动声色,他又歪了一下头,对那位女人挤了一下眼睛。女人愈发恼怒他的多事和多情,把头扭向一边,气哼哼地吸起橙汁。中年男人只好像外国人那样冲这个卖狗的潦倒男子耸了一下肩,并夸张地摊开了双手。
潦倒的男人又舔了一下嘴唇,他八成是渴了,说:“先、先生,我这可是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呀,我卖得不贵,只要三万块。你要是去别的地方,去北京、去深圳,最起码要你七八万。”
“哦?”中年男人做出更夸张的表情,他用朗诵一般的声音说,“有一只价值七八万元的名犬,现在只卖三万元,先生们、女士们,你们不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吗?你们难道不想买吗?”他索性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中年女人放下橙汁,鼓着腮帮子吹气。
于是,我朝他妩媚地一笑,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已经完全无视身旁那个可怜女人的感受了。
女人眼里的愤怒之火熄灭了,生起了深深的忧伤。我忽然就“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跑到栅栏边把自己笑得弯了腰,我弯着腰把我的雅琪抱了起来。
中年男人叹息了一声,说:“你是魔鬼一样的女人……”
卖狗男人的眼睛倏地亮了,他兴奋地说:“大姐,这只狗是你的,就是你的。”
笑容还挂在我的嘴角,我盯着他问:“你叫我大姐,难道说我的年龄比你的大吗?”
“我,我,大姐,小姐……”卖狗的男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急得满头大汗,“你、你看我们的狗这么有缘,你就买下吧。”
我亲昵地抚了一下雅琪的鼻子,说:“我已经有了它了,为什么还要买另一只呢?”离开太阳伞的庇护,热情过度了的阳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然而,卖狗的男人却像溺水的人捞着了一根稻草,他缠上了我:“大姐,你就买下吧,养一只狗是养,养两只狗也是养。何况它俩这么有缘,你不忍心把它俩拆散吧。”
我冷笑了一下:“看不出啊!你要真有这样的同情心,怎么舍得把自己养的狗狗卖了呢?或者,你把我的狗买了吧,我也只要你三万块。”
我抱起我的狗,款款地离开草坪,我拉开白色宝马车的门,把雅琪放在副驾的位置上。隔着车窗,雅琪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只狗,眼睛竟然有些潮湿……
三、吴大军
鼓起来的勇气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我垂头丧气地目送那辆车沿着湖滨的路悄无声息地向那片别墅区去了,一瞬间,我疑心刚才经历的是真实的一幕吗?
是真的。我现在还立在草坪边,刚才训斥我的男人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扭回头照顾他的女人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瞪我,是因为我没有钱?
早上,我骑着自行车,从工人村三区出来,沿着市区嘈杂的街道曲里拐弯地骑。天空笼罩着沉郁的云,我的心也郁郁闷闷的,小军在后座的笼子里时不时焦躁地叫上几声。我恼怒起来,驻足呵斥它不许叫。它不敢叫了,瞪着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酸酸的。这些绝对不会错。
小军就是一个懂事的小宝宝,它什么都明白,智商不比人低。张大妈说我,你和淑萍结婚好几年,也不要个小宝宝,有了小宝宝才能拴住她的心,狗哪能拴住她的心呢。张大妈不知道,淑萍的心已经野了,心野了就不是以前的人了,任什么能拴得住呢!
泪水就下来了,我低着头骑着车,让汗水和着泪水浇透了我的衣襟。如果不是穷途末路,谁肯卖自己养的宠物狗呀!后来,上了晴岚路,眼前亮了起来,眼睛亮了,心里的窗户也就打开了。这路修得太漂亮了,宽阔、整洁,道路两边和中间的隔离带种植着低矮的龙爪槐、紫叶梅,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修葺成一个个蓬松松的大圆球,圆球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许多白色的蝴蝶围绕着圆球翩翩起舞,让人分辨不出那白色的哪个是花,哪个是蝴蝶。
我们工人村三区的那条路已经修三年了,到现在没修好,还是坑坑洼洼的。逢上雨天,这条路就变成了烂泥河,往返的人出行就得穿上胶鞋小心翼翼地蹚。工人村三区的人怨声载道,不知道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难修,市政人员究竟在磨蹭什么。我的工友王友明气呼呼地说,这是因为经费不足,要是经费足别说三个月,就是三个星期都修好了。我问他,那经费为什么不足呢?都被人胡吃海喝了呗!你没看市中心的酒楼选美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气派。王友明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就像我去酒楼胡吃海喝了一般。
我敢保证,王友明一定不知道这条路,城市这么大,他未必来过这里。如果他知道,同一座城市之中,两条路的风景天壤之别,他指不定气得蹦多高呢。
这个早上,在这条路上,迎着朝霞,我浑身产生了使不完的劲,我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仿佛觉得这路的尽头藏着我的希冀,现在正对着我翘首以盼呢。
现在我的希冀在哪里呢?我呆呆地站在草坪边,甚至都不知道刚才那位长得像仙子一样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唉!知道了她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用呢?对岸那片别墅区如梦似幻,她和我分属于两个世界。
四、申小莉
听到泊车的声音,裘妈开门迎了出来。她从我怀里接过雅琪,怜惜地说:“雅琪一定是饿坏了哦,申小姐,你看看,它一个劲地朝我舔着舌头呢,来来来,小宝贝儿,哪,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午餐。”
裘妈六十五岁了,机敏得像只有五十岁的人。
我友善地对她笑笑,问:“鲍先生有电话来吗?”
裘妈絮叨起来,说:“刚才没有电话来,早上也没有电话来,鲍先生太忙了。鲍先生白天一般不打电话来吧,申小姐。”
“哦,知道了,裘妈。”我踩着木楼梯,一步一步地上了二楼。
在这栋别墅里,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我的卧室。我把它布置得清新典雅:一张简洁时尚的木制双人床,床前铺一块浅棕色的羊毛地毯。床头那面墙装饰着紫色的挂毯、红黑色壁灯。我把我和我先生的照片挂在床头上方,两人的照片,一人一张,不是合影的,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我先生答应我要照一张合影的,而且要去夏威夷或卢森堡去照,不在国内照。可是,他一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我先生叫鲍天成,是这座城市的市长。他结过婚了,但他和那个女人之间已经没有了爱情。我先生说,当初结婚时就没有爱情,他们的婚姻是一场政治游戏。大学毕业后,我姨本来要带我去卢森堡的。可是,那个夜晚,红烛在流泪,我先生也在流泪,男人的眼泪像一股暖流,包裹住了我,我当即作出了在国内发展的决定,我姨只好独自黯然神伤地回到卢森堡。
那个女人姓陈,是本市的妇联主任。
我先生常常说,人活在世上都是演员。社会就是个大舞台,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但是你既然作为一个演员,所以,你无论演什么角色你都要把他演好。我先生就是一位出色的演员。
上次市人代会胜利闭幕。香港大公报的记者问我先生一个很花边的话题:“请问鲍市长,您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据传您和您的夫人之间感情不是那么和谐,是真的吗?”
这么刁钻的问题,让正在看电视直播画面的我的心都“咯噔”了一下,我瞪大了眼睛看我先生面不改色地说:“我的家庭和在座的大多数家庭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有一个女儿在外地读大学。我爱人的情况许多同志也都很了解,她原来是省卫生厅的一名副厅级干部,为了我才来到本市做些妇女工作,从事业上来讲,是她为我们的家庭做出了牺牲。我很爱她,当然她也爱我,我们夫妻之间没有理由不和谐。她现在也来到了新闻发布会的现场。”
这天晚上本市的新闻联播,全市人民都看到了市长夫妇依偎在一起的甜蜜镜头。最后,我先生还余兴未了地说:“我这个市长没有隐私,我这个家庭的一举一动都欢迎所有人监督。”会场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我先生的演技让我看得如醉如痴。由此我知道,有一种虚假的恩爱是要秀给别人看的。真正的恩爱,像我和我先生这样,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不必更多的人知晓。
我先生要扮演的角色太多,尤其是近年,本市平仓开发区开始大规模建设,将成为本市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我先生要把它打造成本市一张靓丽的名片,有时候忙得十天半个月也顾不上看我一次。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先生扮演的角色太多,在我和他之间,他也只不过把这当成人生舞台的一幕。虽然他一来找我,就喜欢咬着我的耳垂儿说:“你是我丢失在这里的心尖儿,我能不来找我的心尖儿吗?只要有空闲。”
有时候,我愿意相信他的话。有时候,我又觉得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母猪都会上树。
我先生给了我一套别墅——这座城市最高档的别墅之一。我先生还给了我很多很多,甚至还帮我姨做了一笔很大的买卖。他身上充满了英雄气概,是个无所不能的男人——除了给我一个合法的名分。
我先生常常不在我身边,常常陪伴我身边的就是雅琪。我的生活悠闲而慵懒,但并不寂寞。
有一天,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强烈地渴望一个施展自己才干的舞台。我先生问,你想往哪个方向发展呢?
我想涉足酒店管理业,先从一个副总经理干起也好,慢慢地积攒经验。至于酒店呢,位于市中心的宏图大酒店就很好。
这是一家五星级的涉外酒店,政府控股的企业。当年初识我先生时,我在这里做实习生。当年一起实习的姐妹留下来,现在有的做了大堂经理,有的做了客房部经理,我回去做个副总经理,并非浮云,在我先生,还不是一句话?
我先生却不同意我的选择,因为他已经成为这届市委书记的人选了。换届之际,关键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对他不利。他的不利当然也是我的不利。
那个晚上,我先生醉了,他是被美好的前景陶醉的,说:“莉莉,真当上书记了,一定把你安排到苍远县旅游局,先做个副局长。”
“骗人,鬼才相信呢,我又没有公务员的经历。”
我先生搂住我,说:“小傻瓜,在这个城市没有我办不成的事,你还不相信我?”
“可是,可是,干吗要去苍远呀,人家不想离你太远嘛……”
“先在下面锻炼、锻炼,过两年我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来,你跟着我,放弃了留洋的机会,我总要给你回报,替你的前程着想嘛。”我先生亲昵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讨厌……”我拍了一下他的手。
裘妈是我先生雇来的保姆,也是我先生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这个瞒不住我。
刚搬进竹秀花园的那几天,我喜欢开着车驶出晴岚路、驶出市区、驶上高速公路,我想让风吹散寂寞。我的车开得越快,风就会越大,寂寞就会被吹得无影无踪。
我先生不希望我招摇过市,日理万机的他,竟然掌握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先生说,他的关键时期,如果我飙车出了什么意外,对他和我都没有好处。我先生不高兴的事,我不能去做。
那个午后,我请裘妈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给她讲了一个《捕鸟人和斑鸠》的故事:
有个客人很晚来到捕鸟人家,捕鸟人没有食物招待客人,便跑去捉了那只驯养的斑鸠,想要杀了它招待客人。斑鸠痛斥他忘恩负义,说自己曾帮他招引来了许多如同自己一样的斑鸠,使他得到很大的利益,现在却要被杀掉。捕鸟人说,这样就更应该杀了你,因为你连同类也不放过呀。
故事很短,讲完后,我问裘妈,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呢?
裘妈满腹狐疑地望着我,显得局促不安。
我笑着告诉裘妈:回答不出来吧,这个故事说明啊,那些背叛亲人的人,不但为亲人们所憎恨,也为其主子所厌恶。
裘妈唯唯诺诺的,裘妈是一个聪明的人。
五、吴大军
不但没有卖出去,从奥莉嘉大酒店回来,小军不知为什么还蔫头耷脑的了。我急得喉咙都冒烟,照这样下去,别说卖三万元钱,就是三千也没人要,如果它死了,连三百元钱都不值了。
我又抱着小军来到位于太平桥的花鸟虫鱼市场,在狗市找个空档蹲下。
贩狗的倪保祥奇怪地问:“兄弟,你怎么又上这儿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我就偏要在这儿卖。”
倪保祥一怔,咧开嘴,露出豁齿笑了,说:“好,好……你就在这儿卖。”
倪保祥长得比我矮小,真要打起仗来,估计他有些怕我。
我开始吆喝了:“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便宜卖了……”我吆喝了半天,喉咙真冒烟了,连问个价的人都没有。后来,终于来了一个人,却是开狗肉馆的,想出七元钱一斤把小军买下。气得我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扑上去和他打一架。
再看人家倪保祥,原先堆成小山一样的笼子,现在成了小丘,只剩下四五只了。大概刚才来了开狗肉馆的,这四五只狗以为自己要被屠宰了,在各自的笼中焦躁地蹿个不停。
倪保祥冲它们骂:“狗东西,再不安分,老子真把你们宰了下酒。”这些狗东西听得懂倪保祥的话,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收市的时间到了,倪保祥见我瞅着他,冲我笑道:“怎么样?兄弟。哟,敢情还是没有卖出去啊。我跟你说你还不信,你那狗名贵,压根儿就不该在这地方卖。我今天的运气倒是不错。来,来……帮我把这些摞起来,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摞。晚上没有事,陪兄弟我喝几盅,别介,一个大男人,跟我还客气啥呀,我们就去附近的小酒馆喝几盅。”
我就不客气,跟着他进了太平桥边的一家小酒馆。
一杯热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倪保祥露出豁齿说:“兄弟,你也不是贩狗的人,就那么一只狗,你还拿出来卖,你就自个儿养着呗。”
倪保祥哪里知道我的境况。我就把自己下岗、柳淑萍和我离婚以及我和小军相依为命的事一股脑儿倒给倪保祥。
一口酒辣得我流出了眼泪,我流着眼泪骂:“柳淑萍这个女人不是东西啊,连我那只狗都看出她不是好东西,往她枕头上撒过尿。”
倪保祥也跟着骂柳淑萍不是东西,这让我心里很舒服。我就真把倪保祥当成了兄弟,我问他:“兄弟,你说这样的女人不该离婚么?”
倪保祥说:“该!”我们各自仰脖干了一杯。
我问:“兄弟,你说这样的狗不该卖么?”
倪保祥说:“该!”我们各自仰脖又干了一杯。
倪保祥又问我:“兄弟,照常理来说,你家这种境况,你也不应该拥有这样名贵的犬啊。”
我打了一个酒嗝,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有些大了:“我又、又没说是我买来的。这只狗,是我捡来的。”
记忆回到了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骑着车从市内长春街转向白云路,往前骑了不到十分钟,发现主干道白云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小车钻进了一台大货车的车底。驾驶小车的是一个女人,头部流了许多血。披头散发的,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穿着上来看,很华丽。一群人撬开了小车驾驶室的门,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了救护车的担架。现场的人们全是匆匆忙忙的,没有人注意到那辆小车上还跳下来一只狗,它跟在那辆救护车后面拼命地跑,一直跑完了十公里长的白云路,它哪里跑得过救护车啊。我骑车一直跟着它,到五一路交叉口时,它找不到救护车行走的方向了,它蹲在那里凄厉地哀嚎,差一点被过往的车辆压死,我抓住了它,把它带回了家。
“兄弟,那就按照你说的,它来自豪门,是一只名贵的犬,你怎么就知道它是一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犬呢?”倪保祥满面红光,越来越兴奋。我忽然觉得,他咧开嘴唇,露出的那颗豁齿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倪保祥这家伙要套我,我浑身一个激灵,顿时酒意全无。装着不胜酒力的样子,沉吟了一会,编个故事给他:一开始,我把它捡回来没想过要据为己有。第二天,我骑着车把它带到医院,很顺利地找到了它的主人。这个可怜的女人,头上缠满了绷带,脸上也是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两只鼻孔和一张嘴巴。我向她说明了来意。她说,谢谢你替我照顾了我的狗,它可是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哦。你看我这个样子,现在也没有办法照顾它,我先生明天就飞过来了,你明天再带它过来,我会让我先生好好答谢你的。她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那舌头硬的,我一听就知道不是广东人,就是香港人。第二天上午我不巧有别的事,下午骑车去了医院。可到了之后,医院的护士告诉我,她上午已经被她的先生接走了,她先生是开着私家飞机来接她的,上面医疗设施一应俱全。她先生是香港富商某某的儿子,她就是香港富商某某的儿媳妇。
倪保祥被我忽悠的,眼珠瞪得比鸡蛋还大。听我说完了,他叹了一口气,反而安慰我说:“兄弟,你也不要太歉疚,她那样的人,一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算什么?也许人家压根儿就没把这只狗放心上呢。”
有只痒痒虫在我肚子里爬动,我憋不住要笑出来了,但我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呀,可我就很在意了啊。兄弟,你说就是这么一条名贵的狗,我想卖三万元钱还贵吗?怎么我卖了好几次还卖不出去呢?”
倪保祥一脸真诚地说:“兄弟,你要想卖这个数,你还真得听我的,你就上奥莉嘉大酒店那儿,那住的都是有钱人。”
我委屈地说:“我去了啊,可那门前的草坪边一共只坐了五个人。”
倪保祥“嗨”了一声,拿筷子尖点着我的脑门:“兄弟,你这个人怎么实心眼儿,草坪那儿人少,你就去大酒店里面啊。你挨个房间敲,咱这么好的狗,就不信没有不识货的人。”
倪保祥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瘦削的脸涨得通红,好像这只狗是他养的。
倪保祥这个朋友,我决定和他交定了。
六、申小莉
那天晚饭时,我跟裘妈聊起那个卖狗的人,这一阵电视里正在热播《闯关东》,我忽然觉得那卖狗男子的神情和说话的腔调像极了《闯关东》中的那个“朱传文”。
裘妈认真地说:“小姐见识多,碰见一两个名角也正常,没准那个卖狗的人就是演‘朱传文的演员呢。”
裘妈把我逗乐了。
裘妈又说:“你看还是我老糊涂了,‘朱传文那么有钱,怎么还会跑这儿来卖狗呢。”
裘妈让我笑喷了。
一早上,雅琪就把我舔醒了,跃跃欲试地要出去。天阴沉沉的,雨云压到碧云塘柳梢头。这样的天气,我不想带雅琪出去。
但雅琪今天很反常,外面有什么东西勾走了它的魂,它不是用牙咬着我的拖鞋试图把我往外拉,就是自己急不可耐地往楼下跑,它顺着木楼梯轱辘辘地滚下去又噌噌地跑上来。
裘妈清理生活垃圾,打开楼门的时候,它也窜了出去,跑进竹秀花园的公共区,撒着欢儿,但看看自己后面并没有人跟出来,又摇晃着尾巴,无可奈何地跑进屋。折腾到晌午,终于折腾得累了,它趴到我的跟前,盯着我,一对乌黑的眼珠,楚楚动人。我的心就动了一下。
我抱着它走出竹秀花园,沿着碧云湖散步,看奥莉嘉大酒店门前一排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的五色彩旗;看柳枝轻拂湖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阴天,看不见碧云湖里天上倒映的碧云,也看不见那个卖狗的“朱传文”。
雅琪欢快地奔向那块草坪,绕着草坪跑了两圈,然后沮丧地心有不甘地回到我的跟前。我知道它要找谁,我知道是什么勾走它的魂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这个晚上,我先生回来了。他有点憔悴。
浴后,他从后面抱住了我,把鼻子埋在我的发间,我听见了他的一声叹息。“小莉啊,真想有一天,抛弃一切浮名,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找一个乡下,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好吗?”
我何尝不想和他过那样的生活,有名分,天天在一起。我动情地说:“不只我们两个人,到时候,我要帮你生一群孩子。”
他松开了我,坐到沙发上,认真地看着我说:“生一群孩子?那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了?”
我笑着解释:“我们不是到一处世外桃源吗?计划生育政策还能管到那个地方?”
我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颓唐,他喃喃自语:“世外桃源,世外桃源,洞在清溪何处边?世外桃源不可寻啊。”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眺望着窗外,窗外是他的城市。
我先生今天是怎么了?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先生没有理它,他依然眺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但手机铃声响个不停,一阵接着一阵,不依不饶。我先生只好摁下了接听键,一个男人在电话里粗声粗气地说:“鲍市长,查清了,的确是那小子写的,千真万确!这一回,这个坎儿不好过,省纪委调查组这两天就要进驻了。”
我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不无担心地问:“什么事?鲍哥,要不要紧啊。”
我先生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对着电话“嗯嗯”两声,然后说:“好,就按第二套方案办,关键是不留一丝痕迹。”
我先生挂了电话,盯着窗外,目光里射出一道阴冷的光。这道光稍纵即逝,却让我不寒而栗。我先生把目光移过来,柔情脉脉地对我说:“小莉,官场如战场,充满刀光剑影。你一个女人家,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噘起了嘴:“什么叫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呀。”心里想,我把青春都托付给了你,没名没分的,还有什么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呢!眼泪就汩汩地往出流了。
我先生拿起纸巾擦着我的眼泪,柔声说:“小莉,你不用担心嘛,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能有什么事?换届之际,有人嫉妒我,在背后放黑枪,把诽谤材料送到省纪委了,这也没什么。”
我紧张起来,问:“鲍哥,谁这么缺德?”
我先生坐回沙发上,双手抱在脑后,强作欢颜地对我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是值得我心疼的男人。“鲍哥,要不咱就不争这个书记了吧。就是当这个市长,没日没夜的操心,把自己都熬瘦了,熬老了,你又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你呀。”我先生拉着我的手,脉脉深情地说,“我也想过不争这个市委书记,甚至不当市长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是我这个市长不是为我一个人当的,争市委书记也不是为我一个人争的,骑虎难下啊。小莉,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江水东去,一路遇到的阻碍还少吗?”
这个晚上,我先生没有留下来陪我。司机开着车过来,拉着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七、吴大军
有的人的人生是从早晨开始,而我的人生只有从卖掉小军开始。倪保祥说的太平桥那个狗市不是出售小军的地方,我只好带着小军再来奥莉嘉大酒店碰碰运气。
这个清晨,我把小军放进车筐里,推着自行车往小区的门口走。小区已经醒了,扫垃圾的吴姐见我推着车出来,还跟我打了个招呼。远远的,那个喜欢早起的刘大爷正朝这边走来,他一边走一边用左手敲着右肩,或者用右手敲着左肩。不知道他有这爱好的人,远远的,还以为他在赶苍蝇。我决定不从小区的门口走了,从小区后面围墙的豁口出去。虽然那条路修了好久还是没修好,至今坑坑洼洼的,但这个时间了,张大妈可能会出现在小区的门口。我实在不想看见张大妈那张笑吟吟的脸。
谁知我推着车刚转到围墙的豁口前,就看见张大妈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的脚就缩住了,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可我再想把车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往豁口闯。
张大妈笑吟吟地问:“大军,一大早就要出去遛狗啊。”
我急忙辩白:“大妈,我、我不是出去遛狗,我真的不是出去遛狗,那个什么,大妈,我是想把它卖了。”
张大妈慈祥地说:“大军到底是懂事的孩子。卖了好,卖了好,卖了狗也该出去找份工作干了。大军,咱也不比别人差,你看看人家王友明,那会子在机械厂,你什么事都冲在他前头,你也别嫌大妈唠叨啊,大妈眼瞅着你长大的,大妈盼着你好呢。你要过不好,大妈这心里头啊……”张大妈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妈妈,我老姐姐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我是大人了,岂能不知好歹?但我也不喜欢被人怜悯,我是男子汉呢!张大妈又得罪不起,我只好应付她:“大妈,我知道,我知道的,大妈,您这不是为我好嘛——”
我逃也似的从围墙的豁口挤出来,抬腿跨上自行车。越慌越出事,一不小心,连人带车跌进一个土坑里,我狼狈地扶起自行车,跨上去,一溜烟地跑了。
我的身后飘过来张大妈的喊声:“大军,这回一定要把狗卖了啊,你要真是舍不得卖,大妈替你养着也行——”
让邻居的大妈如此替我操心,我的人生真是太失败了。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就像失败的人生在后面追着我。
奥莉嘉大酒店到了。我恍然置身梦境,一下子呆住了:碧绿的草坪边,那位仙子一样的女人抱着那只叫“雅琪”的狗正微笑着看我呢。
我的心跳加速,心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呼应着我的脚步声,咚咚直响。小军“腾”地从我怀里跳下来,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到仙子的跟前。仙子怀中的狗也跳了下来,两只狗聚在一起,欢蹦乱跳。许多天来都病恹恹的小军一下子就痊愈了。
不知这个女人是富家的千金,还是富家的花瓶?凭她的穿着,一身珠光宝气、富贵典雅,想必拿出几万元钱买只狗不在话下。
我笨嘴笨舌地乞求着她,像一个乞丐一样:“美女……”我觉得还是称呼她为美女合适些,她也当之无愧。“请你买下这只狗吧,你养一只狗是养,养两只狗也是养。”
美女粲然一笑,轻启朱唇,露出贝齿,那朱唇轻启的过程像极了一朵花在绽放。她吐气如兰,轻声地问我:“多少钱?”天哪,这声音比播音员的还要悦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三万块。”我甚至想,假如她能喜欢我,给我一个甜蜜的拥抱或者香吻,这三万块钱我就不要了。可是她能给我一个甜蜜的拥抱或香吻吗?啊呸,吴大军,你就别做白日梦了,我在心里骂自己。
美女在沉吟。我的人生将从卖掉这条狗重新开始,那么无论如何也应该把这笔买卖做成。我又笨嘴笨舌地对她游说起来:“三万块钱,不贵,真的不贵了,美女,对你来说微不足道,你要知道这只狗,可是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呢。”
美女的嘴角妩媚地往上一翘,假如她能给我一个甜蜜的拥抱或者香吻,这三万块钱我就不要了,我真的可以把这只狗送给她。可是她不会给我那些的,我不该再做这种白日梦了。美女莺声燕语:“原来是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啊。”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我嘴硬,证据十足地说:“是啊,这样的狗不是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它会是什么狗呢?”
美女的眼睛顾盼生辉,说:“果然血统高贵啊,怪不得雅琪看不上其他的狗呢。”
敢情她也不知道这狗的品种呢。于是,我又添了一把火说:“要不,我说只卖三万块钱真的是一点也不贵呢。”
她轻启红唇,那朵花又绽放了。“你干这行很发财的哦,这几天不见,都卖几只了?”
她是把我当成狗贩子了,我忙解释:“我不是狗贩子,我只有这么一只狗,它叫小军,我叫吴大军。小军可听话了,也懂事。小狗和别的动物不一样,像个孩子似的。我要不是离婚了,也下岗了,还真舍不得卖它呢,美女,你说我总不能带着一只狗去找工作吧。所以,我想把它卖了,找个能给它幸福生活的人家。”
美女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让人莫测高深。
我急于把这笔生意做成,说:“美女要是觉得三万还贵,给两万也行,一万怎么样?一万也行……”
美女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我的心凉到冰点。我失望地抱起小军,心头一片茫然。
美女突然说:“要是明天天气好,你再来吧。”我一时没听清楚。她又重新说了一遍。这是有商量的余地吧?为什么今天不行,还让我明天再来呢?明天再来就明天再来吧。
雅琪蹿到她的脚边来,她俯身抱起了小狗,袅袅地奔着湖边那台宝马车走了。
我疑心这个女人不是仙子,一定是个狐狸精变的。她只需对我回眸一笑,就足以把我的魂魄勾走。
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台宝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回头,上次刁难我的那个中年男子正在不远处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是一个人渣,却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我理都没理他,骑着车嗖的一声奔上了晴岚路。
八、申小莉
午餐时,裘妈忧心忡忡地说:“申小姐,雅琪状态不太好吧,要是平时,楼梯上滚来滚去的,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啊。”
我知道雅琪大了,有心思了,它像一位进入青春期的少女,再也回不到天真烂漫的童年了。
“那应该怎么办呢,裘妈。”我不动声色地问。
“得找医生了。”裘妈沉吟了片刻说,“申小姐,上回你说夏大夫医术高,要不,你也让夏大夫给雅琪瞧瞧病。”
我笑着骂裘妈:“你真是老糊涂了,夏大夫是中医,不是兽医,只给人治病的,没听说中医还给狗治病。”
裘妈却不恼,认真地说:“不怕申小姐笑话,我们老家那边的中医不但给人治病,给狗治病,还给牛治病呢。早些年,我们家的牛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腹胀,不吃草。我们那儿有个姓毕的老中医,有人把他找来了,也不知他往老牛鼻子上抹了什么药,抹了几抹就好了……”
“那就找中医试试?”我笑着说。
裘妈见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兴奋得直拍巴掌说:“对呀,试试,没准一试就好了呢。”
夏子寒的中医诊所不大,布置得却很雅致,如果不是迎面墙上像模像样地镶嵌着一个红色有机玻璃做成的“十”字,一进门你还真不能把它和诊所联系起来,你会疑心这里是一个高档的私人会所。
这个夏子寒大夫也不简单:他出身中医世家,又接受了现代教育,荣获中医学博士学位,曾在日本的东北大学做过一年的访问学者。夏大夫回国后,放着本市中医院一个科室的主任不做,自己开了一家中医诊所,聘请了三个大夫坐堂,生意红火得不行。这是一位既有远见又有卓识的年轻“老中医”。
认识夏子寒大夫,源于我先生。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体慵懒得不行,我先生便让秘书给夏子寒大夫电话,请夏大夫给我把把脉。
初次就诊,我就知道这个夏大夫对我起了贼心。他给我把完脉后仍然捏着我的手不放;他给我测心率的时候,馋涎欲滴,恨不得伸进我胸前的,不是听诊器而是他的手。
第二次,来到他的诊室。他殷勤地为我沏了一杯极品的龙井,小小的嫩芽绽放在水杯中,茶香萦室。
弯腰接他递过来的茶杯时,似乎被他瞥见了我的乳沟,夏大夫激动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夏大夫,男人见了女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的德性?”我轻声笑着问他。
“申小姐,见了你,别的女人在我眼里都不是女人了。”夏子寒大夫突然跪了下来,“如果有可能,就让我做你的奴仆吧。”他挪过来,抱住了我的腿。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意乱情迷起来……
夏子寒大夫成了我的情人。裘妈做梦也不会想到。
如果我想他了,我会来诊所找他。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只是玩玩。“请你不要打听我的一切,想告诉你的,我会告诉你;不想告诉你的,请你不要问。假如你不想让我们的尘缘断了的话。”我幽幽地告诉他。
这天,带着雅琪出了中医诊所,驾着车在市区穿行,我意外地发现夏大夫的车跟在我后面。
我和他的尘缘是不是到了断的时候了。
隔天是个晴天,早上的阳光洒满大地。碧云塘的水面上还蒸腾起丝丝缕缕的水汽,云雾一般的缥缈。
抱着雅琪来到草坪,可是不见那只狗,它就耷拉着脑袋,装成一副病黛玉的模样。
那位长得像著名演员的中年男子今天戴着顶白色的帽子,穿着白色的休闲服,显得风度翩翩。他举起手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妩媚地朝他一笑。那个女人原本背对着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立刻转过身来,朝我瞪了一眼……他们小声地争执了起来。
周朝有个美女叫褒姒,幽王为了博她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比起她来,我的笑廉价多了。
我把雅琪放进了草坪,挑了个清静的座位,背对着那两个出来偷情的男女。我在等着那个贩狗男子的到来,可是,一直没有他的影子。
雅琪像她的主人一样,离群索居。草坪上,还有另外几只狗。有只狗舍弃了自己的伙伴,跑到雅琪跟前献殷勤,一会儿用身体蹭蹭雅琪的脑袋,一会儿用身体蹭蹭雅琪的屁股,在雅琪的眼前翻跟头撒欢。但它的所作所为压根儿也打动不了雅琪的芳心。
我的冷面美人啊,春天没来,它的内心怎会有春潮泛滥!
九、吴大军
那个美女嘱咐我第二天再来,可是那个晚上我回到家里,把自己灌醉了,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身子软绵绵地不想动。隔了一天,我再来奥莉嘉大酒店这边。我这是第三次来这里了,事不过三,祝愿我今天有个好运。
我带着小军来到草坪边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坐在太阳伞下了,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绸衣,露出两条光洁如鲜藕般的胳膊,双目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小军早从我的怀里跳下来,和她的狗疯在一起了。我似乎应该坐到她的旁边,应该向她解释昨天没有来的原因,可是有一种美丽让我眩晕,让我心跳加速,我不敢靠近她,踟蹰不前,不停地搓手。
她俏皮地歪了一下脑袋,笑着说:“你坐过来嘛!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我走近了她,我装成大大咧咧的样子,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馥郁的清香,像栀子花的味道。我不能再做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了,因为我从那低低的紫色绸衣的领口间,瞥见了两轮半圆和一道深深的乳沟,那呼之欲出的是怎样的尤物啊,我的气都快喘不匀了。
女人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片刻,挑逗似的问我:“没见过女人吗?”她吐气如兰,这气息能把我的骨头化掉。
我望着她,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女人自言自语似的说:“哦,想起来了,你离婚了,你说过的。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呀?”
我的话像装满水壶的水,刚才水壶塞上了塞子,一滴水都倒不出来,现在她把水壶的塞子拔了,水壶里的水一下子倾泻而出:“为什么要离得问她,她傍上了日本鬼子,当了汉奸。当然我也有责任,我厂子倒闭了,没有了工作,还养了一只宠物狗。按说养宠物狗有什么错呢,可是她不像你,她不喜欢宠物狗。所以,小狗也不喜欢她,往她的枕头上撒尿……”
女人的嘴角一直挂着笑,听我倾诉完了,才说:“所以你打算把这只狗卖了,好出去找份工作,重新找回曾经的爱情?”
“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又看见眼前晃动的那两轮半圆了,咽了一口唾沫回答。
女人很开心,她“扑哧”一下乐了:“我理解你的处境,你想把这狗卖给我。可是,两只狗要在一起,一公一母,那还不得生出一窝小崽子来呀,好麻烦呀……”
“可是,可是,”我难为情地抬起手指,“它们已经在一起了啊,你看……”
女人顺着我的手指,望着两只在草坪上忘情的狗,嘴角依然挂着那迷人的笑。我肆无忌惮地注视起她的领口来,那紫色的绸衣包裹着的,该是怎样的尤物呀,那露出的两轮半圆比柳淑萍的要饱满洁白得多了……
“喂,瞧你这种人!”她用手拉了拉领口,那份迷人的笑依然挂在脸上。“你说怎么办吧?我还没为雅琪做绝育手术呢!”
“那就让它产下来吧,这么好的狗,产一窝才好呢。”我胆子大了,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嗯,我还没想好。”她望着那两只狗,沉吟了片刻,“是否买你的狗,我还得再想想。这样吧,午饭时间了,不如你跟我一起吃午饭吧。吃完午饭,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最佳的方案。”
去她家就去她家,现在即使她是一只狐狸变的,一只野鬼变的,把我骗到她家,然后抽我的筋,喝我的血我也愿意。
第一次坐这样高档的车,第一次进竹秀花园这么高档的地方,我真有一种置身在梦幻中的感觉。
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开门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对她说:“申小姐回来了?”然后,满腹狐疑地在我脸上打量来打量去。
女人指着我说:“裘妈,这是跟你说过的‘朱传文,他带着雅琪的朋友,不,现在是雅琪的丈夫呢。呵呵……”
老太太谦卑地点头,闪身让我们进屋,然后关上了门。
小军也交给那位老太太了,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在女人的身后,穿过客厅。客厅的地毯那么厚,脚踩上去,如踏进棉花堆里。
这个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要领我到她的家?管她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要不要参观一下我们雅琪的卧室?”她柔声说,回过身来,我们贴了个满怀,我趁机抱住了她。她压低了声音呵斥:“放开,我要喊了。”
“你不会喊的,不然你不会领我进来。”
她娇喘吁吁地问:“难道你是一匹狼?”
“我就是一匹狼,谁让你引狼入室呢!”
我拥着她后退,房门开了,我们倒在了一张美丽的大床上……
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奋,这是和柳淑萍在一起没有过的亢奋。我过去所有寂寞的时空在这一刻都被填满了。这一刻,我不知道慌乱。
慌乱是从过后开始的。当激情如潮水退去,清醒过来的我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我慌乱地套起衣服,一只裤腿却怎么也套不上。
“害怕啦?想逃?”她娇柔地问。
我为自己的胆怯而羞耻,我跪到床边吻起她的足。“得到你一回,就是死,我也觉得值了。”
“你不会死。”她柔声说,“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她哧哧地笑起来。
我竟然有些感动,我感动地抬起头来,我看见她床头上挂着的照片了,我看见了那个无数次在电视中见过的男人——鲍市长了。天!我竟敢玩弄鲍市长的女人。他要弄死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将会怎么死的。
我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即使他是一只老虎,也不能一口吃了你。”女人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何况他也不来这里。今天的事,只要你不向外人说,你就死不了。”她裸着身子像蛇一样地缠住了我。
“如果选择死,就让我死在你身上好了。”我们紧紧地缠绵在一起,恐慌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下楼时,看得出裘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神不守舍。
“怎么了,裘妈?”女人面不改色地问她。
“两只狗,”裘妈尴尬地站起身,搓着手,“两只狗,搅到一起了……申小姐。”
隔壁传来两只狗在一起欢闹的“砰砰”声,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女人像是嘲笑似的说:“这有什么忐忑不安的!裘妈。”
那一刻裘妈窘迫极了,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怕,我是怕……”我知道她怕什么。
女人微笑不改,但目光如电:“怕什么?”
裘妈鼓了一下勇气,小心翼翼地说:“怕雅琪产下一窝小狗,鲍先生会不高兴……”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说:“这个不用你担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裘妈。”
十、申小莉
这两天,奥莉嘉大酒店的草坪边,不见了那位长得像著名演员的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趁着休假的机会出来偷情,一定是休完假,就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这是一个欲望横流的时代,每个人都不想亏待自己。
我非水性杨花,可我也不是封建社会的女子,我也无法抗拒那个男人身上原始动物一般的野性。这两天,他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儿一样,每天上午悄悄地来,下午悄悄地离去。
裘妈总是惴惴不安。我拿了一叠钱给她:“裘妈,最近你特别辛苦,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你拿去买件衣服穿穿吧。”
裘妈把手在她的衣襟上擦了又擦,好像她的手上沾满了水似的,接过钱来,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多不好意思,让申小姐破费。”
“拿着好了,钱这东西,身外之物,不要把它看得太重。”
“那是你们有钱人说的话,对我们穷人可不是这样。”裘妈客气了一下,就迅速地把钱揣进兜内。要降服一个人,只要她有爱好就好办!
这一天他又来了,像调好闹钟一样的准时。做好了该做的事,我躺在他的怀里,羡慕起那些平常人的普通生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为了钱?为了爱情?为了事业?是又似乎不是。有时候,特羡慕那些普通的夫妻,他们一起买菜,一起回家,一起吵架,一起在黄昏的时候散步……”说着说着,有滴泪悄然滑落,滑到了那个男人的胸膛上。
他认真起来,握住我的手,发誓要娶我。我笑着问他,如果我真做你老婆了,你拿什么养我呀?
“我卖狗呀!”
“小军不是做雅琪的丈夫了么?”
他直起身子来,盯着我认真地说:“我马上出去找份工作,譬如去机械厂当钳工。我钳工技术贼好,好几家机械厂都愿意我去,我的一个工友还让我去建筑工地做水暖工。”
“这些能挣多少钱呀?月薪能有三千元吗?”
他数着自己的手指说:“如果去机械厂做钳工,月工资大约有一千八百元。”他又强调,“但工友让我去他的建筑工地做水暖工,月工资在三千五百元左右。”
我嗤嗤地笑起来,说:“三千五百元就想养活我?我每月给裘妈的都在四千元以上呢!要不我把裘妈辞了,请你来我家吧。”
我的话伤了男人的自尊,他的眼光暗淡了,他埋怨自己似的说,“我怎敢奢望娶你呢,我能和你做一夜夫妻,我都觉得是惊喜了……做你的奴仆,我三生有幸……”说着说着,他激动起来了,眼睛里跳动着火热的光芒,“也许,我的钱挣得少,但我愿意把我全部的收入都交给你啊,也许我现在挣得少,但不排除我将来挣得多,我都愿意把我所有的都交给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相信。”我温柔地回答。
男人仿佛得到鼓励,紧紧地抱住我,眼角流出幸福的泪。
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一定会对你很好。如果嫁给乡下的老农,老农甚至都可以把你当成祖宗供着,可是你真能嫁给他吗?
十一、吴大军
早上,我在围墙的豁口处看见了张大妈,还有从前的工友王友明。我想缩回身子,可是张大妈叫住我了,她笑吟吟地对我说:“大军,一大早就出去卖狗啊。”
我尴尬地咧咧嘴,说:“嘿嘿,这不是嘛,一直没有卖出去,卖不上价,这么好的狗,能买得起的人少,再想去碰碰运气。”
王友明蹦过来擂了我一拳,嚷嚷着:“好嘛!大军,最近容光焕发的,莫不是交上桃花运了。”
我有些生王友明的气,和张大妈凑到一起,故意看我笑话,这不是故意拿我当猴子玩吗!可是张大妈在跟前,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叫屈:“友明,张大妈在这儿,你开这种玩笑?人一发财连嘴巴都缺德了。”
张大妈向着王友明,说:“大军呀,人家友明都做工长啦!他那地方正缺人呢。我对友明说,大军这不在家闲着吗?你们还是工友呢!大军这只狗呢,一时半会也卖不出去,不如大妈先替你养着。大妈替你养狗你还不放心吗?你先上友明那儿去。”
我点头如捣蒜:“大妈您真是把我当成自个儿养的了,我自个儿的妈也没有您这么亲,您总是替我操心。”
张大妈慈爱地说:“大妈不把你当成自个儿养的,谁把你当成自个儿养的?大妈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今儿你也甭卖狗了,现在就把狗给我吧,友明那正缺人呢,他忙得很,你现在就跟他过去。”说完,一伸手把小军从我的车筐中抱了出来。
我伸手抢过来,争辩道:“今天不行呀,大妈、友明,今天不行。我明天过去好不好?”
张大妈奇怪地问:“大军,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
今天当然不行了,那个女人正等着我过去呢,但这话我不能对张大妈说。我东拉西扯地说:“大妈,是这么回事,不是小军卖不出去,也不是我不想卖小军。这不,有人想买小军,可那个倒霉劲儿,人喝凉水都塞牙。小军又生病了,我要带小军上医生那看病呢。明天,我就上友明那工地去。大妈您这么大岁数了,您替我操了这么多的心,我哪能再让您替小军操心呢。我再让您操心,您说我是人么?”
张大妈又把小军抱过来,疑惑地说:“小军生病了?小军哪儿生病了呀?”
小军一点也不配合我,在张大妈的怀中活蹦乱跳的,把我气个半死。
王友明哈哈笑道:“大军,你那小心思也想瞒住我,我这鼻子,比你那狗的鼻子还好使呢,我一闻就能闻到你身上的女人味。可这个女人味儿不属于你啊,大军。”
我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说:“友明,张大妈在这儿,不许胡咧咧的啊!”
张大妈把脸沉下来,说:“大军,友明和我是真心拉你一把,你说他的工地那么大,再缺人也不缺你一个是不是?大妈不管你外面有没有女人,大妈只想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好?”
“当然想好了。”我嘟囔。
“想好,今天就跟友明去工地。”张大妈豪迈地把手一挥。
一狠心把小军递给张大妈。掉头跟王友明往前走,走了几步,听见小军在汪汪地叫,一回头,竟发现围墙豁口那多了一位中年男子。我想回去看个究竟,王友明却不容分说地把我拉进他在不远处的车了。
工地叫国际游艇俱乐部,离市区很远,属于郊区的一个县。郊县有一个大湖,湖面很宽广。湖边是一片水杉林,水鸟们在湖面嬉戏得倦了,就飞到湖边的水杉林里休憩。一片湖光山色,佳木荫荫。政府发展生态休闲经济,要把此地开发成旅游区。招商引资,就引来了商人欲在此地建个国际游艇俱乐部。游艇是水面上的项目,湖边是酒店,建成后,集吃喝玩乐于一体。俱乐部工程由市三建公司承建,王友明是三建公司下面项目组的一个水暖工长。三建公司有部分工人住在市区,每天上下班,有班车往返俱乐部和市区。有部分工人是临时从郊县招来的,不用坐班车。
坐班车,早上六点半就得出门,而回到家却是晚上八点半了。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想着竹秀花园;晚上收工回来,还是惦记着竹秀花园,我在王友明的工地上干了三天,这三天活干得让我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这天到家,我从张大妈那要回来小军。张大妈没有提那天围墙豁口的中年男人是怎么回事,我也就没问,只要小军安然无恙,依然属于我就好。一时疑心那天见的中年男人,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刚把小军安顿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女人的电话追来了:“大军,我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她幽怨的语气像一根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弥漫在我胸中的欲望。“我去工地了,为了挣钱养你,我刚回来,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
“想我你就来吧——”
“可是,晚上合适吗?不如你来……”我想让她来我家,可我又不想让她看我家的寒酸样。晚上去她家,我有些害怕,那个人要是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叫你来,你就来吧——”女人如怨似嗔,让我的骨头酥软在她如兰的气息里。我是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
我带着小军,跳上自行车,恨不得再生一双翅膀,让我立刻飞到竹秀花园。
裘妈给我开了门,她笑得有些苦涩,拿手指朝楼上指了指,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去。女人卧在床上,像一只慵懒的猫……
这个晚上,我总担心鲍市长会成为不速之客。女人却气定神闲。“他不会回来了,也许已经把我忘了。”又对我粲然一笑,像是在说一个于己无关的人,“就是回来了,你也不用担心,我把你藏到隔壁的卧室。”然后,她就换了一副哀怨的语气,“即使他回来了,也不会留下来过夜的。他是一只蜻蜓,我这里好比碧云塘的水面,即使蜻蜓来了,也只是轻轻一点,水面留不住蜻蜓。”
这个晚上,我们抱在一起亲热,亲热完就接着聊天,只看见壁橱上的时钟慢慢地指向凌晨一点,鲍市长不可能回来了。困意袭来。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响,是拉开防盗门的声音,果然,因为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裘妈起来了,楼下厅堂传来她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鲍先生回来了,这么晚一定饿了吧,您先坐会儿,我去厨房给您准备些。”裘妈殷勤地说。
“小莉睡了吗?”男人的声音很浑厚,但听起来和电视中的不太一样。他大概是在换鞋,我听见他跺了跺脚,大概是试鞋穿在脚上是否合适,然后不紧不慢地对裘妈说,“不必了,这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女人极速地拽起我的胳膊,赤着脚拉开门,把我推进隔壁的房间,用蚊子一样哼哼的声音对我说:“记住了,不准闹出一丝动静!不准吭声!”
门在我的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我捂住心口,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像个贼一样。屋子里漆黑一团,少许,我的眼睛才在这一团漆黑中理出点头绪来。这是一间和式的卧室,屋子里没有床,也没有沙发,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块榻榻米,这是女人练习瑜伽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角坐了下来,不敢弄出一丝的动静,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间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那个男人进来了。女人像发情的猫一样啊地叫了一声,撒娇说:“讨厌,鲍哥,不许你这样……”
“小宝贝儿,哥哥偏要这样……”门又轻轻地关了,这是隔音效果非常卓越的门,把淫声笑语都隐藏在门后,任你竖起像雷达一样敏感的耳朵,也捕捉不到一丝言语的气息。
那个男人真的是鲍天成吗?电视里他衣冠楚楚,不苟言笑,总是一贯正确的样子,满口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他能说出那么淫荡的话来?看来,即使他头顶许多光环,但在这个晚上,我们都是普通的男人,生物学意义上的男人。
然而,墙壁不像门那样卓越,它隐隐约约地把身体与床折腾的声音传过来。折腾了好久,你以为终于风平浪静了,风却又起来了,浪又涌上来了……
室外,有只鸟“呀”地叫了一声,它是受了惊吓吗?我等着它的第二次惊叫,却怎么也没有等来,那叫声跌进寂静的夜里,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困意袭来,我的上下眼皮也像一对偷情的男女,一见面就死活也不肯分开。但我不能睡,我有打呼噜的毛病。我只得用手撑住了上下眼皮,苦等天明。
天色终于微明了,隔壁的门开了。女人打着哈欠,声音甜腻腻的:“鲍哥,人家不想你走。”
男人的声音阴沉沉的,像雨前的云。“平仓那边出事了,我必须马上赶过去。”
女人一下子醒了,紧张兮兮地问:“要紧吗?鲍哥。”
男人的语调变得轻松起来:“没事,宝贝儿,你不用操心,等我回来哦。”他又淫邪地笑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替我照顾好它哦,只属于我的东西,不许别人碰。”
女人又像发情的猫一样叫了一声,说:“偏让别人碰,明天我进青楼,让许许多多的人碰。”
他笑了:“你敢!”
女人赌气似的说:“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总也不回来。”说完,换了情意绵绵的语气,“鲍哥,你自己多小心啊。”
男人噔噔地下楼了,脚步好雄壮。他是要去战场吗?
我头一歪,立刻进入了梦乡。
十二、申小莉
推开和式房间的门,男人正睡得香甜,发出香甜的鼾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的边上,衣衫不整,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
我怎么会和他发生了故事?是因为他身上的野性,还是因为我的寂寞和空虚?从他的身上除了得到动物的本能外,还能得到什么呢?
我上前把他推了起来,他抱着膀子浑浑噩噩地发呆。
“我们的游戏结束了,像那个田螺姑娘,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们的缘分就断了。”
“不是你的秘密,是我们的秘密,而且你先生还没有发现……”他可怜巴巴的,心有不甘地说。
“幸亏我先生没发现,否则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起来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冷冷地说。
“昨晚是你先给我打电话的呀!”他傻乎乎地说。这只呆鸟!
我返身从隔壁的房间取出一沓钱回来,扔到他的怀里,低声地命令他:“走吧,这是给你的补偿,从此不要来找我……”
他愤怒了,五官有些扭曲,一声不吭,一步步向我逼过来,我不害怕。他果然只有动物的本能,像一头饿狼似的把我扑倒在榻榻米上,钱在我的身子底下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他在我的耳边呢喃:“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我要娶你,我要娶你,你相信我吗?”
一瞬间,我竟为他的真情感动得热泪盈眶……
临别的时候,他抱住我不放:“明天,我还可以来吗?”
我摇头。
他心有不甘地问:“是真的不想见我了吗?”
我安慰他:“当然不是,只是你不要再来这儿了。”
“那你去我家吧。”他欢欣且虔诚地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家简陋。”
我吻了他一下。“等我电话吧,想你的时候我会给你电话。”
他笑了。窗帘拉开了,满屋子阳光灿烂。他像一只猛然见了光的耗子,惊慌失措地下了楼梯,战战兢兢地推开房门出去了。
关上房门,我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是个可怜的人,我为什么要把他弄得死去活来呢?要逗他,还不如逗夏子寒大夫玩玩呢!
他走了,就让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吧。我把记着他电话号码的纸撕碎了,抛进坐便器中,摁下按钮,一股水浪欢快地将它们吞噬了。
夏子寒大夫这会儿在诊所里干什么呢?拉开房门,雅琪跳进来,它的身后居然还跟着那个男人的狗……
十三、吴大军
国际游艇俱乐部工地忙得热火朝天。俱乐部要在“十一”开门迎客,为国庆献礼。作为整个工程一环的水暖工程必须在七月底完工,留下足够的时间给室内装修工程。现在是七月中旬了,听说市长要在下旬来工地视察,大家更不能懈怠了。这几天,王友明领着我和许多家住市区的工友吃住在工地上。但这天,我想回家了,我想去竹秀花园看看,我舍不得她。
上班车时,我被王友明叫住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大军,你家里藏着狐狸精吧,要不怎么火急火燎张罗回家?我说过,我能闻出你身上的气味,你的事瞒不住我。”
“瞎说!我家里不是有只狗吗?几天不回去给它添点食,饿死了怎么办?”
“还没卖出去?”
“没卖出去嘛。”
“卖不出去,还不是因为你要价高,就只狗你还要三万?”
“让到一万了,还是没卖出去。”
“就只狗你还要一万,它是金子做的啊?”
“不是金子做的,可它值这些钱啊,它是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
“行了,行了,”王友明不耐烦地说,“大军,你也知道现在工期紧,咱哥俩,你不留下来加班,你都不帮我,谁来帮我?”
“咱哥俩有啥说的,可我今晚上不回去不行啊,我得回去把它托付给别人。我总不能把它带到工地来吧,带只狗到工地也不是那么回事,是不是?”
王友明沉吟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说:“你回去就把它托付给张大妈吧,张大妈就跟你的亲妈似的,张大妈那天还说要替你照看狗呢。”
我的狗在竹秀花园。下了班车,我就给那个女人打电话,我无法遏制地想听到她甜甜糯糯的声音。
但她的电话打不通,这很反常。我骑上自行车,向竹秀花园方向奔去。晴岚路上华灯绽放得灿烂,火树银花不夜天。
竹秀花园到了,夜景灯把暗夜中那尖尖的屋顶,那楼外婆娑的树影装扮得如仙境一般,那个世界真的和我的生活有某种关联吗?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
一定不是真实的,因为门口的保安伸出手把我挡在门外,一脸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水暖工程如期完成,接下来就该进入室内室外装修工程了。可是还不见市长的影子,我尤其盼望他的到来。跟别人相比,我多见了他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渴望再见他现实中的另一面。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让我的内心对他的到来充满了莫名的亢奋。
干完活的水暖工、空调工们还留在工地上。市长到来的那一刻,大家还要拿起手中的工具,装出一副热火朝天的工地劳作景象。
市长一直没有来,流言倒渐渐来了。流言先是从正在干活的瓦木工那边传出来。有人说,鲍天成肯定是不能来了,因为他已经被双规了,这次是中纪委亲自调查他的案子。据说,鲍天成光贪污受贿就有七八百万,另外生活作风上也有问题,外面有名有姓的女人都有七八个。
流言流传得有板有眼。有的工人就义愤填膺起来,说,真看不出鲍天成是这样的衣冠禽兽,他不总是标榜自己是包公的后代,要清正廉洁吗?原来像烂西瓜一样,都烂透了。
有的工人说,怎么是包公的后代呢,他姓鲍,鲍和包是两个姓氏。再说包公的后代就清正廉洁了?要是包公的后代都清正廉洁,那怎么还有《包公铡侄》这曲戏呢?
有的工人说,鲍天成那么多的女人,怎么顾得过来呢?天啦,一贪污就是七八百万,一个女人分一百万,这不赶上古代的皇上了吗?话又说回来,有了这么多的女人不贪污受贿才怪呢。
有的工人就猜测这七八个有名有姓的女人都是谁?七八个女人的名字大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但许多人都一致同意市电视台那位叫“倪晓”的美女主播是确定无疑的。
我没有听到申小莉的名字,在心底替她暗自庆幸,同时我又为鲍天成的倒台而暗自庆幸,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人啦,不该享受不该享的福,你鲍天成把命里不该享的福享了,可不就得落这个下场。我特别想那个女人了,我想听到她的声音,我尤其要告诉她,鲍天成对她不是真心的,他在外面有七八个女人呢,他只是把你当成自己的玩偶!女人这个时候会无助,我要告诉她,别怕,天塌不下来,有我呢!
我还想,那天晚上竹秀花园的保安拦住了我,一定和她无关。保安狗眼看人低,见我骑着自行车来,就将我拦住了,我要是开着宝马车,那个晚上一亮车灯,他一定乖乖地移开路障,并恭恭敬敬地向我敬个礼。可是,从前我的的确确骑着自行车进去过啊,这不是梦。一定是保安换人了,拦住我的保安是第一次见我。
传言总归传言,真相一出,顷刻间就化作云烟了。这天上午,七建公司的卢总亲自跑到工地来打气:“大家都把干劲鼓起来啊,下午鲍市长要来工地视察,谁也不准出七建公司的洋相!大家要为七建公司争光!大家听明白没有?!”
到了中午,一拨一拨的官员前来,大家都在为市长的到来精心准备着。可是到了下午四点不见市长的影子,到了五点还是不见市长的影子。一群官员终于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小车纷纷掉头,作鸟兽散了。
我不知道,说得好好的,鲍天成怎么又不来了呢?
十四、申小莉
这是异常的一天。早上,裘妈说,雅琪这两天不爱吃、不爱动了,身子显得肥硕起来,两只狗成天纠缠在一起,雅琪是不是怀孕了?
雅琪如果怀孕了是一件麻烦事,产下来一窝小狗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好。我想带着它到夏子寒那儿瞧瞧,是不是真的怀孕了。抱起雅琪时,男人的那只狗也凑到我的脚边,我呵斥了它一句,它竟汪汪汪地朝我叫了三声。这个畜生,让那个男人带走才是。这会儿我才想起,我已经没有了他的电话号码,我在自己的电话上又设置了陌生电话拦截。
带着雅琪驶过晴岚路,驶进市中心。这个夏子寒,太有趣了,比那个男人更解风情。只是他的好奇心太旺盛了,他似乎对我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我要不要告诉他田螺姑娘的故事?
我的电话响了,不经意地接听,竟然是我先生来到竹秀花园了。
这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很忙,我们之间的故事只有在黑夜中发生。今天,他是怎么了?是裘妈把我和那个男人的事告诉了他?裘妈会吗?裘妈告诉他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裘妈不敢!裘妈怎么不敢呢?
开着车,我忐忑不安地回了竹秀花园。
见了面,我先生拥我入怀,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凝视着我的眼睛。“小莉,我这次是来跟你道、道个别的。这次可能要出去很长时间。”他的声音藏着伤感。
“很长时间是多长时间?鲍哥,你是有了别的女人吧?”我娇嗔起来。
“瞎说!我要去中央党校学习,那里管理严,不能随便外出,也不能随便接见亲属。我最喜欢你了,我只喜欢你一个,小莉,若有可能,给我时间,我一定好好回报你……”我先生深情地说。
“鲍哥,你并不是要去中央党校,我相信我的感觉。你有事要瞒着我,至少我还是你的红颜知己吧?难道一点都不能替你分忧解愁?”我泪眼婆娑地说,爱这个男人,我是真心的。
我先生松开我,他燃起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吸起来……我就抬着婆娑的泪眼望着他。终于,这支烟燃尽了,他把烟蒂摁灭了,坐下来,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低了头,叹了口气,像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他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我:“告诉你也无妨,小莉,省纪委要约我谈话,就在今天下午。”
我呆住了,我不是没有过担心,但我没想到这么快。
“小莉,你别紧张。”我先生安慰我说,“你又不会有事,纪委的人又不会找你。万一有什么事,我是说万一的话,你有的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的,所有的财产都和我无关,你明白吗?”我先生嘱咐完,好像身上有了底气,他又站起身来,抱住了我,一往情深地说,“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只要挺过了这个难关,爬过了这道险坎,市长我宁肯不当了,就守着你,过神仙般的生活。”
“鲍哥。”我贴着这个我死心塌地爱着的男人,他现在成了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的一叶扁舟,他要是沉没了,我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鲍哥,只要你能平安,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想住别墅,我也不想做什么郊县旅游局的副局长了,宝马车你也拿去送人好了……”
“小傻瓜啊,小傻瓜……”我先生无限感慨地说,“古人云:人生难觅一知己,得一知己已足矣。我鲍天成这一生有了你这么一个红颜知己,夫复何求。”他拍拍我的头,像小时候我的父亲出门时一样,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先生无言地松开了我,像从前那样毫无眷念地拉开卧室的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但我能感觉出这一次他的步伐迈出的疲惫……
十五、吴大军
从国际游艇俱乐部工地回来,王友明分给我厚厚一沓钱,我一数,是三千八百元。王友明高兴地说:“回去休息两天吧,接下来还有一个工地。”
我也很高兴,有了这笔钱,我想给申小莉一个惊喜。她的电话怎么就拨不通呢?再试试看,手指摁了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依然是无法拨通。也许她真的不想和我联系了,那么她是把我的电话号拉进了黑名单?
这个想法像闪电一样把我击中,让我一瞬间变得痛苦不堪。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急匆匆地出了门。
我们这个小区曾经每栋楼的一楼都会有一家小卖店兼经营公用电话,后来随着超市的兴起和电话的普及,个个关门大吉,只有小区的超市入口旁边难得的留着两部公用电话,供那些有不时之需的人拨打。
假如这回拨通了她的电话,我要狠狠地骂一通无情无义的她,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即使你不肯接受我了,难不成连个普通朋友也做不成了?
假如她的电话依然拨不通,也许她已经搬离了那座别墅,也许她回自己的老家了,也许……
然而没有也许,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轻轻的,柔柔的,又有些迟疑地“喂”了一声。我实在无法对那么柔若无骨的声音动怒,我的怒气在这甜糯糯的声音里化掉了,像一阵轻风一样。听到这久违了的声音,我激动莫名:“是我,你把我的电话拉进黑名单了,我、我……你、你还好吗……”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她轻柔地笑了一下:“不好。”
“怎么了呢?”听到她说不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疼。她又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先这样吧,好不好?这几天我的心里乱得很,有些事情,对你说了你也不知道……这会儿,我的心里很乱,我想一个人静静地梳理一番,等我想给你打电话了,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我依依不舍地放了电话,仍然在拼命地点头。
这是一个并不爱我的女人,我清楚得很,然而我仍然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尖儿上。
我已经中了她的毒了,不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尖儿上,有什么办法呢。我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叹息,无可救药。
十六、申小莉
“你知道吗,在日语里‘爱人就是‘情人的意思……”我们滚完床单后,夏子寒大夫搂我入怀,像个语言学博士似的,向我普及爱人和婚姻的区别。夏大夫有妻室,妻子觉得孩子在日本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一时不肯回来。“我常常奇怪,汉语‘爱人的本意现在居然只能在日语中才能找到,爱是两情相悦,不必拘泥于婚姻,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了解你的底细,你也了解我的底细。让我们的爱情之树常青,让我们永远成为爱人吧。”
我想,我和他的游戏也该结束了,我起床,慢慢地穿好衣服,朝着依然躺在床上的夏大夫粲然一笑:“你听说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吗?”
“田螺姑娘?”夏大夫疑惑地问,“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走过来,轻快地吻了他一下。“下次,再讲给你听,好吗?”
“好。”夏大夫的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色。
下次,我和他还有下次吗?
回到家,门是开的,裘妈慌慌张张地迎出来,说家里来了纪委的人,正在客厅里等着我呢。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看见了那位像某位著名演员的中年男子。一共是三个人,除了他,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女的穿着便服,坐在沙发上把玩着水果刀;男的穿检察院的制服,在我的客厅里走来走去的。
中年男子在抽烟,见我进来了,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把烟蒂摁灭到面前的烟灰缸里,笑着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见我点头,他像主人似的,抬抬手招呼我,“坐下,坐下。”
雅琪跑过来,我抱起它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心却一个劲地往下沉,没想到我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坐下,坐下!”
我不动,只是冷冷地问:“怎么只是你自己过来了,你那位搭档呢?”
他笑了一下,不回答我的问题。“鲍天成同志已经双规了,你该知道吧?”
我先生终于没有迈过这道坎。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哦,我是省纪委的,你叫我老曹就可以。我们本着对鲍天成同志,也是对你负责的态度,来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理解和支持。”
我气恼起来:“来找我了解情况?你不是早就了解了嘛!”
他很有涵养似的笑了,说:“申小姐,我们还是希望你好好配合,把你知道的各种情况说清楚,我们想听你自己说出来,这对你有好处。”
“我什么也不知道,谢谢你们给我好处,我什么好处都不想要!”我的泪珠在眼眶里转了。
“哦?”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围着我转了一圈,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慢慢地走到窗前点燃了,一边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美美地吸上几口,烟雾就从窗口飘出去了。他扭转头说,“什么也不知道?申小姐,你也太谦虚了吧,你身兼好几家公司的董事,年收入上百万,你会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挂了个名,但我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我也没有直接从这些企业拿过一分钱。
我成了他们手中的猎物,两位年轻人跟着他一起哈哈地笑起来。笑毕,小伙子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说:“根据‘两高《关于办理受贿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对于特定关系人,我们也是要采取措施的。前几年,浙江省交通厅原厅长赵詹奇的情妇汪沛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什么情妇不情妇的,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请你们离开我的私人空间。”我愤怒了。
他们也生气了。小伙子叫着我的名字说:“申小莉,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上这儿来找你,是对你的尊重,我们完全可以不上这儿来,而是把你请到我们那儿去。”
姑娘也凶神恶煞一般地对我说:“顽抗是没有用的,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什么都掌握了,之所以找你谈谈,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
我又急又怕,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中年男人就叹了一口气,他慢慢地从窗前踱回来,走到茶几前,弹了弹烟灰,同情似的对我说:“看来你就得和我们走一趟了。”
十七、吴大军
那个晚上打完公用电话回来,我把自己灌醉了。三天后醒来,我直骂自己傻,那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何必对她如此痴情!也许她早就把我忘了。她不会属于我。
我想找一个好女人过日子。张大妈给我介绍了一个乡下妹子,她是张大妈的侄女,来到我们的城市打工。
这是个好姑娘,第一次谈对象有些腼腆,见了我就低着头,不停地扯自己上衣的衣角。我感觉她就像原野里的一棵成熟了的甜玉米,饱满而茨实。我告诉她:“虽然我离过婚,但是没有孩子,只要你不嫌弃,我一定会对你好。如果你同意和我处,你就给我打电话。”
过去了三天,她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如坐针毡般的难受。第四天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王友明打过来的,催促我早点到他新工地上去。
电话又响了,我想这回一定是我的乡下妹子了。仍然不是,一接电话,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浑厚的,我好像在哪听过。
他客气地问:“是吴大军吗?”
“你是?”我迟疑地问。
“我们是老朋友了,见过面。奥莉嘉大酒店门前的那个中年男人,你还记得吗?你冲我瞪过眼睛呢!”
我想起来了,那是个人渣,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我疑惑不已。
他像窥见了我心事似的,笑着说:“你的狗在我们侦办鲍天成一案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我们把窃听器放到了它的身上。打电话,其实还想告诉你,申小莉现关押在东郊看守所,你给她送套行李吧,你们毕竟好过。”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拨通了竹秀花园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裘妈的低低啜泣。
十一月了,天气已经寒冷,建筑工地就不开工了。我猫在家里,孓然一身。张大妈还在为我的婚事发愁。
乡下妹子一直没有给我电话。张大妈跟我解释:“你人品、长相、家境都没有问题,只是呢,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乡下人嘛,死脑筋,咱就不提她了。大妈接着给你张罗!”
“大妈,不用你操心了。其实,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她出差了,也许过完年就回来了。”那天,我想起了那个在看守所中的女人,经过了这么多天,我依然不能忘记她。我忘不了她,我不能忘记她。人的一生,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愿经过灾难的洗礼,她能洗心革面。只要她不嫌弃我,我就不会嫌弃她。好日子应该往前看。
“真的吗,那大妈太高兴了。我就说嘛,大军肯上进,还愁没有好姑娘?”张大妈笑了,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飞舞了起来。
后来,我去了一趟竹秀花园,裘妈独自坚守在那里,从前鲍先生给她的钱,够她花一阵。她想等申小姐出来再决定自己的去留,她把两只狗都交给了我。
雅琪生了四只小狗崽。我不想养这么多狗,我把它们全部送了人,其中一只小母狗被狗市的朋友倪保祥要走了。也许倪保祥想让它将来生出许多小狗崽子,好卖一大笔钱。
但这狗血液里流淌的是高贵的血,它决不会苟合。倪保祥的愿望可能会落空。
十八、申小莉
五个月的时光简直像过去了五十年,五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你的心生几回老茧。
这个春天,裘妈已经离开了竹秀花园。检察机关说,那套别墅属于鲍天成的非法所得,理应查封。属于我的个人财产,允许自行取走,但有时间限制。鲍天成一案已由“双规”变成“移送司法机关处理”,我被“免予刑事起诉”。
出了看守所的门,外面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把眼睛闭上三秒。睁开眼,不远处,吴大军推着粗笨的自行车,朝我憨厚地笑着。夏子寒站在他的车前,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我慢慢地走来了,走得他们疑窦丛生,像两只即将决斗的雄鸡。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从他们之间穿过,没有回头,没有走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不属于他们,甚至都不属于这片土地,我只属于我自己。
十九、吴大军
女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一位仙子隐入了凡尘,我没有去追赶。我想起了田螺姑娘的故事,断了的尘缘,你就别想再把它续回来。有的人有的事,只适合在回忆中咀嚼。
雅琪也是她留下来的回忆。有时我会把它抱起来,看它澄澈如水的眼睛。它也有回忆么?我怎么从这一泓秋水里望不到它从前的岁月呢?
后来,我没有进王友明的工地。我在倪保祥的指点下,在太平桥的狗市租了一家门面,开了一家宠物用品店,卖些狗粮猫食和一些宠物的衣饰。
这年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渐疏远,人与狗之间的关系日益亲密起来,所以,我的生意还算好。
我把小军当成了自己的儿子,雅琪就是我的儿媳妇,我的日子忙乱而充实。
有个黄昏,我准备打烊了。雅琪忽然从店内奔了出去,我撵到门口,发现它狂奔向前,奔到一辆豪车的跟前,车门半掩,有只女人芊芊的细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着雅琪的头。
是我的田螺姑娘?我快步上前。然而,车门关上了,车启动了。
我赶过去,雅琪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满眼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