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失能老人
2015-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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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杀死老人。因被拖欠半年工资,六旬护工拿起砖头砸向16名无辜老人,已造成8人死亡。
老人照顾老人。保证“活着”,中国许多乡村养老院里的常态,“这里不是敬老院,而是孤老院”。
南方周末记者 张雪彦
发自湖南双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朱艺艺 王天元
大年初一,爱心养老院。
凌晨2时,护工罗仁初从梦里醒来,他隐约听到有鞭炮声。此时,养老院四楼走廊一片漆黑,两侧的房间里,18名老人正在熟睡。罗仁初抄起一块红砖,从走廊的一头到另一头,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
天刚亮,消息在乡间不胫而走:养老院死了好几个老人。悬赏通告很快贴满村头的房前屋后。两天后,罗仁初被抓获。
截至目前,“2·19杀人事件”已造成8名老人死亡,致命伤都在头部。还有6人仍在住院治疗,死亡人数随时可能增加。
这所湖南省双峰县当年唯一的民办养老院,曾先后接收一百多名无人照料、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即“失能老人”。
10名护工负责照顾这些老人的生活,他们平均50岁左右。64岁的罗仁初甚至比一些住院老人还年长。
开办近4年,爱心养老院几乎完全依赖于老板的个人财力,到了这个年关,护工们已经半年领不到工资。屡次讨薪无望后,罗仁初把愤怒和仇恨,砸向了他们平时看护的老人。
“反正他们年纪也这么大了,还有养员(指老人)跟我说过,他们想早点死。”罗仁初给了他们最后一击,如同捻灭一盏盏微弱的灯。
老人照顾老人
爱心养老院10名护工多来自乡下,60岁以上的有3人。
成为一名养老院护工之前,没念过书的罗仁初大半辈子活在田地里。
在湖南娄底市双峰县沙塘乡,村邻很少见到罗仁初有不干农活的时候。他成天在家门口的六七亩地里,种稻谷,种豆子,种地瓜。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埋头路过别人家的门口,有人喊他,才轻声答话。
村民黄知祥曾离家打工十年,2014年回到乡里,见罗仁初愈发苍老了,“我还是喊他声‘叔,他也会很亲切地回我”。
此时的罗仁初离开田地已有五年,儿子罗建成早就外出打工,两个女儿陆续出嫁。老罗依旧不得闲:当盖房子的小工,冬天给农改的人家修堤、翻土。
“他话不多说,只做事,连牌都不打。”村民王永廉2013年曾与罗仁初一同做工。天从微亮到抹黑,一天十多个小时不停歇,能挣个120块。
十年前盖起的三层楼房,只剩下罗仁初和妻子彭细春守着。2013年9月,彭细春也离开家,经朋友介绍,来到19公里外的永丰镇,在爱心养老院做护工。
爱心养老院2011年起正式营业,很快名满全县:2010年新盖的5层楼房,最多可接纳120名老人,电视、洗衣机、热水一应俱全。最火爆的时候,近40个房间全部住满,甚至出现过“一床难求”局面。
如此设施水平,全县仅此一家,2012年10月,它还成为县里通过民政局审批的唯一一家民办养老院。
对于六十多岁的彭细春来说,护工的工作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每照顾一名老人,每月能拿到460元工资,若照顾6至7名老人,每月能挣3000元以上,而且吃住全包。
但这么好的工作条件,也只能招聘她这样的老人。
“双峰这个地方,四十多岁的人是不会来干护工这种活的。”爱心养老院院长房鸿春的儿子陈凯说,养老院起步之初,聘请护工是最困难的,外地的请不起,年轻的不愿来。
护工是份苦差事:与老人24小时同吃同住,瘫痪的老人要在床上解决大小便,腿脚不便的老人每走一步都需要搀扶,身子得天天擦洗,饭菜得一口一口喂。
“给老人端屎端尿,他们会觉得是个‘丑事,宁愿去工地上搬砖。”陈凯说,搬砖与当护工,工资相差无几,“谁都知道怎么选”。
爱心养老院的10名护工里,60岁以上的有3人,大多来自乡下。老人照顾老人,在中国乡村养老院里四处可见。
“还不是为了让子女少点负担。”彭细春经常会忘记自己也年过六十,也需要被照顾。她的风湿病不时发作,高血压常使她头晕目眩。夜里,她得随时从被窝里爬起来伺候老人,多则七八次,几乎睡不了一个好觉。
2014年9月,彭细春把老头子罗仁初也叫了来。他们盘算着,二人加起来,照顾15个老人,既能相互有个照应,每月还能挣近7000元,心底油然生出几分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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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仁初眼里,端屎端尿也没什么苦的,不过是另一份生计罢了。他欣然答应,成了全院唯一的男护工,也是年纪最长的。
“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
贫困地区养老院,只能保证两个字——活着。
爱心养老院四楼,共住有三十多个老人,大多已失去基本自理能力。一间16平米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台电视机,四张床,三张给老人睡,一张给罗仁初。
罗仁初负责照顾9个老人,他们24小时都待在一起。除了每天重复的生活内容,罗仁初还和头脑清醒的老人扯扯家常,都是关于身体,关于子女的话题。
闲谈之间,有老人对罗仁初说,活着也是给子女增添负担,没什么意思,不如早点死了。
这些老人常年居住在养老院里,大部分已年过六旬,最高龄者95岁。有些老年痴呆,有些已瘫痪,中风、癫痫、脑溢血等疾病缠身。一些老人隔周会有子女来探望,另一些却少有亲人过问。
89岁的贺英丁刚住进养老院不过2个月,就在“2·19杀人事件”中遇难。如今,她的儿子儿媳仍住在乡下的祖屋里,种地,养鸡,房顶的瓦片摇摇欲坠。
她的儿子解释说,天冷老人在家烤火,易引发火灾。出于安全考虑,他只有从牙缝里挤,凑齐6000块钱,送老人去了养老院。他觉得,比起家里,养老院环境好,还有人照顾,有人作陪。可他回忆了很久,才记起老人是2月25日不治过世的。“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办。”
锁石乡的赵天起与印圹乡的李继民也在“2·19杀人事件”中离世。这两位老人均未成婚,膝下无子嗣,靠旁系亲属出钱才送入了养老院。
赵天起的侄儿回忆说,赵虽双目失明,却能给人看八字,打米泡,抓虾捕鱼的本领比一般人高。“可是没办法,我们也不能天天照顾他。”时隔一个月,尸骨入土,所有亲属又纷纷外出打工。
年轻人不愿意守在这个全国扶贫重点县。他们奔向北上广深等大都市,也不乏事业有成者。为了鼓动他们反哺家乡,县政府还专门在北京、广州设立了招商引资办事处。
留下的,是无人照料的老人。据双峰县民政局统计,在全县近100万的常住人口中,60岁以上的老人在2013年已超过15万,空巢老人达23538人。据2010年全国数据显示,中国城乡空巢家庭超过50%,农村留守老人约4000万,占农村老年人口的37%。
“我接触的贫困地区养老院,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活着。”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所副研究员王桥在2014年走访调研了全国多地的民办养老院后发现,在经济落后的乡镇,养老院的功能已经降到最低:保证一日三餐,不磕着碰着,难以有精神方面的需求。
截至2013年底,湖南全省的城市福利院、老年公寓有278所,农村公办敬老院多达2045所。双峰县也已基本实现了“一乡一院”。双峰县民政局副局长曹革文说,每所敬老院的投资都在100万元以上。
但在双峰县多家公办敬老院里,老人们并无护工照料,除了三餐,其他生活需自己打理。沙塘乡敬老院一名老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里不是敬老院,而是孤老院”。而曹革文却坦言,“对于这些‘五保老人来说,敬老院保障了吃住,已经是天堂了。”
“一般,老人都不愿意上养老院,100个里面最多一两个,都是为了不耽误子女上班,或是一些孤寡老人。”王桥说。
当听到老人们闪现悲观念头时,罗仁初也曾安慰他们,可在内心深处,他发觉自己将来跟他们也没两样。
“罗仁初觉得,这些老人要么痴呆,要么有病,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罗仁初曾告诉他的代理律师曹远泽,他并不觉得夺走这些将死老人的生命是多大的罪恶。
“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爱心养老院“负债运行”多年,仅获得9万元民政补助。
2010年,爱心养老院在永丰镇诸家仑村破土动工。楼高五层,黄色外观,占地五百多平米,号称拥有“宾馆式的起居环境”。
起初,住在爱心养老院对面的陈国强(化名)并不知道房鸿春要办养老院,若是知道,他肯定会去抗议:不仅污水排到了他家门口的池塘,还有,“(养老院)随时都可能死人,谁愿意它开在自家门口”。
但陈国强和附近居民一样,承认房鸿春对待老人“没得话说”,“是个有爱心的人”。房鸿春的弟弟说,自2011年10月1日养老院正式开张后,“姐姐一天也没休息”。第一次,院里有位老人去世,房鸿春因过度伤心还大哭了一场。
而罗仁初不觉得老板这么好心。自从他来到养老院当护工,房鸿春就没发出过一分钱工资。他认为,老板是故意拖欠。
早在2012年,房鸿春就曾公开表示,养老院实际上正“负债运行”。双峰县民政局社会福利和社会事务股主任贺益民与房鸿春来往多年,作为上级监管部门负责人,他每季度都到爱心养老院看一看,每去一次,房鸿春都会跟他“哭穷”。
3年前,在所有人都为爱心养老院叫好时,贺益民却曾对房鸿春说,“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2014年,双峰县才又新审批了一家民办养老院。
“虽然国家有政策支持民间资本进入养老服务市场,但要作为投资来讲,它是一个长线投资。”贺益民说,由于前期投入大,资金回流缓慢,开办养老院必须要求个人具有雄厚的资金实力。
从全国范围来看,现有的4万多家社会养老机构中,公办养老机构占了大多数。全国老龄办2011年8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一个民办养老机构平均只有一名专业护士,其职责多由护工承担,而护工也同样存在跟罗仁初一样的学历偏低、劳动待遇低的问题。
2014年8月,湖南省民政厅曾颁布一项《关于加快推进养老服务业发展的实施意见》,其中提及多项扶持、补助民间养老院的内容。但贺益民表示,实际的补助力度,还是取决于地方政府的财力。
除了2014年湖南省民政厅划拨的9万元运营补助,爱心养老院没有收到过任何的民政补贴。
“我能够体谅房院长的难处。”爱心养老院护工王英称,2013年房鸿春因资金周转困难,也曾拖欠过3个月工资,但最后也如约补齐。
爱心养老院的收入主要靠收费,依照老人自理能力划分,每月1500至2200元不同价位,但没有详细的价目表。
“好在地是我们自己的,否则经营将更加困难。”房鸿春的儿子陈凯表示,养老院前期建设投资达四百多万,直到2014年才刚刚实现盈利。
罗仁初想不通,他来的这半年,怎么就赶上了更糟糕的时候。年关将至,包括罗彭夫妇在内的所有养老院工作人员,均已半年未拿工资。按照罗彭夫妇二人每月共计七千元的工资计算,房鸿春已拖欠他们四万余元。
护工李干群回忆,2014年夏天,他们曾带着老人们参加一次爱心捐赠活动,每位老人获得500元捐赠,几名护工也以“优秀员工”获得500元。但事后,房鸿春将所有的捐赠全部纳为己有。罗仁初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每次向旁人抱怨房鸿春,总要提起。
2015年春节前的一天,房鸿春组织护工在院里开了次大会,决定用抓阄来决定谁将在春节期间留在养老院值班。她让每人出五十元合计五百元,给留下值班的3人当加班费。会上,房鸿春还承诺预支罗彭夫妇1万元工资。
本来已经半年没有领到工资的罗仁初不幸抽中了。他的老伴彭细春也决定留下来陪他。
大年三十,养老院里只剩下近30名未被亲属接回的老人,3名护工和房鸿春。跨年前的整整6个小时,罗仁初都在找房鸿春讨要那笔承诺的工资款。
晚上6时,房鸿春先给了四千元,10时,又给了两千元。争吵持续到夜里11时,房鸿春又支付了两千元。离开时,罗仁初已经气得直翻白眼说不出话。
“房鸿春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罗仁初说,他对房已没有一丝信任。彭细春扶着虚弱的罗仁初上楼睡觉时,楼外的爆竹声才刚刚响起。
“没事,应该做的”
罗仁初将行凶视作对养老院老板的惩罚。
无法回家过年的老人,见到前来探望的亲人,还是异常欢喜。谁都没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大年三十的中午,林道光的妹妹特意为他送来了红烧排骨,临走时,她对罗仁初说,“大哥,过年还得值班,真是辛苦你了。”罗仁初客气地回了句,“没事,应该做的。”
李伯汉的女儿、儿子、儿媳也都过去看他,还带了些咸菜、花生和日用品。晚上11时许,李伯汉突然醒来,给儿子打去电话,问今年买了多少鞭炮,然后才睡下。
早晨7时,李伯汉的电话无法接通。女儿王碟兰(化名)给他发去一条短信:“爸爸,新年快乐!”3个小时后,王碟兰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养老院出事了。
彼时,双峰县人民医院和双峰县中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门口站满了家属。初一当天,3名老人过世,至3月14日,王诗元成为第8名遇难者。
在罗仁初挥舞起红砖时,无人制止,无人反抗。他一连打伤了16人,放过了一个他觉得“人好”的哑巴,和一个还有九十岁老母亲的老人。“他们两个不该死。”罗仁初事后说。
当身处五楼的彭细春听到楼下传来微弱的求救声,另一名护工罗解云正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通知她,“彭大姐,出大事了”。彭细春吓得怔住。
罗仁初逃走后,彭细春不知如何是好,她回头收拾了所有的行李,只想赶紧回家。她给罗建成打电话,但儿子正和一帮兄弟打着牌,手气不顺,烦躁之中没有接听。彭细春一个人走了十几公里路,叩响了儿子的家门。她前言不搭后语,罗建成还以为父亲砸烂了养老院的东西,没当一回事。
2月21日17时许,案发五十多个小时后,罗仁初在他女儿家的后山上被抓获,女儿的婆婆因在罗仁初躲藏期间给他送过馒头和矿泉水,至今被公安机关以涉嫌窝藏罪拘留。
事后,每位死者家属获得13万余元补偿款。部分是政府垫资,余下的由新农合及商业保险补齐。
近百名村民在2月23日下午包围了爱心养老院,他们手握欠条,要求房鸿春“欠债还钱”。彼时,房鸿春已被公安机关控制,后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为由被立案调查,目前被羁押在娄底市看守所。
关于房鸿春的谣言满天飞,一名出租车司机至少已听过3个版本的故事。有的说她混迹黑白两道,有的说她买通了政府关系,“否则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有这个胆子”。双峰县公安局表示,案件仍在侦查,暂不便向公众透露。
身在娄底市看守所的罗仁初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判处死刑,有些后悔当时的冲动,但仍惦记着对房鸿春的仇恨。“一定要撕开她的面具,否则我就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