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说的苦难
2015-03-26侯国平
侯国平
插队那年,常听大队刘支书忆苦思甜,一听就是大半天,刘支书说着说着还掉了泪,大雪天,北风吹,披个麻袋片,拄着棍去要饭,来到地主家,不给一口饭,还放狗咬人,把腿咬得血乎淋拉,雪地上滴了一溜红。
比刘支书还苦的是村里的老贫农王大爷,都是大雪天披着麻袋片去要饭,这一回放出来的不是狗,而是狗腿子,也拄着棍,愣是把他的左腿打断了,一直到解放后,还是一瘸一拐的。
知青们知道了这事,就去找王大爷,叫他也忆一忆。王大爷高低不忆,他说,人家是支书,想咋忆咋忆,咱一个草民百姓有啥忆。这话听了叫人心酸,看一看王大爷的眼前情景,更叫人唏嘘不已。他一个人住在两间破草屋里,因腿有残疾,连个老婆也找不着,孤苦伶仃一个人,生产队一敲钟,他还要扛着锄头下地。他算不了棒劳力,只给记个7分,比妇女劳力8分低,比小孩半劳力5分高。那时候,一个工分顶多值三分钱,到年底一结算,能分个十块二十块就算不错了,那些孩子多、生病的,还要欠生产队的。王大爷他很是心满意足了。
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苦难,刘支书可以扯开嗓子,见人就说。王大爷却是三缄其口,摇头不语。拥有向人诉说苦难的权利,可见并不是与生俱来,人人都有的。
三线建设那阵子,招工来到了平顶山,在一片玉米地里扎了营,每人发一张芦席,两块草垫,铺在地上就是床了。来了一火车的水泥要扛,来了一火车的石子要卸,整天像个土地爷,虽然很苦,并不觉得。尤其和当下的买不起房、看不起病、上不起学比一比,简直算不上什么。
当时,在一起扛水泥的,有一个姓陈的工友,后来发迹了,靠着哥哥是部队里的大官,当上了市政协副主席。他当官不忘根本,前呼后拥来到厂里视察工作,厂领导忙得滴溜转,他专门召集当年一起打地铺、拉水泥的工友开了个座谈会。在会上,他大谈当年的苦难,说那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对他的成长发展有着重要作用,有了那段磨难,什么样的苦难他都能战胜,他要感谢苦难。说得众工友都木愣愣的,无言答对。
陈副主席完全有理由说,苦难就是财富,也可以时时向人夸耀。对于我们这些社会底层人员来说,柴米油盐须日日打理,苦难就是生活的常态,有什么理由向人夸耀苦难呢!
去年回乡探亲,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喝了几杯酒,大家都开始回忆过去的事。同学胡忠林说着说着,竟然失声痛哭了。胡忠林是同学问的能人,混得不错,在县里名气不小,算是个成功人士。他是县政协委员,县民营企业家,开了一家饲料厂,一家修理厂,资产过千万。他经常出入县委大院,县长见了都和他握手。同学们有事也喜欢找他办,他都是热情接待,从不推诿,同学们经常对他竖起大拇指。
没想到胡忠林一边哭一边说,竟然向同学们大倒苦水。说他初中毕业那年,父母双双去世,跟着叔婶一家过日子,婶婶一天只给他两顿饭,他15岁就跑到广州打工去了,在街上饿了三天,差点丢了小命。后来回到家乡收购花生,往广州卖,有一回路上翻了车,花生被人抢光赔了十几万,债主天天上门要,他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抢救了一天一夜才保住了命。
听了胡忠林的哭诉,我不由得暗暗吃惊。过去一直以为他赶上了改革大潮,风顺水顺,事业有成,没想到也是苦难一大堆。我问他,过去咋没听你说过这档子事。胡忠林说,过去说,谁会听,人家还会笑你,骂你,说你无能,笨蛋,天生就是个受苦人。我长叹一声,久久无语了。
生活中总会有苦难,但谁也不会热爱苦难。苦难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只有跨越苦难,才会收获成功。能够经过自己的努力,朋友的帮助,命运的惠顾,战胜苦难,取得成功的毕竟是少数人,更多的人,将会在通往成功的路上,长途跋涉,相伴苦难,他们不向苦难低头,拼搏挣扎,但却无法言说。
言说苦难的人,往往已经远离了苦难,正在志满意得;无法言说的人,正在经历苦难,这个过程,也是有质量,有价值的。尽管不为人知,无法言说,但同样值得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