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不被简单定义的音乐“教授”
2015-03-25任义
任义
在2000年根据畅销书改编的好莱坞电影《失恋排行榜》中有这么一段情节:几个街头小子偷了主角约翰·库萨克开的唱片店,被抓个正着。他们偷窃的唱片掉了一地,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一张坂本龙一的唱片。而在影片后面的情节中,这几个街头小子真的自学成才,做出了不错的音乐。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自传
很少有日本音乐家真正能够打入现代西方音乐界,坂本龙一不仅做到了,而且还真正用自己前卫的音乐思维影响了世界乐坛。很吊诡的是,在音乐上充满前卫思维的坂本龙一却一直安静低调,你很少能看到他语出惊人或是发表一些独特的言论。作为一只出生于1月17日的摩羯座,被乐迷称为“教授”的坂本龙一在音乐上一丝不苟,创作态度极其严肃,在生活上也是四平八稳,这样一个世界级音乐家,写起自传来会是什么样?
在《音乐使人自由》的一开始,就是一段几乎能气死图书编辑的尴尬自白——“在一时的因缘际会下,让我能用这样的方式回顾自己的人生。坦白说,我对于这个决定不是很感兴趣。拾取记忆里的片段,然后汇整成一个故事,这种事情完全不符合我的本性。”坂本龙一这样写道。不过好在“教授”就像一名搞科研的教授一般对自己为何会走上现今的这条道路充满了兴趣,这个小学时曾经在老师要求大家写下自己的志愿时认真填下了“没有志愿”的顽固派有着自己独特的理念:“我无法想象自己变成另一种身份,而且,从事一份固定职业,也是我有些难以理解的概念。”即便是自己一生从事的音乐事业,坂本龙一也充满了纠结,在他眼里,音乐“经由学习就能达成,但是与我内在的本性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总之,就在这种心态下,坂本龙一写下了这本自传《音乐使人自由》。
和坂本龙一丰富多彩的音乐创作相比,《音乐使人自由》的格局和语言都平淡无奇到了一种“个性化”的程度,和日本另一位音乐大师久石让聚焦于自己音乐上的思索过程和苦恼的自传恰恰相反,《音乐使人自由》就像是一本按照时间顺序写作的流水账。好像真是要拿自己做研究,从幼儿园养小兔子到高中流连咖啡馆,坂本龙一把自己能记得的小事都回忆了出来,然而对乐迷们津津乐道的创作灵感来源、合作伙伴的情况却少之又少,婚姻等个人隐私部分更都是一笔带过,如果从一本音乐人自传的角度要求,《音乐使人自由》很难称得上是让人大开眼界的杰作。然而在《音乐使人自由》的那些琐碎的记忆之中,我们却能够感受到近60年世界的风云变幻,用坂本龙一的话来说,“透过这样的方式,不仅能够逐渐看清现在的自我,也才能够与其他人共有某些回忆吧。”
在自传的结语,坂本龙一写道:“我这个人既不是革命家,也未曾改变世界,又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改写音乐史的作品,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对于被外界赋予的“音乐家”称号,坂本则表示:“完全都是受惠于我身处的环境。”
青春期:帅不帅气才是重点所在
坂本龙一1952年出生于东京,父亲是文学编辑,母亲是自由画家,外公是日本经济圈的风云人物,与日本首相池田勇人是拜把子兄弟。在少年坂本龙一的所有记忆里,如何成为“看上去很酷”的人基本就是生活的重心,小学时候爱看电影,在院子里模仿《大逃亡》中的史蒂夫·麦奎因的坂本对学习音乐这些事根本就不上心。看到披头士的照片时,也只是觉得“实在太酷了”,而不是被他们的音乐吸引。而他买的第一张唱片,则是滚石乐队,用坂本的话说:“披头士的音乐给我非常大的影响,而滚石乐队的音乐与我日后的创作也是息息相关。”总之,升上初中的坂本就以披头士为择友标准,知道的同学就归类为好友。不过只因“篮球队最受欢迎”,坂本龙一就告别了音乐课,打起了篮球,而在告别音乐的日子里,坂本总是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于是,坂本又重返音乐课,付出的代价是退出篮球队,被篮球队的队长揍了一顿。很快,学习作曲的坂本就迷上了德彪西,他甚至会认为自己就是德彪西再世,频繁地模仿德彪西的笔记、签名。不过这些高中前的生活对坂本来说都只是“待在柔软温暖的温室中,几乎可说毫无作为”。
考上高中后,坂本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走遍新宿的爵士咖啡馆。他几乎每天就穿着学校的制服、戴着校帽,一个人跑去爵士咖啡馆听爵士乐。在风起云涌的上世纪60年代末,坂本龙一开始交女友,参加游行示威,每天逃课。他回忆道:“升上高中没多久,就在我勤跑爵士咖啡馆的那段时间,看到在砂川抗争活动中受伤回来的学长,他头上包着绷带,让我好崇拜:感觉就像史蒂夫·麦奎因一样,好酷!因此,我也想去参加看看。于是,我就开始参加社研。加入之后才发现,每个人读的书籍似乎都很有深度。我也学着去读那些书,第一本读的应该是《经济学哲学手稿》。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也很有趣,不过内容其实我一点也读不懂。不用说也知道,我也读了《共产党宣言》。”不过,戴着高协的白色安全帽去游行的坂本很快发现,“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红色安全帽看起来帅气多了。帅不帅气才是重点所在。”
在一片革命的氛围之中,和左派青年混在一起的坂本龙一很快就迷上了远比德彪西更为前卫的约翰·凯奇、戈达尔的音乐和电影。他开始思考,“我们必须从传统音乐的束缚中,让听觉获得解放。”大学就读于东京艺术大学的坂本想法越发激进,他和左派朋友们经常喝酒讨论,“一起解放被资本主义操控的音乐!”“仿效中国的精神,我们也要用音乐为工农兵服务!”并很快找到了斗争对象,日本音乐大师武满彻,“武满彻那家伙居然使用日本乐器,立场有点右倾吧?”几个人印刷传单前往武满彻的音乐会抗议。而就在第二次发传单时,武满彻本人出现,耐心解答了坂本龙一的质疑——两人站着聊了30分钟,坂本为武满彻深深折服。不过这场对话到底说了什么,坂本龙一却在自传中一概欠奉。无论如何,这席对话让上大学的坂本下决心,“一定要把民族音乐和电子音乐彻底学起来。”
最终促使坂本走向音乐创作的却是一段短命婚姻,他和同一所大学学油画的学生有了孩子,“于是就结婚。不过个性似乎不合,不久就离婚了。”为了赚生活费,坂本开始在酒吧弹钢琴,慢慢地参与到了地下剧团和音乐演出的工作之中。毕业的前夕,坂本已经在音乐圈内小有名气,毕业证则被丢到了不知什么地方。endprint
很快,YMO就推出了第二张专辑《SOLID STATE SURVIVOR》,并展开了世界巡演,在伦敦表演时,坂本龙一亲眼看到一对新浪潮装扮的时尚男女在台下起舞,坂本觉得:“哎呀,我们真是酷到不行啊!”而三人清一色红色中山装的装扮更受到西方时尚界的注目,其实这些造型设计基本都来自于痴迷现代造型艺术的高桥幸宏,坂本自己则“总是一条牛仔裤配上人字拖,根本不懂什么时尚。”其实坂本龙一自己的第一张专辑《千刀》的封面造型也是高桥幸宏打理,高桥把坂本带到了阿玛尼的店里,一一试穿,“连我都觉得自己转变的还真快。”坂本在自传中这样写道。
回到日本的YMO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的明星,坂本连走在路上都会被指来指去,他开始厌恶走红,甚至讨厌起YMO:“我根本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YMO害的。”坂本把对YMO的敌意释放在了第3张个人专辑《B-2 Unit》之中,而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则私下创作了单曲回应,到1981年,3人创作了YMO第5张专辑后,大家都觉得,留下一个完美句号吧。不过直到1983年,完成了歌谣曲路线的《为你心动》,并巡回演出后,YMO才宣告解散。在《音乐使人自由》中,坂本回忆道:“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不得不‘长大成人,人生才确实地迈入了下一个阶段。”至于2002年3人再次走到一起,以及2007年YMO真正的复出,则是后话。
电影配乐:意外的礼物
《音乐使人自由》中坂本龙一对后YMO时期的回忆中最有趣的部分莫过于他和大岛渚、贝托鲁奇等电影大师的合作。
坂本龙一第一次参与电影制作,是1982年大岛渚导演拍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是坂本第一次当演员,也是他第一次做电影配乐。高中时就视大岛渚为偶像的坂本龙一见到大岛渚,兴奋得不能自已。然而当大岛渚告诉坂本:“请你参加演出”时,坂本则答道:“配乐也请让我来做。”然而当从南太平洋的小岛拍摄归来,坂本龙一才发现自己对电影配乐一无所知,不知从何下手。不得已之下,坂本向电影制片杰里米·托马斯求助,托马斯让他看看《公民凯恩》,了解电影配乐的规律。等到和大岛渚见面,坂本的电影配乐时间表已经和导演的配乐想法几乎一致,在自传中,坂本描述自己的心情:“我的自信心因此膨胀到了极点,觉得电影配乐不过是这样而已。”
正是由于《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坂本龙一在1983年的戛纳电影节遇到了意大利电影大师贝托鲁奇,贝托鲁奇告诉坂本:“我想拍一部中国最后一位皇帝命运的影片。”自幼看电影的坂本当然也是贝大师的影迷,当时就两眼放光。3年之后的1986年,《末代皇帝》终于在北京紫禁城开拍,坂本龙一也于3个月后加入剧组,饰演日本特务头子甘粕上尉,到达拍片现场当天,坂本第一次见到了饰演溥仪的尊龙,显然尊龙已经进入了角色,他对坂本龙一说:“你是日本派来的幕后黑手甘粕,是我的敌人,片子没拍完,我不会跟你说话。”带着跑个龙套的心情去拍戏的坂本被尊龙的话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在片场的坂本龙一自由散漫,贝托鲁奇警告坂本:“一星期后要拍这一场戏,你在那之前都不准笑,去想想天照大神。”而在拍摄现场,贝托鲁奇觉得坂本愤怒的力道不够,于是亲自示范给他看:“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愤怒!”结果坂本无法进入状态,贝托鲁奇就一直喊着:“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坂本龙一也和贝托鲁奇较劲,最初剧本中的甘粕是切腹而死。他对贝托鲁奇说:“一提到日本人,就会联想到切腹。像这种刻板印象,你应该也觉得很丢脸,而且你在全球的影迷也应该不会接受吧!”并固执地表示:“是要选择切腹?还是要选我?如果要留下切腹的剧情,我马上就回日本。”贝托鲁奇最后只得将剧情改成甘粕举枪自尽。
影片的配乐工作更是充满了戏剧性,在拍摄溥仪“登基”伪满洲国皇帝时,贝托鲁奇突然要求坂本龙一立即创作一段配乐,并说“无论什么类型的音乐,莫里康内可是当场就能写出来哦”。坂本只能操刀上马在长春完成了一段配乐。而到了影片杀青半年后,突然制片杰里米打来电话让坂本龙一创作配乐,时间只有短短两星期。当坂本龙一问贝托鲁奇希望要什么样的配乐时,贝托鲁奇则表示这是一部欧洲现代电影。坂本心想:“说了跟没说一样”,于是和女助手找来中国音乐参考,一边写曲,一边录音,没日没夜地创作出44首曲子。然而等坂本龙一到了伦敦,才发现剪辑过后的电影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配不上的地方到处可见”,又在伦敦鸡飞狗跳地忙了一星期。等到完成配乐,坂本龙一终于因为过度疲劳病倒了。
配乐完成6个月后,《末代皇帝》才最终完成剪辑,试映的当天坂本兴冲冲地前往观片,结果“惊讶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配乐不但被拆得乱七八糟,44首曲子也有一半没有被采用,电影本身和上一次的版本又不一样。“我满是愤怒、失望与惊讶,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会不会就此停止”,坂本写道。然而又过了6个月,剧组告诉坂本龙一,影片的配乐入围了奥斯卡奖,前往洛杉矶领奖的坂本龙一立刻就忘记了之前的失望,在台上用蹩脚的英语感谢起导演和剧组,在自传中,坂本龙一写道:“这个结果就如同一份意外的礼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