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的小小乾坤
2015-03-24沈嘉禄
沈嘉禄
在北方人眼里,上海的弄堂不仅狭窄阴暗,而且脏乱差,那些年,居民纷纷违章搭建,三层阁上再加层、屋顶抬升开老虎天窗、天井里要搭三四间厨房、沿街面房子挖地三尺开小吃店……这个小小乾坤不可阻挡地朝鸡窝化方向发展。此种形势下,人际关系焉能不紧张?所以吵架甚而动手都是难免的。就弄堂里的情景看,跟北京四合院没法比!
上海人哼哼冷笑:四合院确实曾经阔过,但独门独户的格局打破之后,还有什么情调?
没错,上海的弄堂正在陷落。现在还蜗居在弄堂里的人,基本上是草根,吃低保、待退休的居多,还有不少是租住于此的外来者,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惜。但上海人对弄堂的感情没有因此淡薄,一个街坊的数条弄堂兜底动迁,大家照例要叹息一番。弄堂曾是城市的血管,自有乾坤,以前弄堂里不单纯是住家,还藏着工厂、学校、舞蹈班、老虎灶、烟纸店、裁缝店、诊所……真是热闹极了,但大家都能鸡犬相闻,相安无事。
几番运动,弄堂受种种洗礼,这种最早诞生于租界、融四合院与西方联排式建筑于一体的平民住宅群落似乎完成了历史使命,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一步步走入档案文献。
还没拆掉的老弄堂,生活还在继续,日子再穷,开门七件事还必须安排妥当,草根百姓盼望着有朝一日动迁,有生之年能用上抽水马桶冲淋房。于是,弄堂里曾经有过的种种业态又开始复活了。比方讲,你去饭店吃饭,去茶馆喝茶,那里的点心品种不少,三丝春卷、酒酿圆子、鲜肉小笼包、桂花赤豆糕、花生糍粑等。你随手一点,服务员会心一笑,一眨眼工夫,江南风味的点心就送来眼前,味道很不错噢!可你不知道,这些点心可能并不在店里做,而是由饭店茶馆后面那条弄堂里的大妈或大姐做的。
饮食业竞争激烈,成本控制很重要,自己做点心要有专门的点心间,专门的点心师,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倘若外包给弄堂里的大妈,事情就简单多了。湖心亭、绿波廊里的火腿小粽子,大拇指这般大小,裹了十三道红丝线,英国女王吃过,克林顿吃过,卡斯特罗也吃过。但他们肯定想不到这些点心不是由国家特级点心师亲手做的,而是弄堂里大妈的手笔!据说长期给绿波廊供货的这位大妈,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现在,又有一位白骨精级别的时尚女人马姐,在环境好点的新式弄堂里借下整幢房子,专做私房菜,据说生意相当不错。而且这种弄堂里的私房菜颇受老外喜欢,他们以为这样就进入上海人的生活常态了、接地气了。马姐本来拿着会计师事务所的高薪,开豪车,好美食,吃遍天下,意犹未尽,干脆辞职开饭店。前客堂摆一桌,亭子间摆一桌,东厢房西厢房再各摆一桌,每晚觥筹交错,衣影鬓香,她手持酒杯满场飞,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还有一位黄姐更具传奇色彩,她在20世纪80年代初下海经商,涉足饮食业,并轻松掘到第一桶金。享福的日子提前来临,她却不习惯。黄姐身怀秘技,其中之一是包粽子。她包的粽子有讲究,糯米选安徽吴祥的,鲜肉选浙东农村散养的,连粽箬也有讲究,从福建采购来,煮后仍然碧绿生青。更讲究的是五花肉切小块,事先用老抽腌过两日两夜,再加糖拌透,一只粽子塞进五六块肉,足足有100克,保证每一口都能吃到肉,而且是肥瘦兼顾的肉,这样的粽子口感自然好嘛!
一开始黄姐包好的粽子是送朋友的,朋友吃了都说好,几番推让,黄姐收了成本费。后来有许多饭店听说了,就向她订货,黄姐忙不过来,只好请邻居大妈帮忙,在家里开起了小作坊。人家饭店包粽子讲究速度,据说最快的一分钟要包十几只,而她反复关照帮工的大妈:慢点慢点!一分钟只能包五六只,慢工出细活,这是有道理的。黄姐还供应油氽排骨、熏鱼、百叶包、蛋饺、酱油肉等老上海风味,也是独门秘技,散客与饭店争相订货。
现在黄姐的名气越发响亮,除了本地客,还有专程从北京、广州来的吃客呢,甚至连住在古北小区的老外也按图索骥来买黄姐的粽子,还有小日本打飞的来买粽子,买了当天就回去。
黄姐的家在浙江南路靠近延安东路的一条狭窄弄堂里,似乎是城区改造的盲点,她坚决不让客人爬楼梯上楼,怕他们骨碌碌摔下来脑袋瓜开花。楼下门口有一修鞋摊,修鞋老头代为接洽业务,客人订货,他代为收费,客人取货,他代为通报。听到楼下一声喊,黄姐就从阳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将几大包粽子晃晃悠悠吊下来。客人捧着还有点烫手的粽子乘兴而归,这也许是上海弄堂的最后一道風景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