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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区干部生活轶事

2015-03-23裴毅然

同舟共进 2015年3期
关键词:上海

裴毅然

北伐以前,中共组织一直处于地下秘密状态,党员只是零星个别,绝大多数为知识分子。发展工农党员,一般通过亲串亲、邻串邻介绍,支部大会通过就可以了。入党宣誓时,不少地方要喝鸡血酒,誓词为:“遵守纪律、严守秘密;努力革命,服从命令;打破宗族,不分姓氏;牺牲个人,不害同志;生死共存,永不叛党;如有变心,刀斩弹穿。”

大革命起来后,中共走向公开与半公开,各级组织分设组织、宣传部门,发展党员要填写申请书,由党员介绍、支部通过,并经区委(省委)审查,才能举行宣誓仪式。“四一二”后,白区干部潜伏于危险的“地下”,与监狱、刑场相邻。第二次国共合作后,党内流传两句话:“二万五千里,三千六百日。”二万五千里指长征,概括武装斗争;三千六百日,指白区地下活动十年,包括监狱刑场。

南昌起义后,一大代表包惠僧因病无法随部队行动,周恩来嘱其在南昌潜伏,如赶不上队伍即到武昌去找组织,并为包写了介绍信。包惠僧在南昌一表亲家住了月余,化装逃出南昌,从九江搭船回湖北老家黄冈,因白色恐怖,在乡下也住不下去,遂到武昌,没找到组织,携妻再逃至江苏高邮岳家避难。两个多月后,风声不好,走避上海,见了李达、施存统、马哲民等人,包惠僧曾在回忆录中说:“上海的情况很混乱,我遂和这些人一起走了失败主义的道路,消极脱党。”寥寥数语,勾勒出了大革命失败后全国紧张的气氛。

1927年6月1日,政治局修改党章,规定党费缴纳:月收入不满20元减免党费,20元以上起征;30元以内月缴党费两角;60元以下一元;80元以下3%;80元以上特别征收;失业工人或在狱者免缴。(《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修正章程决案》,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三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

1927年10月27日,陕西省委发出征收党费的第十号通告,要求党员都应按时缴纳党费,规定不同缴纳数额与月薪20元以上的累进“特别捐”,严令“党费于每月十号前一律收齐”,无故拖延超过三日,视情节给予警告直至留党察看;迟过五天仍抗拒不缴者,呈上级予以开除。此时全陕甘党员不过1681人(1/3为农民),要求1928年1月发展党员达到5430名。党员人数有限,所缴党费甚微,不可能支撑全党庞大活动。

1927年10月,党在上海收容南昌起义散失的归队者,一时没分配工作的,每人每天两角生活费,首次发放最多只给两元。同月,湖南省委环境越来越恶劣,生活也越来越艰苦,省委候委兼妇女部长刘英曾说:“由于党的活动经费太少,我们几乎领不到生活费,饱一顿、饿一顿成了常事,可是大家都毫无怨言。”职业革命家众多,大大超过非职业化党员,根本无法用党员缴纳的党费维持这么一群职业革命家的生计。当时中青年党员流行“以身许党”——领取党的生活费,全力从事党的工作,断绝一切社会关系乃至家庭关系,才是“职业革命家”。大多数党员都等着领取生活费,怎么还有钱缴纳党费?为此,1928年后,中组部部长周恩来提出白区干部的“三化”——秘密机关社会化、党员职业化、身分合法化。

创造社的李初梨,1928年入党,1929年11月任上海闸北区委宣传部长,半年后调任江苏省委宣传部秘书。“党组织(按:基层)是不给津贴的,到了区委每月给五元钱,根本不够用,只好住亭子间、灶披间,穿得也破破烂烂的。到省委工作后,每月发18元钱,办公室一般伪装成商号。当时,中央机关一般是独门房子。我们到省委开会大多穿长衫”。王明集团就是利用生活费控制上海党组织,六届四中全会后,他们对何孟雄等“持不同意见”的上海基层组织就采取这一招。刘晓时任江苏省委秘书长:“我曾奉命到沪西区委去谈判,要区委的同志不要反对省委,否则就不发给生活费。这些同志当时没有公开职业,没有任收入,为生活所迫,他们不得不服从省委,从而使王明控制了上海的党组织。”

1930年4月,汉口党组织派曾三赴沪学习无线电收发报,但组织太穷,只给路费15元。曾三已在小旅馆待命很久,积欠十几元房租、饭钱,15元全交出都不够。曾三只好当了蚊帐,得2.8元,再向两位穷同乡挤借十元,才结了旅馆的账,所剩不够买船票,通过水手帮助,用“看黄鱼”的办法上船。抵达上海,身上只有一角多钱。到饭店一看,每天房租2.97元,“我怎能住得起!只好拿出一件夹袍子去当了四元钱,第二天就搬到一个小旅馆去了。又过了一天,李强(化名张振声)找到我,给了我五元钱……学习期间,组织上给我们每人每月七八元钱的生活费(房租不算在内),除了吃饭所剩不多,还要订一份报纸,买些生活必需品,因此生活过得比较艰苦……长期都是每天买一把小白菜、一块豆腐,或者一块‘日本’咸鱼充当副食。如果买二角钱肉,就一定要放在菜篮子上面,好让二房东看到我们也能吃到肉。有时生活费晚送一两天,就得当衣度日,从当衣铺出来,捏着刚刚当得的钱去吃阳春面和烧饼。”(《红色往事》,济南出版社2012年版)

“四一二”时,上海吴淞大学川籍生何洛与妻子刘尊一被捕。何洛参加过上海工人的三次武装起义,民选上海市府委员兼局长;刘尊一为江浙区妇委书记。刘也是四川妹子,曾就读于北京大学政治系,由罗亦农介绍入党,与赵世炎两姊妹及其他七女生结拜为“十姐妹”,相约终身不嫁。不过,此时已过半数背约。刘尊一是“十姊妹”中最漂亮的一位。此时,桂系接管上海特别市党部,白崇禧淞沪警备司令部政治部主任潘宜之受同事托请,从轻发落有孕在身的刘尊一,假释送医院疗治刑伤。有人向蒋介石告状:潘宜之包庇共党要犯,蒋下令将刘尊一转南京监禁。与何洛一同被杀的有从杭州逃来的中共党员宣中华(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委员)、安体诚(杭州法政专校教授)。

1927年夏,孙传芳败退苏北后,取得张宗昌等军阀支持,从扬州渡江,攻占镇江,向南京推进。何应钦、白崇禧率北伐军第一、第七军迎敌,双方对峙于南京与镇江之间的龙潭,战况惨烈。潘宜之在上海率领东路军刚接收的两艘军舰楚同号、永安号溯江而上,直抵龙潭江面,炮击孙部,使其腹背受敌,一败涂地。是役,潘宜之立了大功。潘没邀功讨赏,而是上南京再次将刘尊一保释出狱,送进医院,让刘生下前夫何洛的遗孤。刘尊一大受感动,决定嫁给潘宜之。此后,刘尊一留英学习教育,终身从教。潘宜之乃同盟会员、孙中山侍从秘书、保定军校三期生(白崇禧同班同学),“四一二”次日夜晚,周恩来在上海七宝镇被捕,潘念旧情,当即放了周。1940年,周恩来在重庆特函国府经济部次长潘宜之,以示谢意。1945年9月9日,潘宜之愤于国府降格使用,服用烈性安眠药自杀于昆明,终年52岁,留下24字遗嘱:“穿上大衣,放进棺材,抬往后山,埋在地下,树立碑子,就此了事。”1950年后,刘尊一于西南师院教育系任教授。

被捕是白区地下党员必须“时刻准备着”的,对地下党员而言,“二进宫”“三进宫”属于家常便饭。1929年秋,张爱萍在上海“二进宫”。第一次进提篮桥二十天,同时被捕的还有佘一梦及后为著名演员的王莹;第二次先入龙华警备司令部,再转苏州省法院审判,一月后因“证据不足”获释。此时苏北南通、如皋、靖江、泰兴等农民暴动,成立红十四军,江苏省委从上海增调干部,支部大会上张爱萍报名参加,遂从“学生娃”转为职业军人。1930年初秋,在进军泰州的战斗中张爱萍被打断了左手,秘密送往上海的日本医院疗伤,不料这段经历在“文革”中被诬为“红十四军的王连举”(王为京剧《红灯记》中的叛徒,开枪自伤左臂)。

江西苏区发展之前,中央机关只能设置于大城市。上海因其租界、地理、交通等条件,便于隐蔽,“四一二”后一直为中共中央机关所在地,各苏区重要干部均由上海派出,各地也一直向上海中央要干部。如1927年2月,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创办《革命军日报》,居然在南昌、武汉都找不到合适者,郭沫若只得建议向上海要“创造社小伙计”潘汉年。

上海被捕的地下党员最多,成仁成烈者最多,而叛徒也出得最多,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戏”。1931年4月24日,顾顺章在汉口演出魔术被捕,是因为被上海过来的叛徒尤崇新认出。1933年中央军委被破坏,陈赓被捕,乃顾顺章派特务巡回小菜场,发现陈赓之妻后盯梢而至。政治局委员、全国总工会上海执行局书记罗登贤被捕,也因秘书叛变告密。

最有代表性的叛变事件,除了大叛徒顾顺章(中委),还有中央军委秘书白鑫。白鑫,湖南常德人,黄埔四期生,参加南昌起义后一路升至团长,1929年随领导人赴沪,任江苏省军委秘书。1929年8月24日,在上海新闸路经远里12号的白鑫家,政治局委员、江苏省军委书记彭湃主持省军委会议,出席者有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央军事部部长兼江苏省委军事部长杨殷,江苏省军委委员颜昌颐,江苏省军委委员邢士贞(负责兵运)、上海总工会纠察队副总指挥张际春等。开会时间已到,但军委秘书白鑫还未到。不一会儿,白鑫来了,身后跟着工部局巡捕与国民党的暗探。8月30日,彭湃、杨殷、颜昌颐、邢士贞“同案”四人,被上海警备司令熊式辉“正法”于龙华。唯有张际春得以保存,因张际春为黄埔一期生,蒋介石有“不杀黄埔生”的规矩,特派国民党中组部秘书赴沪,保下张际春,于1932年初释放。(此处需作一说明,此张际春非另一同姓同名张际春,两位都是黄埔一期生。这位黄埔一期生乃湖南醴陵人,1933年死于战斗,一说出狱后任国民党中央军校政训处中校政治教官,1933年4月病逝重庆。另一张际春乃湘南宜章人,1924年入黄埔一期,1925年入党;后随朱德上井冈山,历任红四军秘书长、抗大政治部主任、中宣部副部长,1968年死于“文革”迫害。)

之前,白鑫表弟在海陆丰叛逃,被彭湃下令处决,此为白鑫叛变心理原因之一。抵沪后,在国民党捕杀压力下,白鑫通过南京的哥哥联系国民党上海党部情报处长范争波,表示一念之差误入歧途。范争波要白鑫戴罪立功,特别希望白鑫设法捉捕彭湃。彭湃、杨殷等四人被杀后,白鑫躲进范公馆,深居简出,以防复仇。1929年11月11日晚,上海霞飞路范公馆门前停着一辆黑色别克轿车,范争波等人簇拥白鑫走出,送白鑫上南京领赏并远赴法国。白鑫与范争波拱手作别,正要举步上车,拐角处突然飞来一辆黑色轿车,车门一开,跳下三人,三声清脆枪声,范争波还未明白过来,白鑫就已倒地一命呜呼。范赶紧叫人动手,为时已晚,三名“红队”(红色恐怖队)队员迅速跃上车,消失在夜幕中。

白鑫的叛徒级别跻身“十大叛徒”,其余九人为:陈公博、周佛海、向忠发、顾顺章、张国焘、丁默村、李士群、文强、胡均鹤(赵尚志妹夫)。所谓“十大叛徒”,乃民间根据“综合内容”排列,大致反映“排列前十”。

1928年秋,福建省委书记陈少微被捕,他刨挖墙洞逃出,省委常委李连生则在漳州被枪毙。1931年11月,郑超麟等托派骨干被捕半年多,提他出去照相,胸前挂上姓名牌牌。照规矩,照相之后三天就是枪毙,同牢难友都将家里送来的最好菜肴给他吃,他摘下眼镜托难友转交其妻作纪念。苦熬三天,平安无事。事后知道:原判死刑,恰好龙华警备司令换人,蒋介石嫡系熊式辉换成十九路军的戴戟,刀下留人,改判15年徒刑。1935年2月19日晚,上海中央局书记黄文杰因叛徒出卖被捕,搜走三千现金、二十多只金戒指、四十多对玉镯、九箱文件及印鉴等。是日,被捕男女及家属共三四十人。这次大逮捕中,被捕的还有宣传部长朱镜我、组织部长何成湘、秘书处负责人张唯一,以及王凌波、杜国庠、罗晓红、田汉、阳翰笙、许涤新等,系上海地下党被捕人数最多的一次,史称“二一九”事件。

郑林,山西永济县任阳村人,1934年入党,1935年5月被叛徒出卖被捕,囚禁于山西陆军第一监狱。狱里穿着灰色囚衣的政治犯戴着脚镣,两人一间、四五人一间,也有二三十人一间,上下午各有一次可出来大便,白天可在院内晒太阳,但规定亲属不准探监,不准接触普通刑事犯,且任何书报都不准看。吃饭上厨房排队,吃食是发臭的小米和几片发酸的萝卜干,一次有人竟从饭锅里捞出两只焖烂的老鼠。犯人们提出要吃一碗干净的饭,狱方回答:“犯人就是要吃陈仓米,陈仓米就是这样,谁不爱吃就不要吃。谁叫你们犯罪呀!”犯人抗议绝食,要求狱方答应三项条件——改善伙食、去掉脚镣、阅读书报。他们坚持绝食五天,终获胜利,政治犯还在狱中办起拉丁化新文字墙报“都来看”。监方看不懂,看守长文化程度很低,看不懂拉丁化文字,政治犯故意问他上面写了什么。看守长煞有介事:“这是英文,咱不认识。”还回头训斥刑事犯:“这是外国文,你们能看懂?都快走!”看看犯人都不走,只好在一片哄笑中尴尬退身。

蹲监狱也有蹲监狱的好处:一切免费。有人就说:“房租不必付、电灯免费、饭是警备司令送吃的,小菜有济难会接济,肚子饿时,早晨和下午还可买大饼油条吃,虽然比外面买的要贵一些。”

经济力量在监狱也“无坚不摧”。1932年北京的草岚子监狱(军人反省院),关押着一批日后成为省部级高干的政治犯:薄一波、刘澜涛、杨献珍、殷鉴、安子文、李楚离、徐冰、刘格平、廖鲁言、冯基平、魏文伯、王其梅、徐子荣、王鹤峰……因禁止读带“马”“观”书名的书籍,最初囚犯们用旧小说封面“换装”弄进来,后被发现,狱方禁止一切书籍带入。薄一波每月私塞20元好处费给看守,请他们代为购书,解决了狱中的阅读。

白区干部被捕虽然十分正常,但到“审干抢救运动”“肃反”及“文革”阶段,要说清楚“怎么出来的”就很麻烦了,必须得有“证人”。可这种事儿,实在不好找证明人。因此,1942至1944年的延安“抢救运动”中,凡是曾经被捕的白区干部,几乎都有“敌特”“变节”的嫌疑,甚至一个省的地下党都被划为“红旗党”。如川豫两省党组织就吃了大冤枉。川省工委书记邹风平被逼自杀。河南省委秘书长危拱之(叶剑英妻)被关押致精神失常。

杨述,出身江苏淮安工商地主,韦君宜之夫;1934年入清华哲学系,1939年入延安马列学院,任职中央党校、新华社、《解放日报》;1948年任团中央宣传部长,后任团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兼《中国青年》社长;“文革”后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副主任兼政治部主任。1939年“五一”那天,川东特委青委书记杨述等在重庆夫子池召集数千人大会,国民党宪兵把场。杨述因去沙坪坝联系一位党员,回来时想入会场,宪兵不让进,杨述坚持要进,便与宪兵厮打起来,所带《新华日报》等红色材料掉落,宪兵立即将他抓起来。(一说杨述正要走进队伍,一阵拥挤将腋下纸包挤落,他连忙拾起,将一张纸条塞进嘴里,特务确认他为共党。)押往宪兵司令部途中时,路经五月书店(川东特委书记廖志高居所),杨述高呼“共产党万岁!”廖即报告南方局。南方局领导人周恩来(一说董必武)向国民党交涉,说明杨述为“八路军渝办”工作人员。次日,杨述被放回,因有此经历,不久被送至延安。

1984年1月,廖志高回忆:“这件事是清楚的,杨述同志没有自首、叛变问题。但以后,杨述同志为此不知被整了多少次,特别是延安抢救运动,康生有意诬陷好人,对杨述同志揪住不放,并多次残酷毒打。直到1943年我回到延安后,才给杨述同志澄清了这个问题。”(《四川党史研究资料》1984年第3期)

报刊界向为左翼文士聚集之地,维新党、同盟会、国共两党高干亦多出于文化界。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邹容、陈独秀、陈布雷、戴季陶、叶楚伧、陈公博、于右任、吴稚晖、邵力子、乔冠华、杨刚、宦乡……文士易浪漫,容易不满现实,因此文学也总是革命的起点。

邵力子弃文从政前,编了十年《民国日报》“觉悟”副刊,创造社几乎“集体加入”了中共,胡也频、蒋光慈、瞿秋白、丘东平、陆蠡、沈泽民、叶紫等文学青年,后均为著名中共党人。但文士也易穷酸。瞿秋白母亲因穷发急,吞红头火柴自尽。1925~1927年前后,瞿秋白不仅每月要汇30元赡养济南老父,还要维持两个弟弟的生活、学业。他每月领取党内生活费50元,当然不够,还要靠替塔斯社写稿才“得到相当高的报酬”。彭述之在广州时生活艰苦。张国焘在上海也过得紧紧巴巴,借贷度日,搭伙中宣部,每月七八元伙食费,欠了三个月,由郑超麟垫付。

1928年,托派留苏生陆续回国,他们中许多人在上海卖稿为生,托派活动经费亦靠此维持,尤其靠翻译稿酬。托派青年大多留过学,懂外文。他们依托上海的文化环境,趁时托势,形成一点小气候,宣扬托洛茨基主义。“以卖稿得来的稿费维持个人的生活和托派组织的经费,这是当时上海托派分子之所以能聚集较多,搞成一点小气候的政治背景和经济原因。

没有这个条件,那些离开了文字手段难以谋生的人,很难较长时间聚集在一起,中国托派运动也就很难搞成那样的声势”。卖稿为生的托派文人有的也很穷,如没出过国的北大毕业生陈其昌,为报刊写国际政评,一家三口,妻子是家庭妇女,有时出门帮佣,全家穷到“三月不知肉味”。但他从不发一句怨言,不向人诉苦,也不轻易向人告贷,不影响对托派工作的热忱,以此赢得托派同志的尊敬。

1930年,托派王凡西被开除出党,生活无着,卧病在床,妻子又临近分娩,“唯一可以找点生活费的是卖稿子……于是口译了普列汉诺夫的《从唯心论到唯物论》,由妻子笔录,居然卖到120元(约等于五个月的党内生活费),如此才算度过了被党逐出后的第一个难关”。王凡西后来编译《俄国革命史》,稿酬千字3元,共约三四十万字,稿费达千元。

“我在1931年5月被捕以前,生活来源完全靠了此项稿费。不仅我一人如此,所有的反对派(按:托派)干部分子,只要是能够提得起笔的,均以译著社会科学文稿解决生活问题。不但各人自己的生活,甚至当时各小派(按:托派内部小派别)的经费,以及每派中从事组织工作的同志们的生活,也取给于那些卖文者的收入”。《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无论横向比较还是纵向比较,其时稿费都不算低,也是不少作家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

当然,也有少数富余者。1928~1934年夏衍搞日文翻译,“译稿费大概是每千字二元,我每天译2000字,我就可以有每月120元的收入。这样,在文艺界的穷朋友中,我不自觉地成了‘富户’”,夏衍还有编剧顾问的“车马费”、电影剧本编剧费,月入至少200元。夏衍1924年入国民党(孙中山介绍)、1927年5月入共产党,但他的生活靠稿费、版税,除了皖南事变后中央要他从桂林撤退到香港,组织上买了飞机票,以及1946年周恩来要他去新加坡,组织上给了一笔旅费外,他一直是自力更生、卖文为生。在红色职业革命者中,夏衍属于绝少数的自力更生者。1950年代初评职级,人事干部问夏衍供给制时每月领几斤小米,夏衍答从来不吃小米,更没领过,人事干部一脸惶惑。华东局、上海市委根据夏衍党龄、职务评了个“兵团级”,书生从政的他“还是不懂得兵团级是怎样一个职位”。

1928~1935年,阳翰笙稿费加编剧费,月入200元。1935年春被捕,10月由柳亚子、蔡元培保释出狱,仍靠稿费与编辑《新民报》“新园地”副刊为生,月得百余元。1929年,鲁迅推荐柔石编辑《语丝》周刊。柔石小说《二月》《旧时代之死》由鲁迅作序、校订出版,20%版税,月入80~100元。当年文化界的整体收入不错,摆弄文学不仅可以成名成家,而且“回报颇丰”。

1932年陈白尘回江苏淮阴老家闹革命,秋天被逮捕,次年解送镇江,判刑五年。他在狱中写下50多万字作品,取材多为控诉黑牢生活,两块大洋买通看守,稿件寄往狱外,陆续发表于左翼刊物。独幕剧《虞姬》发表于《文学》(1933年一卷三期),稿费50元,狱犯十分红眼,陈白尘惴惴不安,不得已用此款去买“外役”(牢内较自由的义务劳动),将钱花在狱中,别人也就不怎么眼红了。

1934年9月,首任满洲省委书记邓洁,在大连蹲狱七年两个月后获释,因单独关押,出狱时连话都不会说了。他通过杭州艺专校长林风眠寻找党组织,林风眠派人陪同赴沪找到周扬。邓洁靠稿费维持生活,经常在饭摊上买碗菜饭或几只粽子解决问题。1936年春,两位初到上海参加革命的青年,对他说没有生活费,邓洁让两青年在路边等一等,二十分钟后回来,递给他们三块钱。两青年接过钱,发现他身上的旧夹大衣不见了。

周扬抗战前在上海,那时候他的生活没有着落。虽然是职业革命家,但在上海的生活全靠自己的稿费。周扬据称是周瑜后裔,家道衰落,其妻吴淑媛乃大户之女。周扬最初在沪搞革命,全靠岳家经援。1934年暑假,周扬爱上光华大学女生苏灵扬,与之同居,将发妻送回湖南益阳,断了岳家接济,经常上胡风处告贷,求借三五元菜金,“周扬经常来借钱,很少归还”。1936年苏灵扬临盆,阵痛难忍,周扬身无分文,没法送医院,急得团团转。其女周密说:“最后从郑振铎伯伯处借回20大洋,才使我免于落生在那间不满十平方米、整日不见亮光的亭子间里。有了我,您和妈妈的生活更加拮据了。不得不设法挣点稿费来糊口度日,列夫·托尔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中译本,就是在那种境况下问世的。”(《忆周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翻译《安娜·卡列尼娜》得酬800元,周扬经济状态才有所好转。

不少革命青年因为经济原因,无法坚持职业革命,只得离开组织。1938年秋,重庆党员周健因家庭经济拮据,任教歌乐山某儿童保育院,离开职业革命。“一二·九”后加入中共的李锐、范元甄,没有经济来源,衣食住行、婚嫁病残等都要家庭或亲友资助——尽管这些青年革命者彼时尚看不起供养自己的“不革命者”。

(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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