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爱情
2015-03-23安潇
文/安潇
小学二年级,因为个子高,我被选进跳高队。这是一种我喜欢的运动——向跳杆冲刺,翻身,把自己扔在垫子上,不管能不能跃过那杆,我通常都摔得很高兴,拿得巧还可以来个后滚翻。跳高教练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姓郎,被我们称作“狼老师”,大腹便便,心情一般很好。“狼老师”爱气功,吸口气大肚子就像石头一样硬,然后总是很热情地号召小朋友们往他肚子上撞。我们像群小牛犊,甩着脑袋,飞奔着顶过去,一个个被他的肚子反弹回来,捂着脑袋,找不着北。
跳高队的欢乐记忆非常短暂,没过几个月,“狼老师”就来找我谈话,说田径队的廖老师看中我了。我老大不愿意,因为田径队非常无聊,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一样不停地跑圈,做后滚翻都没机会。可廖老师是个敏感摩登的小青年,对讨小姑娘欢喜很有一套,平时没事儿就能看见他被一群女同学围着。我爱画画,画了一本子美女(眼睛占半个脸,满脸头饰那种),他拿起来看,由衷地赞道:“画得真好,都跟你一样漂亮。”于是我就轻易被他搞定了。他还会写篆书,给我的美女一个个地题字,什么“纯洁”、“凝思”、“一帘幽梦”……周围围了一大群小姑娘在看,看得唏嘘不已。
我就这么被收买了,高高兴兴地被廖老师训练着,一不小心就跑快了。二年级结束时,廖老师宣布说:“暑假别歇着,来参加集训,为迎接秋季区运动会做准备。”他还很神经质,集训搞得像集中营似的,大放假的也要求我早上七点到校。我非常失落,假期泡汤,还要每天六点起床,连累我爸也要早起给我做饭,蹬自行车送我到学校。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半睡半醒,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我爸放在操场上,交给了廖老师。我不悦地抱怨说“我困”,廖老师问“几点睡的”,我答“十一点”。于是,廖老师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难忘的话:“成人睡七个小时足够了。”别说当时八岁半的我觉得残忍,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睡得像个成人。
真开始集训,我才发现被骗了,说是集训,数来数去只有两个人,叫体罚还差不多。除了我,还有一个不大熟的男生,是我们年级一班的(我是四班的)。这个男生比我矮不少,挺瘦的,眼睛还很亮。给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双眼睛里完全没有怨言,也没有困倦。我向他抱怨说我困,他毫无反应,好像天生就是来“集中营”当模范的。他叫“便铭”,后来他拿了树枝在沙地上写他叫“卞铭”。多么奇怪的姓!
集训是彻底的无聊、两个人的集训、无限的跑圈。小操场一圈才两百米,眼前看到的景物无数次地重复:小树林、校门、传达室、器械室、教学楼、廖老师、卞铭,小树林、校门、传达室、卞铭……哎呀!这小子竟然跑得飞快,一不留神就从后面赶上我一圈!我吓得赶紧加速,要死要活地跟他赛跑,却被他超;追,再被他超;再追……一天下来,累成死人。
每天都这么重复着,我们也熟悉了。卞铭那男生,话不多,不抱怨,目光清澈,衣服总是很干净,表情总是很平静。有时我跟他说点女生的事儿,他也没反应,估计是对复杂事物无法理解,但我那时小,很容易就把木讷当气质了。
我们成了好朋友,每天一起回家,我爸也不用蹬自行车了,卞铭就在我路过的小林子里等我,我俩一起走路去学校。集训之后,我俩无聊,就在树林里挖土坑,捉蚯蚓,拔树根儿。我捡了个散架的鸟笼,对其复杂结构迷恋不已,舍不得扔,卞铭把它拿回家,让他爸爸给修好了,再带回给我,让我好不开心。
暑假就这样度过了,我俩每天追来赶去,累了就一起倒吊在双杠上“倒挂金钟”,倒着看世界——校舍和小树林都飞到天上,只有卞铭同学还在地上。廖老师从天上走来,别有用心地说:“你们俩还形影不离了,跟一对儿似的。”我听了不以为然,那男生比我矮,我们怎么可能是一对儿?卞铭也不以为然,他的精神面貌永远一个样,坦荡到没有任何复杂的念头存在,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
我们升到三年级,新一轮训练又开始了,卞铭被分到中长跑队。虽然训练都是在操场上,但不是同一个教练,队员也多起来,我们不怎么碰面,我就把他忘了。
直到第一学期期末,有一天,廖老师突然跟我说卞铭得了区运动会四百米冠军。我大为吃惊,这才想起那个和我修鸟笼、“倒挂金钟”的男生。
那天上操,我特意往一班所在的方向看,看见卞铭在全班前面带队。我非常意外地发现,半年没注意他,他竟然长高了!而且,我以前从未留意过,他的五官竟然很好看,眉清目秀,眼睛很黑很亮,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完全黏在他身上,移都移不开,忽然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男生心跳得很猛。我的胸膛里升起一股小气流,它像粒子般一颗颗打在我的脑子里,让我很舒服地晕头转向。
我的心脏最敏感的那个尖尖儿喜欢上了这个叫卞铭的男生,它像风向标一样转着,忽痛、忽痒、忽麻,忽自我怜爱地感觉舒畅。我的精神世界立即丰富起来,周遭一切事物变得平淡无聊,父母、老师和同学都面目模糊,做着平庸的琐事,只有他是唯一明亮的焦点。每次路过他们班门口,我都放慢脚步,伸长脖子,左顾右盼。我每天都要做念咒般的功课,吃饭时念他名字,上课时念他名字,跑步时念他名字;迈左脚他喜欢我,迈右脚他不喜欢我,看哪只脚先踏进家门;每天刷牙定点骚扰老天爷,口中念着“求求您了,让我将来嫁给卞铭”,计划得非常长远;伟大的秘密不跟任何人说,只有在同学取笑他名字说“大便铭”的时候,我才正义词严地纠正道:“是‘卞’,不是‘便’!懂不懂啊你们?”
可每当我真的见到他,我那气势凶猛的计划便全部缩回蜗牛壳。我没办法主动去和他说话,生生等着他来和我说话,未果。训练休息时,我一个人坐在操场一端,他和他同学坐在另一端。我目光似剑,死死地盯着他看,但当他的眼睛看过来,我就立刻扭头看树。我的骄傲不允许我们目光相对。
他的同学叫朱柯,也是训练队的,他们俩总在一起聊天。一个叫蒋仪的女生走过来,和朱柯推推搡搡,嬉笑打骂,卞铭在一旁笑着看,三个人玩得好不热闹。我在一旁看红了眼,十分嫉妒蒋仪可以满不在乎地和卞铭打成一片。她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咬着牙想:我也要满不在乎!我也要和他打成一片!于是,我盘算好,吸了一口气,穿过操场,面带微笑地走过去。
朱柯正在喝水,我很挑衅地把他的水瓶一拍,水飞溅,洒了朱柯满脸满裤子,全体傻眼,包括我。这结果不是我想象的,我只好说:“我是开玩笑……”朱柯惊诧道:“好你……个!!”话也接不下去了,就赶紧擦裤子。大家都没料到半路杀出个我,卞铭也很纳闷地看着我,我感觉无趣,说了句“对不起”就走人了,心里像吃了虫子一样难受。
我本以为自己是所向披靡的优秀全能儿,任谁也不放在眼里。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卞铭面前却是如此捉襟见肘,僵硬别扭,无路可走。我大感挫败,一连几个月都没和他说上话。
到了第二个学期,又是区运动会,这次我和他所在的队都要参加比赛。运动会在西区一所很破的小学举行。上午比赛完毕,中午吃了点儿饭,我便四处游荡,发现小学里面还有个附属幼儿园。因为是周末,幼儿园很安静,周围树木环绕,场地中间是半生锈的滑梯,地上是没扫的树叶,一幅破败的景象。
我百无聊赖地滑滑梯,登上去,滑下来,再登上去……刚转身再要滑下来时,我忽然发现卞铭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大为吃惊,心狂跳,但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卞铭走过来,站在滑梯底下看着我,眼睛黑黑亮亮的。我一直难以忘记他踩着树叶“咯吱”响向我走过来那一幕,我的心脏有点难以承受的紧张。他不说话,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一横,很扭捏地撒娇道:“你在下面接着我呀!”他双手插兜,又一次很纳闷地看我,不屑地说:“这是幼儿园小孩玩的,你要我接你干吗?”他肯定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自讨没趣,脸像发烧般热,自己滑下去,不说话了。
卞铭大概看出了趣味,也入伙玩起来,两个人默不作声,爬上去,滑下来,一个接一个。虽然我们没有对话,可我的心已经飞了,脑中那些飞散的颗粒让我又晕眩起来。我开心极了,一瞬间好像回到一年前我们一起“倒挂金钟”的时候。
下午回到比赛场地,很多人比赛完了就先走了,卞铭参加的是下午的四百米,廖老师在操场上忙,只有我和卞铭在操场外围的垫子上坐着。不知怎么搞的,这男生忽地开始腹绞痛,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脸煞白,牙咬得紧紧的,看起来痛得很厉害,却不说话也不喊疼。看他那么难受,我不安极了,很想替他受罪。我难过得想哭,可现在不是时候,便当机立断,抄起廖老师的瓷缸子,跑到食堂去打热水,拿回来给卞铭喝。他喝下去,脸色回转,看起来好受点了。他闭上眼睛睡了,我便坐在一旁,默默死守。一会儿,他醒了,表情有些忧虑,看得出还有些难受。我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高兴起来,于是翻自己的书包,竟翻出个变形金刚和模型汽车。我忘了为何书包里有这些玩意儿,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一股脑塞进他手里。他看看我,开始玩,玩得投入了,忽然就有了笑容。把玩具还给我时,他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你挺温柔的。”然后就起身比赛去了。
我的大脑里仿佛卷起了暴风雨,一个九岁男孩跟一个九岁女孩宣布说“你挺温柔的”,这太严重了,也太美好了,我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轻飘飘地飞了。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忘了,之后一连好几天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
在破败小学的一幕幕好像坏了针的唱盘,没完没了地在我脑中反复播放。我想,他是喜欢我的。这种心情好像胸口抱了一个聚宝盆,沉甸甸、金灿灿的,让人好不欢喜,很想骄傲地露给人看,可又不得不藏着掖着。
当时,我们班有个叫刘洪冰的男生,大耳朵,瘦猴样,算我的半个死党,经常跟我一起混。他喜欢上了隔壁班的女生,找我出谋划策。我们聊得高兴,那小子就来劲了,使劲逼问我喜欢的人是谁。我本是那种打死都不暴露最高机密的性格,可那天“你挺温柔的”几个字在我脑中拼命闪现,我心里一醉,舌头一甜,就把秘密给说出来了,说完还不忘提醒他:“千万别告诉别人!”
几天之后,我走到操场,刘洪冰在打篮球,看见我就嬉皮笑脸地过来,说:“我跟卞铭说了你喜欢他的事。”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瞪圆眼睛,颤着声音说:“他说什么了?”刘洪冰笑着说:“他说他可以分给你百分之一的感情。”一句话变成全世界最锋利的尖刀,直戳我心窝。我眼前一黑,用最后一口气把刘洪冰推倒在地,歇斯底里地怒吼:“谁让你说了?你说什么说?!”然后疯了似的跑回教室。
缩在教室的角落,我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眼泪却流成河,衣服都被打湿了。心一瓣一瓣碎掉,往下落,掉在地上,一片片化了。我被狠狠地刺伤了,觉得浑身寒冷。我就像个笑话一样。
我说过,我成长的道路,就是践踏着喜欢我的人,并被我喜欢的人践踏着走过来的。我的高高在上的骄傲,被那个眼神清澈、心无城府、比我还矮的男生击得粉碎。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不想再看到他,但那种被击败的心情,过了很久才得以恢复。
很多年之后,到了高二,我的小学同学从美国回来,找我团聚。她以前是卞铭的朋友,聚会那天把卞铭也叫上了。我考虑了一下,坦然地去了。这个曾经比我矮的男生,现在长到了一米八三,很结实。他戴着眼镜,推着自行车,样子还是很好看。我们很礼貌地谈话,没有一句话提到以前。他大概早就忘了“分出百分之一的感情”的事,他大概根本就是另一个人。我早已失去了全部感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我心里的“卞铭”二字已经定格在那个眼睛漆黑、踏着树叶向我走来的小男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