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来过你的世界
2015-03-23红岩
■文/红岩
作者有话说: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没再见过那个人。上小学的时候,每逢下雨天,我都看到同学们的爸爸打着雨伞站在校门口等。遇见这样的情形,我总会有着淡淡的伤感。后来,我和妈妈提过这样的想法,问她还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可不可以给我一张,让我熟悉一下他的样子,将来我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不至于把他当成陌生人。可碍于她当时一脸憎恨的表情,此后我便再没提过。但为了不留有遗憾,我写下了这个故事,让祝晓青去寻找她十几年未见的妈妈,代替我完成我未完成的夙愿。
(一)爸,我找不到家了
祝晓青失踪了整整一夜,爸妈在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无果之后,火急火燎地奔向了警察局。但是由于她失踪的时间太短,不能立案,他们只能先去学校找老师们商量。
没课的老师和一些与祝晓青要好的同学都围在一起看学校大门口的监控录像,上面显示,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祝晓青是最后一个出校门的。她身上没背书包,左手拿着一瓶矿泉水,站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之后,缓慢地向右边的路口前进。
“这不是回家的方向!”妈妈皱着眉头说。
来不及多想,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发。学校右边有个岔路口,通往两个方向,大家分开行动,很快,有人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发现了她。
祝晓青警惕地蹲在椅子上,手里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被她当成武器指向前方。妈妈不知所措地看了爸爸一眼,随后上前几步,把祝晓青揽进怀中,空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落地。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祝晓青被露水濡湿的头发,心疼地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呢?”
祝晓青挣脱开她的怀抱,瞪着圆圆的大眼睛,问她:“你是谁?”
“我是……”妈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忙一把拉住爸爸的手,嘴里喃喃道,“她这是怎么了?她连我都不认得了!”
爸爸安抚了妈妈一会儿,随后摸了摸祝晓青的头发,扬起嘴角对她说:“青青乖,和爸爸回家。”
“爸爸?”祝晓青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思忖了几秒钟,随即,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说,“爸,我找不到家了。”
(二)事情发展顺利,尔等帮助,朕必铭记在心
祝晓青因为失忆所以提前放暑假,在听过当时在场的同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之后,所有人唏嘘不已,想不到平时呆瓜一样的祝晓青居然会得这么一种病!
即使听起来匪夷所思,那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因为祝晓青居然在那天回家的路上乖巧地叫了一声“妈妈”!
她从来都没叫过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叫阿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叫。
由此可见,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妈妈高兴得多做了好几个菜,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她甚至悄声地对自己说,其实这样也蛮好。能让祝晓青忘掉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重新开始,这是她从一开始就期望的事情。
但事不遂人愿,不仅是回家的路,也不仅是爸爸妈妈,连带着所有生活的痕迹,仿佛都已经被她忘记得干干净净。
她不知道洗脸要怎么开水龙头,也不知道香皂是干什么用的,甚至连书面上她自己的名字,她都不认识了。
妈妈强装镇定地拿着圆珠笔,写下“大”和“小”两个字,问她:“这个怎么读?”
“这个……”祝晓青瞧了半天,最后咯咯一笑,“我不知道。”
身后的爸爸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手里的剃须刀“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手掌半握,还保持着刮胡子的动作。他拉过已经呆住的妈妈,说:“明天我们上医院吧!”
除了会走路和说话,祝晓青俨然回到了婴儿时期的状态。
走在街上的时候,她会抑制不住好奇心,指着天空和云朵问那是什么,还会张牙舞爪地去抢路边小孩子手里的气球。妈妈不厌其烦地回答和制止,整颗心却纠结在一起。
可即使看过医生,也没人能回答出来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最后,医生给出的结果皆是“可能是心理压力造成的,要好好休息,注意饮食”之类的话。
其实这话说得颇有道理,他们那天在长椅上找到祝晓青的时候压根就没在她身上发现一点伤痕,她怎么说失忆就失忆?既然不是外伤,那就是内伤,所以还是要从心理上找原因。
祝晓青的爸爸和妈妈早就已经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这些还都是旁人所给的分析。
虽说有病不能乱投医,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爸爸握着熟人给的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抽了小半包烟,最后回过头来,看着祝晓青笨拙地翻着相册,嘴里还哼着早上看光盘学唱的儿歌,重重地叹上一口气。
祝晓青闻声,悄然回头,眼角眉梢都带着些许无辜。她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反锁上房门,这才放松下来,把故意反穿的拖鞋甩了出去。
她拿起枕头下的手机给刘熠然发信息:事情发展顺利,尔等帮助,朕必铭记在心!
两分钟后,那边回复:陛下,臣惶恐!
(三)我只是想回家,就一次也好
刘熠然的爸爸和祝晓青的妈妈是故交,按照她的计划,刘熠然要说服他爸来祝晓青的家里给她父母吹耳边风,好让他们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本来她没敢抱太大的希望,想不到刘熠然居然真的搞定了。
前面进行得都很顺利,至于后面的计划会不会有偏差,祝晓青的心里极为忐忑。
祝晓青一夜辗转难眠,一字一句地背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生怕明天露出一丁点的破绽。
翌日,她散着头发,等妈妈给她扎辫子,并摇头晃脑地说:“我要粉色的头绳,我要扎两个麻花辫!”
妈妈一直微笑着应承,祝晓青站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心里早就已经吐得死去活来,看着自己穿着蓬蓬裙、扎着两个麻花辫的样子,简直就是二到无穷尽。
但一想到只要忍过今天,一切就都会海阔天空,祝晓青还是努力让自己笑出声来。
祝晓青坐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感觉到脸颊上有温柔的触感,她皱了皱眉头,不自觉地撇过头去。妈妈的手臂僵在空中,她干笑两声,收回手来,把头转向窗外,任谁也看不到她眼睛里泛起的泪光。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心理医生名叫唐泽,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样子,并不像祝晓青想的那样穿着白大褂,也不像她想的那么慈祥。
爸爸一一交代祝晓青的病情,唐泽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侧目看向她,笑得甚是诡异。
紧张的感觉是从她独自一人坐在唐泽面前的时候开始的,他倒了一杯水给她:“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是!”祝晓青咬紧牙关,冷汗直流。
又想到她其实应该和他坦白交代,于是她支支吾吾地说:“其实……”
“你叫什么名字?”他打断她。
“祝晓青。”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周庆云。”
“那外面的那个女人是?”
“她不是我妈妈!”祝晓青自知太过激动,吐了一口气,一口喝掉杯子里的水,又霎时间把水吐出来,咧着嘴巴直呼气,“烫的?!”
“你是装的。”唐泽递上来一包纸巾。
祝晓青张了张嘴巴,调整好情绪之后才缓缓张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唐泽靠在椅子上,一脸的玩世不恭,完全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该有的表情:“我凭什么要帮你?”
这完全出乎祝晓青的意料,不是说心理医生都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吗?她呆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她嘟哝着:“不麻烦,说几句话就行。”
为了让唐泽心甘情愿地帮她,祝晓青不得不将实情娓娓道来。
祝晓青四岁的时候,她爸爸祝明远过世了。彼时,她的弟弟祝晓风刚刚降生,因为经济压力太大,妈妈就把她托付给了远房亲戚家抚养,也就是她现在的爸爸妈妈。
开始到新家的时候,祝晓青整天整夜地哭,后来,日子久了,她不得不接受事实,却很少笑。为了让她安安稳稳地待下去,养父母甚至连给她改名字的事情都没有再提。
祝晓青本以为自己会记恨一辈子,不想却终日思念。她总想着,等自己长大一些就能回去原来的家,可她后来才发现,她压根就不记得那个家到底在哪里。
“所以你就装病?”唐泽正视着她的眼睛,“这办法……是不是有点偏激啊?”
“我只是想回家,就一次也好。”祝晓青的声音低下来,好似她在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不齿。
“OK!”唐泽站起身来,冲她眨了眨眼睛,说,“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四)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最最最聪明的人
为了事情顺利发展,祝晓青早就准备好了一段台词,并把它们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抄写在笔记本上,中途还修改了好几遍。唐泽看了一眼被她揉得皱成一团的“演讲稿”,嫌弃地蹙了蹙眉,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张纸,飞快地投向墙角处的纸篓里。
“你!”祝晓青还没来得及爆粗口,唐泽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妙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唐泽到底和爸妈说了什么,但是她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刘熠然在短信上问她:他会不会直接把你和他说的话都告诉了你妈妈啊?
不会的。祝晓青十分肯定地回复。
毕竟,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在日记本上写下她想回家的想法,还故意把日记本放在显眼的地方。然而,即使她能清楚地看到日记本的位置改变了,日记本也被翻过了,可还是没人会提送她回去的事情,甚至于每一次她提起以前的事,妈妈都会立刻转移话题。
后来,祝晓青好奇地问唐泽:“你到底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我只是说你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你并不是失忆,只是不愿意记起那些往事,并且你的眼神看起来很悲伤。”唐泽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祝晓青惊喜地问。
“他们说,自从你四岁那年搬家之后,你就一直这样。”他撑着下巴,笑了笑,“于是我就告诉他们,如果可以带你回到你原来住过的地方,可能会对你的病情有所帮助。”
“就这么简单?”祝晓青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
祝晓青看了一眼她之前准备的“演讲稿”,上面写着什么回忆综合征,治疗的方法是要把她每一年的所在地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对于如此胡诌的病症,她也是颇感无力,就连刘熠然都说这是火星人才能得的病,但是以她的智商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
反正,以往她看电视里说的什么症候群听着也很混乱,想来,要是从医生嘴里说出来也不会引人怀疑,谁知道唐泽竟然能想出一个如此完美的谎言。
那天,祝晓青拉住唐泽的手,狠狠地亲了一口,说:“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最最最聪明的人!”
这一举动惊得唐泽差点把实话全盘托出。其实,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心理医生,只是刘熠然花重金找来的一个托儿。那些名片都是现印的,工作室也是找别人借的!
不过这也怪不得刘熠然,谁让祝晓青当时挽着青筋暴起的小细胳膊威逼他?虽然从半年前他用篮球敲碎学校二楼的玻璃被她撞见之后,他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万幸的是,这场戏演得可比祝晓青事先预料的要成功得多。
可是,能回到原来的家里固然是好事,但有时候祝晓青也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养父母。如果不是这次装病,她连爸爸妈妈都没叫过他们,而且,他们也的确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只要她想要,什么东西都尽量给她最好的。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惦念,无时无刻不在惦念。
(五)她是阿姨,是自己的周阿姨
他们已经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还要坐三个小时的客车,好在通向大山的道路不再像以前那般蜿蜒崎岖,那条看起来永远到不了尽头的水泥路也还算平整,虽然仍有些颠簸,但是抑制不住祝晓青心头的激动。
“快到了吗?”祝晓青把头探出窗户,一望无垠的稻田冲击着她的视线,她鼻子一酸,毫无防备地落下泪来。
祝晓青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问:“妈,我们这是去哪?”
“去你周阿姨家里,你还记得她吗?小时候你很喜欢她的。”妈妈并没有发现异常,替祝晓青整理好皱起来的衣领,柔声问道。
“周阿姨?”她重复了一遍,默默地摇了摇头。
好像这辈子她说的谎话,都没有这几天说得多。她心虚地想。
祝晓青随着妈妈一起在终点下车,从这里直通原来家里的羊肠小道铺上了一层细密的沙石,穿着软软的凉鞋踏上去,竟然有点硌得脚疼。
她忽然有点怀念以前在下雨天就会变得泥泞的黄土路,那路即使光着脚丫踏上去,也会很舒服。
远远看到那座有些破旧的青砖瓦房的时候,祝晓青停住脚步,不敢再继续前进。门口的男孩正挎着用柳条编织的小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柿子,看到她,便朝着窗口大喊了一声:“妈,有人来了!”
妈妈指着身系围裙的女人,对呆滞的祝晓青说:“快,叫周阿姨。”
“周……”屋顶的炊烟被微风吹到面前,呛得祝晓青喉咙生疼。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直到周阿姨从屋子里端来一碗水。她咕咚咕咚地几口喝了个精光,抿了抿嘴唇,道:“甜的!”
彼时正值晌午,妈妈和周阿姨寒暄了几句之后,把行李一股脑地塞进祝晓青手中,说:“好像还有一趟回程的车,妈妈先走了,这段时间我和爸爸都有事,不能照顾你,你在周阿姨家里好好听话,开学之前我来接你回家。”
祝晓青没有答话,回头看着那个肤色黝黑的女人,居然并没有太多亲近的感觉,这让她觉得难受。
那条小路还是弯弯曲曲的,看不到尽头。小时候,她经常站在这里目送妈妈离开,肉乎乎的小手不停地挥舞,就是希望妈妈回过头来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看到她。
而面前这个人和记忆中似乎有些相像的身影逐渐重合,祝晓青快跑几步,唤了一声:“妈!”
妈妈顿住脚步,用袖子使劲地抹了抹脸,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之后,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开。
她在右边的树荫下行走,孤单的背影落寞得让人心疼。
“姐姐!”祝晓青闻声才发现自己出了神,连忙转过身来,看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生。小时候他可不怎么听话,那时候,她就是用手指头碰他一下,他都会扯着嗓子哭个不停。
周阿姨把男孩拉到身后,说:“你的病你妈妈都和我说了,没事,你安心在这里养病,想吃什么告诉我,阿姨给你做!”
见她不应声,周阿姨又说:“晓风,带你姐姐进屋,你帮她打水洗脸。”
祝晓青叹气,对的,是这样的,她是阿姨,是自己的周阿姨。
(六)看不出来,你还很心灵手巧嘛
山里的天黑得都比较早,晚霞也比城市里的漂亮许多。夕阳把屋后的小河映成淡淡的粉红色,美得那么不真实,一如当年。
祝晓青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周阿姨整天忙得热火朝天,不见人影。她闲得难受,白天和祝晓风一起上山割柳条,晚上就坐在河边,把柳条的叶子都摘下去。
“你弄这些做什么?”祝晓青甩了甩略有些酸疼的手腕,用河水洗去手上的绿渍。
“编筐。”他慢悠悠地答。
“编筐?”她眨巴着眼睛,“你吗?怎么编?”
祝晓风拍拍手,拿起处理好的柳条开始起筐底,一根接着一根,把它们密密麻麻地编织在一起。祝晓青蹲在一边仔细地看,也想跟着他学,无奈她手笨,在浪费了一些柳条之后索性放弃。
他动作极快,两个小时以后,筐已经基本有了雏形。她递过手绢给他擦汗,笑得肆意而张扬:“看不出来,你还很心灵手巧嘛!”
天色彻底暗下来,有成群结队的蚊子在耳边哼唱歌谣,周阿姨拿了件外套给祝晓青披上,顺便呼唤他们进屋。
她想叫妈妈,却叫不出来,那句周阿姨也是如鲠在喉,最后,她只能小声道:“谢谢。”
当晚,祝晓青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发呆。
周阿姨的房间里传来微弱的灯光,她悄悄地看过去,发现周阿姨正在给祝晓风白天上山时磕破的小腿擦药酒,一边揉一边轻轻地呵着气,问他:“还疼吗?”
这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她还小,却必须背负起做姐姐的责任,在妈妈外出的时候,抱着弟弟小声哼唱儿歌。但她力气有限,有时候一个不小心会和他一起摔倒,因此她的膝盖常常被磕破,直到现在还有大小不一的疤痕。
但是,妈妈发现之后总会心疼地抱着弟弟,然后大声呵斥她,全然不管她其实也受了伤。
祝晓青吸了吸鼻子,回房用被子捂住脑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让汗水代替眼泪肆意地流淌。
那晚,她梦见自己和祝晓风一起掉进了水里,岸上的周阿姨没有丝毫犹豫,一跃而下,拉着祝晓风拼命地游,而她哽咽的声音逐渐被汩汩的流水声淹没。
祝晓青越发呼吸困难,猛地坐起,发现枕巾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七)祝晓风话不多,却整天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直到有一天,那个变形金刚丢了
半个月过去了,祝晓风的手里已经诞生了十一个柳条筐,祝晓青也歪歪扭扭地编好了一个,虽然卖相不怎么样。
周末镇上的市集,祝晓风带着她一起去,卖掉了所有的筐,然后拿着赚的钱去药店买了一些止咳的药。
他数了数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张人民币,问祝晓青:“姐,你想吃什么?”
“我?”她赶紧摆了摆手,说,“我什么都不要。”
祝晓风点点头,转身准备回家,视线却被一个玩具摊所吸引。那些明显是一些旧玩具而已,祝晓风却欢喜得不得了。
即使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也到底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
祝晓风拿起两个变形金刚,一大一小,大的二十元,小的十五元。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要了那个小的。
在回家的路上,他频频回头,嘴里嘟哝着:“那个大的好像更好看一些。”
祝晓青没有说话,她把裤兜里两张十元的纸币揉成一团,趁他不注意,唰地一下丢进了路边的稻田里。
“姐!”祝晓风欢喜地地唤她,惊得她身子一颤,差点栽进稻田。她佯装平静地稳住身体,回头,语气不善地吼道:“干吗?”
他委屈地伸手,说:“蜻蜓。”
祝晓青看着他手背上那只扑闪着透明翅膀的小蜻蜓,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去接。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上还沾有未曾退去的怒火,小蜻蜓一看到她,便吓得落荒而逃。
她耸耸肩膀,说:“跑了!”
最近,祝晓青总能听到周阿姨的咳嗽声,不大不小,却一声接着一声,而祝晓风总会在这时忽然出现,把止咳药和白开水递给她,然后继续回去处理柳条。
祝晓青对他殷勤的样子翻了一个白眼,心里略有不舒服,却不知道这种感觉源于何处。
时间逐渐流逝,她默默地计算回程的日子,心里难过,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祝晓风还是时不时地带她去园子里摘柿子,挑出最鲜艳的一个递给她,有时候心血来潮,他还会带她一起下河捞鱼。
其实,祝晓青之前完全是杞人忧天,即使她和祝晓风一起跌进河里,也完全不会出现那种二选一的尴尬状态,因为他的游泳技术简直好得可以和泥鳅相媲美了。
他潜入水中,又伸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之后,把鱼丢上岸,说:“姐,抓住它!”
祝晓青胆子小,战战兢兢的不敢动,用手指头戳了戳小鱼的身体之后反被它甩得满脸是泥。他看到后就笑,咧着嘴巴笑,笑得夸张极了。
祝晓青噘起嘴,拿起兜里的小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模样,然后也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祝晓风话不多,却整天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直到有一天,那个变形金刚丢了。
他把屋里屋外翻了一个底朝天,一边找一边抹眼泪。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在意,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便抓住他的手,喊道:“差不多得了!不就是一个破玩具吗?哪天我再买十个给你。”
他嘴里说着“不用了”、“没关系的”,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了,目光却还是止不住地到处寻找。祝晓青看得心烦,回到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祝晓青烦躁得很,上午妈妈给她打电话,说三天后会来接她回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蹲在地上,不住地抓头发。
秒针嘀嗒嘀嗒的声音使祝晓青更加心慌意乱,一想到睡一觉就会过去八个小时,她连眼睛都不敢闭了。
祝晓青独自一人来到屋后的小河边,双手伸进河水中,虽然正值盛夏,但夜里的河水是格外凉。
她心生一计,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河水不深,正好到她的腹部,她强忍着颤抖的身体,硬是在里面站了一个多小时。
等到她爬上岸,她的两条腿都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了。她站不起来,只好坐在河边等着太阳升起,可等着等着她就睡过去了。
(八)其实现在转学很方便的,学费也不贵,我和晓风学会了编柳条筐,我也会赚钱了
祝晓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额头上敷着微凉的湿毛巾,腋下不知被谁放了一支温度计。她睁不开眼睛,小声地呼唤着:“妈……”
头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把她额头上的毛巾取走,说:“你妈妈后天就来接你了,别着急。”
她听得格外清楚,大脑中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被折断。她取出温度计,上面清楚地显示,是四十摄氏度。
祝晓青的右手还缠着医用胶布和针管,她感觉每一口呼吸都似喷火般燥热,眼泪滚烫地落下。她抽泣着,呜咽着,吼出来的声音却如蚊蚋一般:“我装失忆,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我站进冰冷的河水中,就是为了和你多待一段时间,可你却巴不得我赶紧消失。我不走,我死也不肯走!”
祝晓青一直以为她没有憎恨过,口中诉说的却是她多年的委屈与不甘。
祝晓青一病就是一个多星期,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她还是多年前的祝晓青,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
因为生病,回去的日子只能延迟。本以为装病的事情暴露之后会触发一场强烈的暴风雨,没想到却异常平静,平静到让她胆战心惊。
梦醒以后还是要面对现实,开学的日子迫在眉睫,祝晓青从床上爬起来收拾行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定了定神,说:“周阿姨,我明天回家的时候,你能去送我吗?”
“行!”她答得痛快,“我和晓风一起去送你。”
“其实现在转学很方便的,学费也不贵,我和晓风学会了编柳条筐,我也会赚钱了……”祝晓青脱口而出,末了,回头,笑得如同岔气了一般,“我说着玩的!”
“晓青啊!”她迟疑着叫祝晓青,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祝晓青后知后觉地答:“嗯?”
“没事!”她摇头,转身。
隔天中午,妈妈风尘仆仆地到来,看着祝晓青因为生病而变得干瘦的脸,心疼得直皱眉。
祝晓青没哭没闹,安静地挽着妈妈的手。临走前,她从兜里摸出两张一百元递给祝晓风说:“拿着这个,去镇上买一个更好的变形金刚。”
其实,她也不是忽然就懂事了,而是那个变形金刚是她偷走的,她还残忍地把它扔进了河里。她忘记了河水的清澈透明,却发现弟弟每一次路过小河的时候都会红着眼睛。
(九)祝晓青改了名字,并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也再没见过祝晓风和那个周阿姨
祝晓青离开之前,周阿姨还是忍不住找她聊天,并且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了她。
祝晓青的爸妈从小青梅竹马,一毕业便结婚生下了她。妈妈那时候年轻,什么都不会,祝晓青的第一双鞋就是周阿姨做的。祝晓青刚开始学走路的时候,爸爸忽然失踪了,为了找他,妈妈把她托付给周阿姨,可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三年。虽然妈妈最后还是没找到爸爸,但万幸的是,她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祝晓青现在的爸爸。后来,他们一起回来,想带祝晓青走,妈妈一看见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周阿姨虽然心存不舍,但也不忍心让她们母女分离。
“因为害怕你会怪你妈妈把你丢下了几年,所以我们谁也没想过把真相告诉你,不承想你居然始终放不下这件事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当初将祝晓青“归还”之际,她想到可能这辈子她们都不会再见了,便编了个这样的谎话欺骗祝晓青,“青青啊,你这样做,你妈妈真的会很伤心。”
祝晓青从牙牙学语之际便记得陪伴她左右的一直是周阿姨,四岁之时她被周阿姨亲手送到别人的怀抱里,本以为周阿姨将自己视为负累,却不知,她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其实是无私养育过自己的恩人;而忽略了这么多年的人,其实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被她纠结了许久的事情,居然只是一个笑话。
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受。
祝晓青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车上,她兴高采烈地对妈妈说她找回了所有的记忆,却只字不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倚在妈妈的肩膀上,笑得阳光灿烂。
妈妈笑而不语,原本就紧握着她胳膊的右手不由得收紧。她别过头去,生生忍住了要掉下来的眼泪。
祝晓青一直以为唐泽是帮了她大忙的人,却不知道他其实相当不靠谱。那天,他口拙地和祝晓青的爸妈编谎话,因为紧张,所以编的话比那张“演讲稿”上的还要差劲。爸爸一眼识破,没办法,他只能和盘托出。
得知女儿憋在心里十几年的秘密,两个人心里是既难过又酸涩,但为了让她开心,他们还是选择陪着她演完这场戏。
不过,为了让祝晓青未来能安心待在他们身边,妈妈拜托她的亲生母亲周阿姨说了一个谎话,将曾经的真相扭转。
到家之后,妈妈打电话给周阿姨报平安,最后,她轻轻地说:“谢谢,再见。”
祝晓青改了名字,并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也再没见过祝晓风和那个周阿姨,但她还是会偶尔想起那夜周阿姨替她披上的外衣,静静地怀念那段时光。
只是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