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资本、社会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四个阶段
2015-03-23吕乃基
吕乃基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通常从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子系统及其关系来理解一个社会,经济提供社会运行的物质基础,如衣食住行,进而彼此交往和文化娱乐的设施等;政治规定社会运行的法律制度,经济运行方式,如市场经济及其范围和比重,实施税收、福利、选举等制度,以及关于权力分配与制约的制度;文化倡导社会基本的价值取向,论证现行社会的合理与合法性等。在一个稳定完善的社会中,三大子系统处于相互耦合之中。计划经济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经济停滞,社会陷入争斗,三大子系统处于混乱之中。改革开放的一个口号就是,社会主义不是贫穷,此后GDP一路赶超到世界第二。然而社会主义也不只是富裕,生态危机,贫富悬殊,诚信缺失,表明政治与文化子系统及其与经济耦合存在问题。这三大子系统如果都是在同一国家主体的掌控之下,何以往往发生偏差而失衡;抑或,如果它们不是由同一主体掌控,又分别归属于何种特定的主体?
近来多次看到另一个视角[1-2]:政府的权力、市场与资本,以及社会和个人①类似地,袁绪程认为,中国改革主要是改变国家和社会合一、“党政经”合一的组织形态及其相应的制度规则,按照不同的功能定位,重建现代的政府组织,企业组织,NGO组织及其相应的规则和制度。政府组织逐渐退出一些公域和本属私域的领域,扩大私权和私域,以利于市场组织和NGO组织的生长。但作者没有进一步分析,这三种组织之间的关系与改革开放分期的相关性。[3];不仅在一个方面回答这一问题,而且有助于厘清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分野等事例,以及理解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
一、资本、社会与政府
政府、资本以及社会②此处的“社会”为狭义,在理论上排除政府的权力和市场的资本。为论述方便,以下以“国家”指称本来意义也就是广义的社会,因而本文中,在不注明的情况下,“国家”一词不含权力的意味。,三足鼎立,彼此支撑而又相互制约。
政府拥有权力,而且与权力高度合一。权力指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支配权,大致包括权力的作用者和承受者、权力的范围和条件、权力本身受到的制约,以及权力的合法性等。虽然有的国家三权分立,有的大权独揽,不过在一般情况下,政府拥有并实施权力,权力的承受者是全体国民。政府拥有全局时空上的信息优势,高度组织化和迅速反应能力,通常越是集权,这种能力越强,不过这并不意味对于国家整体发展的效果也一定最优。政府通过法律和各种行政手段制定市场规则,调节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规范资本的行为,应对种种突发事件,维系政府的日常运行。政府通过法规和舆论调控社会和个人的行为,使之以适当的方式参与国家事务。政府按其执政理念审时度势,通过制定法规等协调处理其与资本和个人的关系(如成品油降价和同时提高税率),以维持其心目中的国家稳定和发展。
资本与市场息息相关,一方面资本受制于市场,只有在市场中才能发挥作用。资本必须在市场中选择需投入的要素并组织生产,并使生产出来的产品和提供的服务转化为商品进入市场,在商品交换中获得资本的增殖,并以此维持或扩大再生产。另一方面,市场若没有资本的运行,如同没有演员的舞台,也就没有了生机。市场与资本,前者居于主导地位。在完善的市场中,资本主要扮演正面角色;而在扭曲、混乱的市场中,资本往往显示恶的一面。当然,资本也会反作用于市场。
资本虽不具备关于全局的信息,但在供给与需求方面拥有更为精确细致的信息优势,而且具有高度的流动性和杠杆效应,以及在各类商品之间充任交换的能力。人对各种商品,对自然、生态和环境的感受和喜怒哀乐等千差万别,且因语境而异,甚至见异思迁,因而很难在彼此间加以比较和交换;在“价值通约主义”[1]的旗帜下,市场与资本将这些嵌入于特殊语境中丰富和个性化的感受,转化为与语境无关而通兑一切非嵌入的单一的货币,于是交换发生,国家得以运行。资本以其扩张、增值和摆脱监管的欲望,由创新和扩展(全球化)驱动和改变现状。资本无疑具有权力,但资本之权力的主体多元,外资、国资、民资,权力不一;同一种“资”也处于彼此竞争之中。资本权力的作用者更是多样细碎。资本受到需求的制约与引导,彼此间还面临竞争,消费者用脚和稀缺的“眼球”投票,促使资本不断改进组织制度与功能,提供更好的商品和服务,并因此促进国家的发展。资本还以其市场意识制约政府及其权力,使政府(执政党)的产生与更迭可以不再依靠暴力,而是经由民主(市场的)方式。资本通过市场将个人从以往单一的暴力权威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获得劳动自由,并获得影响社会的能力[1]。在人类历史上,亚当·斯密所定义的市场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这之前是以血缘与宗法为基础的传统社会,而之后则是以拥有天赋人权和彼此间契约关系的个人为基础的现代社会,政府的权力同样在市场的基础上建构起来。不过,由于各类资本主体之间经由涨落、竞争与合作等自组织过程寻求各自的生态位,视野较小,较关注眼前利益,因而在整体上的效率不如政府。然而从另一角度看,正是在市场自组织的过程中,各种生产力要素被整合进来,各方的诉求得到最大程度的磨合与耦合。
个人的集合组成了社会。个体占有信息少,三教九流背景各异,个人的诉求混杂松散甚至彼此相左,缺乏稳定有效的组织,因而在三足鼎立中,如果没有工会等非政府组织的介入,社会通常处于弱势,易于受到权力和资本的挤压和分化。然而,社会中的个人既是政府权力的作用对象,也是政府权力的最终授予者;个人通过创新、就业和消费(政府当然也消费,不过说到底,消费的主体依然是个人)活动提升其需求层次,使资本的运行、循环和增值成为可能。社会以正义观念抵御资本拓展经济合理化的企图,以劳动力素质的提高和新的知识提升资本和社会的运行水平,以新的需求引领资本,完善社会和国家。个人虽因其分散而弱势,然而也因此不会形成相对一致的利益集团,从而可能以其对自由和更高境界的追求,经由自组织的途径均衡政府权力和资本与市场。个人是一切发展的动力和出发点,也是一切发展的目的和归宿。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创造和承载知识的人成为一切发展最重要和最强大的源泉,在三足鼎立中,社会的地位也就越发重要。
经济、政治、文化主要是从功能的视角着眼,考察在一个作为整体的国家内三个功能子系统之间的耦合;而政府、资本、社会三者皆为实体,每一方都会站在自身的角度,同时关注政治、经济和文化。相对而言,政府虽然关注GDP,乃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关注国民的价值体系,但重中之重无疑是政治,是执政的地位和权力分配。资本对政治环境极其敏感,也关注消费者的消费欲望,最终是落脚到收益和利润。个人关注收入和物价,关注社会的公平与公正,希望实现理想,感受幸福。政府、资本和个人虽处于同一国家之内,却都有自身的利益担当和诉求,都自觉不自觉遵循经济人假设,力图以最小投入获得最大效益,并且倾向于自我扩张。制定美国1787年宪法的核心人物麦迪逊说:“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如果是天使统治人,就不需要对政府有外来的或内在的控制了。”政府、资本和社会三者之间的合作与博弈,汇成政治、经济和文化三个功能子系统。这正是一个国家自身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是否耦合的根本原因。
政府权力过大,越俎代庖,干预、替代市场和资本,垄断资源如土地和能源,市场被扭曲,失去配置资源的功能,资本或者失去生产力要素的选择权,或者投靠权力,权钱合一,共同盘剥社会与个人。政府的公权力全面侵犯个人的私权,也就剥夺个人的选择权,导致专制型与盲从型人格,表现为官本位和公务员热,或者蜗居于“小时代”,社会失去活力而停滞。反过来,若是政府权力太小,也无力处置市场和资本与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福山曾经在他的著名的《历史的终结》中认为,西方民主会取代和终结所有其他的“专制”政体,成为统治世界的唯一政体,历史终结于西方民主。然而通过近年来对中国崛起等事例的思考和对西方民主的深入反思,福山意识到一个强大政府对于三足鼎立必不可少。美国的“制衡效率太高”,导致联邦政府的施政能力低下。它在某种程度上能防止“坏皇帝”,也可能会束缚“好皇帝”,使他做不成好事[4],已经从原先的精英民主走向庸俗民主。在野党为了能上台执政,攻击政府的每一项政策,让国事停摆、经济空转;甚至造成社会分裂与人民对立[5]。
市场和资本的势力过大,会排斥、逃避政府和社会的监管,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破坏生态,盘剥民众,走向垄断,泯灭向上的动力,推高基尼系数,造成两极分化,以及腐蚀政府和社会,把权力和人间一切或美好或丑陋之事物折合成货币,标价出售。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鲜血,唯独不是“道德的血液”。“任何能够想象出来的人类行为方式,只要在经济上成为可能,就成为道德上可允许的,成为‘有价值的’,只要付钱,任何事情都行得通”[6],甚至包括在价值判断上互相对立的事物,造成价值观的模糊与混乱。资本的所作所为不仅在道德层面,而且会诉诸暴力(如中国眼下的拆迁,乃至艾滋病拆迁)。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揭示,资本收入增长总体上高于经济增长,金融危机更是凸现了资本大到不能死的事实。此外,任由“看不见的手”一意孤行还会一再堕入危机之中。反过来,原社会主义阵营已经见证了摒弃资本与市场的后果。
社会过强,社会运动频发,并且往往以道德自居,以民主名义走向政治激进化,非要自己赢了才算数,任意破坏法律,实际上是反民主。或者陷入彼此间的纷争之中,难以凝聚到一个方向,致使政府和资本难有作为(如南美、泰国);或者争自己的权利而无视自己的责任,加大企业成本,增加公共财政的负担和政府债务(如欧猪四国)。反之,社会与个人的羸弱会扭曲政府的运行(例如,中国的老百姓“太好了”云云,于是政府和资本得以过度膨胀),以及让资本的增值最终成为泡影;由此可见,正因为社会的弱势,需要政府和资本时时记在心间,予以精心呵护和培育,尤其是培育NGO和作为社会之中坚的中产阶层。
资本具有无限增值和扩张的欲望,组成社会的个人力图沿需求层次提升;相对而言,政府较为保守。如果不是为了更好地管理和控制,如果没有来自内部资本和社会的压力,没有来自国际竞争的压力,政府往往会选择维持现状。
政府、资本与社会,各自作为实体发挥其功能,由合作与博弈汇集起来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在功能上的耦合与否,又反过来规范和改变政府、资本与社会各方的权重及其行为,三方之间处于长期的磨合之中。在政府调控下,社会和谐向上与经济稳定发展,二者之间的长期和解,在大部分情况下并不是现实,而是作为一种理想来衡量和引导现实。
二、案例分析
1.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
站在这一视角看,在亚当·斯密时代,政府和社会尚未在市场经济的基础上生成,资本基本上没有受到来自政府和社会的制约,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加之资本稀缺和劳动力过剩,物以稀为贵,致使资本的力量过强,以至“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鲜血”。这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是资本的“黄金时期”,资本的天堂也就是社会的“悲惨世界”。
两次工业革命期间与此后,工人阶级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社会抗议运动。人既不是工业革命中的机器,不是《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也不可以折算为或等同于市场中的货币,并不只是“经济人”,工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在工业化先行一步的英格兰,个人和团体都参与有组织、有计划的救助工人、穷人和弱者。在1819年英国枪杀示威工人的“彼得卢”事件后,政府迅速妥协,促进立法,改进刑法,成立社团,教会也参加进来,传教士则在布道之余从事社会福利工作,从而免于革命。很多作家也有形象的描述和深刻的批判,例如雨果、狄更斯,以笔墨唤起良知。马克思进而揭示资本的本性和利润的来源。与此同时,工人的情况也在改变。随着工业化的深入,培育了具有特殊技能的工人,能获得较高的工资,逐步进入中产阶级,工人代表进入议会,“参政议政”。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逐步提炼出来并成为社会的榜样。在某种程度上,现代社会的自组织过程也就是中产阶级的自我塑造过程。新的社会秩序就是这样“涌现”出来[7]11,119。巴尔赞认为,就社会观而言,19世纪堪称“爱的世纪”[8]479。随着社会涌现成为相对独立的力量,资本与政府让步。此前,政府是资本的代理人(马克思)。工人阶级运动促成了政府和资本的相对分离。政府逐渐看清放纵、投靠资本的危害,制定一系列法规制度,明确对资本的限定,以及政府和资本各自对社会的责任。经过数百年的发展,逐步建立起三方之间的相对均衡,其典型或许是北欧的福利资本主义。这一历史过程可以归结为资本主义由初级阶段到高级阶段。值得注意的是,资本主义国家的自我完善过程与科技的发展同步,前者为科技发展提供通衢,后者促使国家权力不再偏向资本一方。
目睹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罪恶,在不发达国家,无产阶级革命造就了苏联东欧社会主义模式,走上与资本主义国家不同的道路,也就是消灭资本和市场经济,试图通过公有制让社会控制经济。这么来看,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分野,就在于在资本和社会二者之间政府的站位。资本主义也就是政府与资本站在同一条战壕,或者完全仰承资本之鼻息,一起压榨社会,故称“资本主义”;而社会主义则是政府完全为了社会,政府和社会一起弃绝资本。为了把资本赶尽杀绝,必然要彻底根除哪怕“资本主义的尾巴”,加上“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社会最终也就淹没于国家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次重大的试验,在早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就,成为落后国家赶上发达国家的主要路径。然而失去资本的扰动和市场的自组织,泯灭社会由下而上的原创和动力,这些国家先后在不同程度上走向“贫穷社会主义”[2],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纷纷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引入资本与市场,走上各具特色的改革之路。
在一国内部也可以做类似的分析,例如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美国的共和、民主两党就分别偏向资本与社会,卡梅伦则要求英国人在经济发展和混乱二者之间,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在资本和社会之间做出选择。
2.全球化中的资本、社会与政府
二战之后,西方国家基本上确立了对资本的规制体系。全球化意味着资本没有了国界,资本挣脱主权国家的规制,跨出国门,在海外,特别是在渴求资本而又缺乏对资本监管的不发达国家,找到了“自由”发展的空间。包括社会主义国家在内的不发达国家争先恐后给予种种优惠来“招商引资”,譬如中国。
“外资”所到之处,便与当时当地的政府相结合,制造一个又一个貌似初级阶段的资本主义。不受制约的外资将求“资”若渴的当地政府拖下水,一起对付社会,掠夺当地的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以及欺凌民资;如若政府不从,则随时撤资。一旦当地资本日益充沛,加上社会的诉求日盛,政府便取消优惠,制约和规范外资。
在资本流出的发达国家,资本因此变得稀缺,从而加大在资本、社会和政府三者博弈中的权重,延长工作时间、推迟退休年龄,以及降薪和降低福利待遇,等等,压榨社会的地盘。发达国家工薪阶层上街游行抗议,其缘由正在于全球化改变了资本与社会博弈的格局。资本家说,你罢工我就到东欧去,东欧也罢工我就到中国去……。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在类似的意义上,资本只有遍及全世界,才会回过头来接受监管,才会理解资本真正的自由必须与人的全面发展相一致。政府如过于偏向社会,资本难以为继,经济衰退,到头来难以满足社会的诉求;政府如倒向资本,便失去来自社会的选票而下台。希腊左翼反对派在2015年大选中获胜,随即发生希腊国内社会与欧元区资本之间的博弈。此处的复杂性还在于,“社会”在希腊,而“资本”在欧盟,二者分属不同主权的主体。
数月前发生在台湾的“太阳花运动”,在某种意义上也与资本的特殊流动和运作有关。2010年,两岸签署《海峡两岸经济合作框架协议》(ECFA),其浓厚的特色就是大陆让利,“太阳花运动”的直接诱因《海峡两岸服务贸易协议》也是如此。大陆的资本以某种特殊方式流向台湾,多与企业商贾打交道,也就是在资本上做文章,相对而言较少与社会公众交往互动,主要获利的是台商等拥有资本的阶层,进而指望与台湾本土的资本联手影响台湾事务。社会则以“太阳花运动”的反弹,昭示自身的存在,进而在选举中致使国民党失利。诚然,台湾终究还是要发展经济,社会也绕不过资本,不过,大陆也可以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在处理海峡两岸关系中,资本并非万能。马英九的老师熊玠认为[9],大陆需要转变对台思路,不能盲目让利,切不能让民进党认为可以通过反大陆得到更多好处。最近“习朱会”的一大变化就是,更重视青年和基层。
香港“占中”的起因与“太阳花运动”及而后的事态有相似之处,香港社会的一部分叫板特区政府。由于大陆对香港的影响远大于对台湾的影响,香港社会的力量又远弱于台湾社会,因而“占中”的结果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撇开这些特殊影响不论,从资本、社会和政府三方的博弈着眼分析“占中”的前前后后,依然会使人饶有兴味。在“占中”过程中,特区政府的主要策略是,以商铺、出租车司机、旅游业等经济损失,高级白领上班出行不便,以及香港金融中心地位的动摇为由,也就是联络资本来压社会;资方在情感上可能同情占中,但在利益上难以割舍,因而会默认或支持特区政府所为。特区政府的另一张牌是以另一部分社会,也就是给市民生活的不便来反制“占中”行动。特区政府依法治港,最终控制了局面。虽然“占中”已然落幕或告一段落,但大陆依然有必要从中汲取与台湾选情类似的经验教训。
随着“一带一路”紧锣密鼓的推行,随着中国成为资本净输出国,上述经验教训值得记取。单纯的经济考量,有意无意之间对政府和资本的偏重,往往会疏离个人与社会,一旦有关国家因选情而发生政府更迭,最终事与愿违。无论来到哪个民族什么国家,说到底,个人与社会才是一切发展的源泉,也是一切发展的最终目的。
3.科技创新的影响
科技的发展无疑在总体上提升政府及其权力、市场与资本,以及个人与社会的运行水平,譬如互联网,譬如高铁,这一点已有共识,不再赘述。
有必要指出的是,科技对政府及其权力、市场与资本,以及个人与社会的影响并非是“1+1+1”或“三一三十一”。一般而言,科技发展对这三方的影响某种意义上呈“等差”甚至“等比”的关系。政府以其拥有的权力和高度的组织性,往往可以在科技的发展中获得更大的“收益”,以至众多西方的研究者把科技划为政府实行统治的“工具”。例如,在已经或正在到来的大数据时代,由于政府具有信息优势,可以在更大范围内而又更为精准及时地监控市场与资本,俯视社会与个人;譬如只有政府看得见而个人不能看的不动产。牧羊人和羊的隐喻被一再提及。资本居其次,也可以在稍小的范围内监控公司的员工和消费者。在引入ERP(企业资源计划)之后,杨元庆不无得意地表示,现在联想集团的运作变得透明,如同看着金鱼缸里游动着的金鱼,而他本人则在鱼缸之外。最后是个人。虽然科技提供个人更多选择权,个人由此获得更大自由,可以脱离组织和“单位”自我扩张,但个人毕竟势单力薄,只能用脚或眼球投票制约政府和资本。
即使这样的均衡也一再被科技创新所打破。几乎每一项科技创新,或者将新的要素投入市场,或者重新配置各项资源的关系,从而在不同程度上改变原有生产力各项要素在市场中的权重和价格;导致以个人与社会一方,与资本为另一方关系的此消彼长。在科技的发展中,先是体力劳动贬值,随后是单调重复的劳动贬值,接下来可能会轮到从事简单逻辑思维的脑力劳动。个人唯有以其有价值的创新和社会的自组织抗衡市场与资本。
科技创新也改变政府权力与市场资本的博弈关系。一旦新的产业产生,政府、资本和个人三方之间的游戏规则有待在博弈中重新商定,政府需要时间审视资本与社会的新的关系,重置自身在资本与社会之间的立场,使资本不至于摆脱监管,社会既得到发展,又不至于无序和弱化。于是,资本便会有一段自由期,在新拓展的疆域获取超额利润。当下,互联网所到之处正是这样的“空白地带”。传统金融不敌互联网金融,电商位列2014年度中国最吸金行业之首,在相当程度上即因为此。
互联网也赋予个人以前所未有的话语权,由此所汇成的社会舆情,其涨落的频率更高,幅度更大,范围更广,更易激起蝴蝶效应;然而更难追溯和追责,更难管理。在某种意义上,分散的个人破天荒第一次获得与政府和资本叫板的地位。不过虽然如此,由于新媒体的破碎和短平快等特点而缺乏理性和必要的深度,充满情感和非理性色彩,往往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眼下的一个典型就是医生自拍事件中,从一个极端到了一个极端的舆情。
随着科技的发展,随着三方博弈关系的演进,资本由商业和产业资本发展到金融资本,覆盖的范围更广,具有全球影响,跨越的时间更久,含有对未来的预期甚至某种信念,如保险、股票和期货等,同时流动性更强,杠杆的倍数更大,还有诸如抵押、租赁和借贷等,因而所对应信用等的文化内涵更高更丰富。一端要求法制环境更加公正透明,要求国家乃至世界局势相对稳定,可以预见;另一端则是不确定性加大,击鼓传花,传递并放大风险。由此可见,资本升级的同时也要求政府权力和个人与社会的递进。科技创新大潮所到之处,政府、资本与社会三者关系重构,政治、经济和文化也就于新的平台上重新调整彼此间的功能耦合。
在科技创新的推动下,生产力要素中的核心因素或“序参量”由土地、资源、资本一路攀升,知识,特别是创造知识的能力和源泉正在并已经成为核心因素,成为制约或促进资本继续增值的短板。科技在风投等资本的激励下,一步步由低向高驱赶作为劳动者的个人,把他们由体力推到精神和知识,由重复劳动推向创新的高度。知识社会中的人力资本,这一特殊的“资本”与其所有者不可须臾分离,却与传统意义的资本相分离。在这样的高度,再加上金融资本本身的要求,历来处于弱势的个人和社会获得了未曾有过的权重。
不过不同于政府的权力,可以由立法、司法和执法行使权力;也不同于资本,可以颐指气使,有钱能使鬼推磨;甚至也不在于政府和资本三顾茅庐,求贤若渴;创新动机、能力和人才并非如诸葛亮那样就明“摆”在那里,等政府和资本去“顾”,乃至拔苗助长;个人与社会的权力在于,若是无视个人的合法权益,未能提供自由发展的空间和前景,其结果一方面是创新停滞,一切发展的源泉或者面临枯竭,或者步入歧途,或者乱象丛生,陷入纷争与混乱;另一方面是一切发展失去最终的目标,变得空洞、苍白和虚幻。
三、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
或许更有意义的是,以这一视角来研读中国改革开放至今的三十余年,回顾由计划经济年代一路走来的路径,展望未来的发展。
1.分期
权威的《中国改革开放史》[10]把1978年至本世纪初的改革开放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78至1982年,历史转折、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起步。第二阶段从中共十二大到邓小平南方谈话前,改革开放全面展开,同时也遇到波折并加以克服。第三阶段是南方谈话开始到上世纪末,改革开放进入新阶段,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加快发展。21世纪开始进入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加快现代化建设的新发展阶段。袁绪程在2008年把改革开放的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为第一阶段;80年代末至本世纪初为第二阶段;从胡温新政开始至今为第三阶段[3]。这些研究成果在发表之时无疑有其价值。现在距权威著作的出版已有十余年,距袁文也已过去6年,在这些年,特别是2012年来,中国发生了太大太多的变化,没有理由不把2012年作为改革开放新的里程碑。此外,以1980年代末或南方谈话,以及以新世纪或胡温新政作为划分各阶段的依据,尚有待揭示其背后深刻的内涵。
在某种意义上,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所面临的正是如何重建在计划经济年代被政府权力消弭于无的资本与市场,以及个人与社会,与此同时改造政府权力,构建三足鼎立的均衡局面①类似地,袁绪程[3]认为,中国改革主要是改变国家和社会合一、“党政经”合一的组织形态及其相应的制度规则,按照不同的功能定位,重建现代的政府组织,企业组织,NGO组织及其相应的规则和制度。政府组织逐渐退出一些公域和本属私域的领域,扩大私权和私域,以利于市场组织和NGO组织的生长。但作者没有进一步分析,这三种组织之间的关系与改革开放分期的相关性。。正是三方之间在这一过程中此起彼伏的复杂关系,成为划分改革开放各个阶段的依据。
改革开放之初,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念兹在兹的“球籍”,成为举国上下,特别是政府工作的中心,落到实处就是GDP,目标宏伟,然而单一;当时的出发点是既无资本与市场,也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与社会;一头是经济上赶超的狭隘目标,另一头是有缺陷的出发点,二者之间存在巨大落差和扭曲,这就注定改革开放必然会经历曲折的路径。之后,一方面中国的GDP高歌猛进;另一方面,在1992年资本与市场浮现后发生权与钱的种种不正当关系,并且引发严重后果,本世纪来一再发生的群体性事件和维稳难以奏效,则意味着继资本和市场之后,个人和社会在新形势下再次登场。在种种曲折和复杂状态的背后,正是权力、资本和社会三者关系的跛足、扭曲和倾斜。在此意义上,可以把至今的改革开放历程划分为4个阶段:第一阶段由1978至1992年,第二阶段由1992至2001年,第三阶段自2001到2012年,2012年开启改革开放的新阶段。虽然在时间的划分上与上述成果有重合之处,但背后的依据不同。
2.1980年代:社会在资本与市场缺位的情况下昙花一现
在计划经济年代,中国的经济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同时也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一方面消灭市场,剥夺资本及其扩张的冲动。先是农村的土地改革与合作化运动,城市的工商业改造,直至“割资本主义尾巴”;另一方面,随着“七八年再来一次”的运动和“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扭曲社会和个人沿需求层次的提升。只有国家权力,没有市场,没有社会;国家统摄一切经济政治和文化活动,管理民众,事无巨细,从出生到进坟墓。一端是高度集权,另一端则是盲从。走到极致,统辖一切的政府及其权力也就走到了尽头。
1978年中国的国情,不是一足独大,另两足过弱,而是根本没有另外的什么“足”,只有政府权力“一足”。站在这一角度看,改革开放之初,是将这一足的立足点由阶级斗争为纲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一足”通吃的根本局面并未改观。虽然农村由人民公社、合作化回到包产到户,但农民并没有投资扩大再生产的资本意识,城市依然实行计划经济,虽然“放权让利”,虽然“政企分开”,此时的“企”只是国企。改革的标志是“乔厂长上任”。1984年《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通过,随即诞生了大量民营公司,该年因此被称为中国现代公司元年。不过总体而言,当时资本弱小,市场也极其有限。
1980年代的主要特征是思想解放和启蒙,为自由、民主、平等、法治,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随着民主化呼声日盛,个人自主意识逐步增强,社会浮现,这就构成与政府权力之间的直接冲突。由于思想解放本身的理论深度有限,个人与社会并未接受如18、19世纪西欧那样的经济启蒙,尤其是缺少市场与资本的参与,个人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政府权力也没有受到来自市场与资本的挑战,结果是政府权力压倒没有经济基础的社会。个人与社会的萌生在资本与市场缺位的情况下注定只会是昙花一现。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上,虽然个人可以在没有满足低层需求的情况下直接追求高层需求;但是如果社会的相当部分甚至整个社会都陷入这样的境地,必然给民族和国家带来混乱甚至灾难。然而,重新掌控大局的政府一时忙于治理整顿,改革开放前景迷茫,思想解放的戛然而止也留下了后遗症。
3.1992年至世纪之交:资本与市场重现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显示出划时代意义。1992年转向市场经济,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重大事件。资本在1950年代被从中国大地上铲除后于世纪末再次萌芽,继而迅速壮大,既唤醒并实现国人的致富梦,进而以第一桶金——带有形形色色或多或少原罪——作为资本,汇成经济增长的强大动力,为随后社会的再度萌生奠定经济基础;也在原先单一的权力金字塔的一侧,构建起资本与市场的营地,对中国此后走向的影响越来越大。在此意义上,政府与企业、权力与资本的关系,既是改革的基础,又是改革的对象,还是改革的结果。甚至可以说,一部改革史,就是政府在找寻与探求自己权力边界的历史[11]——当然,不仅是政府与资本的边界,而且是政府与社会的边界。
然而,在1950年代初消灭了市场和资本的政府及其权力对此没有准备,既不可能一步到位全盘引入发达国家成熟的市场规则,也来不及制定此时此景下中国特色的市场规则,即使摸着石头过河,且行且建,也是执行乏力。政府逐步发现,在原有的权力之外出现了由看不见的手支配的市场和相对独立的资本。权力对资本爱恨交加: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这个钱不是自己的,不是权力可以呼来唤去,有时还要在资本的面前低声下气招商引资。市场与资本的强势一时到达全民经商的地步,“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跑单帮”就是当时的写照。权力,进而人间一切或美好或丑陋之事物统统折合成货币,标价出售。政府过强,官本位,一切折合成官,社会拜倒在官的膝下;而今,资本过强,钱本位,一切折合为货币,与官本位一样荒谬。更危险的是,钱还会腐蚀权,权钱交易。在各类资本中,初来咋到的外资,或者说“高级阶段”的资本,还带着源于本国的法治底线、宗教情怀,以及对社会的敬畏之心;然而民资,除了少数还有历史渊源(荣毅仁、王光英等)外,可以说就是“初级阶段”的资本,既深谙经济人假设而又无所顾忌,更清楚知道,与权力的勾结,可以以更少成本和更小风险更快更大获取利益,这就是形成利益集团或权贵阶层(吴敬琏)的渊源。
资本对权力的“敬重”一本万利,换来了权力对资本的姑息和放纵。无论什么“资”,要地、要廉价劳动力、要原材料,所向披靡;不要监管、不要环保,肆意妄为。民资,不管怎么说还是在自家院子里,政府尚可越权而为;外资更不听管教,来去自由,背后还有各自国家权力的靠山。有经济学家声称,中国比资本主义国家更加“自由”,中国都没有与资方博弈的工会。由于没有权力与资本的契约,没有明确双方的边界和相互制约关系,一旦权力介入市场,企业的行为就会扭曲,因为它们首先要讨好的不是消费者,而是官员,是控制资源和随意制定规则的人。而资本介入权力,代表公益形象的政府就可能蜕化成利益集团,导致社会不公,社会结构崩溃。
4.21世纪初:个人与社会再度萌生
转向市场经济之际,也就是个人与社会再度萌生之时。不过这次主要不是在精神领域争政治权利,而是谋求经济利益。那些1980年代的精英发现,放下其思想解放的冲动,在经济领域有广阔的发展天地。1990年代登上舞台的主流群体实际上换了一批人,本无政治权利诉求,于是民间致富的动机在相当程度上与政府的GDP目标相吻合。无论是自然界的资源和生态还是国家层面,都还有较大的空间,供个人与社会在马斯洛需求层次的低层次发展和提升。因而在这一时期不会,实际上也没有发生如第一阶段那样与政府直接正面的冲突。在1990年代,可以说政府与资本都未曾觉察到个人与社会作为与之相均衡的一方的存在,对于渐次生成的社会没有准备。社会也没有萌生自我意识。
不过,随着资本与市场的不断扩张,特别是2001年中国加入WTO成为世界工厂之后,社会以对政府权力和资本与市场越来越明确的抗衡昭示自身的存在。
加入WTO之后,中国充分发挥资源禀赋优势融入全球产业链,在解决就业之时也引入了先进技术和管理,经济迅速发展。然而在政府权力的溺爱和怂恿下,资本从各个方面不断挤压社会的空间,这是迫使社会沿生存权和发展权萌生的原因之一。各地竞相压低要求讨好外资,熟门熟路的外资也摸透了中国政府和社会的底细,在中国特色的游戏规则中游刃有余。政府负责三通一平,取消税收,盘剥农民工,消耗本国资源,污染青山绿水。只要世界工厂开足马力为发达国家提供廉价商品,科学发展观实际上只能是一句空话。即使做出如此让步和牺牲,依然在全球产业链中处于微笑曲线的谷底,还要面临种种挑剔和反倾销。初级阶段的资本对外受制于高级阶段的资本,对内利用缺乏监管的空白肆意而为,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滴着中国人的血;假冒伪劣、食品和药物安全,以及房地产等质量问题大部分均出于此。资本肆意妄为,致使生态恶化,十面“霾”伏。“社会主义不是贫穷”。始于解决马斯洛底层生存需求的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蓦然发现,竟然依然面对生存需求,甚至是呼吸和饮水。危房、豆腐渣工程、沿街摊贩,以及一再引发血案的拆迁,都属于这样的类型。21世纪初,在特殊条件下和某种程度上再现初级阶段资本主义的罪恶,只是染上了中国特色。
此处的中国特色,在于资本与政府联手形成利益集团或权贵阶层,上述恶果因此被进一步放大。这些问题在面上看来是以个人与社会为一方,资本为另一方之间的冲突,然而在背后都少不了政府及其权力的腾挪。购房者说,明明是我们跟房地产商的冲突,为何政府都要挡在前面?在“艾滋病拆迁队”的背后,政府的身影隐约可见。发改委价格司的贪官收受巨额贿金,动用公权力让药品价格骤然提高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多少百姓因治病而陷入绝境、多少生命因无钱而贫病夭亡。政府加上资本,与正在苏醒沿马斯洛需求层次底层向上攀登的个人与社会构成直接冲突。
原因之二,上世纪末后市场无限扩展,进入不该完全市场化的领域。市场和资本在中国扩张的过程中遭到了庞大的国有企业(譬如国资委及其麾下的“两桶油”)强有力的抵制。但在房地产乃至包括教育、医疗等社会领域则长驱直入,造成“新三座大山”。政府罔顾民生,把自己分内之事完全推向市场。结果,应当高度市场化的经济领域没有足够的市场化;不应当市场化的社会领域则高度市场化。实行了分税制之后的地方政府,俨然成为最大的地产商。其结果,其一是败坏了教育和医疗领域原有的风气,逼良为娼,让本应在相当程度上由财政承担的部门自谋生路,这是教育腐败和医患矛盾的主要根源;其二,在教育和医疗本应体现社会公平的领域,按钱区分三六九等,制造社会矛盾。
原因之三,社会不公。只要身在政府部门、央企国企和金融机构等,即可近水楼台先得月。财政部长楼继伟透露,现在央企利润实际超过1万亿,最后上缴只有约1千亿[12]。变本加厉者进而巧取豪夺,其极致就是新四人帮,甚至新四大家族。哪怕只要与之有一丝一缕的瓜葛,便可至少分一杯羹。社会不公还包括对外资、国资和民资的不公。外资桀骜不驯,背后还有国家支持;民资会拖人下水;于是国资被抚养成“共和国的长子”。这下钱就在自己口袋里,想用就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还可以随时撤换掌门人,以保证权钱合一。国资优先,外资随后,民资垫底。柳传志的多次谈话和随后的反响道出了民资的不平与无奈。国进民退,央企凶猛。国企央企携巨资进入市场化领域,所向披靡。民企对自身地位的抗争也汇入社会抗争的潮流,共同把社会的诉求由经济层面推向政治领域。社会不公还体现在风险的分配上。一方是铁饭碗加养老保险,另一方是面对不确定的市场,风险自负。由民生到民主的呼声,不能仅以翻两番来应对。
政府官员为何多为资本背书而不为社会站台?在日常生活中同样是消费者,为何没有如普通消费者那样感同身受,在食品安全等侵犯消费者权益上没有切肤之痛?就在于他们在相当程度上没有发生如普通消费者那样的消费。其一,三公消费覆盖了政府官员作为普通个人相当部分的消费,如餐饮、旅游,包括出国;还有各类程度不一的“特供”。其二,送礼,各式权钱交易。一句“工资基本不用”就说明了问题。前者意味官员不属于通常意义的社会,后者影响政府在资本与社会二者间的站位。至于违法拆迁等公权力侵犯私权利的事例,对于本在体制内的官员来说,即使不是绝无,也属罕见。
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社会的萌生同样处在“初级阶段”,表现为相对弱小,其诉求的内容和方式处于生存和经济领域的较低层次,大致有四种类型。
其一,个人行为,农民工开胸验肺是其中的典型。更极端的是多起拆迁中的自焚。弱小的个人在走投无路之际,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向政府和资本作最后的抗争。遗憾的是,如此以生命为代价的抗争并没有如群体性事件那样的影响和受到关注,这只能归咎于政府只要不闹大就没关系的管理模式,以及包括媒体在内社会对个人生命的漠视。二代农民工的诉求已经不仅是工资和待遇,其极端是富士康的十几连跳,以不同于其父辈的方式,提醒政府和资本关注这一群体的存在。
其二,已成为普遍社会现象的群体性事件。绝大多数参与者生活在中国社会底层,其诉求主要是为了生存,并不是要推翻国家政权和现行社会制度,大多数情况没有计划和组织,与个人行为相差不远,属人民内部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激化之故[13]。所谓“人民内部矛盾”,十有八九就在于资本和政府以种种方式侵犯个人经济利益甚至生存权,在于政府在资本和社会之间“谱系”上的站位偏向资本一方。
其三,社会与资本和政府博弈方式的中国特色,那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社会不公对个人最大也是最恶劣的影响是扭曲个人的价值观。对策一是同流合污。个人不是与社会不公对抗以改变社会不公,而是顺从,进而想方设法也进入权贵阶层。“宁可在宝马车上哭”和“死也要死在体制内”的宣示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对策二,躲进小楼成一统。没有文革经历作为反思的参照系,不一样的80、90后频繁跳槽、做宅男宅女,蜗居于“小时代”,管它春夏与秋冬!对策三,政府每出台一项政策,即使缺乏法律依据,即使侵权,也不据理力争,而是照单全收,回过头来再寻找政府政策的破绽,譬如假离婚之类。中国人不是不会创新,而是把创新都用到发现规则的漏洞上。其结果是政府没有公信力,社会没有正义感,且越发狡诈。对策四,政府对市场的干预破坏了市场规则,对司法的干预更是摧毁了公正的底线。大量的个案处理和下不为例将重复博弈变为一次性博弈,培育无视规则和背叛,化市场经济之神奇(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为腐朽。既然大家都不讲规则,那就破罐子破摔,劣币驱逐良币,全民诚信缺失。世风日下,政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或是求助于传统文化,然而孔子像的一迁再迁即可见传统伦理道德在21世纪的尴尬处境;或是评选各类人物:感动、最美……;或是“八荣八耻”。民不畏“耻”,奈何以“耻”惧之?
或许最令人担忧的是第四种类型,把当下的种种弊病都归咎于改革,声称要对改革进行再改革,回到“姓社”“姓资”的年代[14]。计划经济年代,把市场与资本、社会与个人消弭于无,其恶果难道还不严重,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在这一思潮的背后,毛泽东的巨大身影清晰可见,而中华民族为文革付出的惨烈代价却已然淡忘。
面对社会的萌生,资本或是逃避政府与公众监管,或是躲在政府的巨大身影之中;政府的措施是信访加城管,统一在维稳的旗帜下。如果不揭示群体性事件等背后的缘由,单纯维稳会止于现象层面,治标不治本。至于倒退,更是在理论上错误,实践上行不通。
5.2012年:走向政府、资本与社会均衡
凡此种种表明,政府缺乏法治意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政府会禁不住越界踏入市场和资本的领域,往往倾向于靠近资本一方,弱化、放松对资本的监管,迎合资本不合理的要求而较少考虑社会与个人的诉求,甚至侵犯社会与个人的权益。金融危机后4万亿救市等措施依然指望投资拉动,在资本与社会两端依然偏向资本。面对政府和资本的一再侵权,社会缺乏维权意识,更缺乏公民意识。资本面对社会任意而为,缺乏法治意识,面对政府或曲意逢迎或退避三舍,缺乏维权意识和公民意识。1980年代思想解放戛然而止的代价逐渐显示出来,中国呼唤新的启蒙。
由上述改革开放的历程,便可以理解新一届中央的战略,尤其是四中全会提出依法治国的重大意义。
通常都认为新一届党中央的一系列举措意味着改革重启,言下之意是由之前的停滞不前到这一届的起步与加速。由上分析可知,除了上世纪80年代末短暂的治理整顿,改革开放的步伐从未停止,执政党一直在摸着石头寻求解决方案,只是没有随着资本和社会的萌生而相应地调整政府的思路和行为;从根本上说,也就是没有划清政府权力与资本和市场的边界,没有划清政府权力与社会的边界。
中共十八大之后的纠风与反腐,在于清算上两个阶段发生的权钱交易和所形成的利益集团,切断政府与资本之间的不正当关系,从而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上的决定性作用。强化对资本的监管,如生态和食品安全等。史上最严的新《环保法》从2015年1月1日开始施行。法治,是处理政府与各类资本关系的准绳。
在与社会关系的一侧,强调内需拉动、政府提供公共服务、教育医疗养老改革、关注民生,以及扶持非政府组织和社区建设等,表明政府正在调整自己的坐标,由偏向资本转向社会。内蒙呼格案纠错和赔款昭示纠正政府对社会的侵占,厘清公权力与私权的边界。上述举措,让新一届中央得到来自资本和社会的广泛支持。
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顺理成章提出依法治国。划定政府与资本的边界:提供市场充分和透明的信息,制定市场规则,以及监督资本的所作所为。政府出台政策,发挥金融杠杆作用,引导资本进入国家战略领域,进入有助于社会发展的领域。政府划定与社会的边界,扶持社会成长,以核心价值观引导社会自我完善。
资本面对政府强化维权意识,遵守市场规则,规范自身行为,提升对于社会的责任感。社会面对政府和资本都需要强化维权意识,培育公民意识,沿马斯洛需求层次提升自我,积累自身的人力资本。资本与社会结合开展社会创新,由民间力量自发创办社会企业,促进解决社会问题,“运用商业手段,实现社会目的”。由扶贫、教育、环保等传统领域拓展到医疗、养老、社区服务、特殊人群关怀。公益基金会秘书长沈东曙认为,2014年是中国社会创新的市场建构元年[15]。由这句话可以联想到在西欧,19世纪被称为“爱的世纪”。在依法治国的基础上,在核心价值观的引导下,中国传统文化也将推进社会的自我管理和完善,共同构建国家治理体系。资本与社会同样不能以钱和人情逾越法的底线。
由此可见,依法治国,是对改革开放特别是转向市场经济以来所积压的问题,从根本上说,就是政府与资本和社会关系的总清算。推进“依法治国”不仅有利于公平、公正地解决因征地、腐败和污染等引起的社会矛盾,而且意味着在宪法的基础上构建政府、资本与社会三者均衡。改革开放三十余年,在河中甚至深水区摸石头的相对不确定的社会转型,从此将进入相对有序清晰的发展轨道,进入改革开放的新常态;这是政治、经济、文化和外交等各领域“新常态”的核心。
相对而言,东西部、城乡、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在依法治国的实施上会有相当大的差别。东部、城市、发达地区,资本较为充裕,个人有较强的维权意识,政府需要做的主要是沿着依法治国的轨道,完善市场运行的制度和环境,让资本和社会的积极性充分涌现,鼓励创新和培育品牌意识。西部、农村、欠发达地区,因其相对滞后而有更强烈的赶超意愿或任务,需要或涌现出“有魄力”的能人、强人,因对资本的渴求而削弱对资本的监管,外资和来自东部的资本也会寻找“自由”而来到西部,而西部的社会与个人则较为软弱,缺乏维权意识。在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官员会情不自禁挣脱乃至无视牢笼对其权力的制约。在此意义上,落后地区更需要依法治国。
然而,这并不意味依法治国会束缚落后地区的发展,而是对所谓“魄力”要有新的理解,不能以赶超为由逾越法治的底线。对于落后地区的发展来说,魄力,首先在于对依法治国的深刻理解和坚定不移的实施,其次在于对自身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的深刻理解,以及对目标的确切定位和发展路径的独特设计,最后是对资本和社会的细致解释、说明、动员和规约。显然,无论是发达地区还是相对落后地区,依法治国都对官员提出更高的要求,在谋求发展或跨越之时,需均衡而又动态积极地处理政府、资本和社会的关系。
政府、资本和社会三足之间的均衡,将克服改革开放以来的路径所存在的弊病,进一步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巨大优势。以往的弊病集中体现在以下方面:其一,权力过大,往往因失去监督和制约走向集权甚至极权,或者发生腐败。权力干预市场,造成不公平竞争,权力压制社会,泯灭社会的自组织能力。依法治国,就是要把这样的权力关进牢笼,理顺权力、资本和社会的关系,互相制衡,各就其位。其二,官本位久治不愈,甚至愈演愈烈。公务员热,死也要死在体制内的宣示就是明证。一鸟入林百鸟噤声。资本和社会纷纷选择与权力保持一致,中国的发展失去由下而上的动力和各方之间必要的张力。其三,难以保证政府的决策万无一失。改革开放以来,各级政府长官意志随意决策,违背经济规律的错误可谓比比皆是,层出不穷。依法治国将依法追责,也就是在有限规则的基础上重复博弈。这些弊病,有望在依法治国的框架内得以从根本上消除,从而在党的领导下进一步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依法治国,中国的社会转型进入新常态,虽然还会有不确定因素,但整体而言会较为有序,中国的发展因而将更加健康,中华民族也将对自己的道路更为自信。一旦权力不再越界,一旦资本得到规约,社会将在法的底线之上自主自立。法无禁止即可为。在宪法的基础上,在核心价值观的引导下,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来自社会的创新动力将喷薄而出。媒体常言,中国是某某大国,却不是某某强国。如今政府依法治国,市场完善而规范,以及由自立自强的个体构成的富有活力的社会,中国,由此从大国迈向强国。
19世纪末,李鸿章惊呼“三千年变局”开始了,黄仁宇称之为200年“大革命”至今也已有160年的历史。期间虽经多次战争与革命,但中国仍处于皇权专制解体的“千年变局”之中,三十余年的改革开放依然是百年震荡和变革的延续[3]。而今,在这个千年变局的百年震荡中,中国通过改革开放,通过政府、资本和社会三方的互动与均衡,正在走出传统循环的周期律,迎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1]谢嘉幸.论不可交换价值[D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1035bc010007zb.html.
[2]郑永年.“笨蛋 这是资本”[DB/OL].http://www.80sd.org/pl/2014/10/14/66779.html.
[3]袁绪程.中国改革开放30年回望与前瞻——历史进程、经验和走向[J].中国改革,2008(5).
[4]福山.说中国集权的人是不懂中国历史[DB/OL].http://news.ifeng.com/a/20150423/43618947_0.shtml.
[5]沈裕尼.强大政府与民主制衡[DB/OL].http://www.zaobao.com/forum/views/talk/story20150203-442674.
[6][美]马歇尔·伯曼著.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M].徐大建译.转引自 何亚娟.生态危机根源的经济哲学透析[J].现代经济探讨,2013(1).
[7]吕乃基.科学与文化的足迹[M].北京:中国科学文化出版社,2007.
[8]雅克·巴尔赞.从黎明到衰落[M].林华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
[9]马英九老师:大陆应问台湾到底要武统还是和统[DB/OL].http://news.ifeng.com/a/20150113/42922598_0.shtml.
[10]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编.中国改革开放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2.
[11]雪珥.熔炉与丛林:三十年来中国政商关系[DB/OL].http://finance.qq.com/a/20150103/002240.htm?pgv_ref=aio2012&ptlang=2052.
[12]养老改革,国务院在全国人大释放了什么信号?[DB/OL].http://news.sina.com.cn/c/zg/slt/2014-12-30/1634504.html.
[13]百度百科条目.“群体性事件”[DB/OL].http://www.baidu.com/link?url=uYQG39yweLv_Zx7CpyYLjgKkzzyijLFe7euyQh1fj5A2Vp-Tx8RB7ezeP3fgrXXXxD3J_Gs5oq0Bazf1FV3nr0q&wd=%E7%BE%A4%E4%BD%93%E6%80%A7%E4%BA%8B%E4%BB%B6&issp=1&f=3&ie=utf-8&tn=baiduhome_pg&rsp=1.
[14]《人民日报》发重大信号[DB/OL].http://www.mzfxw.com/e/action/ShowInfo.php?classid=4&id=31027.
[15]陈实.2014年是中国社会创新的市场建构元年[N].南方周末2014-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