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与拯救 超脱与宗教——陶渊明与爱默生比较
2015-03-23陈学芬
陈学芬
(商丘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关于陶渊明与爱默生的比较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乍看起来,这两人似乎不具有可比性。但细读两人的诗文,探究二人的思想,这两位处于中西不同时空、沐浴着不同文化的作家对于自然、政治、人生等的态度,及他们的文风有很多相似点,更有差异,很值得比较研究。两人的文学只是表面相似,差异是更主要的。本文对两人表现出来的相似的文学现象加以比较,试图发掘相似类型表象下深层次的文化差异。“跨文明语境下类型学研究的重心已由相似性转移到了差异性之上。”[1]
关于爱默生思想和中国思想特别是儒道思想的对比,学界一直在研究。爱默生思想与中国儒家、道家思想有相似的一面,如“道”与“超灵”、“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对待物质财富的态度等。他常常引用孔子的话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譬如,在《社会运行的目标》一文中就两次提到孔子的话,“孔子提出人要‘慎独’”,“中国古代的孔子承认利益合理性,但也对它做了一定的限制”[2]186-196等,由此可见孔子对他的影响。儒家安贫乐道的人生态度,与超验主义重精神、轻物质的主张不谋而合。他的思想与中国儒、道思想更有差异,他是有选择地吸收中国儒道思想。他与孔子的思想相似的有人本思想、入世的态度,但与孔子的孝悌、克己复礼的伦理观不同,他是主张个人主义的。他与老子的思想相似的有“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天人感应和直觉意识的认知方法等,但在“出世”、“入世”方面有很大的差别。爱默生对于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文化的接收具有较强的选择性和功利性,以适应他所处的美国时代。美国在经济上的优越性,使其建立了自己的独特的精神文化,以摆脱欧洲大陆的影响。爱默生在《美国的学者》一文中对学者给予了高度评价与企望:“我们相信,对人类潜能的信心是属于美国学者的。我们洗耳恭听欧洲的阳春白雪已为时过久。”[3]223爱默生对美国文学与文化影响重大,被认为“有了爱默生,美国文学才真正诞生”,他“标志着美国文化和美国精神的独立”。
有人认为,陶渊明的哲学思想属于儒家,如罗宗强的《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魏正申的《陶渊明探稿》、徐声扬的《徐论陈词集》;也有人认为他的创作有佛教思想,如丁永忠的《陶诗佛音辨》。在笔者看来,陶渊明既受儒家思想影响,更受道家思想影响,儒道兼而有之。在他归隐田园之后,“顺其自然,委任运化”的道家思想就占了上风,注重个性自由、逍遥自在,远离官场是非、超脱于世,注重养生。魏晋时期盛行玄学,士人爱谈玄论道。陶渊明处身其中,也难免受时代风气的影响,他的诗中也有一定的玄学思想。
刘晓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西方诗人对世界的不同态度》中指出,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一个最为根本的素质差异就是拯救与逍遥。……这就是‘乐感文化’与‘爱感文化’的对立,超脱与宗教的对立”[4]。陶渊明与爱默生的思想差异也可以用逍遥与拯救来概括:陶渊明逍遥于田园,过着诗酒人生;爱默生的拯救有别于以往的上帝的拯救,更注重人的自我拯救,人的神性,人与上帝的直接交流。
一、人与自然
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环境中的作家的创作有时会出现“隐性的遥契”。陶渊明和爱默生都崇尚自然,主张“归隐”自然,在自然中获得精神的自由和飞升。
1.向往自然
对于自然、农村的热爱和歌咏是他们诗歌的一大共同点。他们都喜欢居住在大自然中,远离喧嚣的都市。陶渊明归隐田园,爱默生在游历欧洲后定居在他出生的村落,一直到死。他们留下了一系列歌咏自然的作品。
陶渊明弃官归隐,流连于自然、田园中,被称为隐逸诗人、自然诗人或者田园诗人。《归去来兮辞·并序》讲述了陶渊明的为官及去职原因,他是因为家贫、种田不能自给才外出做官的,但他的本性喜欢任其自然,勉强不得,即“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不愿心为形役,去意已决,只待等上一年,就离开官场。不久,妹妹亡故,便去职奔丧。他不爱富贵,不渴望升仙,只喜欢田园风光,宁愿田间劳作,享受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归园田居》系列诗篇反映了诗意的田园生活。他的诗中还多次出现归鸟意象,这也是他逃离污浊社会、归隐田园的象征。
菊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由于他,菊几乎成了高洁人格的象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之一),“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菊成了他的品格的象征。而田园是他的诗意的栖息地。“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之一)
关于陶渊明与自然,历代学者多有研究。梁启超认为陶渊明持“自然”人生观,他的文学只是“自然”的体现。鲁枢元认为“陶渊明是中国传统自然主义文学精神的代表”,有着“散淡放旷、委任运化的自然精神”,这种任真率性、放旷冲澹、任化委运、清贫高洁、孑世独立的自然精神滋养着中国的文学和文化,“期待陶渊明的精神遗传能够对自然生态惨遭破坏、社会发展严重失衡的当前人类生活产生微妙的影响”。[5]
爱默生也喜欢田园生活,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乡村,有自己的土地。他在散文《田园生活的乐趣》中对农民大加赞扬:农民光荣,因为农民是神圣的劳动者,农业劳动是富有创造性的。他在诗《再见》中告别“傲慢的世界”,“要回家了”,“孤独地藏匿在那青山怀里”,这里有小树林,绿色的拱门,漫长的白昼,画眉鸟安定地居住于森林之家,诗人在松树下漫步,嘲笑高傲的狂妄。这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有很大的相似性,都是告别喧嚣的外界,回归宁静的田园。他认为乡村生活优于城市生活:“这些事实可能说明:对有能量的大脑而言,乡村生活优于人为的密封的城市生活。”[3]17爱默生的诗《杜鹃花》中,有海风、沙地、小溪、鸟儿、紫色的花瓣,组成一个美的世界。作为美国超验主义的倡导者,他主张回归自然,接受它的影响,在精神上成为完人。
2.天人合一与人是万物的主宰
虽然都崇尚自然,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他们的认知有明显的差异。陶渊明的诗中展现的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景象,爱默生虽然也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但更强调人是自然的主人,自然界的一切都服务于人类。
陶渊明诗中的自然是美好的,人生活在自然中是悠闲、惬意的。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二十首之一),“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陶诗中展现了“天人合一”的景象。
爱默生也极力推崇自然,提出要珍视大自然的资源。但在他看来,自然与人不是平等的,人是自然的主人,自然为人服务。在他的著名散文《自然》中,他指出,“当我们远离上帝时,也同样地远离了自然”,“只要自然学家没有注意到人和自然之间那种美妙的和谐,科学就不够人道;人作为世界的主人,不是因为他是最柔顺的居民,而是因为他是世界的头脑和心脏,事无巨细,他都能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3]39-40“野兽、火、水、石子、玉米都服务于人类。这田野曾经是他的地板,他的工场,他的操场,他的花园,他的卧床。”[3]6“自然完全是中介的,它生来就是提供服务的。它顺从地接受人的主宰,就像是救世主乘坐的那头驴子。它把它的一切王国呈献给人,让人将其塑造成有益的世界。”“人接二连三地产生战无不胜的想法:征服所有的一切,直至世界最终变成一个实现了的意志,——成为人类的复制品。”[3]23“人对自然的统治,——这现在人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最终是一定会实现的。”[3]45他的这种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态度常常受到生态学者的批判:“从当今生态思想的角度来看,爱默生的自然观之主导倾向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是非生态的。”[6]他对自然的态度还停留在认识自然、利用自然和征服自然的层面。
两人对待自然的态度差异,与两人生活在不同时空,有着迥异的地理环境,以及中美不同的经济政治形态、历史文化传统、民族心理以及审美理想等有着密切的关系。
陶渊明生活在中国古代魏晋时期,约365年至427年。那时的社会还处于农耕文明时期,官场黑暗,等级制度森严,战争频繁,农民生活困苦。陶渊明作为一个没落的贵族,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获得内心的安宁。他的生活理想是一边躬耕田园,一边吟诗赏花,在乱世之中过着诗酒人生。
陶渊明的人与自然交融的诗篇受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强调人诗意地生活在大自然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处于内陆,以农耕为主的人们本来就与自然、与大地亲密无间,没有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国的古文化也一直有推崇自然、热爱自然的悠久传统。再加上陶渊明本人的性格特点,“少无适俗愿,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所有这一切都造成陶渊明的诗中展现了人与自然交融的景象。有人认为:“‘返自然’或释为返回大自然、自然界,非是。渊明所谓‘自然’并非指与人类社会相对之自然界,而是一种自在之状态,非人为者、本来如此者、自然而然者。‘返自然’是渊明哲学思考之核心。”[7]笔者认为,陶渊明的“自然”不仅指物质上的自然界,也指精神上的自在自由状态。
爱默生生活在1803年至1882年,此时的美国正处于资本主义的上升期,科技发达,人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人似乎有能力主宰天地万物,很容易滋生人是自然的主宰这样的思想。而人类的行为所造成的危害尚不明显,或者尚没有被世人意识到,所以还没有产生生态思想。爱默生的征服自然的思想不仅与美国当时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有关,更与西方社会普遍的基督教信仰、历史文化传统有关。《圣经·创世纪》中神造人,让人管理地上、空中和海里的一切活物。在神眼里,人的地位明显地要高于其他生物。对于有着深厚的基督教信仰的西方人来说,人当然是万物的主宰。西欧的地理环境决定了人与自然的尖锐冲突,在长期的生活环境中养成了人征服自然的历史文化传统。美国最初由西欧移民建成,文化上受到西欧的影响。
二、人与政治
两人都反抗政治压力,充满独立精神。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隐,远离污浊的政治氛围,回到大自然中修身养性,保持人格的独立。爱默生也辞去圣职,到欧洲各国游历。他努力试着不加入任何公开的政治运动或团体,并常迫切地要独立自主,反映了他的个人主义立场。他甚至坚持不要拥护者,要成为一个只靠自己的人。但两人都没有忘怀政治,都很关心时局,不过一个出世、一个入世而已。
1.远离官场
陶渊明把官场视为束缚他自由天性的樊笼,决意远离官场,放弃仕途,躬耕田园,清贫自守,享受自然之美,天伦之乐。“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古时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似乎只有出仕才能兼济天下,才能有所成。但陶渊明并不这样认为。他肯定隐居的意义,栖居田园有很多娱乐,不出仕未必就没有成就。“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九日闲居一首》)
陶渊明一生贫寒,但安贫乐道。不愿出仕,只愿归隐田园,遇上天灾人祸,庄稼歉收,温饱都成了问题,晚年甚至乞讨为生。“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一首》)他还写有《乞食一首》:“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谐余意,遗赠岂虚来。”
虽然不愿为官,但他对政治并没有完全忘怀。从他的一些关心时局和表达政治理想的诗篇中可以看出。他的乌托邦主义理想体现在他的《桃花源记》一文,这里没有战乱,没有纷争,人们不与外界来往,生活过得富足而快乐,“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民风质朴,盛情款待闯入者——渔人。虽然他们并不希望外面的人知道这块世外桃源,但渔人一旦离开,就处处做标记,告诉太守,带人寻找这世外桃源,然而却再也找不到了。甚至高尚之士也无法找到。这桃花源之所以再也找不到,是因为它原本就是想象中的彼岸世界,是超然于现实世界的大同社会,是作者不满现实社会而虚构的理想社会。
爱默生更是没有忘记政治,他甚至写了一篇著名的散文《政治》,对政治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见。如“政府的作用越小越好,法律和纪律给政府的权力也是越小越好。而与政府对权力滥用相反的则是个性的影响和个体的成长”[3]116。他极力推崇“个性”,认为所有的事物都在导向个性,这是自然的终极目的,甚至说国家的存在是为了培养出智者,个性的产生使国家毫无存在的必要。智者即国家。
2.出世与入世
虽然两人都反抗强权政治,渴望独立,但他们的反抗形式并不一样。陶渊明是出世的,而爱默生是入世的。这从他们的称呼上就可见一斑。陶渊明被称为隐士,是中国陶逸文化的代表;而爱默生是确立美国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被美国总统林肯称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孔子是入世的,爱默生也从来不忘他的社会责任。譬如爱默生曾担任牧师一职,传经布道,后来离职,但他一生都喜欢演讲,是个演说家,以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其他人。爱默生除了创作诗歌外,还有论文、散文、个人语录,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格言警句。如大家很熟悉的、但鲜有人知道是爱默生的语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之所以会有出世与入世的差异,是因为两人有着不同的哲学思想。陶渊明接近老庄的思想,有逃避现实、乐天安命的消极思想;而爱默生则是超验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陶渊明开启了中国的隐逸文化,多少人效仿他做隐士,在大自然中陶冶情操,不求闻达,但求精神上的超脱。陶渊明的隐逸有清静无为、只顾自身心灵宁静而远离污浊官场、逃避社会担当的嫌疑。而爱默生则是个行动主义者,积极介入社会,挑战社会,他的超验主义主张热爱自然、尊崇个性,号召行动和创造,反对权威和教条。
三、人生观与世界观
1.人生观
在关于人和人生的看法方面,两人都认为天地万物中,“人之独灵”,人是最灵智的;都主张心灵的自由,个性解放;都更注重精神愉悦而不是物质享受;都厌倦了世俗的趋炎奉迎和为生计而奔波,不愿意与污浊的世俗同流合污,而回归田园,洁身自好,保持个性自由,不受挤压,在自然中陶冶性情,体味人生乐趣。
但两人也有很大的差别:陶渊明不相信永生、来世、得道升仙,注重今生、现世的享乐,“得酒莫苟辞”,今朝有酒今朝醉;而爱默生相信永恒、来世、上帝,认为人具有神性,人神合一。
陶渊明认为人生是短暂的、虚幻的。人生就像闪电一样飘忽而过,不能长久,“人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饮酒》二十首之一)。人生如同一场幻化,本来即空无实性,最后当复归于空无,“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五首之四)。战乱、疾疫、灾荒导致寻阳一带农村凋敝,人世的变迁,人生的无常,益发坚定了陶渊明隐居的决心。
但陶渊明对于人生也有独到而积极的看法。他认为,人生在世没有根蒂,漂泊如路上的尘土。他深深体味到人生之艰,视世人如兄弟,而不只是同胞兄弟才相亲,遇到高兴的事就应当作乐,有酒就邀请邻居共享,珍惜年春,留下“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的名句。试看《杂诗·人生无根蒂》: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饮酒成了他的重要的娱乐方式、生存方式。“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园田居》五首之五)“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游斜川一首》)“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一首》)“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九日闲居一首》)此外还有《饮酒》二十首、《止酒》一首、《述酒》一首。
他对于人生的态度是“委运”,即顺从天运,顺从自然变化之理。“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中《神释》一首)听任天运,放浪于大化之中,对生死不喜也不惧。生命该结束便结束,对于死亡不要多虑。
而爱默生认为人具有神性,人神合一。“在灵魂的每项行为中,都蕴含着人与神微妙的结合。最朴素的人会因为他对上帝的真诚膜拜,而使自己成为上帝。”[3]185他还说:“人可以在一粒原子,或一瞬之间窥见整个宇宙。这样的话,人就不会再编织零落破碎的生活,而是生活在一种神圣的统一之中。”[3]188他甚至说:“世界微不足道,人就是一切;你就是自然之法,虽然你还不知道树液是如何上升的。”[3]223爱默生认为人可以凭借智慧拯救灵魂,他甚至说:“如果一个人在内心深处是公正的,那么他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上帝;上帝的稳重,上帝的永恒性,上帝的威严和正义都进入到了这个人的人格中。”[2]148人能凭直觉认识真理,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人就是上帝。
他推崇个人主义,提倡个性解放,相信个人的无限潜能,每个个体都蕴含着神性,个性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价值所在。他还倡导自立说,即人对上帝、对社会的独立。他提倡自力更生,依靠自己,“人的地位、神圣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支持,不需要天赋和外部的力量”[2]130。“爱默生作为清教自由派的革新者,他的目的是要将人从神权束缚和徒具其表的仪式崇拜中解放出来,当他找到早已将人的地位提升到与天神平齐的儒家学说,自然欣然引以为同道。”[8]
爱默生继承和改造了基督教对人的神性诉求,发展了理性与神性相结合的近代自然理性思想。爱默生自然理性的第一要务是重新强调个人的神性,这个神性与其说来自上帝,不如说是强调人的灵魂自身的神圣性,每个人不仅有本能与欲望,有理性意志,还具有获取一切知识的手段和能力。
爱默生并没有否认和怀疑上帝的存在,只是“上帝在我心中”,上帝具有属人的维度,上帝作为一种美德标准与价值映现于人,为人服务。他主张创新,提升人的地位。每个人不需要各种中介便可以同上帝直接对话,接受上帝的真理。通过直觉,人能够和上帝直接交流。由于他对美国宗教的世俗化做出的贡献,他被喻为“美国宗教的先知”。
物我两忘是陶渊明所追求的人生境地,“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饮酒》二十首之一),而人神合一,是爱默生所追求的人生境界。
2.世界观
人生观与世界观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人生观方面的差异更多地来自于世界观的不同。陶渊明是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认为人“有生必有死”,“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三首)。死亡是必然的,死后人体复归于大地,而形灭名亦灭,从他的关于“形影神”的系列诗中可见一斑。“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影答形一首》)草木荣枯得以恒久,而人死不能复生。“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形赠影一首》)他并不相信死后,不考虑来生,不期待来生极乐世界。他对传统的天道、鬼神提出质疑:“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天理幽隐难明而且邈远难求,鬼神之事亦茫然幽暗而不可知。他认为人有生必有死,能够长生不老的神仙并不存在。只有忘物忘天,任真自得,顺乎自然,才能真正超脱。这在《连雨独饮一首》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人的生命运行不已,一定会终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被人认为升仙了的松乔,如今究竟在哪里呢?由于不知道死后如何,他更注重今世,注重当下的精神愉悦。“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饮酒》二十首之一)
而爱默生是个有着坚定的宗教信仰,但抨击教会缺陷的唯心主义者。他信仰上帝,“那种向我表明上帝就在我心中的宗教,使我心灵上的力量顿然增长;那种对我说上帝是我之外的宗教给予我的,则使我痛苦不堪”[2]156。他认为“历史上的基督教义已经蜕变为一种祸害,使我们传达宗教情感的所有尝试和企图都归于失败”[2]154-155。他主张要敢于不经过任何中介或遮挡地爱上帝。上帝在他的文章中无数次出现,他甚至说:“世界和人的身体一样,都起源于精神。世界是上帝的一个比较遥远和低级的化身,是上帝在潜意识中的一个投影。”[3]39他的超验主义是唯心主义,他认为世界不是多方面的力量的产物,而是一个人的意志、一种思想的产物。他强调人与上帝间的直接交流和人性中的神性,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社会目标是建立一个道德完满、真正民主自由的社会,尽管带有乌托邦的理想色彩。超验主义成为美国人的精神独立宣言。爱默生文学思想的发展与其宗教革新思想紧密联系。
综上所述,两位作家都写了大量的田园诗,歌咏大自然,抒发人生意趣,在他们各自的时代,成为田园诗的先锋。他们都远离官场,但始终没有忘怀政治。他们都追求诗意的人生,精神的超越。两人的文风也有相似之处,都很平实。拒绝华丽的辞藻,行文真挚自然。陶渊明的文风清新自然,爱默生的文风也很简洁。陶诗甚至以口语入诗,但又不失诗味,如“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一首》)。
对于自然,陶渊明的诗文展现人与自然的融合,人是自然的友人;而爱默生则主张人是自然的主人,自然为人服务。对于政治,陶渊明是弃官归隐,持出世的态度;而爱默生是积极地通过演讲、写作来议论时政,持入世的态度。对于人与人生,陶渊明认为人是渺小的,人生是虚幻的,本来即空无实性,最后当复归于空无。而爱默生认为人具有神性,人神合一,甚至人就是上帝。在世界观方面,陶渊明是唯物主义者,而爱默生是唯心主义者。
两人诗文品格的相似是中西文学之间共通的规律使然,也是爱默生接受中国文化的影响的结果;而差异是更主要的,造成差异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两人生活的时空差距,以及两人的历史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对个人思想的影响。
[1]曹顺庆.比较文学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87.
[2]爱默生.爱默生文集·不朽的声音[M].张世飞,蒋旭东,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
[3]爱默生.爱默生散文选[M].姚暨荣,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4]刘晓枫.拯救与逍遥——中西方诗人对世界的不同态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31.
[5]鲁枢元.中国传统自然主义文学精神的消亡——从陶渊明之死谈起[J].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156-164.
[6]王诺. 欧美生态文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56.
[7]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58.
[8]杨靖.爱默生与中国文化[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