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大智慧
2015-03-23罗宏
罗宏
当下中国面临三大矛盾,精神和物质的矛盾,穷人和富人的矛盾,今天和明天的矛盾。这三大矛盾不解决,中国没有希望。2013年,笔者赴美洲四国拍一部华人在海外的专题片,拍摄时间一个月。良多感悟。整理一下,和朋友们交流。
感悟一:中国富人是怎么富起来的?
采访对象中有一批新移民,即中国改革开放后富起来并当了老板后以投资途径移居国外的移民群体。我满怀期待地想拍摄到这批移民在国外发展的新业绩。结果大失所望,他们在国外基本上是在麻将中度日,或者维持着庸常的商业活动,远没有我想象的大作为。
我很奇怪地问,你们为什么不继续创业发展?他们答:我们移民后也尝试过投资创业,但都无利可图,所以只能打麻将或者靠依然留在国内的企业运作度日。我追问,你们在国内都是创业有成者,无论是资金和实操经验都是大佬级的人物,怎么到国外如此无所作为呢?他们的回答十分坦率,令我意外而感慨。
总结地说,他们在国内赚钱的门路主要三条。第一,国内的劳动力成本很低,赚的是劳动力的钱,通俗地说,就是剥削工人赚钱。第二,国内产品的质量门槛很低。消费者不计较产品质量,更重要的是:产品可以低质量高价格地销售不受制裁,通俗地说,就是蒙骗消费者赚钱。第三,就是官商勾结,利用权力、关系、贿赂等手段赚钱。到了西方国家,这三条门路基本堵死了,也就无利可图了。所以只能打麻将度日,吃老本度日,当寓公度日。
这些回答可以窥测到中国一批富人的富裕之路,就是:坑工人,坑消费者,坑国家。这批人在中国富人中占多大比例,我没有统计依据,但我的采访对象毫不忌讳地说,在国内,干干净净赚钱的富人极少。而且他们承认,在西方世界,这三条致富的门路很难行得通。
举一个案例。我们拍摄华人企业,每天拍摄到下班前,老板就会来问,还要我们的职员配合拍摄么?这必须和他们商量,如果拒绝是不能强迫的,就是同意还要付几倍的小时工资,最好下班前结束。即使接受拍摄,被拍摄者也有权力知道镜头被使用的情况从而决定是否接受。显然,这种情况在中国是难以想象的,至少我在国内拍专题片20多年里没碰到过。这说明,在西方世界,老板坑工人不容易。至于诚信经营和官商勾结问题,我在下面的案例中再说。
跳出来思考,改革开放30多年,我们强调的是富起来,发展是硬道理。可是怎样富起来,怎样发展考虑很少。第三代领导人提出了科学发展观,涉及怎样发展,怎样富起来的问题。可是,就三十年的实践来看,投机致富,欺诈致富,腐败致富,权力致富,暴力致富,杀鸡取卵致富构成普遍的致富方式,贫富差距,贫富不公,为富不仁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如果致富方式是光明磊落或者是健康公平的,富人就应该是社会的人格楷模,就应该赢得社会的衷心敬重。而当下中国普遍的仇富心态表明,人们对富人就像嫖客对妓女一样,既趋之若鹜又心怀鄙视。“土豪”一词的流行,昭示着国人对中国富人品相的基本判断。总之,中国富人难以赢得国人心灵深处的敬重情怀。推理开去,中国富人的品相折射出中国致富之路的品相,实在不敢恭维。
有人会说,致富是一个纯粹的经济学现象,不能和伦理学混为一谈。致富的目标就是当富人,不是当善人,更不是当圣人,总之,致富和做人无关。也许,这种工具理性看待致富现象的说法可以自成一说。在这种学理逻辑下我们可以说致富就是硬道理,不管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富猫。但是我们依然要问,作为一种国家理想或者人类理想,是不是止于当富人呢?换言之,为什么要致富,致富以后怎么办?致富的进程中应不应该保持人格操守,致富究竟是手段还是目的,是不是不值得考量呢?三十年来,社会一直流行一种说法,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种说法很容易被解读成“富裕就是社会主义”。那么,美国,欧盟这些国家比我们更富,它们是不是社会主义呢?显然,富裕也未必就是社会主义。
必须承认,在学理层面,国家意识形态从未缺席正能量价值观的引导。勤劳致富,诚信致富,守法致富的口号一直不绝于耳,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承诺信誓旦旦。然而就成效而论却是莫大的反讽。这就要反思我们在精神文明方面是真抓还是假抓,是真下了功夫,还是消极应付,继而就要尖锐地追问,我们的倡导者是否真正信仰自己所倡导的那些价值理念和行为准则?不能不使人怀疑:我们只是罗织一些美丽的理念作装饰而已。
又要回到我在国外的一些经验了。每到一地,都有华人导游接待。每次接待都听导游这样的提醒:中国人有许多不文明的习惯在外国人心中留下不良影响,你们一定要注意。在许多参观点,我都看到针对中国人的中文提示,请不要随地吐痰,请遵守交通规则,请不要大声喧哗之类。一位有着博士学历的导游告诉我,其实大部分到国外来的中国人也很老实。但这种老实是基于人生地不熟,基于自卑,基于怕。不是基于自觉,中国人往往只会被动地服从秩序,不会自觉地维护秩序。只要缺乏监督,中国人就会动歪心思。中国人和外国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喜欢投机取巧,缺乏自律。在洛杉矶影城参观,排队坐观光车,中国游客插队喧哗成为一道风景。在国内很自然,在国外很刺眼。见到中国游客争先恐后抢好座位,西方游客都站着等中国游客忙活完了才上车,这使我们很难堪。我羞愧地对这位导游说,这是素质问题,该导游笑着说,这一切都与中国人缺乏虔诚的信仰有关。
在拍摄期间我们也访问过一些外籍人士。有次采访一位美国公务员,在拍摄话题之外谈到美国对中国崛起的忧虑。我说,你们担心什么呢?中华民族是个很自满也很知足的民族,历史上几乎没有对非中华民族的侵略行动。充其量就是喜欢听听奉承话而已。而且我们一再宣告不会称霸。他笑着说,你们宣传的那些理念我都看到了。问题是,我不敢相信。因为中国人做事不够诚实。你也承认你们社会的诚信状况很不乐观。你想想,你们的经济发展得那么快,力量那么大,要是做人不诚实,没有一个自觉遵守的做人底线,那是很可怕的。
三十年来,中国是富起来了,也诞生了一个富人群体。但是,应该做一个怎样的富人,显然缺乏建构。坦率地说,我们的富人在人品上还是穷人,甚至是恶人。于是就不得不反思我们富裕之路的贫血性。我们并不缺乏堂皇的理念,而是未能将堂皇的理念和富裕有机地融会。尤其意味深长的是,面临诚信严重缺席的社会现实,使人们会感到堂皇的理念不过是一种装饰而已。人来世界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做人,如果我们认同这个观点,就要有人的设计。一位学者朋友说,毛泽东希望中国人都成为圣人,邓小平希望中国人都成为富人,一个太浪漫,一个太现实。咀嚼此话,耐人寻味。
感悟二:人怎样才能学好?
我们的采访对象都是华人老板,对我们很热情。经常带我们下馆子。一次在温哥华,我们又被宴请。可是车子到了酒店,总在周围转圈子,老板就给我们解释,酒店的停车场没有车位了,只好转圈子等待。我自以为是地指着停车场的几个空车位说,那不是吗?他们又解释,那是残疾人的车位,不能停。我好奇了:残疾人的车辆有特殊标记吗?回答说,没有。我更好奇了:那你们怕什么?大不了下车的时候装装瘸子什么的。他们就笑了:罗老师,你是这么教学生的吗?我立即脸红了。大概看出我的尴尬,他们安慰我,我们是开玩笑的,我们都是从国内过来的,偷奸耍滑,比你专业得多。不然的话,也赚不了那么多钱。可是到国外就不行了。一旦被人发现一次,就别想再混了。不说受到处罚,信誉扫地,周围的人都看不起你。再说,大家都守规矩,你再偷奸耍滑,良心也过不去。
这个案例首先涉及到诚信品质的养成问题。不难想见,在日常生活中连停车这样的细节都保持诚信,那么在其他人际交往中的诚信也就可以期待了。在国内,撒谎或者说不说真话是普遍的,习以为常的事,只要不坑害他人,并不认为是缺德的事。中国古训就有“为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之说。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中华文化。采访对象告诉我,在西方,人和人之间可以有亲疏之分,但是在交流中说假话骗人的现象极少。尤其在经济生活中,诚信可以说基本上是有保证的。国外没有商业诚信寸步难行。所以,国内通过坑蒙拐骗的手段赚钱,欺骗消费者,这在西方世界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次晚宴,我们在酒店外面转了十几分钟才入席。席间,我还想着这件事,便问,你们这么守规矩,难受么?老板之一回答说,这有什么难受的?其实大家都守规矩是最舒心的。也许赚得少一点,可是赚钱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舒心吗?你能舒心,要那么处心积虑去偷奸耍滑,不累吗?另一位老板则说,罗老师,你还拿国内的眼光看我们。其实在国内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被迫的。大家都挤公共汽车,你不挤就上不去。到了国外,我们绝对是规矩人。我心一动,接着问,照你们这么说,国内很难当规矩人,到了国外很难不当规矩人啦?大家都笑了。
二十余年来,由于种种原因,从中央台到省市台,从编导到撰稿,我拍摄了数百集专题片,采访过许多中国大小老板,这次出国又采访了一批华人老板,比较之下,有一个直观感受,国内的老板比较精明,比较城府,比较机警,国外的华人老板相对比较本分,比较单纯,比较散淡。我认为是生存环境造成的差异。是文化环境和制度环境造成了人的不同品质。在国内,人们必须调动所有的生存手段包括坑蒙拐骗来应对生存,在西方世界则不必。前些日子,一位朋友发来一篇署名王朔的文章,题目就叫《我终于明白中国人到了美国后为什么都变好了》。大意是说,在美国生存,你不必处心积虑地动歪心思,人自然就变好了。我觉得王朔的感悟和我的经验有吻合之处。如果一个国家给他的人民提供了相应的精神和物质的生态条件,国民的品质自然就会好。我采访过的一位国内移民老板也对我说,能做规规矩矩的好人,谁都不想做坑蒙拐骗的坏人。当坏人其实是被环境逼的。
请不要误解,我并不想褒贬中西政治制度,只是想探讨社会制度与人格养成的关系。我相信,任何制度下有抱负的政治领袖,都有对人的理想,而且相信,没有哪一个社会制度是公然鼓励人要学坏的。问题往往不在于制度本身的性质,而在于制度设计时的策略安排。不禁联想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修身养性说。其实中国文化是很强调人格的培养的。中国文化典籍中大量地讨论做人的问题,主要是强调两种方式,一种是独善,即自我修养,洁身自好,所谓养浩然之气,独善其身之类。一种是教化,就是不厌其烦地说教和灌输,乃至道德审判。这两条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做人单列出来,没有把品行的培养和社会环境的建构联系起来。于是,中国人格类型中就有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形成了两种鲜明的品格落差。这就是制度设计时的策略安排问题。西方世界似乎并没有刻意地把做人单列出来,没有那么多教化宣传,而是融入到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体现出对人格的要求。事实似乎证明,后者的效果更好。
因此,要想以社会风气培植好人,就必须在制度设计上下功夫。这种制度设计必须是全方位的,而不仅仅是设立某些宣传、教育机构负责在观念上灌输性地教化人。比如诚信品质,仅仅在教化上做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形成不诚信就没法生存的社会环境才行。亦即一个全方位的制度设计才能奏效。当下国人普遍缺乏诚信(包括对他人缺乏信赖不吐真言,也包括对他人缺乏友善),不是宣传教育不到位,而是社会制度整体设计不到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接触到的这些移民老板,在国内受到大量的诚信教育依然不能做到诚信为人,移民国外后没有受到什么诚信观念教育却在停车这样的细节上做到诚信为人。一位老板说,在国内感觉做好人很难,出国后感觉做好人很容易。在国内做好人是件很伟大的事,在国外是件很平常的事,在国外被视为很平常的行为,在国内往往会受到壮举般的表彰。诸此种种,实在令人深思。
再说一个案例。我们在国外租车拍片。感觉司机很不配合。这里不能停,那里不能去,还有超过了多少小时就必须休息,不能出车。总是拿规约来拒绝,或者要我们和其公司交涉,由公司给他指令。开始我以为是报酬问题,就对司机说,凡是出现机动情况可以额外付费。可是司机(也是华人)对我解释,这不是报酬多少的问题,而是一个守不守规矩的问题。我又按国内思维说,这些事你我不说谁知道?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十年前在国内我完全会接受你的要求,可是现在我要是做了违规的事就会心神不宁,要是还私下接受报酬更会有罪恶感。这个案例有两点启示。其一,制度设计的精细性和刚性,其二,人的自律性和自觉性。相比之下我们国内的制度设计和人的自律性都是令人遗憾的。
人怎样才能学好?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说难,就在于一个社会环境的建设要下力气。社会制度的设计和建构者要真正具有对好人的信仰,真正把善良人格的塑造作为社会建设的目的,即以人为本,从而在制度设计中全方位地进行努力。这不是任何政治家和政治集团都能意识到并做到的。说容易,就在于,只要社会生态建设到位了,好人的形成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就像健康的精子和卵子在正常的子宫里融会,生孩子是必然的事一样。
感悟三:人怎样获得尊严
华人移民中也不尽是当老板,就其移民前的国内社会身份看,更是形形色色。有当教师的,医生的、运动员的,官员的,等等。采访中我有一个发现,不少移民按照国内的通常价值标准,其移民后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并不比移民前更为提高,甚至在我看来是降低了。一位接待我们的导游曾是某省外办的处级官员,交谈中得知他的不少同事在国内已是厅局乃至省部级官员。另一位导游也曾是国内某大型国企的部门经理,现在他的国内同事也都是高管或老总。采访中还有一位副高职称的医生,他的经济状况可谓有些窘迫。总之,他们在异邦是极其平凡的人。而他们的文化素养,执行能力乃至敬业精神绝不是低能之辈。在我看来,他们比国内许多同类的出人头地者要强。我相信,他们不移民,可能更多风光体面。熟悉之后,我有些小心地问及他们是否后悔移民。他们都笑了,反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出息?然后都一致地说不后悔。而他们的解释更使我有些意外,也相信其真诚。他们几乎一致地说,之所以移民并不是期盼移民会在经济上比国内更好乃至暴发,甚至也估计到移民后重新在异邦建立生态圈的尴尬。只是期盼心情比在国内舒畅,活得更轻松自在。就此而言,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将他们的解释归纳一下,大约是两点,颇令人回味。
第一,在国内生存的竞争不仅激烈而且往往充满着阴谋诡计,在道德感上很难适应,势必导致在行动中的犹豫彷徨。因此竞争中胜出的把握并不大,即使能够在竞争中取胜也有良心折磨,并不能快乐。第二,在国内以权钱论输赢,价值观高度单一,有权有钱才能有尊严。即使名气也是权和钱的兑换券而已。学者、专家、艺术家之类如果不能和权和钱勾兑实际上是被嘲弄的对象,草根阶层就更不用说了。在这种生态氛围中压力很大,缺乏存在感。相反,在国外,钱和权并不衡量人生价值的唯一标准。人们不仅可以有多种人生价值选择,更重要的是你的人生价值选择不会遭到歧视和嘲弄,相反会获得理解和尊重。他们说,在西方世界就是做乞丐也不会被认为沦落,甚至被看成一种别样的生活样式。只要你不损害他人,一般不会有人格歧视和敌意。所以,平凡平庸的人活得很轻松自在。是否有种族歧视,他们没有涉及,他们只是从自我的角度说,在这种社会氛围里生活,没有压力还有尊严感。就是因为这种感觉,他们并不后悔移民的选择。
也许有人不相信这种解释,认为这是吃不到甜葡萄就说酸葡萄是甜的。可是我却相信是真的。从小到大,我是以盲流的形象示人的。举个例子,有次和老婆去云南旅游,我帮老婆背着行囊衣服,一边指点江山。旁边的游客就问我老婆,你在哪里雇了这么个挑夫,还蛮有文化的嘛?再说一个例子。有次坐火车,一位旅客被偷了钱包报告了乘警。乘警走进车厢一眼就看中了我,把我叫到卧铺车厢搜身,发现了我的工作证,难以置信地问我,你怎么可能是大学老师?这就是我的国内遭遇。这样的案例,我还可以举出许多。可这次在国外,依然故我的本人却是相反的遭遇,我的外语糟糕到连找厕所都要做动作来表示,在洛杉矶影视城,我对一位美国警察拉着裤链表示尿急,他不仅一直把我送到厕所,还等我出来又把我送到原地。我所有去过国外的朋友都承认,在国外彬彬有礼是最普遍的人际交流风景,翻白眼,不搭理几乎绝迹。而我感受到的则是他人对你的善意和尊重——尊严就此产生了。
中国传统文化指示我们获得尊严的主要方式是自尊。就是不计较他人的脸色,自己守住自己并孤芳自赏。就是孟子说的养气,就是孔子说的自得其乐的颜回。就是周敦颐说的出污泥而不染,就是像张承志那样走上荒芜英雄路。我承认这是一种获得尊严的方式,但这种方式是小众化的。揶揄地说,有些像手淫。大多数人是不能靠自慰来获得尊严满足的。大众化的尊严途径是“他尊”,是旁人的鼓掌,犹如昆德拉所说,渴望被关注和认同是常人的天性。极端的例子就是范跑跑,郭美美,凤姐之流。他们渴望在关注中获得尊严,以至于走火入魔,以不要脸来给自己长脸。我更多感受的不是他们的荒唐,无耻,弱智,而是我们社会价值观极其单一带来的人格变态,以及尊严的严重匮乏带来的行为荒诞。一方面,以权钱为价值中心,必然使大多数人丧失可获得尊严的资质。一方面,我们拒绝给权钱匮乏者以掌声,更使得大多数不能孤芳自赏的人丧失了存在感。我常想,要是我们社会中的那些屌丝们也能在权钱羞涩中感到存在的尊严,是否就不会出现范跑跑、郭美美、凤姐这些中国奇葩呢?甚至想,是否就不会出现周永康、徐才厚、刘志军那样的大贪官呢?我以为,这些符号性的中国人物,不是活不下去才剑走偏锋,而是希望攫取更大的尊严才丧心病狂。而权钱价值观正是诱引他们走上耻辱柱的丘比特之箭。
有人说,当下中国是价值观多元化带来了选择的混乱和行为的失范。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认为当下中国价值观高度统一,就是以权钱为中心。否则,就不会出现幼儿园的小女孩说长大了要当大贪官,就不会出现为了买苹果手机去卖肾,就不会出现在街头让人唾骂殴打来换钱,就不会出现父母不能给儿子买商品房被儿子剥皮抽筋。我并不否认与权钱价值观并存的还有许多不同的价值观。但问题是,有多少人青睐呢?青睐者又是否获得了同样的尊重呢?郭明义作为国家典型都被讥讽为傻子,何况他人?哪个是被狂热追捧的价值观,这才是关键所在。唐明皇有后宫佳丽三千人,可是他最宠爱的却是杨贵妃,我们说杨贵妃存在的同时还有三千佳丽存在有意义吗?我们能说唐明皇是因为选择性太多,挑花了眼,才宠爱杨贵妃的吗?如果有人选择了杨贵妃之外的佳丽你会说他独具慧眼吗?会给他掌声吗?你只会说他没出息,斗不过唐明皇,是个窝囊废。
必须强调,我无意于对中西政治制度进行评判。顺便说一句,我并不把政治制度看得特别重要。专制或民主都要参照具体国情才能判断优劣。我也看到我们意识形态话语在近几十年的悄然改变。以前,我们宣称政治制度的好坏具有唯一性。我们已经找到最具真理性的社会制度,而真理只有一个。所以,只存在服从真理的问题,只存在以我们掌握的真理去解放全人类,输出革命,输出制度模式的问题。但是近几十年来,我们承认我们的制度选择是基于中国的特殊国情,而不是基于普遍真理,我们尊重他国人民选择不同社会制度。而且在中国也出现了一国两制的现实。显然,社会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不再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关系,而是依据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可以并存的关系。即使在中国,在承认共产党最高领导地位的前提下也可以在某些地区实行资本主义。诸此种种表明,我们已经承认包括制度选择的价值观多元化的合理性。但是非常奇怪,在当下中国,价值观的取向却高度一致。尤其令人回味的是,国家话语从来就没有公然地倡导权钱价值观,并对权钱价值观多有批判。然而事实上,国民的生活方式却高度一致地向权钱看齐。这是什么缘故呢?我还在思考,我觉得这也是执政者应该深思的课题。
幸福是人的终极关怀。人怎么样才能幸福?按照马斯洛心理需要理论,人的最高的需要是尊严和自我实现,这是最高的幸福。我们的国家领导人也意识到,让广大民众而不是少数强人享有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是幸福的重要内涵甚至是终极内涵。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享有尊严呢?这其中涉及很多举措。这次在国外和一些移民的接触,我感到,真正而非表象地建立价值观的多元化,让人们在不同人生价值选择中都获得同样的尊重,是一个努力的途径。当然,我说的价值选择是生活方式意义的价值选择,不涉及国家根本制度的价值选择。而且我认为,以权钱为中心价值观的社会风潮是具有腐蚀性的。其腐蚀性不仅仅是这种中心价值观很容易激发人性中的恶基因——马克思和恩格斯均有精彩的阐述,还在于这种垄断性的价值选择,实际上扼杀了我们核心价值观推崇的自由——自由首先是选择的自由。
感悟四:中国能诞生曼德拉吗?
在旧金山,我们采访了一位至今单身的美籍华人李女士。她现在是美国政府负责小企业发展状况调查质询事务的官员。在克林顿时代,经常向总统汇报工作。从她朴素和低调的外表看,和中国跳广场舞的大妈没有区别。就是这个李女士,一个人自费拍了一部华人当年移民美国受到种种歧视和迫害的纪录片。从纪录片艺术的角度看非常一般。可是在美国居然拿到了令人艳羡的艾美奖。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部片子,美国政府正式就当年不公正对待华工的历史作出了国家道歉。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个“我的中国心”的好题材。事实上,我们也是这么做的。这部片子完成后在中央台国际频道播出。获得了社会的好评就不说了。我想说说背后的故事。
在旧金山采访她的时候,她知道我的策划人身份,特意和我说了一席话。她说,我估计你们会把我拍成一个爱国者。可是我现在是美国公民。我当然爱我出生的祖国,可是我也爱美国。我还想告诉你,我不仅因为这些华工是我的同胞才拍这部片子,更重要是想主持公道才拍这个片子。这个片子完成后,我拿了艾美奖,我们的政府也道了歉。说明我们美国人也是讲公道的。我立即意识到她不想强调爱国而想强调人道,便非常技术化地岔开了话题。在我看来,我要是把她的意思拍出来,片子可能就播不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在回避。站在金门大桥的山顶,失落地望着大海发愣。坦率地告诉大家,我眼圈红了,我觉得我在欺负她,一个很孤单,不太善言辞的女人。我至今感到对不起这个李女士,我塑造了一个揭露美国政府人权罪恶的爱国者。但是她的境界已经超越了爱国。我把她缩小了,扁平了。也许是我的卑微,也许是我的谨慎,也许是我的无奈,也许是我的功利,总归,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了我的需要或者说认知局限,我让这位李女士带着残缺走向世人,丧失了她自己完整的真实。继而我在问自己:她是炎黄子孙吗?她是中华儿女吗?她似乎有两个心脏,一个爱中国,一个爱美国。她以公道之心在平衡祖国和国籍的关系。她不希望我们记住仇恨,只希望我们达成和解。我的结论是,她应该是升级版的炎黄子孙,升级版的中华儿女。
我们的国家正在崛起,作为炎黄子孙,当然兴奋。常想这么一个问题,当中华民族像山峰一样耸立在地球上的时候,我们以怎样的风采示人呢?仅仅是让世人瞠目结舌么?仅仅是让世人艳羡不已吗?仅仅是让国人扬眉吐气吗?我们能否有更广博的爱?不仅是爱祖国,更爱人类,更爱公道和正义?想起马克思说过的一句话:我是世界的公民。马克思还说,他不是因为工人阶级的苦难而维护这个阶级,而是因为这个阶级代表着历史的趋向。言下之意就是说,在情感和利益之上,还有更神圣的东西。就马克思和恩格斯而言,他们都是本阶级,甚至是本民族的逆子(如一战中的列宁)。这就叫怀抱,这就叫气度。我们中华民族有这样的怀抱和气度吗?2013年年末,曼德拉去世,全世界哀悼。不分种族,不分信仰,不分党派,不分社会制度,祖国在曼德拉的墓碑前消失了,似乎又涅槃了。一位朋友问我,你说,中国能诞生曼德拉吗?我沉思。曼德拉不是因为他使祖国崛起和富强而赢得了全人类的敬重,甚至也不能理解为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赢得了全世界的敬重,而是因为他的爱超越了祖国和民族,所以赢得了全人类的敬重。诚然,我们中国也有令世界震撼的伟人,但是像曼德拉这样以温和的姿态震撼人心,获得衷心敬重的伟人好像还没有。能不能诞生呢,我也没有底。
在美国还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南北战争结束后,统计阵亡的烈士。林肯发现只统计了北军的阵亡将士,问统计者,你为什么不统计南军阵亡了多少人?回答说,他们是敌人。林肯说,不,他们也是美国人,他们也是为美国的未来而阵亡的。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如何,却深深感受到故事里透出的一种文化胸怀。所以林肯不仅属于美国,更属于世界。迄今美国历史上只发生了一次内战,就是南北战争。此后再也没有内战,只有主动的归顺,我相信这和林肯的胸怀有着内在联系。回顾中国,内战构成了数千年的历史,我想,多少也与文化胸怀有关。我们的爱,是有严格边界的。我们认为爱的边界之外就是仇恨。我们相信,只有对敌方深深的仇恨和剿灭才能保卫爱。于是,战乱绵绵数千年。战乱中也涌现了不少民族英雄和气节之士,如苏武,如岳飞,如文天祥,如史可法,如袁崇焕等等。可是当我们把元朝、清朝纳入中华民族的历史时会突然发现,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窝里斗,被一些人称之为中国特色。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就是心胸问题。一山不容二虎,是中国的千古名言。
2009年,共和国建国60周年之际,一部号称史诗制作的电视剧《解放》推出。该片被誉为有重大思想观念的突破。作者接受采访时举了一个突破的案例。孟良崮战役后,老百姓抬着国民党74师师长张灵甫的尸体游街示众,遭到了陈毅的阻止。陈毅还对国民党俘虏说,你们可以去吊唁你们的师长。这无疑是体现了一种大气度的细节。可是在播出时,这个细节还是被剪掉了。这也是气度。只是这个气度未必大。抗日战争的浴血牺牲史,是全中国除了汉奸以外各党派各阶层人士合力搏杀写就,但是很长一段历史时期,牺牲人数最多的国民党将士在史册上没有著作权。这也是文化胸怀问题。
我经常给学生讲两个故事,一个是希摩尼德斯那首著名的《温泉关墓志铭》诗和背后的温泉关勇士的故事。我告诉学生,如果你们仅仅在诗和故事里感受到爱国主义那就肤浅了。那是一个人类之爱的超越故事。在国家之上还有更神圣的东西召唤着我们的殉献和爱恋。一个是甲午海战中的故事。中国北洋海军全军覆灭之后,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自杀殉国,日方联合舰队放开海路让装载丁汝昌灵柩的军船通过,并且整个舰队鸣炮致哀。这种对具有人格魅力的敌人报以尊重和敬意,也包含了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文化胸怀。也许是我闭塞,在现当代的中国历史文献尤其是文学作品中,从来没看到我方对失败的敌方表示出这种敬意的文字记载和文学描写。在我们的文本表达中,非正义方的敌人是没有任何人格魅力的。小时候,我天真地问父亲,为什么敌人都那么坏?父亲告诉我,因为是敌人,所以必须是坏蛋。长大了,我才明白父亲此言的含义。活到今天,我知道,这和文化胸怀有关。
我还记得我的姨妈。当年,她追随毛泽东一起兴办新民学会,救中国。中国最早的湖南籍共产党人都曾经是她的同志。可是历史的玩笑开得太大了。到了晚年,一生教书终老的她,因为家族曾经的富贵,带着一个被管制分子的帽子在一间偏僻而破烂的农舍里抱着一本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孤独地离开了人世。我曾经问她,你为什么不跟着毛泽东走下去?蔡畅、向警予、杨开慧这些女杰不都是你的闺密吗?她说,也许我太温和,当不了女杰吧。我希望通过教书的方式去救中国,希望人心更多一些善良和理解,更少一些仇恨。我问她,你现在的遭遇,找过政府申述么?在图书馆里有你在新民学会和毛泽东的合影。她苦涩地说,我是一个时代落伍者,不要作非分之想了吧。我还问她,你委屈吗?她说,我要是委屈,就不会走上这样一条人生路了。我的姨妈死于一个冬天,去世的那天早上,很多山林的鸟披着雪花为她送行。我相信,她是带着鸟儿对她的爱走向天国的。我认为我的姨妈是一个有胸怀的人。
大约十年前,我卷入一个小小的文化讨论,话题是为什么中国没有大思想家。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翻阅史料,得出一个结论,先秦之后,中国确乎没有原创性的大思想家。而且发现,自汉代起,中国的学人已经无须原创性地思考世界了,因为有了一劳永逸的孔学真理。学人的工作就是皓首注经而已。及至当下,一些将孔学心灵鸡汤化的文化厨师也被奉为国学大师,粉丝如云。不难想见,思想家的缺席是中国的必然。而西方世界,从苏格拉底到今天,人们从来没有中国学人的这种思想自信,苏格拉底便以最无知的人来定义自己,西方学人觉得还有无穷的未知和困惑。因而要思考,也因为执著地思考,他们成为了大思想家,数千年绵延不绝。一次去开学术会议,在卧铺车上遇见一位自称是文化官员的同车。知道我去开学术研讨会,他说,你们累不累呀,有什么可思考的,按上头的意思办不就行了吗?再说,我们不是已经找到马克思主义了吗?你们未必比马克思还牛逼?我心一动,知道中国为什么没有大思想家了。因为我们自认为已经找到真理了。行文至此,我还要补充一句,我们为什么觉得已经真理在握了呢?因为我们的胸怀决定了视野。古人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没有登上最高的楼顶,世界自然也是有局限的,我们也才能在局限的世界里如此自信。
今日的中国在崛起,在走向世界。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也遭遇了种种猜忌甚至敌意。我们必须应对,而应对的前提就是判断,有一种判断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帝国主义亡我心不死,落后就要挨打,老大忌讳老二是天性使然,一山不容二虎等等,总归是一种丛林原则的判断。基于这种判断,我们的应对当然是仇恨和决战。我并不否认这种判断的必要性。但以为,仅仅局限于这种判断是不够全面的,而且这种判断蕴含着某种民族主义情绪是不够理智的。我认为基于这种判断做出的应对,是我们的最后选择,而不是首先和唯一的选择。其实,还有一种富有自省精神的判断:我们遭人猜忌甚至敌视是否也有自身的不足之处呢?比如我们的爱还不够博大,我们的胸怀还不够宽广,我们与他人的交流还不够通畅,我们的文化性格还有缺憾之处?那么,我们是否能够通过修正自己来达成和解?于是又想起曼德拉。他的胸怀跨越了种族,跨越了民族,跨越了仇恨,跨越了报复,甚至跨越了他曾经的政治信念。尤其意味深长的是,曼德拉的这些跨越是经历了深刻自省后的修正性的选择。他成功了,并赢得了全世界的敬重。
应该承认,伴随着改革开放,伴随着国力的增长,我们的视野和胸怀都有很大的开拓,问题是,较之我们将来的世界地位,还有相当的距离。据说撒切尔夫人说过,如果中国崛起只是经济意义上的,不能在文化上贡献于世界,是很难赢得掌声的。的确,中华民族的崛起,不是以势压人,而是以文化服人。而文化要服人,就要有对人类的博爱。我们要懂得,民族是我们的根,祖国是我们的摇篮,是我们永远的乡愁。但不是我们的归宿。依托着根,我们要长成参天大树。从摇篮里,我们要长成摇篮不再能容纳的大人。也就是说,我们要将对民族和祖国的爱进一步地升华,拥抱世界和人类。只有做到这个生命的境界,我们才是有出息的祖国暖男。就像曼德拉一样,他在拥抱世界和人类之后,也成为他祖国南非最值得骄傲的儿子,成为南非大地贡献给人类和世界历史的永恒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