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永远的假定”与“不法的隐意”
——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宗教困惑探究

2015-03-22郝运慧宫玉波

关键词:加特白鲸比利

郝运慧,宫玉波

(北京交通大学 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永远的假定”与“不法的隐意”
——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宗教困惑探究

郝运慧,宫玉波

(北京交通大学 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赫尔曼·麦尔维尔在19世纪50年代以降的作品中表现出对宗教复杂的、充满疑虑的玄思。他质疑加尔文教上帝的本性,但又无法给自己追寻的上帝赋予确定的属性。他寻找上帝的终极真理,却只发现不法的隐意。既不能相信也不能不信的这一无法调和的内在矛盾使麦尔维尔成为一个有着宗教思维的不可知论者。

麦尔维尔;宗教困惑;永远的假定;不法的隐意

赫尔曼·麦尔维尔是一位对宗教浸淫极深的美国作家。虽然他以海上冒险故事“波利尼西亚”三部曲为当时读者所喜爱,但19世纪50年代以来,他开始钟情于灵魂与形而上的冒险。在给朋友戴克金克(Evert A.Duyckinck)的信中,麦尔维尔写道:“我喜欢潜水者”[1]。事实上,“潜水者”正是麦尔维尔自身的写照,他潜心于宗教与形而上学的世界里,直趋本体论的神秘。他于作品中探讨命运、神意以及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等终极问题。这些问题成为他在其主要作品《白鲸》、《皮埃尔》、《骗子的化装表演》以及《水手比利·巴德》中追寻的终极目标。然而,他穷其一生的纠结与苦楚,却始终没有找到预想的答案。

麦尔维尔如此强烈的宗教情愫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以及家庭的宗教传统有着紧密的关联。19世纪初期,美国的基督教团体处于一片火热的争论之中:以哈佛学院为阵地的一神教派与极端保守的加尔文教派形成了极端对立之势。一神教派认为上帝赋予了人类以神圣的、甚至连上帝本人也不能违背的权利,而加尔文教的正统信徒则强调人类的受苦与人间的各种邪恶正好证明了上帝已被人类的“先天堕落”所激怒。麦尔维尔后来的宗教困惑很大程度上源于当时的宗教历史背景。两种相斥理论的博弈没有使麦尔维尔成为其中任何一个教派的信徒,反而给他注入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对不可调和的宗教问题的专注。然而,在两派的争论外,还存在着一个双方都认同的观念,即上帝的某种想法塑造了世界的终极真实。麦尔维尔接受了这种思想,他认为上帝的本质至少部分上是可知的,而这一认知奠定了他一生的行事原则。自19世纪50年代起,他便一直在寻找纠结中寻找着上帝。

麦尔维尔从小在宗教氛围异常浓郁的家庭中长大。在麦尔维尔出生前,加尔文教的传统已在其父母双方的家族中建立起来。被认为是麦尔维尔精神自传的《皮埃尔》表明麦尔维尔可能在少年时无意识地继承了他父亲的教派,《里德伯恩》中也写到他对船上没有教堂感到不适。可以说,两个外在的原因导致并加剧了麦尔维尔的宗教困惑。一是他早期的海上冒险生活。他在波利尼西亚群岛见到的异教异域伊甸园和“高贵的野蛮人”等景象使他不禁质疑基督教文明的苍白与虚伪,而殖民者的行径又让他见证了基督教的残忍本质。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在航海归来后进行的宗教和哲学方面的广泛阅读。他的哲学阅读包括柏拉图主义、斯多葛学派、休谟的不可知论、斯宾诺莎的神秘主义、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等。他亦在卢梭、马基雅维利、霍布斯等人的作品中做出对人性本质的探索。在文学上,但丁、斯宾塞、莎士比亚、弥尔顿、伏尔泰、拉伯雷、歌德、柯勒律治、拜伦、雪莱等都是他的阅读对象[2]。然而,所有的书中,麦尔维尔最熟知的当属《圣经》。学者纳撒丽·赖特指出,麦尔维尔在自己的《圣经》中做了大量边注和评论,而且在麦尔维尔的小说中,对《圣经》文献的引用有650处之多,其中2/3来自《旧约》,多数与麦尔维尔的悲观情绪有着深深的关联[3]。麦尔维尔希望大量的阅读能够带他走出迷惑,然而,阅读在解答了他部分问题的同时,又不断给他带来新的困惑,那“最后的港湾”始终未见。他不仅没能从阅读和思考中绘出真理的蓝图,而且这深深的质疑和困惑分裂了他宗教思想的阵地。

麦尔维尔在《白鲸》第114章写道:

走遍了一周之后,我们又重新走回头来,于是,又是孩提,少年,成年,和永远不变的‘假定’。最后的港湾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不再抛锚解缆?”[4]604

可以说,在《白鲸》中,在惊心动魄的猎鲸之旅的表层下,信仰的困惑构成了这部书的潜在基调。然而,麦尔维尔并未明确指出这追寻着的信仰为何物,是《圣经》中全能、全知、尽善的上帝,无所不在的自然神,抑或是异教的神祇?

虽然满腹疑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麦尔维尔对自然神性充满敬畏。首先,有着“海洋情结”的他觉得大海是奥妙神圣的,关于海洋的玄思与联想越发使他觉得大海的崇高、博大,它无所不包,融合了全部宇宙的奥秘。其次,麦尔维尔对于海洋中最大的生物——鲸鱼也充满了赞美与敬畏:“它那硕大、柔和的头顶,由于它那无法言传的沉思默想而挂有一顶雾气重重的华盖……仿佛上天已经批准了他的思想似的”[4]459,它的前额是“雪白异常的”[4]224,它的背峰是“高高的、金字塔式的”[4]224,而鲸尾更是奥妙不已,“不管它的情绪怎样,它那柔韧灵活的动作总有一种非常优雅的特色……连仙人的臂膀也望尘莫及的”[4]461。麦尔维尔对自然神性最震撼的表达莫过于对垂死的大鲸的描写。

即使一向偏执、孤戾的亚哈船长也颇为大鲸垂死的景象所感动,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虔诚与厚重。同为拜火教的追随者,他感到了来自大鲸的心灵之中的共振。他们不是无神论者,相反,他们至死不渝地追随着自己的神。虽然海洋与大鲸都是被征服的对象,虽然他们也有残忍、狂暴的一面,但正是这样才使得自然神性有了一个全面的表达。在最后一天白鲸追击中,麦尔维尔用近乎狂热的崇拜描述了自然界赤裸裸的事实——翻腾如常的大海、愤怒的白鲸、成群的鲨鱼、凄鸣的海鸟,悲怆中蕴含着宇宙间所有的神性。

除自然神外,异教神祇触发了麦尔维尔对宗教的思考。在与魁魁格不断深化的接触中,异教神祇“约约”开始出现在“我”(伊什梅尔)面前。虽然我从“他(魁魁格)那浑身的可怕刺青中,看到了一个质朴的灵魂的许多痕迹”[4]60,而且“这个异教徒身上还有一种崇高的气质,这种气质哪怕是他那粗鲁的形象也是不能完全抹杀的”[4]60,但是作为“正正派派的长老教派中生长起来的正正当当的基督徒,我怎能跟这个野蛮的偶像崇拜者去一起崇拜他那块黑木头呢?”[4]63但是,抛去与魁魁格的友谊不论,崇拜是什么?崇拜的本质又是什么?“我”有着这样的理解:“执行上帝的旨意——那就是崇拜。那么,上帝的旨意又是什么呢?——我役于人,人役于我。”[4]63这样推断,魁魁格已是我的同胞,因此,如果我“叫他来跟我一起做我那特殊的长老教派的崇拜仪式。那么,到头来,我就得跟他一起去做他那特殊的崇拜仪式了;这样一来,我就得变成一个偶像崇拜者了”[4]63。这是一种全然自然的推导逻辑,既然我与魁魁格已手足情深,那么我们各自信仰的神也就不再有正教与异教的分别,因为上帝的旨意指导人们平等相待,四海之内皆可建立如我和魁魁格般的兄弟情义。此刻,在我看来,这块黑木头是个“无邪的小偶像”[4]63,而我与魁魁格共同对它的膜拜就像是在基督教的上帝面前践行了婚礼的誓言。在剖割大鲸时,一条猴索把“我”和魁魁格连在一起,“我们两个人暂时的确是有福共享,有祸同当了”[4]392,基督教的上帝会视这个“无邪的小偶像”为平等的神祇,不产生任何的妒忌吗?熟知《圣经》的麦尔维尔必然深知,《旧约》中的上帝耶和华对其子民崇拜其他偶像是不能接受的,也是零容忍的。然而,对这个小木偶的崇拜给我们带来的精神与情感的升华与启示绝不逊于、甚至高于对耶和华的膜拜。而且,作为这个小木偶的忠实信徒,魁魁格的身上没有任何野蛮人的粗鄙与残忍,反之,他像“野性化了的乔治·华盛顿”[4]61,他“那种质朴而寓有恬静的泰然自若的神气,好像具有一种苏格拉底的智慧”[4]61,他是“高贵的野蛮人”。当矮小的三副弗拉斯克踩在魁魁格的身上观察白鲸之时,魁魁格以“一种沉着从容、毫无所谓的神情支持着他自己,合着浪潮的每一颠簸,有节奏地晃动着他那壮丽的身体,显示出一种野蛮人的威仪”[4]273,我在这景象中看到了“‘苦难’和‘浮华’在践踏着凄凉宏大的大地,大地却并不因此而改变它的潮汐和季节”[4]273。这又是一幅有着象征意义的画面,普通的基督徒在这样的高贵的野蛮人面前是渺小的、无力的,他对野蛮人的“践踏”更显示出野蛮人内在的强大、气度与威仪。魁魁格所代表的意义是真实的,但同时又是难以触及的。他是真实的知己兄弟,有情义、有担当;他又像他那棺木上刻着的象形文字,是一部难解的谜、一部神秘的作品。

但是,异教文化只是整个猎鲸故事的点缀,麦尔维尔在《白鲸》中所展现的宗教主线是人与《圣经》中的上帝的关系。这是一位严厉、冷酷、甚至有着些许恶毒的加尔文式的上帝。小说第九章梅普尔神甫的布道可以说是理解这篇小说宗教潜调的钥匙之一。梅普尔神甫以长者的谦逊、柔和以及信徒的严肃、震撼给船友们讲了约拿的故事——“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4]51。梅普尔神甫企图通过约拿违背神的旨意遭到风暴袭击,继而委身鱼腹,然而通过诚心向神祈祷又重获新生的故事向船友们表明这样的道理:“如果我们遵从上帝,我们就得违反我们自己;正是在这种违反我们自己中,包含有遵从上帝的困难”[4]52。作为神的使者,梅普尔神甫欲强调指出,正是在这种艰难的遵从中才使得遵从、信仰上帝显得更有意义。他坚持认为个人的意志应该服从上帝的意志,个人的自我应该湮没在上帝的自我之中,个人的生命对于上帝的永生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梅普尔神甫坚定地认为上帝对待其臣民的这种方式是正确的,正如他在布道的结尾所言:

“每一种不幸的反面,就一定有一种愉悦,而且那种愉悦之高是远超于不幸的深渊之深的……那个不认得别的法律和主宰,只认得主耶和华,只对上天忠诚的人,愿他愉悦,至上的愉悦”[4]59。

作为耶和华的使者,梅普尔神甫向船友们传达了加尔文式上帝的训诫:不要“去重蹈他(约拿)犯罪的覆辙,而是要拿他来作为一个悔罪的榜样”[4]57。在“裴阔德号”的猎鲸旅程中,许多约拿故事中的场景又一次上演。鲸鱼、海上风暴、违背上帝意愿的人等因素都与约拿的故事相近,但是,故事的后一半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路径。神秘白鲸的刈腿之痛没有令亚哈像约拿一样想到那是来自上帝的警告与威力的显现,继而向上帝祈求恩典与宽恕。而这刈腿之痛激起的是亚哈船长狂热的、偏执的、甚至病态的报仇心理。可见,同样违背了上帝的旨意遭到上帝派来的鲸鱼的惩罚后,约拿选择了忏悔,而亚哈则选择了复仇。

从故事开始的预设语境中可知,梅普尔神甫和亚哈船长都在寻找着神。梅普尔神甫借约拿的鱼腹重生重新肯定了《旧约》中加尔文式的上帝;而亚哈作为与上帝的鲸鱼搏击的斗士,在紧张的争斗中他们从未和解,甚至最终共同沉入海底之时也都是带着彻骨的仇恨。亚哈并未通过自身的毁灭而获得神启,继而重拾对基督教加尔文式上帝的信仰。那么,从宗教的视角来看,亚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反基督、无神论者抑或纯粹的拜火教徒?而他追寻的神又是什么呢?恐怕这是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而这也正是麦尔维尔给人带来的宗教疑惑所在。从小对基督教浸淫极深的麦尔维尔在其创作中布满了对宗教复杂的、充满疑虑的玄思,他一生从未放弃对神的寻找,而他的神最大的特点在于他那难以确定的属性。这种属性正如白鲸的白色,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模糊的恐怖,那种恐怖,往往出于它非常强烈地压倒一切,而且又那么神秘、近乎形容不出以至我几乎无法以一种使人容易理解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4]231。白色所产生的无上美好的外在形式与至深恐惧的内核之间的反差不禁使麦尔维尔发问,“白色为什么对人类具有如此魔力……白色为什么同时就是最具有意义的神力的象征,又是基督教的神的面具”[4]240。这不禁又触发了麦尔维尔本已复杂的关于基督教的玄思,如果说上帝是带着白色面具的神祇,那似乎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向信徒展示着神圣的恩典,而一个严肃的信徒或者一个认真的思考者却总能感到那恩典背后无从捉摸的猩红色的恐怖。

在其生前未出版的天鹅之歌《水手比利·巴德》中,麦尔维尔依然在思索着命运、神意以及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这些问题。英俊水手比利·巴德获得船员伙伴的普遍好感与爱戴,然而却遭到船上的纠察长约翰·克腊加特设计陷害,指控他阴谋叛乱。但令人费解的是,纯真无邪的比利与纠察长无任何恩怨,纠察长指控他的行为动机似乎只是被一种难以解释的天生怨毒所驱使。当纠察长当着威尔船长的面指控比利叛乱的时候,比利由于天生的因紧张而结巴无力辩解,便于愤怒之中挥拳打向纠察长。这完全出于本能而非预谋的一拳竟结果了纠察长的性命。威尔船长在内心中把比利看作是“命中注定的孩子”[5]110,认为他是扮演了上帝的复仇天使的角色。可威尔船长也意识到,比利的行为违反了军法,构成了犯罪。“是上帝的天使打死他(克腊加特)的,可是天使必须绞死”[5]113。最终,比利被匆忙召集的战地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首先,在这部小说之中,麦尔维尔在情节上对《圣经》中“失乐园”的故事进行了戏仿。麦尔维尔在这个现代版的“失乐园”故事中一方面阐明了人类不能永葆纯真无邪的事实;更重要的是,麦尔维尔表现出对人性处在被邪恶所包围的堕落状态的沉思。克腊加特加害比利的动机何在?比利到底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威尔船长为何将此案草草判决?麦尔维尔在此设立的克腊加特、比利以及威尔船长之间的三角冲突,提出了也许永远都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

这部小说的副标题为“一篇内在的叙事”,看似可以揭示事件内在的真实。而读完全文,克腊加特加害比利的动机却成了一个令人费解之谜。

那么克腊加特加害比利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小说的第11章浓墨重彩地对“本性”做了形而上的论述:

“某些异常之人心中所勾起的反感,仅仅缘于另外某个人的外表长相,尽管那个人可能是无害的,如果它并不完全是由这种无害本身而引起的,那么还有什么能比这种自发而玄奥的反感更带有一点神秘性的呢?”[5]64

可以说,这种“自发而玄奥的反感”之所以神秘在于它全无外部诱因,皆是“本性”使然。继而麦尔维尔将这种“本性”的堕落纳入了本体论思考。他援引柏拉图译著中这样的一句话来解释克腊加特——“自然堕落,遵照本性的一种堕落”[5]67。麦尔维尔在此特别强调,“这样一个定义,尽管有点加尔文教的味道,却丝毫无涉于加尔文有关全体人类的教义。显然,它(柏拉图定义下的“自然堕落”)的含义是使之适用于单独的个体”[5]67。可见,麦尔维尔将柏拉图“自然的堕落”与加尔文教“全体堕落”的教义区分开来,后者不仅运用于个体,而且运用于整个人类种族。麦尔维尔在此认为,克腊加特的本性是异常的、非典型的。在麦尔维尔看来,“那种邪恶本性在他(克腊加特)身上具有的狂热,是与生俱来的,是内在固有的,总之,是‘遵照本性的一种堕落’”[5]68-69。既然如此,可以说克腊加特是上帝造物意义上的牺牲品。在道德评判之外,也包含天意神秘的评判。麦尔维尔将此归结为《圣经》中的神秘概念——“不法的隐意”*不法的隐意,英文为mystery of iniquity,出自《新约·帖撒罗尼迦后书》,“因为那不法的隐意已经发动,只是现在有一个拦阻的,等到那拦阻的被除去,那时这不法的人必显露出来,主耶稣要用空中的气灭绝他,用降临的荣光废掉他”(Thessalonians 2:7-8)。在这封信中,保罗恳求帖撒罗尼迦人不要惧怕基督的第二次降临,而这要等到反基督者露面才会发生。麦尔维尔在其最后一部作品《水手比利·巴德》中将“不法的隐意”纳入了自己的宗教语境,这个词在这篇小说中共出现两次(Chapter 11 & 21),用来描写克腊加特的“堕落”之因以及其本性。这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是一种天意神秘的评判。。

纵观全文,我们看到一个神秘莫测、构造精致的邪恶。是谁在导演这场可怕的悲剧?小说的最后一章提到,人们“对这个悲剧秘密的现实是不知情的”[5]167。如果邪恶是这场悲剧的幕后的导演,那么克腊加特就是他的化身,但克腊加特又如何能担负全部的责任?按照威尔船长的说法,克腊加特的死是“神意的判决”。而这所谓的“神意的判决”是否是任意的和武断的?这“神意的判决”在让其子民接受其不公正的同时也要接受其不可思议的神秘。

《白鲸》之中的一个著名章节,名为“‘大鲸出来了号’的故事”,讲述了一个船上的水手与大副、船长冲突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水手比利·巴德》有诸多相近之处。大副拉德尼与纠察长克腊加特一样,是天生邪恶的造物,他“像骡子一般倔强和有恶意”[5]303,当他“发现有个下属影响到他那高人一等的威信的时候,他立刻就会对那人怀着一种按捺不住的不满和恨之入骨的心思”[5]302。水手斯蒂尔基尔特如比利·巴德般俊美,但不同的是,斯蒂尔基尔特已无比利的全然纯真无邪,他深谙大副拉德尼对自己的恶意。但他并不畏惧,甚至是主动迎击。在大副步步紧逼其打扫船板来羞辱他时,他像比利一样示以愤怒的拳头。认定大副与船长不会放过他,水手斯蒂尔基尔特精心布置了自己的杀人计划,“不过,一个笨蛋却把这个谋杀未遂犯从他所计划周全的恶行中搭救出来了。他仍然把仇报了,却不是他亲手干的”[5]316。因为,此时幽灵般的白鲸莫比·迪克出现,全体船员立即出动围捕,在捕鲸中,拉德尼葬身鲸腹。至此,两人之间的冲突获得了解决;但是,这是又一次“神意的判决”[6]——“由于一种神秘的天意,上天似乎亲自出场干涉,把这个报仇这所要做的恶事,从他手里夺了过去,由上天自己亲手来做”[5]316。

学者劳伦斯·汤姆逊在其著作《麦尔维尔与上帝的争吵》(1952)中指出“与上帝争吵”是麦尔维尔作品的宗教潜调,汤姆逊所指的上帝是加尔文教的上帝。的确,这个上帝是严酷的、狂暴的,他时常令麦尔维尔怀疑上帝仁慈的本性。除此之外,上帝还是神秘的、难以捉摸的。人类在上帝的掌中就像被弃于大海之上的可怜的小黑人比普一样,此刻既无上帝的大能的显现,也无人类同胞的仁爱。那么,上帝作为人类这自私生灵的创造者和监护者,也许他才是真正的邪恶之源。在这恐惧的深渊中,被吓得疯癫的比普正如疯癫之后的李尔王顿悟了世间至深的诸多真理一样,他看到了更为本质的景象:“原形毕露的世界的那些怪物在他眼前闪来闪去……看到了上帝的脚踩在纺车的踏板上”[5]310。此时,上帝的意象在麦尔维尔的笔下化作一名织工。除了比普见到了这一意象外,麦尔维尔在《白鲸》第102章又一次用到了这一意象:

“那个纺织之神,他织呀织的,织得他耳朵都聋了,听不到人声。”[5]554

麦尔维尔在告诫人类,作为织工的上帝同时也在编织着人类的命运之网,他在某个人不可触及的地方对人类的命运的进行“凝视”,进行“神意的判决”。

可以说,宗教上的困惑是导致麦尔维尔人生悲剧的最主要原因之一,但是,具有悖论意义的是,宗教上的困惑也构成了处于“狂暴”之年的麦尔维尔创作中不可遏制的动力和作品的内在张力。霍桑在与麦尔维尔于英国利物浦最后一次会面后写下的评论最准确地道出了麦尔维尔的宗教困惑与追寻:“他既不能相信,也不能不信;他太过真诚、太过勇敢而不能只选择其中之一”[7]86。他纠结于二者之间,拒绝接受答案。霍桑还写道:

麦尔维尔开始探讨上帝与永恒,还有一切人类理解范围之外的事情,我感觉他已经差不多下定了决心走向毁灭了。但是他看似仍然不想在这种预期中安定下来。我想,直到他抓住了某种确定的信仰,否则他是不会安定下来的。[7]89。

可见,霍桑在自己回忆中将麦尔维尔定格为了一个流放的该隐的形象,注定了要在宗教与形而上的沙漠中永久流浪。然而,这种不知疲倦的、永不妥协的流浪与探索正是麦尔维尔的伟大所在,正如霍桑所慨叹:“如果他是一个信徒,那么他一定是真正的最虔诚、最受尊敬的信徒之一;他有着高尚与高贵的本性,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值得不朽”[7]89。

作为一个有着宗教思维的不可知论者,一个不相信理性的唯理论者和一个对不确定的终极目标孜孜不倦的追求者,这些无法协调的内在矛盾注定了麦尔维尔的追寻之路充满纠结与苦楚。他一生从未停止宗教追寻,他与上帝有过激烈的“争吵”,他对“爱”与“恶”有过深刻的玄思,但一直没有找到预想的答案。在其遗稿中,有一篇只有几千字的稿件,标题为《丹尼尔·奥玛》(Daniel Orme),其中老者被诸多麦尔维尔研究者认为是麦尔维尔临终前的自画像。一位高大、孤戾、忧悒、饱经战斗洗礼的老人经常会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有时候,当他确定周围确实无人之际,他会将那件破旧不堪的格恩西上衣卷至胸口,坚定地凝视着自己身体的某处。如果偶然有人发现此举,他会迅速地将此处盖住然后报以憎恶的咆哮”[8]425。这不明身份的老者引来船上水手们的各种猜测,一天,他们密谋在老人的水里下了药,使老人睡去,他们因此发现了老人的秘密:“一副靛青和朱砂红相间的耶稣受难像黥于他的胸口心旁。一道发白的刀疤斜着穿过耶稣苦相,那苍白带走了几分色料的深度。刀疤又细又长,似乎是遭受弯刀猛刺时躲闪不及所致”[8]426。劳伦斯在《劳伦斯论美国名著》中这样评价麦尔维尔:“他认准了,世上有天堂。为此他不得不总受炼狱的折磨。他的灵魂在抗争,一直在抗争……上帝的磨盘在他体内运转,这磨盘需要磨点什么”[9]141-142。从精壮之年到耄耋之年,从曾经的狂暴攻击到如今的孤戾自卫,麦尔维尔为了他的天堂理想与现存世界斗争,与他自己斗争,只是,“他不能把刀子捅向他天堂般的理想之心”[9]142。但是,正如劳伦斯所言,他那执着的理想——只不过是一场“骗局”[9]142,因此,“他就被钉在这根柱子上受着折磨,如同一只被钉着的蝴蝶……最终他仍在理想的钉子上扭动”[9]142-145。那些苦楚与折磨已成了他独处之时的慰藉,那个心口旁带着刀疤的耶稣受难像成了他一生宗教追寻之路最生动、最有力的象征。

如霍桑所预期的一样,麦尔维尔始终没有安定下来。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是一位追寻者,而非发现者,他一直也未找到一种对一种宗教信仰的平静的信任[10]。如果他愿意把其作品中那些超越性的神性称为上帝的话,他所找到的上帝是不符合任何宗教教义的、冷漠的、不可琢磨的、甚至是令人恐惧的。正如麦尔维尔在长诗《克拉瑞尔》中所写:“在一切事物的背后/依然有一种力量在引领世界/你对之仰慕至极,却不可洞悉”[11]。

[1] Leyda,Jay,Ed.ThePortableMelville.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2:380.

[2] Sealts,Merton.Melville’sReading:AchecklistofBooksOwnedandBorrowed.MA: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1966:32-38.

[3] Wright,Nathalia.Melville’sUseofBible.New York:Octagon Books,1974:10-15.

[4] 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M].曹庸,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5] 赫尔曼·麦尔维尔.水手比利·巴德[M].许志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6] Geiger,Don.“Melville’s Black God:Contrary Evidence in ‘TheTown-Ho’sStory’”[J].American Literature,1954,25(4):468.

[7] Arvin,Newton.HermanMelville:ACriticalBiography[M].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0.

[8] Berthoff,Warner,Ed.GreatShortWorksofHermanMelville.New York:Harper & Row Publishers,1970.

[9] 劳伦斯.劳伦斯论美国名著[M].黑马,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

[10] 孙明丽,孙凌.从事实到虚构:论新闻对美国文学的影响[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100.

[11] Melville,Herman.Clarel:APoemandPilgrimageintheHolyLand[J].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1:149.

“Ifs Eternals” and “Mystery of Iniquity”——A Study on Herman Melville’s Religious Perplexity

HAO Yun-hui,GONG Yu-bo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ommunications,Beijing Jiaotong University,Beijing 100044,China)

Herman Melville expressed his complicated and skeptical pondering on religion in his post-1850s works.He doubts the nature of Calvinist God,while he can’t define his own God with definite nature.He searches for the ultimate truth about God,but only to find the mystery of iniquity in its revelation.The innate irreconcilability of belief and disbelief makes Melville an agnostic with religious thinking.

Melville;Religious Perplexity;Ifs Eternals;Mystery of Iniquity

2014-12-1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3CWW028);北京交通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人文社会科学专项基金项目资助(2015jbwj002)。

郝运慧(1980-),男,吉林四平人,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宫玉波 (1967-),男,吉林白城人,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I106.4

A

1001-6201(2015)03-0142-06

[责任编辑:张树武]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3.029

猜你喜欢

加特白鲸比利
幸运的“比利”(下)
幸运的“比利”(上)
我的白鲸朋友
海豚VS白鲸,谁更聪明
布尔和比利
布尔和比利
加特可在华新起点,苏州工厂正式开业
白鲸
空中“大白鲸”
霍加特生活世界的文化生成与变革思想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