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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西域诗中柳意象探微

2015-03-22李彩云

新疆社科论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西域意象诗人

李彩云

●文史园地

清代西域诗中柳意象探微

李彩云

柳意象频繁出现于清代西域诗中,借助于诗人之心、诗人之眼,以柳展现出西域春日之暖、秋景之悲,再现了清代西域奇异的自然风光和艰难的生活环境;诗人将自身复杂的思想感情灌注于柳之中,故而柳意象成为诗人表现个人复杂情感的重要载体,寄托了诗人各种复杂的感情和心境,或睹柳思乡,或因柳而内心平和;亦借助于柳展现出其对西域农业和军事较为关注的忧国忧民之情。柳意象的解读有助于进一步了解至西域诗人真实的心境和当地居民真实的生活面貌。

清代 西域诗 柳意象

柳意象在古典文学中起源很早,《诗经·小雅·采薇》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树细长柔婉之美已是诗人细腻情感的映射。唐宋后柳意象被进一步深化,继承中有创新,但其根本之意未有变化。至清代道光末年,柳树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蕴含的深刻含义已基本展露无遗,柳树细长柔美的外形使其成为一种情感寄托的载体,旺盛的生命力又使其具备了无限的生命意识,游子思乡时柳树亦常浮现于脑海中,柳树成为一种经典意象出现于无数文人笔下。

中原植柳护堤、植柳护路、植柳造景的传统几千年来延续不断,至清代,这一传统更为突出,清代朱书《游历记存》记载了柳树作行道树之普遍。祁韵士在 《万里行程记》 中对潼关、 华阴至西安的行道柳树也有详细记载①。柳树经左宗棠在西域广为载种,左公柳成为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重要的载体之一②,由中原至西域的官员和流人大多有诗歌流传后世,柳意象在这些文人笔下频频出现,既有经典柳意象的延续,又多了异域别样的新意,通过这些咏柳的诗句写出了中原文人眼中独特的西域。新疆流人中“既有应得之罪,也有枉屈之人,流放背景各有不同,流放经历因人而异”③,“东方的意象艺术体系既不同于西方的具象艺术体系,又区别于抽象艺术体系,它没有再现物象的种种自然属性,而是将物象与宏观的字宙相沟通,与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得到的生命律动相融合,以极大的灵活性表现人的神情意趣”④。柳意象的背后亦承载了这些文人深重的身世之感,本文即以柳意象为切入点从以下三个方面深入解读清代西域诗歌。

一、柳意象承载了清代西域四季之景

1.柳意象画出了春意之暖。

“诗的意象形成,是审美主客体瞬间相触相融、意和象合成的结果。在这个内在创作的流程中,首先是诗人对外部物象的审美感知,即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特性的完整的、综合的心理组织过程”⑤,清代西域诗中柳意象即是诗人对西域边塞生活审美的心理映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自古以来,西域的春天来得较中原为迟,在众多唐宋诗人眼中,边疆意味着悲苦、艰辛,似乎春天也无意至此,然而清代中原至西域的诗人们却一反前人,将眼光、笔触不约而同地写及西域春景之柳,在这些诗人眼中,西域春季之柳褪去了伤感的色彩,更着意突出其生机盎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阿克敦《伊犁除夕》中“柳墙残雪白,毳幕客灯红”⑥借柳墙暗喻春意,“风景他乡异,年华此日同”一扫诗人愁苦之情。庄肇奎《伊犁纪事》中“寻巢双燕语呢喃,嫩柳夭桃三月三”也写及柳树寄寓的春意。庄肇奎两度遣戍伊犁,诗中处处言愁,句句写泪,但面对春景之柳,竟也唱出了“如许风光殊不恶,梦魂长似在江南”。陈庭学《放怀》整首诗情也皆由柳起:

披裘觉重冱寒消,落拓形骸寄廓寥。

野市买蔬开雪甲,戍楼看柳动春条。

酒狂剑掣横飞电,笔渴诗来忽涌潮。

碧宇周回浩无际,乡关非近塞非遥。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陈庭学因甘肃赈灾案,为官吏所累,夺职。次年谪戍伊犁。“陈庭学的西域诗作,与其它戍客诗人比较,有三方面比较突出:一是在戍的心态平和,意境宽舒;二是屯垦戍边的诗作较多,亦较佳;三是在回程的路上有独立完整的《东归途咏》”⑦。该诗描写西域春景,借助柳条初发使诗人内心深处产生温暖感触,集中表现了其心态平和、意境宽舒的特点。陈庭学《次韵朱端叔凤鸢诗二首》:“乃尔排云得一鸣,不教潦倒郁边城。浪传箫弄文凰舞,漫拟笙歌驭鹤轻。空际抑扬无节拍,耳根缭绕送春声。踏青天气乡园好,榆柳烟中听卖饧。”虽是吟咏凤鸢,但诗人身居“郁边城”却惬意的心境却是由“榆柳烟中听卖饧”一笔写出。陈庭学诗中柳意象频频出现,均是借助于春季之柳展现异域春意和平和的心态,如“柳丝虚拟钓轻烟”(《读申瑶泉麦浪诗次韵一首复成三首》)、“红柳傍原花”(《卡顺》)等。

2.柳意象写出了秋景之悲。

西域地理交通不便,经济较中原滞后,加之诗人多是因罪谪戍至此,于是每每到了秋风萧瑟、落叶满天的秋季时,诗人以伤感的情绪看待周围的景物时,皆染上了浓郁的悲伤之情。“物象一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选和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和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⑧。诗人将这种感情逐一投射于西域的景物之上,秋季之柳便成了诗人寄予情感的载体之一,于是秋季之柳便频频出现于诗中,如蒋业晋《秋雪》“忽讶峰头白,清霜未下时。微茫沙草失,摇落柳枝垂。才听秋鸿度,旋看雪爪移,天边寒信早,玉塞感成诗”。蒋业晋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因黄梅县监生石卓槐“嫁名鉴定诗集”⑨,谪戍乌鲁木齐,心境凄苦,眼见“柳枝垂”,便有“天边寒信早”之感。庄肇奎《秋感》更将悲秋、思乡及其身世之感融于秋柳中写出:

凉云叆叇若低垂,木叶萧萧谢故枝。

天且悲秋何况客,虫能鸣夜岂无诗。

笛声杨柳依依怨,泽国芙蓉渺渺思。

万里中原青一发,黄沙白草望迷离。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云贵总督李侍尧以贪纵受贿罪拿问解京。庄肇奎受其牵连,遣戍伊犁。六年后东归,但“未几,即奉檄再回伊犁”⑩,一年后回京。该诗是庄肇奎戍伊犁第一年所作,当时诗人五十五岁。诗人初至贬所,内心满是仕途失意之痛,又遇边塞之秋,伤感倍增,诚可谓“万里悲秋亦为客,百年多病独观柳”。诗人写及西域独有的红柳,以颜色衬托展现异域初夜美景“黄叶白茅天欲淡,青杨红柳月初低”,因诗人内心伤感,美景带给诗人快乐,反而使其感觉“风号有树鸟空绕,云断无书雁自题”,字里行间充满泪水和思乡之情。西域地广人稀,气候恶劣,村庄之间距离遥远,每至一处,皆是坐车,一行即是数日,诗人所乘多为毡车,飞沙走石的环境让诗人更有与世隔绝之感,伤痛的夜不能寐,于是诗人发出了“安得江湖魂梦稳,车中夜夜似鸡栖”的长叹。庄肇奎《初秋微凉》一诗亦突出地写及了观秋柳之悲:“红蓼花开野色秋,江干蒲柳已含愁。”

成书《和太庵参赞英自喀什噶尔内召,路过伊吾,留宿衙斋,快谈三日,别后有诗见怀,赋此却寄四首选二》满怀理想抱负之余也抒发了悲秋和思乡之情:

东门祖帐落边城,何异登天见此行。

一榻皋比闻讲易,满头霜雪尚论兵。

黄芦望断连冈合,红柳风多彻晓征。

小驿题诗烦却寄,也应怜我未归情。

成书的诗相较庄肇奎和蒋业晋的诗伤感之情淡了许多,这是由于成书的仕途之路较为平坦的缘故。

李銮宣《轮台即目四首》则将人生理想不得实现的失意借助于秋柳画出:

偶向郊坰跋马过,断烟衰草奈愁何。

三峰叠雪晴如画,双塔摩云水欲波。

沽酒帘前人语闹,夕阳城下柳阴多。

请缨毕竟书生志,不得封侯便荷戈。

方希孟《塞上杂感十八首选七》和其他诗人有些不同,将士人的羁旅情怀和秋柳融为一体:“居延天畔草芊芊,杨柳西风冷画筵。辇下公卿悲仗剑,关中兄弟劝归田。”

二、柳意象再现了清代西域社会生活

1.农业生活。

西域是多民族聚居地区,已熟悉内地农耕生活的西域诗人们笔下部分涉及到了哈萨克毡房、马奶等生活习俗,但更多的却是将目光聚焦于西域农耕生活的场景,这场景在诗人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如蒋业晋《同杨陟庭曹云澜游红山麓曹氏水碓溪堂》:

数椽远架水声中,翠柳红桥一径通。

屋下流泉泉上碓,终年家计借天功。

方塘急溜去如梭,绝少游鱼作队过。

鹅鸭先知春涨暖,沿流出没戏清波。

涧围三面客来迷,半亩花畦自灌犁。

忽听钟声岩畔落,波光入影夕阳斜。

桃源灵异渊明记,盘谷幽深李愿居。

有客徘徊思独往,高山流水结吾庐。

诗人着笔于农田水利,将农业中生活之水和灌溉之水形象展现于我们面前,甚至使用“桃源”和“盘谷”两个历史典故表明对此处生活的感情倾向,诗人虽是戴罪之身,但面对“翠柳红桥一径通”的世外佳境时也不禁开怀了。

王曾翼《过哈密》亦如此:

新疆南北此交冲,风土清嘉内地同。

碧涨瓜田渠汩汩,翠翻麦浪野芃芃。

花门夹道瞻熊轼,柳色沿堤引玉骢。

小憩征骖倾艾酒,客中佳节度天中。

祁韵士《辟展》中“泉分瓜圃润,人入豆蓬低”也写及上述景象,只是多了“柳中怀故垒,烟雾目还迷”的思乡之情。黄濬《阜康麦风》则又多了份边疆安定之感。方希孟《西湖》“红柳絮寒堪作茗,白蘋花大欲成莲。牛羊古堠千军幕,禾稻新畴万顷田。”诗人高度赞扬红柳的同时多了份对建功立业的渴望:“知是秺侯功业在,荒祠凭眺一凄然”。

杨昌浚《恭颂左公西行甘棠》“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遍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则借助于柳意象写出西域屯垦的特有景象。西域诗人们在写春景或者农田生活时往往写及柳意象,异域气候寒冷,但诗人眼中之柳却多被染上了暖意,也许诗人正是想凭借着些许的温暖给予自己心灵的慰藉。无论是贬谪至此还是为官至此,在这些描写柳意象的诗歌中多充满着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

2.军营生活。

新疆地处丝绸之路要道,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于是军营生活的题材也被写进了西域诗歌中,祁韵士《兵屯》:“细柳云屯剑气寒,貔貅百万势桓桓。列城棋布星罗日,阃外群尊大将坛。”西域历史上甚至还出现了著名的“细柳营”。 方士淦《丁亥九月十日马星房于役南疆,河楼送别》“陬生橐笔文如海,虎帐谈兵剑有霜。我入玉门先折柳,为君传语慰高堂。”描写军营生活时亦产生了思乡之情。萨迎阿《晚步后院即景》“乱日边疆今日治,异乡花鸟故乡同。亭前柳色迎人绿,岸底山光返照红。”则多了份安定和喜悦之情,甚至于诗人“心旷浑忘身万里,徘徊不觉月东升”。

当然,在这些诗人借助于柳意象描写军营生活时也有部分写及凄凉、感伤之情的,如黄濬《重九日追次杜少陵韵》:

天比中原眼界宽,人于佳节异悲欢。

新尝鱼脍殊吴味,醉插茱萸尚楚冠。

初雪已催残菊老,暖风留斗敝裘寒。

且将都护军门柳,当作龙山羽盖看。

黄濬在彭泽县任上被诬,谪乌鲁木齐,在西域滞留长达九年。正当重阳佳节,身为“楚囚”的诗人眼中看到的虽是“天比中原眼界宽”,亦“新尝鱼脍殊吴味”,但却发出了异于其他诗人的感叹:“人于佳节异悲欢”、“醉插茱萸尚楚冠”,愁苦之情溢于言表。加之“初雪已催残菊老,暖风留斗敝裘寒”,为开解自己,诗人只好“且将都护军门柳,当作龙山羽盖看”。

左侯倔起中兴日,誓扫天骄扩帝仁。

万里车书通绝域,三湘子弟尽功臣。

凤林鱼海春风远,玉塞金城柳色新。

今日西陲需保障,九原谁为起斯人。

诗中写及移民屯垦之事,更赞美了“凤林鱼海春风远,玉塞金城柳色新”的新奇之景,更重要的是诗人在这首诗中展现了保家卫国的责任意识,这是此诗最为难能可贵之处。

三、柳意象表现了诗人在西域对生命的感悟

柳星坠地魂莫招,精魄散涣随风飘。帝遣虬龙借躯干,结根托体同昏朝。世间凡水不能养,天池分得青琼瑶。不知何年辟此清华境,天荒地老风萧萧。祖根潜水微露脊,色如黝铁坚如石。水清见底了可辨,如断崖形浸深碧。旁枝穿岸卧平沙,蜿蜒回走如龙蛇。高者若船平若案,安置妥帖无杈桠。絮老花飞四月前,游人树上开宾筵。绿阴覆顶翳红日,却是孙枝直上参青天。游人只讶林泉胜,那知一脉含真性。千树原从一树分,高曾亲见曾玄盛。流润能浇万亩田,清凉还已三年病。可怜弃置天西头,大碛穷荒减清兴。灵境难逢信可传,安得如椽巨笔凌风烟。边夷古老昧闻见,但言天神栖止今千年。我来探奇费心力,根株脉络皆犁然。既看烟霞不老同根木,复试万里穷荒第一泉。

诗人将柳树之繁茂与寿长融为一体,景中含情,全诗浑然天成,句句写柳,又句句言情,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成书十五年间多次被贬至西域,柳树成了他战胜困境最好的精神寄托,这里的柳树仿佛成了一个与命运不屈抗争的斗士。洪亮吉《瞭台三老柳行》亦是将“老柳”作为全诗吟咏的对象:

自根及顶仅二寻,老干横披忽千丈。

梢梢幸遇坡陀转,不尔居然势奔放。

驱车觅路尤盘曲,骑马入林时俯仰。

风飘羊角忽迅厉,枝撼鹊巢频震荡。

排空欲攫雷电影,入暝争言鬼神状。

清泉竟尔流根窟,飞瀑无端挂枝上。

半晴半雨势乍分,一干一枝形不让。

近看十户民居绕,远与万株松翠抗。

炼形或是倚丹井,挺干终须抉青嶂。

距村十里复掉头,拦路青葱尚堪望。

综上所述,柳意象频繁出现于清代西域诗中,借助于诗人之心、诗人之眼,以柳展现出西域春日之暖、秋景之悲,再现了清代西域奇异的自然风光和艰难的生活环境;诗人将自身复杂的思想感情灌注于柳之中,故而柳意象成为诗人表现个人复杂情感的重要载体,寄托了诗人各种复杂的感情和心境,或睹柳思乡,或因柳而内心平和;亦借助于柳展现出其对西域农业和军事较为关注的忧国忧民之情。柳意象的解读有助于进一步了解至西域诗人真实的心境和当地居民真实的生活面貌。

注 释:

①关传友:《中国植柳史与柳文化》[J],《北京林业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第10页。

③周轩、高力:《清代新疆流放名人·序》[M],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页。

④郑军里:《众里寻他千百度——用传统意象理论指导中国画创作》[J],《南方文坛》,1994年第2期,第62页。

⑤张顺兴:《试析创制诗作意象的方法及其意象类型》[J],《延边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第103页。

⑥星汉:《清代西域诗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文中阿克敦、庄肇奎、陈庭学、蒋业晋、成书、李銮宣、方希孟、王曾翼、秦承恩、祁韵士、黄濬、杨昌俊、方士淦、萨迎阿诗歌均出自于该书。

⑦星汉:《清代西域诗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78页。

⑧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62页。

说明:本文系伊犁师范学院课题“清代西域诗中植物意象研究”(2012YB024),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流人文化视阈下清代新疆作家群研究” (14CZW03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贺朝霞〕

I207.22

A

1671-4741(2015)01-0086-04

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博士研究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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