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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卢汉“Global Village”概念的四重内涵

2015-03-21

东岳论丛 2015年6期
关键词:卢汉麦克时空

陈 海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麦克卢汉“Global Village”概念的四重内涵

陈 海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麦克卢汉的“地球村”(Global Village)往往作为传播学概念来描述电信技术语境下的新型文化关系,然而将“Global Village”译为“地球村”却遮蔽了麦克卢汉赋予此词的丰富所指。基于麦克卢汉经典文本,可揭示出“Global Village”具有的时空、媒介、思维和审美等四重内涵。此四重内涵具有内在的贯通性,它们相互指涉进而构成了“Global Village”的完整意义。依据此四重内涵,“Global Village”应译为“全球村”。

麦克卢汉;Global Village;时空;媒介;思维;审美

已成为当代流行词汇的“地球村”(“Global Village”)是由媒介生态学家麦克卢汉在上世纪60年代提出的重要媒介概念。从语词及其内涵的发展史看,“Global Village”在麦克卢汉早期代表作《机器新娘》(1951)中就已经萌芽①麦克卢汉在《机器新娘》一书的第一篇《报纸头版》中,谈到了量子论和相对论物理学。他认为它们可以“使我们了解世界的许多真相,给我们新的解读方式、新的洞察力,并使我们了解宇宙的结构”,并进一步指出“这两种理论说明:从今以后,这个行星已经结为一个城市”。这是“地球村”之意的最早表达。参见《机器新娘—工业人的民俗》,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在他与埃德蒙·卡彭特合著的《听觉空间》(1960)一文中明确出现②“Postliterate man's electronic media contract the world to a village or tribe where everything happens to everyone at the same time: everyone knows about, and therefore participates in, everything that is happening the minute it happens. Television gives this quality of simultaneity to events in the global village”.Acoustic space.(with Edmund Carpenter).In Edmund Carpenter and Marshall McLuhan ,eds., Explorations in Communication: An Anthology(Boston: Beacon Press,1960),65-70.,在《古登堡星汉》(1962)和《理解媒介》(1964)中成熟,最后才在麦克卢汉的《地球村的战争与和平》(1968)和遗著《地球村》(1989)等著作中作为讨论关键词出现。国内对此词的使用可以追溯到1985年谢剑飞的《朋友来自地球村》一文(《南风窗》1985年07月),此文中的“地球村”因为包含了“Global Village”的部分意味,导致“Global Village”一直被译为“地球村”。回顾国内对“Global Village”概念的使用和研究,我们发现以下两个现象。首先,学术界对“Global Village”的理解还局限在传播学范围内。在译介初期,学术界主要讨论“Global Village”的地理和信息科技层面的内涵,本世纪初才开始对其传播学价值进行关照。其次,大众对“Global Village”的理解基于电信技术对人际交往中“距离”的消灭,即电信技术导致的全球“村落化”状态。此含义切中大众对电信技术的切身感知,容易得到大众的理解和赞同。这种理解又不断巩固了“Global Village”“地球村”译法的合理性。上述两种现象的共同之处是抓住了“Global Village”的媒介内涵。然而我们一方面承认“Global Village”确实具有媒介内涵,另一方面也发现它所带来的恶果:“Global Village”的媒介内涵对其它内涵的遮蔽。出现此问题的原因有二:

第一个原因是“Global Village”的翻译问题。将“Global Village”翻译为“地球村”助长了从媒介维度对其进行理解,而忽视了“Global Village”的其它内涵。其实这一译法是值得商榷的。“Global Village”中的“village”确能翻译为“村落”,毕竟基于电信技术所出现的传播媒介在虚拟世界中确实“消灭”了物理距离,似乎我们同在一个“村落”。然而若将“Global”翻译为“地球”却不能令人满意。理由有二:首先从“Global”这一词汇的本意看,它指的是“全球”而非“地球”。“Global”与“Earth”的区别在于前者描述了行星的空间形象性,而后者侧重的是我们这个行星的天文和地质意义。其次从对“Global”的使用上看,“Global”衍生出的 “Globalization”一词已经被翻译为学界无疑义的“全球化”,成为当代重要的文化概念。由此我们认为“Global Village”确切的翻译应为“全球村”。这样既可以照顾中英词汇的精确对应关系,又便于理解“Global Village”与“Globalization”之间的内在关联。因为毕竟所谓“Globalization”正是基于“Global Village”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景观。由于将“Global Village”翻译为“地球村”,忽视了“Global Village”中“Global”的内涵,进而出现了对“Global Village”的不完整理解。

第二,对麦克卢汉研究不够深入。学术研究本就有诸多受限之处,“Global Village”概念进入中国之时,麦克卢汉著作译介较少,对完整理解麦氏“Global Village”的内涵带来障碍。另外,麦克卢汉最初的译介者强调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导致接受者将麦克卢汉仅视为传播学学者。这阻碍了学术界对“Global Village”概念进行文学和审美把握。

随着近年来对麦克卢汉著作的不断翻译和研究,国内学界与国际麦克卢汉研究者交流的日益增多,麦克卢汉的多重价值被逐步发现。尤其是他的媒介理论中所包含的审美和人文内涵正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所认同。国际学术界对麦克卢汉的美学和人文研究方兴未艾,代表人物有加拿大多伦多大学麦克卢汉研究部负责人多米尼克·杜南(Dominique Scheffel-Dunand)教授、意大利的艾琳娜·兰波蒂(Elena Lamberti)教授、英国的乔纳森·哈特(Jonathan Hart)教授、加拿大的马克·阿德里亚(Marco Adria)教授、奥地利的克里斯蒂娜·莎特娜(Christina Schachtne)教授、美国的张先广(Peter Zhang)教授等。国内对媒介生态学和麦克卢汉进行美学和文化研究的学者有金惠敏研究员、易晓明教授、尤西林教授、李西建教授、李昕揆博士等。我们高兴的看到,随着麦克卢汉研究的国际学术合作越来越深入,一个越来越丰富的麦克卢汉正在形成。本文将从麦克卢汉经典著作出发,考察“Global Village”所具有的时空、媒介、思维和审美内涵。这四重内涵层层递进,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Global Village”。由此,“Global Village”超越“地球村”的“全球村”之意也将呼之欲出。

一、“Global Village”的时空内涵:时空压缩

麦克卢汉的“Global Village”最直接和明显的内涵是电力技术造成的时空压缩、全球一体的状态以及由此状态引发的后果。在此意义下,“Global Village”确实可翻译为“地球村”。因为它意味着地球成为了一个新的“整体”,这一整体被麦克卢汉称为“村落”(晚期麦克卢汉更产生了“Global City”的构想)。

首先,麦克卢汉明确指出了电磁波或电力技术是促成“地球村”出现的原因。在《古登堡星汉》中他说,“电磁波的发现已经重新塑造了所有人类事务的同步‘场’,从而使人类大家庭存在于‘地球村’的条件下”。我们应该注意到麦克卢汉在此将电磁波所具有的“场”的概念类比到人类所有事务,认为人类事务在当代也具有一个同步“场”,这个“场”的形象说法就是“地球村”。这正是“Global Village”作为“地球村”内涵的核心:它其实是电磁波具有的“场”的一个类比,而非实际存在。也就是说,这里要十分小心这一理解陷阱:虽然我们谈“地球村”的“村落”意义,但实质上“地球村”只是一个电磁波意义上的“村落”,而非实际的“村落”。只有这样才能理解麦克卢汉所说的“存在于‘地球村’的条件下”这一措辞的严谨性。在《理解媒介》中,麦克卢汉也明确指出,我们这个世界在三千年的分工之后走向了“专业化”和“异化”。技术不仅没有扩大我们的世界,反而使世界变小,尤其是电力技术的出现导致“我们这个地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作为电力技术的结果,麦克卢汉认为这种“电力”具有一种“内爆”的性质,他说“机械形式转向瞬息万里的电力形式,这种加速度使外向爆炸逆转为内向爆炸”,此“内爆”即“压缩”,即电力压缩了时空。他将宇航员作为内爆即压缩的极端例子,认为宇航员“被紧锁在一块弹丸大小的密封空间中。他非但没有拓宽我们的世界,反而宣布我们的世界缩小到了一个村庄的规模”。

其次,既然是“电力”技术导致了一个时空压缩的地球村出现,那么到底什么是“电力”技术?麦克卢汉对此并没有详细论述,有时他指偏重于电力网络,有时又偏重指电讯技术。在今天这当然是两个概念,但在麦克卢汉的使用中并无根本差异。比如他说“电讯传播瞬息万里的特性,不是使人类大家庭扩大,而是使其卷入村落生活的凝聚状态”。此处他的电讯传播也可以用电力网络取代。

最后,麦克卢汉指出此地球村带来的后果:部落化。按他的说法,人类发展经历了一个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的历程。古登堡时代之后,人类将在电力网络或电讯技术下,进入“重新部落化”的历史阶段。他反复强调此“部落化”的必然性。在《古登堡星汉》中他说,“在电报和无线电发明之后,整个地球在空间上变得狭小了,变成了一个大村落。自从电磁波发现之后,部落化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因为在麦克卢汉看来,新媒介必然导致人类感官发生偏向,而感官偏向也将导致建构社会组织的偏向。所以所谓“部落化”当然并不是指人类重新回到原始部落时代结合成为一个大部落,而是指人类将基于新的媒介技术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这种形式的内核是对古登堡印刷术出现之后确立的视觉文化统治的反抗,是恢复听觉文化的过程。换句话说,麦克卢汉认为“地球村”的文化后果是建立一个听觉社会。在这些论断的背后,我们看到麦克卢汉隐藏的逻辑理路:从技术出发考察人类感知模式的变化,进而发现人类文明呈现方式的变化。其中尤为宝贵的是麦克卢汉从媒介到感官再到人类文明组织形式的这一研究方法论。

如前文所指出,麦克卢汉在其早期代表作《机器新娘》中已经出现了“Global Village”的萌芽。在《机器新娘》中,麦克卢汉批评了当时被忽视的诸多流行媒介,包括广告、漫画、电影和流行音乐等。这些流行媒介作为电力/电讯时代的产物,同时又显示出电力/电讯时代的某些隐而不显的内容。麦克卢汉的贡献在于,他不但注意到了被主流学术界忽视的流行媒介,而且将流行媒介的分析置于“Global Village”的宏观视野之下。比如分析广告作品,麦克卢汉在对广告内容的虚伪性进行冷嘲热讽之余,更发现了广告的当代价值:“部落的新战鼓”。这样就引出了我们对“Global Village”媒介意义的考察。

二、“Global Village”的媒介内涵:即时互动

如上所述,麦克卢汉的“Global Village”首先指电力/电讯对时空的压缩,结果导致人类社会新的部落化,即从视觉社会到听觉/口语社会的过程。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新媒介的崛起,或者反过来讲,新媒介的崛起印证了“Global Village”的形成。其实,“Global Village”不仅是新媒介的产物,而且是新媒介的载体。“Global Village”作为新媒介的产物,是指当代多种电子技术产生的新媒介产品导致了“Global Village”所具有的压缩时空功能的实现。而“Global Village”作为新媒介的载体,是指其本身是新的技术媒介发挥作用的场所。值得指出的是,麦克卢汉讨论“Global Village”时所说的“媒介”并不是传播学意义上的一般媒介,而是他着重指出的电力或电讯时代所出现的新媒介。如果我们将麦克卢汉的语义进行延伸,那么这一新媒介将是基于电力/电子/数字技术的新工具。它包括麦克卢汉时代的广播、电视,也包括我们这个时代的互联网、手机等。正如我们看到的,此类电子媒介可以跨越时空距离,将物理时空扭曲、拉伸乃至再造。我们欣赏通过摄影技术保存的照片就是典型的跨越时间的行为,而各种视频通话技术可以让不同地域的人们进行面对面交流,这又是典型的对空间的跨越。

在此种媒介意义下,麦克卢汉对“Global Village”的看法很明确:“在口语社会中,社会组成部分的相互依存是社会总体结构中原因和效果即时互动的结果。这是一个村庄的特征,或者因为电子媒介,这也是地球村的特征”。也就是说,“Global Village”的特征就是“原因和效果的即时互动”,这正是“Global Village”在媒介层面的核心内涵。为何媒介层面的“Global Village”具有即时互动性?因为所谓“即时”包含对时空的跨越,而“互动”则强调了特定时空关系中所建立的新型人际关系。“Global Village”既有对时空的跨越,又同时指向基于电力/电子/数字技术媒介来建立新的人际关系,那么它自然是“即时互动”的。麦克卢汉非常强调“Global Village”的“即时互动”性,认为这是建立新的口语社会和听觉社会的必须。

那么,“即时互动”为何能够在“Global Village”时代出现呢?若从技术层面考察,答案正是我们谈到的“Global Village”的第一层含义:电力技术的出现。其实麦克卢汉的遗漏在于,他所说的电力技术与我们今天所说的电子/ 数字技术是完全不同的。麦克卢汉所说的电力技术是对电子运动所具有的物理属性的初步运用,进而构建了基于电子运动的广播和电视系统。此时的“Global Village”正是建立在此应用之上的媒介后果。今天的电子/数字技术则不仅依赖电子运动的物理属性,而是通过各种数字设备对整个世界的“表象”进行数字编码,进而通过超高速的数字处理和传播技术来实现数字信息的交流。在麦克卢汉时代,互动的内容只是电子运动制造的模拟物理信号,限制了交互的数量和质量。而今天的数字技术可以将整个世界所有视像的、听觉的乃至一切感知的对象都进行了数字化编码,进而通过数字交换和解码达到交互效果。这样就极大增加了信息交互的数量,提高了信息交互的质量。以电视为例,就是模拟信号与数字信号的区别。

然而这样的“即时互动”也会出现问题:数字技术下的“即时互动”基于数字技术对世界的数字编码,所以“互动”的不是对象本身,而只是对象的影像。以当下流行的网络视频为例,个体的身体被数字化编码之后可以进行视觉和听觉的信息互动。但互动的只是数码化了的身体“影像”,人的真正“肉身”绝不可能真实地存在于对话场景中。数字的编码无法对“肉身”进行,或者说“肉身”具有抵抗编码的牢固性。在此意义上,“肉身”当然是反数字化的。我们无论如何通过技术扭转时间和空间,扭转的也只是一个虚拟的数字时空,而“肉身”总是牢固地在那里(数字技术辅助基因工程实现人体寿命的延长则是另一个问题)。这也是“Global Village”所具有的“即时互动”含义的局限:“Global Village”时代的媒介,只是一个忽视身体存在的媒介,只能是数字媒介,而不是一个身体性媒介。我们的身体永远不可能在一个“Global Village”之中,而是被时空分割地存在着。假使麦克卢汉来到今天,即便看到如此众多的即时互动技术,他也应该同意:人类个体的“互动”、社群的交流乃至国家之间的沟通,都不是不言自明的“即时”和“通畅”。产生这一困境的技术原因在于我们必须经过光的媒介才有可能进行即时互动,而光虽是无限,但其经由技术的传播却是有限的。更进一步,这一困境的原因还在于伊尼斯所指出的任何技术都具有的“偏向”。用马克思哲学来考察,那么偏向则是技术所固有的。因为任何一种技术都只是多维的人的一维“本质力量”的延伸,而不是一个丰富的、全面的人的延伸。这样的延伸使整体付出代价(比如私有制下的“异化”劳动)。麦克卢汉也同意技术既是对人的感官的延伸,同时也是“截除”。既然这样,那么“Global Village”的即时互动性也就应该被谨慎对待了。

三、“Global Village”的思维内涵:整体思维与共时思维

即时互动的新媒介工具之所以源源不断地出现,正在于当代的“共时”思维;新媒介工具的生产机制及预期效果正在于对“共时”思维的实现。这也是麦克卢汉的“Global Village”所具有的思维内涵,他认为“Global Village”是用共时性逻辑取代了工业时代的线性逻辑。关于媒介导致的思维共时性和线性的差异,麦克卢汉说过多次。在《机器新娘》的第一篇《报纸头版》中,麦克卢汉这样评价量子论和相对论物理学:它们“使我们了解世界的许多真相,给我们新的解读方式、新的洞察力,并使我们了解宇宙的结构”;麦克卢汉进而指出,“这两种理论说明:从今以后,这个行星已经结为一个城市”。不用在意麦克卢汉说的是“村落”还是“城市”,因为它们都是对地球这一个本来无比巨大的对象进行的空间压缩。关键在这里,麦克卢汉认为造成时空压缩的正是量子论和相对论这样的新理论和新思维。它们的威力在麦克卢汉看来绝不仅仅是在物质生产领域,而是如他多次强调的那样,新科学理论的威力在于对人思维方式的改变。那么,量子论和相对论为何能够促使“行星结为一个城市”呢?从理论内容上看,量子论与相对论其实并不一致,它们之间存在至今难以调和的冲突(爱因斯坦与波尔的争论),但麦克卢汉并没有将对此二者进行明显区分。对于文科出身的麦克卢汉,量子论和相对论都意味着思维方式的整体性与共时性。

首先,量子论具有整体性思维。众所周知,量子力学并不仅在物理学领域发挥了巨大的革命性作用,而且改变了整个人类世界的图景。量子的“引入导致了一系列基本概念的改变:连续轨迹的概念被打破,代之以不连续的粒子跃迁概念;严格决定论的概念被打破,代之以概率决定论;定域的概念被打破,代之以整体性概念”。波粒二象性、测不准原理、定域性破坏等摧毁了传统经典力学的世界观,带来了麦克卢汉频繁引用的“整体性”。麦克卢汉在《古登堡星汉》中指出:“现代物理学家与东方场论亲如一家”。之所以能够亲如一家,原因在于他发现了量子理论家海森堡与哲学家庄子的共同之处:对整体性的强调。庄子对整体性的强调体现在麦克卢汉多次引用的《庄子》“抱瓮出灌”的故事,在此不再赘述。而海森堡对整体性的强调不在其提出的矩阵力学方程,而是鼎鼎大名的“测不准原理”。前者是基于可观测的辐射对量子波动进行数学运算,而后者正是麦克卢汉兴趣之所在。因为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指出,任何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不可能同时准确测量,要准确测量一个,另一个就完全测不准。这一原理实质上指出了粒子之间的相互同步纠缠态。而物质世界由粒子组成,也可能呈现出粒子纠缠态。对此麦克卢汉深有体会,他在《古登堡星汉》中这样描述海森堡们:“现代物理学不仅抛弃了笛卡尔和牛顿专门化的视觉空间,而且它还再次进入了非文字世界的微妙的听觉空间。在最原始的社会,正如在现时代,这样的听觉空间就是包涵了各种同步关系的整体场,……”看来麦克卢汉不仅理解了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实质,而且将物理学理论推进到了思想领域,他一直津津乐道的“场”的特性正基于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其实麦克卢汉可以更进一步,整个量子力学不仅是一个粒子理论,更可视为一个将主体与客体相互交融的新世界观。因为所谓测量只能是主体的测量,测不准正是因为引入了主体所发生的现象。这是对西方传统主客二分思维中忽视主体对系统影响的颠覆。

其次,相对论指向共时性。提到相对论就不能不提爱因斯坦,正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引起了物理学革命。爱因斯坦的广义和狭义相对论“革新了物理科学的基本概念框架。……由于时空与物质及其运动之间发生了关联,世界图景成了‘时空-场-物质-流形’”。麦克卢汉虽然在著作中没有直接谈到爱因斯坦,但他的时空观、场论乃至对物质的看法到处都有爱因斯坦的影子。对于麦克卢汉而言,爱因斯坦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其指出了时空是物质的一种波,而物质本身就是一种能量(E=m),这种能量又在量子论的视野下呈现为粒子的相互振荡。他在《理解媒介》中指出,“我们专门化的、分割肢解的中心—边缘结构的文明,突然又将其机械化的碎片重新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且这一重组又是瞬间完成的。这是一个地球村的新世界”。麦克卢汉既强调了地球村形成的“瞬间”性,又强调了地球村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此“有机的整体”与“机械化的碎片”相对,是非线性的整体。那么什么是“有机”?它就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时间-空间一体化状态,这一意义上的“瞬间的有机整体”就是“Global Village”的共时性源头。麦克卢汉在《古登堡星汉》中谈到视觉和听觉时如此强调:“听觉场具有并发关系,而视觉模式是连续性的”,“并发”而非“连续”正是相对论与机械力学的根本区别。这些明确展示了“Global Village”的共时性。

二十世纪的量子论和相对论是现代物理学的最大成果,直接导致整体性和共时性技术的大量出现。反过来讲,今日的生产和生活工具带有明显的整体性和共时性特征。如果我们承认技术以及衍生工具的塑造性,那么整体性和共时性的技术和工具也必然会塑造我们,它不仅作用于人的外在行为,更作用于人的内在的心灵。新批评出身的麦克卢汉自然不会忽视整体性和共时性技术对人类艺术与审美活动的影响。因此我们有必要对“Global Village”的美学内涵加以探讨。

四、“Global Village”的美学内涵

麦克卢汉对“Global Village”的论述不仅涉及时空、媒介和思维内涵,而且还强调了“Global Village”的美学内涵。我们将其归结为“Global Village”的感官、感觉和情感三个层面。如果我们还记得鲍姆嘉通对感性的强调,还记得康德对审美判断力的分析和辩证,那么毫无疑问,“Global Village”的感官、感觉和情感内容显示出丰富的审美性。

1、感官的电子膨胀

在《古登堡星汉》中,麦克卢汉专辟一节谈“Global Village”,题目为“全新的、电子的相互依存关系将整个世界重新构建为一个‘地球村’”,讨论了上文所述“Global Village”基于电力技术的时空压缩和即时互动等内容。然而应该注意的是,麦克卢汉开头引用了德日进在《人的现象》中的论述:“尽管似乎在自我膨胀,每个人都一点点地扩展在地球上的影响范围。出于同样的原因,地球在一点点缩小”。这确实是对地球村时空压缩的强调。然而接着重点出现了,德日进进一步认为“以发现电磁波为代表的奇妙的生物学事件,使每个人发现从今以后(积极地和消极地)可以同时在不同的地点表达自己的观点,在陆上,在海上,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德日进不仅强调了地球村的时空压缩性质,而且明确指出其对人的影响。他使用“同时在不同地点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一说法揭示了当代人的表达形态的变化。麦克卢汉对此深表赞同,并进一步引申了德日进,指出“(德日进)用毫不批判的热情接受了我们各种感官的电子膨胀。这种感官的电子膨胀构成了一张宇宙膜,将整个地球囊括其中”。麦克卢汉的引申指出了德日进所揭示的人的表达形态变化的深层原因,即“感官的电子膨胀”。既然我们一直强调美学的源头是感性,如鲍姆嘉通所说美学是理性视野内对人的感性能力的探讨,那么“感官的电子膨胀”就必然撬动了美学的基石。麦克卢汉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他明确指出,在感官从视觉向听觉变化这一过程中将出现电子时代的审美规范逐步取代印刷时代的审美规范的现象。在《古登堡星汉》中,麦克卢汉谈到了印刷时代审美的视觉性、世俗性和技术性特征,而将要取而代之的是电子时代的听觉性、神圣性和技艺性特征。

面对已经发生的变化,麦克卢汉指出,“除非认识到这种动态的变化,否则我们会立刻陷入一种恐慌状态,尤其是在一个共鸣于部落的鼓声、整体互相依存、叠加共存的小世界”,这种恐慌,在雅克巴尔赞和卡洛瑟斯的作品中都有涉及,即基于现代技术的恐慌。正如麦氏指出的,“我们长期致力于为西方世界恢复认知、思想和感情的统一,但我们既没有准备好去接受部落化的统一,也没有准备好接受印刷文化所导致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分裂”。这也正是当代审美矛盾出现的内在原因。

2、感觉的电子化

感官的电子膨胀是电力时代的人的感官的延伸,这种延伸将引发人对世界的感觉的差异。因为感觉总是来自对象的感觉。在康德那里,所谓“对象”就是由不可知的那个本来存在(物自体)在我们先天感性能力中的显现。既然人的感官发生如此巨变,那么对对象的感觉也必然发生变化。当然我们也知道,康德所说的人的感性能力是“先天的”时空能力。而麦克卢汉所说的人的感官的延伸是“后天的”,指的是电力技术对人的感官的延伸,结果是感觉的听觉化、即时性、共时性等,可称之为感觉的电子化,或电子化的感觉。然而无论是康德的先验感性还是麦克卢汉强调的后天电子化感性,不同感性模式(麦克卢汉十分推崇伊尼斯的“偏向”论)都能够建立不同的认识体系。在当代人的生存论层面上考察,麦克卢汉的电子感觉既可视为康德先验感性认识论的有益补充,又是当代人确立认识的首要认识模式。

在《理解媒介》中,麦克卢汉进一步谈到这种电子化感觉带来的感知后果。他说,“由于瞬息万里的电力技术,地球再也不可能超过一个小小村落的规模。城市大规模形态的性质,必然要像淡化出的电影镜头一样逐渐消融。文艺复兴时期首次环绕地球的航海,给人一种拥抱和占有地球的感觉。最近宇航员环绕地球的飞行也一样,它改变了人对地球的感觉,使之缩小到黄昏漫步时弹丸之地的规模”。地球作为我们传统感觉领域的庞大对象,变成了电子化感觉中的“弹丸之地”。虽然此“弹丸之地”只是通过数字编码后的外在表象的压缩,并不是地球的物理性状真的发生了改变,然而一个对象在我们感觉中的形象其实就是我们意识中有关对象的全部,所以原来那个庞大的地球已经真的被消灭了,而非虚假地消灭。地球在电子感觉下也确实“是”一个弹丸之地。正如胡塞尔所强调的那样,没有“空意识”,也没有“空对象”。在电子时代的感性讨论中,我们重新发现了胡塞尔现象学提出“先验意识”的价值所在。此时的现象学可以称为电子现象学。

3、“Global Village”中的情感模式

电子技术对对象的数字化编码,不仅如上所述改变了人对对象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与对象的关系。麦克卢汉指出,原来的“许多分析家被电力媒介误导,因为从表面上看它们具有拓展人的空间组织的能力,然而实际上它们抛弃而非拓展了空间的一维”。这是麦克卢汉对电力媒介的感性效果的重申,也是时空压缩后的对象所具有的感性样态。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电力媒介具有如此的效能,那么人与对象的关系和以往相比有何差异?麦克卢汉指出,“借助电力媒介,我们到处恢复了面对面的人际关系,仿佛以最小的村落尺度恢复了这种关系。这是一种深刻的关系,它没有职能的分配和权力的委派。有机的东西到处取代了机械的东西。对话代替了单向的讲授”。显然,麦克卢汉认为“Global Village”中的人际关系是一种村落之中村民的关系,它体现为“面对面”和“对话”。只有在电力时代,借助光速的媒介才能提供整个地球的所有个体进行“面对面”“对话”的可能。麦克卢汉对此关系有一个很重要的描述,称为“有机”。前文已经讨论过,所谓“有机”的实质就是整体性和共时性,而非经典物理学中的顺序性和等级性。受到量子论和相对论的影响,麦克卢汉将之称为“没有职能的分配和权力的委派”的对话状态。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相比较以往的对话状态,这种面对面的对话状态将引发对话双方情感的改变。金惠敏研究员在其《媒介的后果》一书中指出了“趋零距离”对文学和审美的影响,精彩概括了对话状态引发对话者情感变化这一事实的美学内涵。当然,金惠敏教授看到的是在此条件下文学和审美的永存,而非在距离消失之后审美价值的丧失。

虽然这样,麦克卢汉也指出了面对面交流所带来美学问题,他在《理解媒介》中专门指出:“广播使信息传播加快,信息加快同时又加快了其它的媒介。它确实把世界缩小为小小的部落,造成了‘村民’难以填平的闲话、传言和人身攻击的欲壑。虽然它使世界缩小为一个村落,可是它并不具备使村民同质化的效能。恰恰相反,……电台不仅是唤醒古老的记忆、力量和仇恨的媒介,而且是一种非部落化的、多元化的力量。其实,这是一切电力和电力媒介的功能”。的确,无论“Global Village”的物理空间如何被技术压缩,人的情感却并不会因为物理时空的压缩而更和谐,就如同不会因为物理时空的延展而淡漠。关键问题是,虽然“闲话”“传言”和“人身攻击”问题各个时代都有,然而只有在电子媒介时代,它才具有了越来越强大的威力。近年来韩国艺人屡屡自杀,其深层原因之一就是没有制约的电子传媒对事件的推波助澜。同样,当代中国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的剩女现象也可以从这一角度进行解读。作为“Global Village”的“村民”,青年男女以光速进行美的复制和传播,使本来只存在于特殊状态的个别的美成为一种居伊·德波意义上的“景观”现象。这样一方面造成传播者自身审美阈值的提高,另一方面也导致真实世界中青年男女间的疏离。居伊·德波在其《景观社会》中对此深有感触:“费尔巴哈判断的他那个时代的‘符号胜于物体,副本胜于原本,幻想胜于现实’的事实被这个景观的世纪彻底证实” 。更远一点的案例则是麦克卢汉所举纳粹德国对广播系统的控制,通过广播唤起德国大众类似部落祭祀的迷狂情感。这一切都是“电力和电力媒介的功能”造成的新交流语境,此交流语境激发了不同以往的情感状态,新的情感状态同时就意味着新的审美关系。

虽然我们指出了“Global Village”所具有的与印刷工业时代迥异的感官、感觉和情感内涵,但我们也注意到“Global Village”的美学趣味所包含的复杂性。因为在“Global Village”时代,媒介技术以及技术产品带来的审美变化绝不是线性流变,而是具有整体性和共时性特征。它包含十分复杂的反复和跌宕。麦克卢汉显然也注意到了当代电子审美与印刷审美共存的情况。他指出,“今天,在电力构建的全球范围极端的相互依存的环境中,我们迅速地重新走向同步事件和全面意识的听觉世界。然而书面文化的习惯依然保存在我们的语言、感知习惯以及我们日常生活的时空排列中。除非发生意料之外的灾难,否则对于文字和视觉的侧重还会在电力时代和‘统一意识场’中长期存在……有着悠久书写历史的文化对我们时代全面电力场的听觉动态系统有着最强的阻力”。确实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电力技术带来的听觉文化将与印刷术确立的视觉文化并存。因为它们相互缠绕并基于特定的语言、感知习惯以及日常生活,而这些都是难以瞬间改变的。我们已经注意到当代大量的审美产品既有听觉性又有视觉性,既具有共时结构又具有线性结构。以网络玄幻小说为例,作为电子时代的通俗文学,它确实具备电子时代文学的一些特征;然而仔细考察网络玄幻小说的文本,却发现它具有明显的视觉性、世俗性和技术性特征。网络玄幻小说可以被视为工业和电子审美的典型混杂物。

结 语

梳理过“Global Village”的时空、媒介、思维和美学内涵,我们可以发现此四重含义的内在贯通性。可以说“Global Village”的内涵始于时空压缩,扩展到即时互动的媒介维度、展现出整体性和共时性思维,最后指向美学的价值。故而对“Global Village”进行反思的困境和乐趣都在于:一旦我们试图独立讨论“Global Village”的某一内涵,往往发现其实需要对整体内涵进行把握,而且往往会暴露我们自己的媒介思维所具有的非“Global Village”状况。正如麦克卢汉所说,“我们对地球村的社会生活和问题开始做出反应时,反倒成了倒退保守分子” 。因此对“Global Village”的四重含义进行揭示,发现其内在的贯通性正是本文价值之所在。同时也正如本文开头所述,对“Global Village”的翻译,不仅从它的字面义,更是从它的四重含义来看,应将其更确切地译为“全球村”。借助对全球性问题的探讨将有助于我们理解“全球村”,反之,“全球村”的四重内涵也可以为全球性问题的思考提供新的思维支点。

[1]Marshall McLuhan.TheGutenbergGalaxy:TheMakingofTypographicMan.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1.

[2]M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Media:TheExtensionsofMan(critical edition) . Corte Madera: Gingko press, 2003.

[3][加]马歇尔·麦克卢汉:《机器新娘——工业人的民俗》,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4]吴国盛:《科学的历程》(第二版),北京:北大出版社,2013年版。

[5]金惠敏:《媒介的后果——文学终结点上的批判理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6][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7][法]德日进:《人的现象》,李弘祺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

[责任编辑:王 源]

本论文系陕西省教育厅项目“媒介环境学视域下的网络文学研究—文学与传播学的视域融合”(项目编号:14JK2123)、陕西省《美学》精品课、西安文理学院文艺学重点学科建设之阶段性成果。

陈海(1978-),男,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讲师,陕西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

B834

A

1003-8353(2015)06-00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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