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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普林告诉我(外一篇)

2015-03-21侯德云

文学自由谈 2015年3期
关键词:汪老小景孙犁

●文/侯德云

库普林告诉我(外一篇)

●文/侯德云

读孙犁的《小说杂谈》,读到这样一段话:“前几个月,在一本文学丛刊上,读了俄国作家库普林的两篇小说。当时,我也对一个青年说:库普林的小说,叫人读过之后,能记住人物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细小的情节;人物的住处、陈设,室内的空气阳光,花草的长势,人物的饮食、呼吸、喘息,一件件都历历在目,有条不紊。而我们也常常读到这样一种小说,写得像闹市一样,看过之后,混沌一团,什么清楚的印象也没有。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我没有读过库普林的任何作品。不过,孙犁的这段话,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很想看看库普林的小说。原因嘛,用孙犁的说法,是我读过太多“闹市”一样的小说,感到厌烦,现在想换换口味,看看另一种小说的模样。

孙犁的这篇文章,写于1981年。看来,小说中的“闹市”,由来已久了。

我存有一套《二十世纪世界小说经典》,翻看目录,没有找到库普林的名字。我觉得有麻烦了。翻看其他的外国小说选本,不出所料,还是没有。到网上书店查查看吧,只查到一本《亚玛街的烟花女》,是长篇。我更想看他的短篇。但犹豫了片刻,还是下了订单。赶巧了,一个文友从北京回老家来,找我闲谈,闲谈中我提到自己正在寻找库普林的短篇小说。文友上心了,回北京不久,就给我寄来一套《库普林文集》,其中有中短篇小说集《阿列霞》。感激之余,我迫不及待打开《阿列霞》,连续三个晚上沉浸其中。我看到了什么呢?

说实话,我从库普林的小说中看到了明显的不足,也看到了明显的长处。我觉得,库普林没能跻身于世界顶尖级作家的行列,可能是受到了“不足”的拖累。我无意于去做一个批评家,不想对已经过世七十年的前辈作家指手画脚。在阅读中,我更愿意扮演一个学生的角色,向所有作家学习,用他们的长处来弥补自己的不足。

库普林的长处在细部。孙犁的那一番话,说得好极了。库普林小说的细部,读起来如同目睹,有很强的现场感。

短篇小说《象》中有这样一段,写的是小象吃甜面包:“它用自己的吸盘灵活地抓住了面包,他把鼻子卷成了圈,把面包藏到脑袋底下它那翕动的、滑稽的、毛茸茸的三角形嘴里。只听见面包碰在干燥皮肤上的沙沙声。”

库普林是不是亲眼见过这样的场面呢?“面包碰在干燥皮肤上的沙沙声”,可谓神来之笔,用古人的话说,这是“闲中着色”。

好像有一位评论家说过,中国当代小说中,缺少声音(不是指人物对话)、颜色,还有气味。也就是说,当代小说中,作家的听觉、视觉和嗅觉,都缺席了。那个评论家对这种现象是颇有些不满意的。我觉得他应该对库普林感到满意。库普林的小说中,从来都不缺乏声音、颜色和气味——

“他走路踉踉跄跄,穿着千补百衲的衣衫,从身上散发出一股酒精气味和寒酸的地下室气味。”

“于是小酒店就成了临时戏院,演员是老头儿和那只深棕色的狗……”

以上两段是短篇小说《皮拉特卡》中的句子,类似的句子在其他作品中也很常见。

我最欣赏的是短篇小说《画家的毁灭》中一个喝酒的瞬间:“当伊利英倒酒时,瓶颈与玻璃酒杯碰撞得叮当直响。他用颤抖的手端起酒杯,把酒倒进嘴里,但久久没有下咽,只是把脸皱成一副令人厌恶的丑相,然后他以一种特别响亮的声音咕嘟一下子将嘴里的酒咽了下去。他的脸皱得更厉害了,半闭的嘴巴急促地喘着气,就像要吹开什么滚烫的东西似的。”

我在生活中看到过这样的场面,肯定看过,但从来没有想到把它写到小说里面去。这大概就是我跟库普林之间的差距。当然,除此以外,还有不少的差距。

库普林的小说,比较单纯,好读,是乡村的田野,离“闹市”很远。这也是值得借鉴的地方。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有些作家写的小说,读起来很不顺畅呢?是才华太大还是才华不足?

对库普林小说的翻译,我认为有不少值得推敲的地方。这是题外话,但我忍不住要说一说。不少外国小说,不能吸引我的原因,往往不是原作的问题,而是翻译的问题。文学作品的翻译,不能“大概其”,不能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翻译家也要在语言上多下些工夫才行。

我还没有读完《阿列霞》,我会继续读下去的。还有库普林的长篇小说,我也会看看。我希望他还能告诉我一些什么。

寻找阿索林

汪曾祺先生的随笔《阿索林是古怪的》,开头一句是:“阿索林是我终生膜拜的作家。”每次读到这句话,我心里都咯噔一声。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了。我很喜欢汪老的文章,但现在还不敢说对他 “终生膜拜”——毕竟我离人生的终点似乎还有比较长的距离,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不喜欢他了。这种可能性尽管不是很大,但总是存在的。

我觉得自己应该读读阿索林的文章。散文也好,小说也好,只要能找到,就一定要读读。

没想到阿索林竟是如此难找。有几个年头了,我逛书店的时候,总是忘不了在外国作品专柜前转转,寻找阿索林的名字。没有。一而再再而三,还是没有。怎么就没有呢?

前不久,重读汪老的《晚翠文谈》,又读到那句话,“阿索林是我终生膜拜的作家”。这次我下了狠心,一定要找到阿索林!

我把书柜里的外国作品选集都打开了。我有一套《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八卷本。我以为在这套文库中,至少能找到阿索林的一两篇作品。我很失望。阿索林是西班牙作家,这套文库根本就没收西班牙作家的作品。另外的几个选本,也没有。看来,阿索林确实是“古怪的”,他怎么老躲着我呢?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新华书店。目标还是外国文学选本。我在书店里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有了一点收获:在《外国散文百年精华鉴赏》中,我找到了阿索林的一篇散文——《上书院去的路》。从目录上看到它,我眼睛一亮,赶紧翻到指定的页码,又有点失望。太短了!还不足七百字。文章后面的“鉴赏”却长得多。我没有细看,把那本书买下了。我为了一篇不足七百字的文章,买下了一本626页的精装书。

关于阿索林,书中有一段简短的介绍:“(1874—1967)西班牙现代散文家、评论家和小说家。写过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剧本,还写了许多散文和文学论著。”其中特别提到,他的散文“具有简练、朴素、清新的风格”。

当天晚上,我读了《上书院去的路》。“葡萄藤的卷须转黄,灰暗的秋天的黄昏近了,我的忧郁也随着浓了起来……”我承认,文章写得不错,有坚实的细部,有现场感,能恰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惜,就这短短的一篇,读起来很不过瘾。

我突然想起自己收藏了不少《世界文学》和《外国文艺》杂志,里边会不会有呢?试一下吧。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以后,我找到了。在1996年第1期的《外国文艺》上,找到了阿索林的一篇散文《风车》,果实不小,有三千多字。照例也有关于阿索林的介绍,说他是“九八年一代”作家的代表,“五十岁时被选为皇家学院院士”,“《风车》描写作者读《堂吉诃德》后寻访和了解风车的情形。文字如诗如画,美丽的乡野风光令人心旷神怡”。

我读了《风车》,感觉跟《上书院去的路》一样,还是“文章写得不错,有坚实的细部,有现场感”。

还是不过瘾,随后再次上网继续寻找阿索林。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前在网上并没有搜到阿索林的文章,只有一些评介类的文字,这次却有了,还不少。是一个叫“肖毛”的人,不知是先生还是女士,把全本的《西班牙小景》刚刚搬到网上。很好,我赶紧全文下载。同时也很感谢“肖毛”,心说,那天碰了面,我要请他或她吃饭。

我终于拥有了一本阿索林的书。

我从《西班牙小景·重印前言》中知道,所谓“九八年一代”,是指1898年,西班牙被美国战败后,“国势一落千丈”,“一些青年知识分子纷纷起来提出各种主张……探索如何使西班牙获得新生”,他们最终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团体。关于阿索林,文中说:“他的最重要的文学遗产是他那几本薄薄的散文集。在他的散文里,他善于用细致而清晰的笔触,勾画出一幅幅旧日西班牙的风物画和人物画。”

阿索林的作品最早介绍到中国来,大概就是1930年,由徐霞村和戴望舒合译的《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原名《西班牙》。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再版了这本书,更名为《西班牙小景》。

读完《西班牙小景》,我又一次想起汪老的话,“阿索林是古怪的”。除了古怪以外,我还觉得,书中的26篇散文,都不及我早些时候读到的《上书院去的路》和《风车》。其中《塞万提斯的未婚妻》跟《风车》的结构,异曲同工,但缺少了《风车》的简洁。

读阿索林的文章,我有没有收获呢?当然有。他的长处我会吸收的,会“化”到自己的文章里面。

我会“终生膜拜”阿索林么?不会。但我不反对汪老去终生膜拜。

有意思的是,读完《西班牙小景》,紧接着又读了汪老的随笔《自报家门》,里边有这样的话:“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的,流动的。”这个评价很别致。

我会继续寻找阿索林的小说么?看缘分吧。有缘相遇,就看看。无缘,就算了。刻意的寻找,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随便说一句,“阿索林”还有一种翻译,叫“阿左林”。他的真名,有三种译法:《西班牙小景》中叫“霍赛·马蒂内斯·路伊斯”,《外国文艺》中叫“何塞·鲁伊斯”;两者很接近。翻译中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外国散文百年精华鉴赏》中,叫“马丁尼兹·雷士·约瑟”,稍微远一点儿。但不管多远,他都是阿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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