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不获奖(外一篇)
2015-03-21文/狄青
●文/狄 青
庆祝不获奖(外一篇)
●文/狄青
现在来看,米兰·昆德拉很有可能将会成为世界文学史上又一位被诺贝尔奖“漏掉”的作家。有人调侃说:“如今连阿猫阿狗都得了奖,怎们还轮不到昆德拉?”是啊,有些事儿就是如此的吊诡啊!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过的“丢手绢”的游戏,拿着手绢的孩子已经在你的身后绕了无数个圈圈了,前后左右的孩子都被他丢过了手绢,可就是不把手绢丢到你的后面来。好在啊,昆德拉倒是注定不会“孤独”的,因为这个被“漏掉”的名单正在无限扩大:托尔斯泰、契柯夫、左拉、易卜生、乔伊斯、卡夫卡、纳博科夫、托马斯·哈代、里尔克、普鲁斯特、弗吉尼亚·伍尔夫、戴·赫·劳伦斯、埃兹拉·庞德、罗伯·格里耶、曼德尔施塔姆、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萨姆塞特·毛姆、格雷厄姆·格林……比起上述这些人,昆德拉肯定不是最出众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在心里未必不会感到些许荣幸——不获奖的荣幸。
早在1999年,国内外与文学有关的许多人就在讨论昆德拉为何“迟迟不获奖”这一问题,有大专院校甚至还为此专门召开了研讨会。记得在当时,就有权威媒体断言:“1999年,昆德拉刚刚越过古稀之年的门槛,能否在有生之年登上斯德哥尔摩的领奖台,就不仅要看他的实力、机缘,还要看他能否保持住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健康的体魄了。”至少在当时,人们最担心的问题显然不是昆德拉该不该获奖,而是他的身体等不等得到他获奖的那一天。
而且在1999年的时候,因为是君特·格拉斯获奖,有人还很用心地把他们二者拿出来进行了一番比较,揣摩米兰·昆德拉与君特·格拉斯彼时的心境——二人同样来自中东欧,同是当今世界文坛的小说巨擘,且年龄相仿。格拉斯获得了他等待多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虽是实至名归,但那份激动与喜悦恐怕还是难以形容;相形之下,同样等待了多年的昆德拉肯定会感到失落,“因为无论是从作品的影响力还是得奖呼声而言,昆德拉都不会比格拉斯逊色多少,至少是彼此伯仲。”
然而,弹指一挥间,十五六年的时间又悄然过去了。2015年4月13日,君特·格拉斯与世长辞,86岁的昆德拉依然健康地活着,诺贝尔奖依然与他若即若离。除了证明昆德拉的身体过硬之外,也令喜欢昆德拉的人感到丝丝悲悯。
当然,关于获奖,昆德拉依然还有希望。他的前面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那就是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老太太在自己87岁那年获奖。然而,就像诺贝尔奖文学委员会秘书长恩道尔说过的,获诺奖“太过年长的作家”并不多。换句话说,莱辛当初获奖应属于小概率事件。显然,昆德拉已经离文学奖(恐怕不止是诺贝尔奖)渐行渐远。
然而昆德拉的名字依然都会每年固定出现在各博彩公司的赔率表前端。因为几十年没有获奖,因而他连着几十年都没机会下榜。在与昆德拉类似的作家当中,还包括了日本的村上春树、叙利亚的阿朵尼斯、美国的菲利普·罗斯等人。每年的颁奖前后一段时间,诺贝尔文学奖对这些人来说无疑成为了一种“骚扰”。昆德拉本人早在多年前就表达了对这种骚扰的厌恶与无奈。但马上就有人站出来说,这很正常,想当年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前后忍受了二十几次获不获奖的煎熬,到死还是没有获奖。这种骚扰,对作家本人可能是“骚扰”,对公众来说,可能就是娱乐。
那么,获奖,抑或说获诺贝尔奖,对于昆德拉来说,到底还重不重要?在昆德拉最近的作品《庆祝无意义》中,我感觉到,他应该早就把这事儿给撂下了,或者说,是“意识形态倾向多变”抑或“不靠谱”的诺贝尔奖把他打造成了一位更纯粹、更接近文学本真的作家。获奖与否对昆德拉来说不仅不再是一种荣誉,也不再构成一种骚扰(他曾经把它看作是一种骚扰),而是一种“无意义”。
《庆祝无意义》是他继2000年发表《无知》十五年之后推出的又一部小说,有人说这将成为他留给世界的一份文学遗言。没有太多的惊喜,人物可有可无,故事平平淡淡,情节是什么似乎并不重要,甚至形式也不再重要了。十五年凝成的一部《庆祝无意义》竟是如此的短小,只有不足四万字,翻译成中文,即便是字大行疏,也勉强印成130页的小册子。可就是这么薄薄的一本小册子,看起来依然不轻松,因为昆德拉显然就不是给一般读者甚至也不是给诺贝尔奖评委们写的。小说主要描写了住在巴黎的4个男人——阿兰、拉蒙、夏尔与凯列班结伴为友,漫步于巴黎的卢森堡公园,在公园里喝小酒,聊闲天儿,从风情万种的露脐装和康德的“物自体”,一直聊到斯大林的鹧鸪笑话和加里宁的前列腺。希望从小说中读到故事的人会失望,希望能从批判意义的高度去审视小说的也会失望,小说最大的“看点”似乎就是无意义。在我来看,昆德拉已经超越了传统文学评判标准体系,他用实际行动与一些奖项的评委对他的希望“背道而驰”。在之前的小说《慢》中,昆德拉曾借主人公之口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经常跟我说,你要写一部通篇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小说……米兰库,不要开玩笑啦,没人会理解你的。你会冒犯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恨你。”
我以为,《庆祝无意义》无疑就是这样的一本小说,缺乏真实性,缺少意义,对某些读者乃至对文学奖项有裁决权的人构成了冒犯。但按法国某些昆德拉研究者的说法,这却是一部作家“说真话”的小说。事实也是如此。小说出版后,有读者就在巴黎举行了针对昆德拉的抗议活动,也有读者为他在塞纳河边欢庆。但就像巴尔加斯·略萨说的:“小说的真实性当然不必用现实来做标准,它取决于小说自身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想象力的感染力,取决于小说的魔术能力。一切好小说都说真话,一切坏小说都说假话。因为‘说真话’对于小说就意味着让读者享受一种梦想,‘说假话’就意味着没有能力弄虚作假。”
对昆德拉而言,我们似乎很容易就能找出一大堆授其以诺贝尔奖的理由。那么,他不能获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帕慕克在论及昆德拉等流亡作家时认为,即便在那些受政权严控的国度里,杰出的小说也并不是以一种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暴民方式来发出声音。相反,这些小说迸发出的惊人的创造性和独特性,恰恰来自针对这种政权严控现状的认真凝视。在南美、俄罗斯、中欧、土耳其乃至伊朗等地的小说家那里,恰恰正是巨大的政治限制催生出巨大的创造力。
昆德拉对极权时代的批判是带着笑的,而且是带有某种善意甚或宽容的意味。他不刻意,也说不上尖锐,他不像索尔仁尼琴,也不像赫塔·米勒,他坚持说自己最著名的那几部作品既不是写极权,也不是谈暴政,而是在描绘爱情。对于诺贝尔奖来说,一个像卡夫卡或者伍尔夫类型的作家本身就非首选,尤其是这个作家的身份还比较特殊。所以,诺贝尔奖文学委员会秘书长恩道尔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才会说:“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昆德拉会认为诺贝尔评选活动给他带来了困扰。当他声称诺贝尔奖不会为自己的名声加码时,我想他高估了自己的名声。另一方面,如果他的意思是诺贝尔奖不大会影响他作品的长远存在,那他说得对。诺贝尔奖不能确保作品永恒,当然也不会阻碍作品永恒。”
是的,既然诺贝尔奖不能确保作品永恒,也不会阻碍作品永恒,那么作家就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无意义”。因为获奖,或者不获奖,作家和作品都在那里。而且,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文学获奖与否,人的因素要远大于自然科学,时间才是最公正的评委。
写作过《等待戈多》的贝克特说,一个作家的最高奖励不是他人的肯定,常常是来自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肯定。我理解贝克特所说的作家,应该是那些足够分量的作家。米兰·昆德拉就曾多次为自己的作品辩解,他不允许别人当面误解他,或者把他的文字当成某种特定意识形态下的文学,这比他获不获诺贝尔文学奖还要重要。
总看到有中国作家写文章说,自己写作不是为了获奖,更不是为了评委的喜好,或者也不是为了讨好读者云云。且不说那些当年在马悦然的影响下明显冲着诺贝尔奖而去的作品,就拿国内的这些奖项,就知道有些作品原本就是为了得奖而专门创作出来的。当然,不能说为了获奖创作的作品就不好。但是,从昆德拉的《庆祝无意义》里,我的确读到了另外一种文学创作的可能性。没错,或者,我乐意给昆德拉的这部作品改一下名字,不如就叫做“庆祝不获奖”!
文学奖这个筐
如今文学评奖遍地开花,但凡是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碰巧又出过文人(祖籍、客居皆可),而这个文人甭管是在古代还是近现代文学史上够上被提一笔的,多半都被用作了文学奖的冠名。当然,也有不是以文人或者什么人的名字来命名文学奖项的,比如,近年广东就搞了一个“工人文学奖”,规模挺大,全称系“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是由共青团广东省委、中国青年报社和广东省青年联合会共同发起,由广东某工业强镇主办的,被媒体称之为青年产业工人的“文学奥斯卡”。
据主办方讲,早在6000年前,该镇左近便出现了中国“最早的产业工人”群体,并创造了辉煌的“石器文化”,给珠江流域投入了一缕文明的曙光。我对中国最早的产业工人是出现在6000年前还是一百年前不抬杠,但是我却对谁能算是当下的“产业工人”以及什么才是“产业工人题材”或者说什么才算“工业题材”比较认真。因为这牵涉到一个文学奖的专业性和严谨性。
以“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为例,我承认参选以及获奖的诸多篇什都是不错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就搞不明白,这些作品,与我们当下的大工业生产有多少关系?与我们的车间厂矿有什么关系?与我们广大的青年工人(包括国企、私企与大量的新兴经济组织中的青年工人)生活有多大关系?与最新的信息化时代大工业生产经验又是如何的对应关系?
如果是以作者的身份来划分,却发现获奖者多半是国内有一定名气甚至是文联作协的专业作家,显然与工人甚至青年工人的身份不同。好吧,就算评奖范围里声明了包括“专业作家和各行各业的文学爱好者”,那么作品的内容应该是被严格界定的才对,都应该是与“青年产业工人”的工作与生活紧密相关,与“青年产业工人”所置身的工业现场紧密相关。获奖的小说从文学性上考量我以为都还不错,可就是感觉与我对“产业工人”和“工业文学”的理解相去较远。由此令我便想到一个比较普遍的问题,那就是文学奖评奖该如何真正实现“类型化”评奖?
我们的各种文学奖评奖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就是缺乏专业精神与特指意味。换句话说,但凡是文学评奖,甭管其是打的何种旗号,或者其请来的又都是哪方神圣与大腕,其所评选出来的作品,一篇篇都像是“万金油”,放在这个文学奖里评可以,放在另一个文学奖里去评照样没有太大问题。
就像上面所说的“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何谓“产业工人”?是只限定于珠三角的打工者?还是包括了全国的各种各样、各种类型的打工人员?是只包括如珠三角一带的私企从业者?还是包括全国范围内的央企、国企以及数不胜数的各种新兴所有制企业内的从业人员?而所谓“打工文学”是指由工厂打工者自己所创作的以打工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其创作范围主要在中国沿海开放城市,还是也包括了西部欠发达省市区?
而按照当下的实际情况,我们国家无论是机关干部还是教师运动员,也不管是文联作协的专业作家还是媒体的编辑记者,只要是有正式单位的,原则上都是工会的会员,也就是说都属于“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倘使以如此宽泛的准入门槛计,那么就不存在谁是“工人”谁不是“工人”的问题。而就算有的人现在不是“工人”,当年也都曾做过工人,像北岛、郑渊洁、王小波、韩少功等人,所以说,文学评奖最重要的是要“扎紧”准入口子,缩小评选范围,而不是为了文学水平高低计抑或为扩大影响需要计,而放宽甚至干脆为“高层次”参赛者提供和“制造”参赛理由。
想起多年以前,也是多部门、多文学组织联合起来搞了个“全国短信文学大赛”(如今短信式微,应该又评“微博文学”“微信文学”了),其获奖作品被发表在几家刊物上面,我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作品是属于“小品文”或者“民间段子”范畴,还有一部分属于诗歌作品,发在诗歌栏目一点儿没有问题。也就是说,某一文学奖或文学活动所评选出来的作品,一定要“独一无二”,要是“这一个,而不是 “那一个”。
文学的魅力,就在于“不同”。包括文学体裁的不同,题材样式的不同,创作手法的不同,观点理念的不同,把这些作品不分青红皂白地放在一起,就是一勺烩,就是乱炖。文学奖虽然很像是个筐,可在我看来,也要分出各种大小不一样的筐来,分门别类,肉蛋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