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在2015年“三”月
2015-03-21李建军
●文/李建军
路遥在2015年“三”月
●文/李建军
1
苏联有两部拍列宁的电影,一部名为 《列宁在1918》(1938年),一部名为《列宁在十月》(1937年)。早先,浅薄无知,感觉这名字很平淡,远不如《看不见的战线》和《鲜花盛开的村庄》好。后来,有了点觉悟,才认识到了这命名的气魄和深意。
一般来讲,叙述普通人的故事,空间维度重于时间维度,也就是说,“在什么地方”比“在什么时间”更重要一些。因为,通常情况下,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平头百姓的生活按部就班,日复一日,基本上不离油盐酱醋、生老病死的主题,纵然有变化,也不会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就“换了人间”。然而,如果叙事的对象是作为“非常之人”的政治家,那么,时间维度就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他们雄心勃勃,立志彻底改变生活的秩序和路向,试图截断时间之河并给它一个新的开端,就像胡风在一首诗中所宣告的那样:“时间开始了。”
文学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文学的生命长度决定于它征服时间的力量有多大。所以,对作家来讲,时间维度也是重于空间维度的。一个作家,无论在多大的空间里获得了多大的认同和多高的荣耀,无论这荣耀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多么具有“世界性”和“国际性”,如果他没有征服时间,没有使自己和自己的作品获得时间之神的认可,那么,他的文学荣耀就是脆弱的,他的文学生命就是短暂的。路遥无疑是懂得这个秘密的,所以,在1988年的最后一天,在写给蔡葵的信中,他这样说:“一切不必要的喧嚣和一时的人生风光都没有什么意义。”他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等文章里一再强调:作家不能取悦于自己的时代,而要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也就是说,一个作家仅仅获得自己时代的青睐和厚待,甚至在一段时间里获得所谓“世界性”的认可和奖赏,都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在较长的时段,甚至遥远的未来,获得普通读者的认同和赞赏。
文学征服时间的力量从哪儿来?从情感世界中来。无情的文学是短命的。有情感力量的文学,才能经得住时间之火的淬炼。路遥在《答<延河>编辑部问》中说:“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在《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中,他再次强调了这一观点:“对生活冷漠、漠不关心对作家来说是致命伤”,作家“内心要有巨大的激情,就像一块火石,遇到什么,就能碰出火花来,不要把自己的心锁得很深,它应该是开放的、敏感的,别人不以为然的事情,你都应该多想一想。”如果有人问:为何路遥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平凡的世界》,尽管并不完美,却能长久地受到读者的喜爱?答案就是:他用热烈的情感和积极的态度来写作;他懂得爱的意义和美好事物的价值;他努力给读者提供情感和精神上的支持。他也写苦难和不幸,却从不诅咒生活,而是努力写出人在苦难境遇里的美好情感和高尚精神;用他的话说,就是“要写一种比爱情还美好的情感”(《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路遥就是用这种“比爱情还美好的情感”,打动了读者,征服了时间。
路遥活着的时候,傲慢的学者轻视他,时髦的批评家贬低他,——他们瞧不上《平凡的世界》,用路遥致蔡葵信中的话说,就是“许多评论家不惜互相重复而歌颂一些轻浮之作,但对认真努力的作家常常不屑一顾。他们一听‘现实主义’几个字就连读一读小说的兴趣都没有了”;但是,路遥是自信的,没有因此而放弃自己的信念和努力:“六年来,我只和这部作品对话,我哭,我笑,旁若无人。当别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国这盘菜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仍然拿着筷子吃饭而害臊”。普通读者能够理解他的眼泪,能够理解他的欢乐。他们不受那种貌似新潮的文学偏见的拘限。他们只根据自己最直接的阅读体验,来判断一个作家的好坏,来判断一部作品的优劣。他们从《平凡的世界》里看到了生活的坎坷和艰难,看到了底层人奋斗的艰辛,也体验到了温暖的情感和美好的诗意。例如,路遥写孙少安从小就过着穷苦日子,到了恋爱的年龄,也不能与从小就彼此倾心的润叶相爱:“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像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再承受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自己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乐的日子,更不能像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二十三章)这样的文字,沉重而又充满温情,任何情感正常的人读到它,都会怦然心动的。读者就因这温暖的文字而热爱他。他们没有忘记路遥。虽然路遥已经离世二十多年,但他一直是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家。他的《平凡的世界》属于阅读指数最高的作品之一。正所谓“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可以断定,在未来长久的时间里,路遥将与汪曾祺、韦君宜、史铁生、王小波、齐邦媛和龙应台等作家一起,成为最能代表当代文学精神高标的作家。
2015年三月,因为“路遥文学奖”,因为电视剧《平凡的世界》,路遥成了媒体上的热点话题,成了文学界最受关注的作家。有人甚至将这个月称作“路遥月”。是的,三月,温暖的三月,青春的三月,路遥的三月。如此说来,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在《列宁在1918》和《列宁在十月》的启发下,将这篇文章的题目确定为:《路遥在2015年三月》。
2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三月,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是鲜花绽放的季节,也是“路遥文学奖”揭晓和颁奖的季节。
这是第一个以80年代的作家命名的文学奖,也是第一个由民间组织的开放式的文学奖。
它以路遥作品所体现的现实主义情怀和理想主义精神作为评选作品的标准。一年评选一次,每年只评一部长篇小说。奖金10万元。
评委由较为年轻的专家组成。评审程序是严格的,采取全年同步跟踪式的阅读,覆盖面涉及全国所有的相关杂志和长篇小说出版物。
2014年的“首届路遥文学奖”颁给了著名作家阎真的《活着之上》。该作品由《收获》杂志发表,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2015年3月29日,首届“路遥文学奖”颁奖仪式在青岛举行。来自海峡两岸的陈若曦、尤凤伟、谷溪、阎真、蓝博洲、刘清华、王彬彬、孙民乐、高远东、赵勇、张燕玲、龚湘海、萧夏林、邢小利、仵埂等数十名作家、学者、评论家和编辑家参加了颁奖活动。
“路遥文学奖”组委会打电话来,约请我来撰写《授奖辞》。
共襄盛举,义不容辞。好在,阎真的作品我还算熟悉。十多年前,我曾经为《沧浪之水》写过评论文章。《活着之上》未出版前,我就读过征求意见稿。我了解阎真小说的叙事风格,也了解他的写作的命意所在。
我所撰写的《授奖辞》全文如下: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人民终结了造成十年动乱的“文革”,进入了发展市场经济的改革时代,从而进入了艰难的社会转型期。在这个复杂而艰难的变革过程中,我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出现了严重的分裂。我们创造了经济奇迹,同时也陷入了文化失序、价值混乱的困境。在文学上,我们心态浮躁,盲目地追新求变,怀疑并否定固有的文学传统和伟大经验。我们跟风趋时,花样不断翻新,诸如渲染暴力和变态心理的“先锋文学”,诸如所谓的“私人写作”、“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诸如所谓的迷恋技巧的“纯文学”,都曾引领风骚,喧闹一时。然而,风潮来了,又去了,我们在文学上的收获,却很是寥寥。
正是在这样的困境里,路遥的现实主义文学写作的伟大经验,便越来越显示出了它的意义和价值。这是一种像泥土一样朴实的文学,像春天一样温暖的文学,像陕北高原的野百合一样美丽的文学。它以真诚的态度、朴素的文字叙写着底层人的苦难,叙写着中国社会深隐的疼痛和忧伤。它直面人生的苦难和不幸,却哀而不伤,态度积极,始终表现出丰富的道德诗意,始终充满对生活的挚爱,始终充满坚强的生活意志和奋斗激情。所以,它是直面苦难的文学,也是高扬爱的精神的文学。它固然还没有达到无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它在伦理精神上是高尚的,在文学品质上是纯粹的。
阎真的写作与路遥的写作属于同一精神谱系。像路遥一样,阎真先生的写作,也属于清醒而自觉的现实主义写作。反思和批判是他的文学立场,而启蒙和醒世则是他的文学旗帜。他直面中国当代社会的文化困境和精神病苦。从《沧浪之水》开始,他就以忧患的态度关注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境遇,关注他们所承受的人格撕裂和道德焦虑。他通过切近的观察,根据切实的经验,写出了知识与权力的冲突,写出了权力对知识的傲慢与扭曲,别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内在力量。
到了《活着之上》,随着生活边界的拓展和社会认知的深化,阎真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作为教育者的知识分子身上。从艺术角度看,他克服了《沧浪之水》的过于峻急的主观化的叙事倾向,显示出一种更为深沉内敛的写作风度。他通过精微准确的描写,和从容不迫的叙述,揭示了高校生活的乱象,写出了高校知识分子的不自在、不自由的生活状态。他的深刻有力的描写,就像水里捞出的石头那样,湿漉漉的,给人一种切切实实的沉重感。同样,像路遥一样,阎真的写作也是一种充满道德诗意的超越性的写作。他向往《红楼梦》所表现的古典美和诗意情怀,试图在现实之上,建构一种健全的人格理想,建构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图景。对于一个举目四顾心茫然的时代来讲,他的《活着之上》的建构,不仅具有切中时弊的现实感,而且还具有照亮人心的理想主义光芒。
鉴于阎真与路遥在文学精神上的同构性,鉴于阎真在文学写作上的努力和突破,他的《活着之上》有理由被授予以路遥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
阎真先生,请您从颁奖者手中领取这份属于你的奖赏。
这是对阎真的评价,也是对路遥的评价;这荣誉属于阎真,也属于路遥。
《授奖辞》以“路遥文学奖评委会”的名义对外发布了。
3
2015年三月,也是56集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在北京卫视和上海卫视等电台热播的时候。虽然剧中人物的方言说得实在太糟糕,虽然编剧随意改换和增补——所谓“改换”指的是将发生在甲身上的事情“转嫁”到了乙的身上,所谓“增补”则纯粹是脱离原著凭空虚构甚至胡编乱造,但演员的表演大都不错,原作的精神和品质——坚韧的生活态度,高尚的牺牲精神,美好的爱情故事,也大体上表现出来了。原作保证并提升了电视剧的文化品位,也赋予了电视剧以强大的感染力。
我的一位研究现当代文学的教授朋友,过去几乎不曾关注过路遥,不曾系统读过他的作品。这次,他一边看《平凡的世界》电视剧,一边读路遥的原著。他被路遥朴实而精确的语言吸引住了。他在《文学报》上发表了一篇颇有见地的长文章,向路遥致敬。他说今年要花大量的时间阅读路遥,研究路遥。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的儿子,不到十岁,竟然也迷上了《平凡的世界》。到了电视剧播出的时间,就要打开电视,像个小大人似的,安安静静地看。如此犹嫌不够,他还让爸爸读路遥的原著来听。他能记住几乎所有人物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关系,甚至知道少安媳妇秀莲的老家在遥远的山西柳林镇。
在餐厅、公交车等公共场所,偶尔也会听到人们谈论《平凡的世界》。报纸上,微信上,关于路遥的访谈和文章,更是所在多有。人们谈论他的作品,也谈论他这个人——他的性格,他的爱情,他对家人的态度,等等。
沪上学者毛尖女士,写了至少两篇文章讨论路遥。2015年3月7日,她在《文汇报》上发表了题为《路遥的很热和很冷》的文章,讨论路遥在写作上的“热”和对待“家人”的“冷”:“路遥不是一个善于控制感情的作家,无论是孙少平读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是孙少安读润叶给他的纸条,路遥都是用G大调来抒写主人公的激越心情,但是,我非常热爱路遥的情感描写,即使今天重温《平凡的世界》,我依然被他那毫无保留的感情抒写所击倒,叶赛宁的诗歌,‘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仿佛是通过路遥的引用,才镌刻进我们的青春岁月。赤子般的八十年代,路遥把他肉身的体温,全部掷入了写作。”这里的判断和评价有些相互拆解:既然你“依然被他那毫无保留的感情抒写所击倒”,那么,你就不能责备路遥“不是一个善于控制感情的作家”,更何况,你所依据的细节,还是来自于电视剧的夸张和渲染,而不是路遥的热情而又克制的描写。在电视剧里,孙少安竟然将润叶给他的写有“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的纸条,塞到嘴里,嚼巴嚼巴,吞了下去,这,的确太疯狂,太奇葩,简直就是电影《智取威虎山》肆无忌惮的胡编乱造,简直就是郭敬明《小时代》里令人反胃的煽惑和矫情。事实上,在小说里,路遥根本就不是这样写的。他只用一句话来描写少安的心理反应:“孙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惊呆了。”就这么简单?是的,就这么简单!接下来的描写是这样的:“他扭过头来,看见润叶已经穿过东拉河对面的石圪节街道,消失在了供销门市部的后面。街道后面的土山上空,一行南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欢叫着飞向了北方……”(《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十四章)请仔细看看,这哪里有一星半点情感失控的描写?
然而,毛尖女士的问题,还不在于根据电视剧来批评路遥的写作,而是,仅仅根据一鳞半爪的信息,就对路遥的情感方式和人格状况轻下判词:“这个男人,把感情全部献给了写作,没什么留给他的家人了。最近看厚夫的《路遥传》,再次被路遥对家人的冷酷所震惊。他在婚姻生活中的不负责任不去说了,他和林达结婚,和高加林找黄亚萍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哪一个本地女子有能力供我上大学?不上大学怎么出去?就这样一辈子在农村沤着吗?’他们的婚姻由此一路亮红灯,最后是路遥的死终结了纷争。另一个更冷的例子是,在进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修改工作时,路遥的养父病故。这个给路遥人生新起点的老人,一生的愿望和爱都倾注在养子身上。但是,老人病危时,他没去端过一碗水,养父病故后,也没有到老人的坟头去烧一张纸钱。……在我的青春期,我肯定无法理解作家本人的这种冷漠。不过,当自己在岁月中也慢慢练就了铁石心肠,倒又觉得路遥的冷漠恰和他炽烈的小说构成一种典型的文本,令人久久地思考一个现象,这就是,很热的人,是因为他的另一面,很冷。在写作这个行当中看,一个伟大作家的背后,常常就站着一个靡菲斯特。……这样的作家,亨利·詹姆斯是一个,福楼拜是一个,路遥也是一个。”
大错特错,大谬不然!我们完全可以提供更多的细节和充分的事实,来说明路遥多么爱他的家人,多么富有牺牲精神,多么自尊而自强地生活。路遥的内心世界当然很复杂,但是,将“靡菲斯特”塞进他的内心,将他与亨利·詹姆斯和福楼拜归为一类,却是《十五贯》里过于执式的妄断。路遥有司汤达的严峻态度,有巴尔扎克的拼命精神,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英雄气质,有艾特玛托夫的感伤情调,有尤里·纳吉宾的理想激情,但就是没有亨利·詹姆斯的超然和福楼拜的“冷漠”;也就是说,在全世界的作家中,路遥离亨利·詹姆斯和福楼拜最远,———他跟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作家,彼此之间的不同,就像澳大利亚的美利奴羊与高加索的岩羚羊之间的差别一样大。
毛尖还写过一篇文章,题为《<平凡的世界>不是献给潘石屹的》。她这样交代自己写作此文的背景和语境:“《平凡的世界》在东方卫视热播,这几个星期饭桌上的话题都是路遥。一部电视剧和它的原著受到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热烈关注,这种现象蛮八十年代的。那时候,像《沉重的翅膀》这样的小说,我们看上半夜,我妈看下半夜,第二天流传到同学家里。那时候,全国人民都是文艺青年。”她发现《平凡的世界》把中国观众都惹哭了:“到处有人被看哭,然后在网上看到,潘石屹也哭了,而且是,‘每天晚上,躺到床上都要哭一场’。”
潘石屹一哭,毛尖就不爽:“本来,潘石屹被看哭,这事情挺好,说明富人也是人。不过,潘石屹的眼泪如今成了电视剧的广告,我就觉得这事情有点别扭。这么说吧,《平凡的世界》在路遥的笔下,是凡人的史诗,不懈奋斗的人们,跟《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常常回到象征意义上的人生起点,就像小说开头是眼泪,结尾也是眼泪,这既是路遥对八十年代的向往,也是愤怒。也因此,在任何意义上,《平凡的世界》不会是英雄史诗,换言之,《平凡的世界》不是献给今天的潘石屹的,至少,不是献给潘石屹的成功学。”
唉!谁人没有伤心事?亦各哭其伤心而已也。文学是向一切人开放的。路遥说:“如果我们是善良的,我们就会普遍同情所有人的不幸和苦难。”(《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十七章)路遥固然将更多的同情投向底层的人们,投向那些为了生存和尊严而艰难挣扎和艰苦奋斗的劳动者,但是,他在人格和情感的意义上尊重一切人,体恤一切人,从来不用“阶级”的眼光来看人,内心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仇富的原始冲动。就此而言,他比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精神更健全,比柳青的情感世界更博大。所以,我们就不要太狭隘,太刻薄。就让潘石屹因为《平凡的世界》而静静地流泪吧。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哭墙”,有机会因为作品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而哭泣,咋说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4
在中国,对路遥完全不买账的人,恐怕不在少数。那些展脚舒腰、指天画地的权威专家,就不用说了,就连一些刚刚出道的文学新人,也敢一脸不屑地表达自己对路遥的鄙夷和否定。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点燃了人们关注路遥的热情,也撩拨起了一些人对路遥忮苛的訾议。2015-03-2720:04:05,名为“周冲的影像声色”的微信平台,推出了一篇题为《别看路遥如何谈世界,要看路遥如何谈女人》的文章。作者自言,看完《平凡的世界》打开豆瓣电影客户端,评了一句:“一群正能量得不像人的人,一场华丽的男权意淫。”有了这个完全错位的理解和完全歪曲的判断,他接下来自然没有什么好话:“《平凡的世界》是初中时看的,当时无书可读,看完了,什么也没留下,只记得一帮穷逼努力向上爬,命途虽多舛,但车到山前便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奇迹不偏不倚地发生,帮助贫穷的长腿欧巴们度过难关。然后,白富美们一个接一个来表白,又在他们有钱有势后,又乖乖地一个接一个死掉的故事。读后没啥感觉,无趣无味无感触,只是多了一份装逼资本而已,毕竟,你在天朝的大街上拉一人,问他,你读过什么小说?十个有八个会双目放光说,《平凡的世界》。”态度如此轻佻,语言如此浮浪,一副玩世不恭的轻薄样儿。
一个人如何评价一部作品,通常决定于他的文化修养、趣味倾向和审美鉴赏力。一个从美国常春藤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偏要将《红楼梦》贬得一钱不值,偏要将《金瓶梅》置于《红楼梦》之上,视之为无与伦比的杰作。对这种人,你没道理好讲,只有随他胡说去好了。同样,一个人执意要往《平凡的世界》和路遥的名字上吐口水,那也没有办法,任他乱吐去好了。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戒妄语,言必有征,语无虚发。
然而,这位“要看路遥如何谈女人”的先生所缺乏的,正是这种尊重事实的求真态度。例如,他看不上路遥塑造人物的能力,认为“《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性格单一,缺乏丰富的人物属性,驱(趋)于扁平,像一个个符号,一张张脸谱,一张张油画,从样板戏中鱼贯而出”。如果这位作者有一点负责任的批评精神,而且愿意证明自己不是在信口雌黄,那他就应该通过大量的细节,来证明《平凡的世界》中的哪些人物从哪部样板戏中的哪些人物中“鱼贯而出”。遗憾的是,他没有这样的耐心。为了证明路遥的低能和拙劣,他随手举出了这样一个“罪证”:“如田福军。世人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理想干部,路遥就按这个期待,给我们制造了一个。好干部不该有的,一个没有;好干部应有的,无所不有。甚至,女儿淹死了,他说,‘她是个好孩子……她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另一个更年幼的生命。我们都应该为她骄傲,也应该感到欣慰’……他是救星、太阳、黄原的良心。可是,俺周家大哥未卜先知,尖酸地说:长厚而似伪,多德而近妖。”短短一段话,态度颟顸,语气武断,语言佻挞,实在很不成样子。人们只须问一句:路遥真的塑造了一个“高大全”的人物形象吗?田福军真的像你“周家大哥”说的那样不堪吗?
这位微信文章的作者告诉我们,“为了写这个破文章,这两天又翻了一遍这本厚、重的大书”,而他所得出的结论是:《平凡的世界》“就是一本令人不忍直言的粗糙、匠气的小说”。但是,他显然没有认真地阅读《平凡的世界》。因为,在路遥的小说叙事中,田福军根本就不那么完美。他善良,正直,说真话,干实事,但也有软弱、虚荣甚至糊涂的时候,例如,他对原西县委书记张有智的姑息态度,就造成了贻害一方的严重后果,以至于路遥如此严厉地批评他:“我们无意对田福军求全。只是我们从中再一次看到,作为一个重要领导干部,由于自己的弱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个人失去威信算得了什么!严重的是,成千上万的人要为他个人的过失付出惨重的代价!”(《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四十五章)有着如此过失,谈何“无所不有”?至于田福军所说的“我们都应该为她骄傲,也应该感到欣慰”的话,虽然有点“官话”的高亢色彩,但也并不虚假,要知道,他生活在“文革”刚刚结束的时代,毕竟“去古未远”,很难完全摆脱“为有牺牲多壮志”的高调语境。事实上,对女儿的牺牲,田福军的情感和态度,还有另外一面。路遥这样描写他听到噩耗的反应:“话筒从手里滑落下来,‘当啷’一声掉到了桌子上。他像死人一般僵在了电话间。”(《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三十一章)他为此难过、悲伤,与常人无异:“田福军侧过脸,瞥见了旁边妻子那张忧伤的脸和一头花白的头发;眼前倏忽间浮现出女儿的身影……他不由鼻根一酸,伸出胳膊温柔地搂住妻子的肩头。”(《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四十章)这里哪有什么“长厚而似伪,多德而近妖”的影子?另外,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的原话是“多智而近妖”;妄改为“多德”,是不严肃的,也是不通的。
从人格上诋诬路遥,也是这篇“微文”的“大义”。它说:“众所周知,路遥是一个权力欲望特别重的人。白描曾经说过,路遥对政治很感兴趣,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像李自成那样叱咤风云、改变中国的政治家,而且他对外交官乔冠华那种迷人的风度特别痴迷。……路遥政治上受挫后,想要写作,成为一个有名的作家,有名,就有了话语权,同样可以成为无冕之王,一呼百应,声音被万众接纳,被推崇,被跟随。这是通过另一种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这不是严肃的批评和认真的研究,因为,它发论的根据,不是确切的事实,而是“流言”和臆测;它对路遥写作动机的揣想和妄议,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玩意儿,古雅的说法谓之“诛心”,直白的说法叫做“诋毁”。如果说,对活人的污蔑和构陷,是不道德的,那么,如此羞辱死者的诛心之论,就显得尤其不道德。
“微文”又“言归正传”,谈起了路遥的长相、性情和女人缘。它说:“路遥长得也不好看,性情又好强暴戾,喜欢独处而又时常封闭自我,对于女性的吸引力,应该是不大的。这个从林红、林达的离开,都可以看得出来。”这样的话不仅不合事实,而且还显得有点无聊和阴暗。只要看过路遥的视频,你就会发现,路遥虽然说不上英俊,但也决不是什么“长得也不好看”;他的性格属于刚硬一类,但跟“暴戾”扯不到一起——不知“微文”作者在何处见过路遥对何人穷凶极恶地施暴?不知他根据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实,对路遥做出如此严重的道德定性和人格评价?还有,路遥的女友离开他,有着复杂而幽隐的原因,你凭什么说单单是因为路遥的“吸引力”不够大?按照这种逻辑,那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用他曾经跟两个北京知青谈过恋爱,甚至跟其中的一个结了婚,来证明他的“吸引力”其实还是蛮大的呢?
“微文”的作者又说:“还有一点,中国人为死者讳,认为人死为大,对死者要尊敬。路遥死得太早,也是一种对作品很大的成全,因为我们崇拜悲情英雄,作家的苦难,慢慢地就被我们的同情,内化成了作品价值。这也就是前不久我批评萧红时,被全国文青骂得狗血淋头的原因。”像路遥一样“死得很早”的作家有的是,为什么如此好事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谓予不信,你且死死看?看看有谁会因为你写了这么一篇绝妙的“微文”,而“成全”你,而将你当做“悲情英雄”,而将你的死“内化成了作品的价值”。
呵呵!你因为“批评”萧红而被大家骂得“狗血淋头”,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冤枉。
奉劝一句:温柔敦厚,中正无邪,这才是做人的正道和作文的要义。
世衰道丧,多歧亡羊。年轻人,勉乎哉!慎之哉!
5
在这篇文章就要煞尾的时候,忽然从微信里跳出来一篇题为《借个由头说路遥》的文章(发表于4月15日的《中华读书报》)。粗粗读过,似曾相识,回头再看,才发现是韩石山先生的大作。
这是他的一篇旧作。最早以《斯德哥尔摩的凭吊》为题,发表于2002年第3期的《文学自由谈》上;2007年11月16日,路遥十五周年的忌辰前夕,再以《是谁谋杀了路遥》为题,发表于作者自己的博客;2015年3月31日,又以《我看路遥》为题,发表于天津的《渤海早报》上。
先声明一下:我从来不反对好文章一稿多投。在我看来,假话连篇、文理不通的烂文章,发表一遍都嫌多,而言之有物、粲然可观的好文章,完全可以反复发表。
韩先生锦心绣口,妙笔生花,信手写来,都成趣文。我喜欢听他聊天,也喜欢读他的文章。
然而,他这篇谈路遥的文章,却写得实在是不像话;坦率地说,不仅不该发表,而且压根就不该写!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的,写这样的文章,是“不厚道”的。他在《借个由头说路遥》一开始就说:“路遥去世后,就想写篇文章,说说这个人,总觉得不厚道,也就没写。现在是不是该写了,也不知道,既然《平凡的世界》电视剧正在播着,也还是个由头,那就说说吧。再不说,往后怕就没这个兴致了。”
所谓作家,大都爱凑热闹,害怕寂寞,多多少少都有点儿牛二家孩子的脾性:没人来,犹闲可,人一来,就疯闹。世间万事,忍痒最难。《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的热播,让韩先生心痒手痒。写文章的人,都难免有“见猎心喜”的坏毛病。韩先生终于没忍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想错过这个写文章的“由头”,不想放弃这个让自己很有“兴致”的机会。
对韩先生这样的才华咕咕嘟嘟往外横溢的人来讲,路遥的质朴得近乎粗拙的作品,自然是难入法眼,甚至不值一哂的。然而,可气的是,路遥去世这么多年,不但没有身名俱灭,而且竟然就这么一路地往下热,而且还越来越热。这咋能不让那些韩潮苏海的才子们恨恨不已嘛!
作家谈作家,要论其人,更要论其文,后者甚至更重要。然而,不知何故,韩先生却只谈人,不谈作品。谈人若能见真情,有知言,自然也是好的。然而,韩先生对于路遥,所知似乎并不很多,更没有春树暮云的眷念,而那溢于言表的不屑和揶揄,却在在可见,彰彰明甚。例如,他在文章里这样写路遥:“他在延安写完他的《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去北京送稿,路过太原,我们几个朋友在一家不错的饭店请他。其时路遥已是名作家了,我们还是把他当作朋友对待。他的憨直的弟弟,左一句‘厄(我)哥有病’,右一句‘厄(我)哥累扎咧’,全挡了驾,弄得大家了无兴味。又过了两年,《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没多久便听到他的死讯。”
路遥积劳成疾,不胜酒力,乃弟“全挡了驾”,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不是什么不懂事的“憨直”。东道主若真是恺悌君子,有杜甫笔下卫八处士之雅怀,就不仅不该“以逸待劳”,强人所难,发什么“弄得大家了无兴味”的牢骚,而且,还应该主动放弃逼人喝酒的俗套,令其自适,有宾至如归之感。彼此都是作家,写作的甘苦,应该都是体验过的,何必如此留难,以饮酒小事,斤斤计较,啧有烦言,絮聒不已?
作家的写作,都有自己的习惯甚至怪癖。席勒写作时要在他的写字台上摆着烂苹果,巴尔扎克要穿上一件僧侣的长袍,马克·吐温和普鲁斯特则喜欢在床上写作;有的喜欢在家人言笑晏晏的热闹氛围中写作,有的喜欢在咖啡馆众声喧哗的嘈杂声浪中写作,有的则喜欢在宁静的夜晚写作而在喧闹的白天睡觉。身为此道中人,韩先生不合对此大惊小怪。倘若能设身处地,惺惺相惜,你就不会借了“内子”之口,连珠炮似的逼问:“怎么也弄不懂这个陕西作家,家在西安,要写作了非得去延安,到了延安哪里不能住,非得住在窑洞里,住在窑洞里也行,明知晚上要加班,怎么就不准备些吃食,非得弄到吃多少天前剩下的霉窝窝头不可。写完一部长篇本当兴奋不已,为何竟厌恶到将笔从窗户扔了出去。”哪来恁多“非得……(不可)”和“怎么”?你这个“外子”完全可以很内行地告诉她:他如此这般,必有缘故,无须饶舌。
韩先生说:“路遥是个苦孩子,上过大学,怕没读过多少书,他的文学成绩主要得益于模仿。你看他的《人生》前面,引用的那句柳青的话,就知道这个题旨,是怎么来的了。不光题旨,最为明显的是语言,实相的生活场景,时不时来一句带哲理的警句,一看就是柳青《创业史》的路数。模仿是个起步,不能作为常态。路遥身上,有股子憨蛮之勇,不认这个理,认定一条道别人不可以走到黑,他是例外,可以从明走到黑,还可以从黑走到明。谁都知道,当年他心中悬着的鹄的,是那个茅盾文学奖。他要摘取这个最高的文学奖,将陕西的同侪们,远远地甩在老后头,让全国作家的眼睛,齐刷刷地朝陕西这边扭过来。”谁若认真读过路遥的作品,谁就会知道,路遥所读的书,其实并不少;他固然虚心地学习柳青,但也自觉地超越了柳青。受时代的拘制,柳青鼓吹“阶级斗争”,诅咒“私有财产”,渲染乌托邦幻景,对“正面人物”一味美化,对“反面人物”一味丑化,显示出一种残缺而狭隘的叙事伦理,而路遥则反对阶级歧视(见之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十七章对郝红梅,和第二部第十章对地主金光亮的家庭出身和生活境遇的描写),反对人格上的不平等(见之于他对高加林人生沉浮和王满银被劳教的叙事),直面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和屈辱(《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五、十六、二十二、三十二、四十六章对此有令人心酸的叙述;例如第四十六章,“缺衣少穿是普遍现象。有些十八岁的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丑。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见病长期折磨着人;严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点起灯的家户;天一黑,人们就封门闭户睡了觉。……大部分人家除过一点维持活命的东西外,几乎都一贫如洗。有的家户穷得连盐都吃不起,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些观音土调进饭里……”这样的文字,在那些辞意夷泰的当代作家的笔下,是很难看到的;它臤瘝在抱,有疼痛感,令人震惊,让人揪心,属于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写出了底层人的不满、挣扎以及对劳动自由的渴望(见之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十四、二十五章),笔下充满了对所有人的尊重和同情。如此事实,明明如月,虽中材之人,亦可察知,何以明慧博雅如韩先生者,却视而不见呢?
对于路遥的英年早逝,韩先生如此急惶惶地、近乎蛮勇地解释道:“于是这个只知蛮勇的村里娃,知道光给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买两件新衣裳还远远不够,还要亲手织一件能罩得住天下的母亲和妻子的华丽的衣衫。于是这苦了再苦的村里娃,便只能一步紧似一步地,急惶惶地走向自己的终结。”说句唐突的话,如此谈文学,既无卓识,又乏同情,实在与五台县豆村镇贩鸡蛋的翠花大妈的文学观相去无几。其实,从“要亲手织一件能罩得住天下的母亲和妻子的华丽的衣衫”,他本来可以发掘出路遥文学写作的伟大精神。无奈,韩先生他老人家,竟将这句话当作一次性筷子,一甩手就撂到一边去了。
韩先生顺带也发泄了自己对“文学评论家”的不满。在他看来,这群人的“蛊惑”,也是“放倒”路遥的祸根:“光是吃苦,放不倒这么壮实的一个陕北汉子,还有我们的文学评论家们的鼓励或者是说蛊惑。要写厚重的作品,要写划时代的作品,要写死了以后能当作一块砖头垫在脑袋下面的作品。要挖掘,深深地挖掘,挖掘人物的本质,挖掘事件的底蕴。时代呼唤着史诗式的作品,人民盼望着新的鲁迅和茅盾。伟大的时代必然有与它的伟大相匹配的作品产生,等等,等等。”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有看出文学批评家的“蛊惑”有什么问题。“要写厚重的作品”错了吗?“要挖掘”又有什么不对?“呼唤着史诗式的作品”又有什么不可?
其实,韩先生并非怙恶不悛的“恶人”。他有一颗善良而脆弱的心。他说:“《平凡的世界》我没有看过,大致写些什么,还是知道的。电视剧的开头,是看了的,那个县城中学,大雪天开饭时的情景,早上几年,换在一河之隔的山西这边,我也是打饭中的一个。后面的情节,换台的时候,看过几个镜头,都马上闪开。实在没有勇气,回顾那个几乎把我毁了的年代。”他这里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勇气”。韩先生吃了太多的苦头,受了太多的侮辱,看了太多的惨象,有着太多的恐惧,所以,他本能地回避苦难。我们没有理由强求所有人都有对抗邪恶的勇气,但是,我们应该学会欣赏勇者,应该时时怀着从善的诚意向勇者致敬。
韩先生是知道路遥的价值的,也是懂得自省和自审的:“三十多年之后,能这样谈路遥,还想说的是,纵有可訾议之处,他对文学的虔诚,那份执著,那份不舍的追求,还是令我敬佩的。这世上,创立不世之业的,总得是个非常之人。像我这样的平庸者,合该平庸地活着。”问题是,放在整体语境中,他的这些“敬佩”,都被怪腔怪调、嘻嘻哈哈的调侃给解构掉了,稀释掉了。
其实,韩先生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不厚道”,而在于态度上的随便。他有过人的才华。才华容易使人得意,沾沾自喜,也容易使人傲物,蔑视群论。谈论同时代的作家,既需要充满真情地“想见其为人”,也需要谦虚而认真地熟读其作品。在谈论路遥的时候,韩先生所犯的大忌,就是不曾认真阅读他的作品。不读人家的作品,就无法比较和鉴别,就有可能说一大堆不沾边儿的话,就难免要自贻伊咎,遭人诟病。
6
三月已矣,四月将尽,五月在望。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T.S.艾略特的感伤,有些夸张,甜腻腻的,轻飘飘的,多少有些强说愁的意味。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白乐天《大林寺桃花》里的这两句诗,道出了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普运周流的规律。
路遥不是阳春三月乍现乍灭的短暂现象。他的作品里也没有对四月的幽怨。他爱每一个季节,对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云、冬天的雪,他都有充满诗意的描写。他的作品,也必将像美丽而坚韧的不老花,在中国文学的四季里,长久地灿烂绽放。
2015年4月25日,北京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