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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镜”与行者的颠倒梦想
——浅析《西游补》中的情与梦

2015-03-20欧阳思雨

文教资料 2015年14期
关键词:悟空行者西游记

欧阳思雨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入“镜”与行者的颠倒梦想
——浅析《西游补》中的情与梦

欧阳思雨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在《西游记》众多的补续之作中,明代董说所作的《西游补》体现了极强的创新性和独立性。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创造了孙悟空荒诞奇谲的梦境,用跳跃的视角空间、流动的叙事方式和讽刺的语言艺术讲述了行者入境、历境、出境最后悟得情根之虚的历程。本文主要对《西游补》中行者梦境的内涵及其反映的作者思想意图进行解读。

《西游补》 梦境 情

一、《西游补》与《西游记》的关系

《西游补》自问世以来就备受关注,多被视为由《西游记》派生而出的续书。长篇小说创作,有续书的传统,明代“四大奇书”,每部都有续书。然而《西游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续书,而是补书。董说在《〈西游补〉问答》中已说明:“《西游》之补,盖火焰芭蕉之后,洗心扫塔之先也。”全书借用《西游记》中的基本人物关系,在第三十六回三调芭蕉扇后另辟一径,以行者悟空情根懵懂堕入鲭鱼精腹中历境为线索补续了十六回,摆脱了模拟旧作的窠臼,与《西游记》形成子书与母书的关系,其关系类似于《水浒传》和《金瓶梅》。与续书不同的是,子书一般具有较大的创作空间和自由,脱胎于母书但不同于母书。也正是缘于此,《西游补》重新塑造人物形象,又托梦境之光怪魔幻使情节更具想象力,表达出不同于母书的生命意识和哲学内涵。在小说中,孙悟空更具有文人气质,常生矛盾、愤懑、孤独等俗世之情,与《西游记》中行者无所不能、嬉笑豁达的形象大为相异;而作品中强烈的讽刺意味、破情归道、万法皆空的思想相对原著更具张力。正如黄摩西在评价屠绅小说《虫覃史》时所说:“小说中富于特别思想者,除《西游补》外,无能逮者。”然而与《金瓶梅》不同的是,《西游补》在情节上是回归《西游记》的,行者在出境后,仍旧踏上了西天取经的道路。总而言之,《西游补》虽为《西游记》的补书,但在体例上的创新和思想上的突破使之相对独立于母书又于情于理回归于母书,可谓是有所继承又不囿于原著的光环,在中国古典小说的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

二、“鲭鱼腹”和“情与佛”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如是说:“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其意为菩萨觉悟后,心中没有障碍,由于没有障碍,因此能够没有恐惧,远离异境和妄想。与之相反的是,行者悟空心魔复侵,不断跌入并穿越追索于层层颠倒幻境之中而不得解脱,心生困惑矛盾,真假难辨,是非模糊。在第一回悟空打杀一群春男女后离开、独自化斋闯入新唐之后,产生了一番入境的真假之辨:

行者蓦然见了“大唐”两字,吓得一身冷汗,思量起来:“我们走上西方,为何走下东方来也?决是假的。不知又是什么妖精?可恶!”他又转一念道:“我闻得周天之说,天是团团转的。莫非我们把西天走尽,如今又转到东来?若是这等,也不怕他,只消再转一转,便是西天——或者是真的?”他即时转一念道:“不真,不真!既是西天走过,佛祖慈悲,为何不叫我一声?况且我又见他几遍,不是无情少面之人。还是假的。”当时又转一念道:“老孙几乎自家忘了!我当年在水帘洞里做妖精时节,有一兄弟,唤做碧衣使者。他曾送我《昆仑别纪》书。上有一段云:‘有中国者,本非中国而慕中国之名,故冒其名也。’这个所在,决是西方冒名之国!还是真的。”顷刻间,行者又不觉失声嚷道:“假,假,假,假,假!他既是慕中国,只该竟写中国,如何却写大唐?况我师父常常说大唐皇帝是簇簇新新的天下,他却如何便晓得了,就在这里改标易帜?决不是真的。”

小说开篇作者就将行者空降到这一异境中,并明确暗示此境界的虚幻,使读者与行者共通产生了疑惑和猜测,直到最后一回才揭示原来是悟空进入了鲭鱼精的腹中,一切只是梦一场。那么鲭鱼精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在第十六回中,作者借虚空尊者解释说:“天地初开,清者归于上,浊者归于下;有一种半清半浊归于中,是为人类;有一种大半清小半浊归于花果山,即生悟空;有一种大半浊小半清归于小月洞,即生鲭鱼。鲭鱼与悟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世。只是悟空属正。鲭鱼属邪,神通广大,却胜悟空十倍。”老子《道德经》中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鲭鱼精和悟空就是对立统一、紧密联系的个体,就是潜存于悟空体内的一个“妄我”,而此“妄我”被“妄心”主宰,情也由心生。对于“鲭鱼精”的解释,认为“鲭”即“情”,且小说中有大量关于“情”的语词,一些学者认为“鲭鱼”是“情欲”的谐音,并且小说中处处充满了对“情”的暗示,比如悟空进入青青世界,见到“绿玉殿”“绿竹洞”“飞翠宫”“插天青楼”,又出现了“绿珠”“丝丝”“翠绳娘”等人,而唐僧做了“杀青大将军”,小月王这个名字也是由“情”字拆写而来。

值得注意的是,“鲭鱼”的“鱼”在这里也有“情”的含义。在《诗经》中,鱼首先象征富足、繁盛。《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此篇叙写贵族宴乐宾客,极写饮宴中鱼和酒的丰盛。《说文》谓“罶”为“鱼所留也”,即鱼纷纷落网,引申出丰收、富足的意思。《小雅·无羊》:“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在此篇中,鱼因其“生子最多”,成为一种配偶或性爱的隐语。闻一多说:“《衡门》曰:‘可以乐饥’,又曰:‘岂其食鱼’,鱼即是男女互称其配偶的比喻,则为鱼而饥等于为配偶而饥。”由此可见,鱼作为民间意象在早期文学作品中就象征男女之情。在唐代,很多涉及鱼的是各种蕴含着丰富的佛禅意义。这些诗有的通过鱼的意象营造出一种佛禅意境,唐诗中具有佛禅意义的重要鱼意象有金鱼、木鱼等。有的宣扬佛教“戒杀生”等教义,有的是对“忘是非”“本心”等佛禅修行的感悟。

对于《西游补》中悟空为何会堕入鲭鱼腹中,董说在《西游补〈答问〉》中做主了解释:“四万八千年俱是情根团结,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人情内;走入情内,见得时间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西游补》者,情妖也;情妖者,鲭鱼精也。”情由心生,心火导致心红,因而在小说第一回唐僧和悟空便展开了关于牡丹红不红的争论:

行者道:“师父既不眼昏,为何说牡丹不红?”长老道:“我未曾说牡丹不红,只说不是牡丹红。”行者道:“师父,不是牡丹红,想是日色照着牡丹,所以这等红也。”长老见行者说着日色,主意越发远了,便骂:“呆猴子!你自家红了,又说牡丹,又说日色,好不牵扯闲人!”行者道:“师父好笑!我的身上是一片黄花毛;我的虎皮裙又是花斑色;我这件直掇又是又是青不青白不白的。师父在何处见我红来?’“长老道:“我不说你身上红,说你心上红。”便叫:“悟空,听我偈来!”便在马上说偈儿道:“牡丹不红,徒弟心红。牡丹花落尽,正与未开同。”

从唐僧对行者的评价中可以窥见,此时的悟空已然“入境”,于是看到的牡丹自然是浮华艳丽,火红如日的。那么心火从何而来呢?这就要从《西游记》说起。根据《西游记》中描述,《西游记》中火焰山的火乃悟空逃离炼丹炉时落下的瓦片所致,而最终也是他自己用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连扇四十八下扑灭。这里的火是心猿生出的心火,并非一朝扑灭就能一劳永逸,因此行者一念妄生、心火复燃,从而堕入鲭鱼精设置的幻境之中。这种妄念的根源则在最后一回也被再次印证:“妖邪用尽千般计,心正从来不怕魔。”心不正所以妄念生,只有克服心魔,才可自救。这与《西游记》中“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所要传达的主要旨意是相同的。

由此可见,“鲭鱼”既具有“情”的含义,又具有佛禅的内涵。行者堕入“鲭鱼”腹中,其实是进入了一个充满富贵、功名和情爱牵绊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又有各种各样的世俗诱惑和苦恼,但也正是在鲭鱼腹中的经历让行者破情、悟道。

三、镜与梦

进入鲭鱼精腹中的“青青世界”后,行者还不断跌入许多将行者重重包围的“镜子”。镜在佛教中是很重要的比喻,可用于比喻心性、佛法、智慧。佛教本土化后,镜更是以喻心为主,因其质地虚空,可纳万物之像,唯心所现,唯心所造,所以心即镜。然而镜像中的人物总是与现实世界相反的,如梦的颠倒,是一种无意识的精神活动。所以镜中看似真实的种种,实则虚无的镜像,但这些虚无的镜像出现在梦中则是合情合理的,梦的真实性赋予了镜像投射深刻的现实意义。在小说特定的梦幻框架中,作者切入历史的、现实的多重视角,将现实心理与幻设计法巧妙结合,传达出清晰的理念,并有效地实现了双重的真实——梦的错综复杂、怪诞奇幻,和以读者的内心共鸣,情感共鸣为终极的文学真实。

在《西游补》中,董说一方面借行者穿越于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的经历阐释富贵、功名、情爱之执著皆为幻象,另一方面还通过对一些历史事件的重述达到讽喻现实、抒己之不平的效果,如第二回行者初入新唐困惑不已:

他又想一想道:“也未可知,若是一月一个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个都换到了。或者是真的?”

说罢时,忽然走出一个宫人,手拿一柄青竹帚,扫着地上,口中自言自语地道:“呵呵,皇帝也眠,宰相也眠,绿玉殿如今变做‘眠仙阁’哩!”

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中记载:“宫中巧言蛊惑,更近女尤,于是罢免常朝,软脚致极。”说的是在位一月而暴卒的明光宗。并且明朝中后期很少多皇帝耽于游乐,朝政腐败,而凌霄殿的丢失也暗喻着明代政权名存实亡,被权奸和阉党偷取。很明显在这里作者讽刺的是可在一番叙述之后,宫人口风一转,指出了浩浩汤汤历史终归虚无:“只是我想将起来,前代做天子的也多,做风流天子的也不少;到如今,宫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

又如在第四回中,行者摇身一变扮作虞美人,与项羽夜话四更,突出项羽性格中莽撞残虐和儿女情长的一面。他听信行者,错杀真美人,又与行者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

行者背转,项羽又飞趋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怜你枕席之人,聊开笑面”行者也不做声。项羽无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红着桃花脸儿,指着项羽道:“顽贼!你为赫赫将军,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颜面坐此高台!”项羽只是哭,也不敢答应。

俺当年气性不好,一时手健,一刀儿苏苏切去,把数千人不论君臣,不管大小,都弄做个无头鬼。俺那时好耍子也!便叫:‘秦皇的幽魂,你早知今日。……’”

无论是相遇也好,真假美人也罢,镜中一切皆为虚空,项羽打死真美人亦是假美人,行者扮作虞美人竟未被识破,可见男女之情多始于皮相,终是虚幻缥缈。作者在此处借项羽之口另作一番《项羽本纪》,用自己的行为证明功过荣辱均为后人所书,司马氏可作,董氏亦可作。这种对传统历史人物形象的话语挑战正是对“诸法空相”的印证。

行者大怒道:“秦桧!你见鉴中的秦桧么?”秦桧道:“爷爷,鉴中泰桧却不知鉴外秦桧之苦。”行者道:“如今他也知苦快了!”叫铁面鬼用通身荆棘刑。一百五十名铁面鬼即时应声,取出六百万只绣花针,把秦桧遍身刺到。

刚刚进得帘内,好行者,纳头便拜,口称:“岳师父,弟子一生有两个师父:第一个是祖师;第二个是唐僧;今日得见师父,是我第三个师父,凑成三教全身。”

董说一方面在此借行者之举发泄心中对于奸佞之臣的痛恨和愤怒,对忠义之士进行补偿歌颂,另一方面还讽刺了一“庸”一“奸”两种宰相。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赞这部书“描写时亦刻深”,还指出“讽刺之切,或逾锋刃”。从这些讽刺中可以看出作者难以按捺的几分慷慨和愤世嫉俗,虽然不善委婉,但由于一切皆在行者梦中,因此即使情结夸张、情绪起伏跌宕,也是入情入理,而这种锋芒毕露的语言能大快人心,所形成的震撼效果是绵里藏针所不能达到的。

在一个完整的梦叙事中,除了虚幻的梦境描写和现实心理的植入外,作者重新塑造了母书中的人物形象。在《西游补》中,孙悟空从一个积极乐观、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变成了一个多疑、恐惧的角色。作者通过对内视角的限制和对外视角的扩大,突出了行者内心的冲突、孤独、压抑和矛盾。如果说在《西游记》中,悟空的神性多于人性的话,那么在这部书中行者则更接近于人的形象。行者的本心像浮云一样被遮蔽,因此观种种相皆为颠倒,肉眼所见与过去的经验大为相异。不仅如此,行者平日之所能经常失效,与《西游记》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相去甚远,反而是迷惘、纠结、无力之感倍增。对行者来说是跌入异境,但是这种状态却更加接近现实世界中的芸芸众生。

行者入镜,则是迷于自心,进入了“无能界”,不知自己为何来此地,也不知如何得出幻境。其一,悟空在梦中,却有着梦外的现实使命——偷得秦始皇的“驱山铎”,扫除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他设法进入古人世界,设计套得秦始皇的下落。然而最后有一老翁告诉行者宝物已被汉武帝借走:“那秦汉当时的意气如今消逝了。”不断地追索寻找最后只是结于此话,可见是“千古英雄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也正应了佛教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其二,悟空时常在镜中感到迷惘痛苦。比如在第十回中:

行者慌了,变作一颗蛛子,红线便是蛛网;行者滚不出时,又登时变作一把青锋剑,红线便是剑匣。行者无奈,仍现原身,只得叫声:“师父,你在哪里?怎知你徒弟遭这等苦楚!”说罢,泪如泉涌。

此时的行者已经不是那个无所畏惧、诙谐乐观的悟空,而是一身二心,深陷困境的凡夫俗子。与悟空类似,书中的唐僧成了将军,与翠绳娘依依不舍地话别,八戒回高老庄不得转而跟从唐僧征战,沙僧回到花果山作假行者,而在第十五回更是出现了一个自称是孙悟空儿子的波罗蜜王,说是悟空借芭蕉扇是进入铁扇公主腹中后公主所生之子。这些人物都出现在《西游记》中,然而都出现了身份的异化,由西行取经的行者们变成迎合世俗规定的功名之身。但总的来说,作者并不着重描述行者的形象,而偏向一种文人秀士的塑造方向。这一点从第一回行者作一篇“送冤文”就可以看出,且第九回悟空拜岳飞为师的时候做一偈子:“有君尽忠,为臣报国。个个天王,人人是佛。”此处悟空成为合佛儒于一身的教化者,而这样一的形象和作者本人十分契合。最终在第十六回,行者终于从梦中醒来,继续西行取经,听到“范围天地而不过”一句。如或感觉历经纷扰和多重境界,必定是生出二心。只有不断修道,才能断除妄心,获得真正的解脱,悟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之理。

四、结语

《西游补》脱胎于《西游记》又独立于母书,通过行者在鲭鱼世界入“镜”中所见所为传达了作者“由情入幻,妄极归空”的思想。作者以梦叙事的方式,将镜中幻想再进行层层嵌套,创造了孙悟空荒诞奇谲的梦境,借助悟空在各种空间中穿越游走的经历抒发寄托自身的怀抱及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和批判,用多重视角空间、讽刺的语言艺术讲述了行者入境、历境、出境最后悟得情根之虚、道根之实的历程。情与梦虽为虚幻,但作者董说正是在这种虚幻的境界中获得了现实书写的真实和自由,而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也使《西游补》成为中国古典涉梦小说的新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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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闻一多.诗经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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