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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于爱恨之间的男人与女人——《荷兰人》主人公形象再分析

2015-03-20李鸿雁

外国语文 2015年1期
关键词:克莱荷兰人巴拉

李鸿雁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1.引言

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1934-2014),原名勒鲁伊·琼斯(LeRoi Jones),是当代著名的非裔美国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和政论作家,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美国文学界享有很高的知名度。美国传记作家和评论家阿诺德·拉波塞德将巴拉卡列入对美国非裔文学影响最大的八位人物之一,巴拉卡研究专家威廉·J.哈里斯甚至认为,巴拉卡的文学地位应该跟诺曼·梅勒、托尼·莫里森和托马斯·品钦等齐名(Harris,1999:xvii-xviii)。

1964年3月24 日,巴拉卡的独幕剧《荷兰人》在纽约的外百老汇首演后受到了西方戏剧评论界很高的赞誉,确立了巴拉卡作为戏剧家的地位,巴拉卡因为该剧被《村声》周报评为当年的奥比奖①奥比奖是颁发给纽约百老汇大街以外优秀剧目的年度奖。《村声》(The Village Voice)周报于1955年10月26日在美国纽约格林尼治村创办,意为该村的声音。该报纸持左翼立场,着眼于文化艺术的报道与评论,在美国知识分子中有较大影响力。1996年改为免费发行,现每周三出版。得主(Harris,2001:41)。英国学者毕格斯比称赞它是“黑人作家所写过的最好的剧作之一,也是当今美国剧坛最感人的作品之一”(Bigsby,1980:239)。诺曼·梅勒等也认为《荷兰人》是“美国最好的戏剧”(Harris,1999:xx)。该剧被再版印刷多次,并被改编成了电影。我国著名美国文学研究专家施咸荣先生在总结国外评论家对该剧的看法时指出,“这一短剧从内容到形式都独具匠心,因而受到评论家们的重视”(施咸荣,1991:939)。

《荷兰人》自1964年问世以来,一直被国内外评论家视为宣扬暴力对抗的黑人民族主义力作。大多数国外评论家认为《荷兰人》的出现使得巴拉卡一跃成为“美国非裔抗议文学中愤怒的、好战的声音”(Watts,2001:67)。戏剧评论家哈罗德·克勒曼在杂志《民族报》中评论该剧时宣称“巴拉卡是一位足以在舞台掀起熊熊烈火的狂暴才子”(Watts,2001:67)。《纽约时报》戏剧评论家霍华德·塔伯曼也认为《荷兰人》表达了“足以杀人的怒火”,该剧是“仇恨的爆发”(Taubman,1964:46)。哈佛大学美国黑人文学系主任沃纳·索拉斯在其撰写的巴拉卡评传里指出,写社会抗议是《荷兰人》之所以成为一出强有力的重要戏剧的一个主要原因(施咸荣,1991:938)。毕格斯比则明确表示,《荷兰人》是“一则表示种族关系的有力寓言”(Bigsby,1980:237)。据巴拉卡本人记载,《荷兰人》问世后被一些报纸称为“民族主义戏剧”,而他本人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十足的民族主义分子”(Baraka,1997:309)。其结果是,巴拉卡因为《荷兰人》而获得的奥比奖奖金不久也被抽回(Reilly,1994:136)。到目前为止,国内研究者们似乎也只注意到巴拉卡作品中黑人民族意识,不断地重复同一个声音:巴拉卡是6 0年代黑人运动的关键人物、激进的黑人民族主义分子或者激进的左翼黑人作家,他明确地将戏剧作为政治斗争的武器,用来推动黑人运动,其《荷兰人》生动地表现了黑人艺术运动的思想,是巴拉卡黑人革命戏剧理论的实践。①参见汪霞.论阿米里·巴拉卡诗歌中的黑人民族意识[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08(6):79-81;张娜.扭曲的幽灵船与伊甸园——解读阿米里·巴拉卡《荷兰人》中原型的颠覆与塑造[J].文学界 (理论版),2011(7):145-146;胡亚敏.论阿米里·巴拉卡及其短剧《荷兰人》[J].外国文学,2011(5):17-22;孙筱珍.艾玛穆·阿米里·巴拉卡[M]//吴富恒,王誉公主编.美国作家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205;刘海平,王守仁 主编.新编美国文学史(第四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305;范煜辉.论阿米利·巴拉克和他的黑人革命戏剧《荷兰人》[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71-76等。

国内外研究者之所以认为《荷兰人》宣扬种族暴力,主要是根据对该剧中黑白两个主人公的形象以及对巴拉卡本人当时进行的社会活动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在不少评论家看来,该剧中的白人主人公鲁拉是一个带有强烈种族色彩的、肆无忌惮的女子,是“白人社会的密探”(Harris,2001:33),她“嗜血成性、阴险狡诈”,像一只扑向猎物的老鹰(Martin,1977:62)。黑人主人公克莱最后对鲁拉及其族群痛快淋漓的宣泄被不少评论家视为黑人对白人的挑战,是作者本人的宣言。

此外,评论家充分考虑到了巴拉卡于20世纪60年代在黑人民权运动以及“黑人艺术运动”中的积极表现。那时候,巴拉卡在家乡纽瓦克市创立“黑人社区发展和捍卫组织”,坚决维护黑人文化,支持美国黑人争取获得政治权利的斗争,甚至在1970年帮助肯尼斯·吉布森竞选成功,成为纽瓦克市第一位黑人市长(Baraka,1997:397-401)。与此同时,他与一些志同道合的黑人艺术家在哈莱姆建立了“黑人艺术轮演剧院”,在街头向黑人群众上演了一系列革命戏剧,明确提出了将艺术作为政治斗争的武器的黑人美学思想。唐·李等认为“60年代全国性的黑人艺术运动是在勒鲁伊·琼斯(阿米里·巴拉卡)和黑人剧院的影响下开始的”(Lee,1972:225)。巴拉卡因而被评论界公认为美国最坚定的黑人斗士,是“激进的黑人民权运动最能说会道的代言人”(Brown,1978:17)以及“所有黑人艺术家怒气冲冲的代言人”(Harris,2001:33)。

但是,通过细读文本,本文发现除了抗议之声,该剧还蕴含浓浓的妥协之意、深深的黑白互爱之情。首先,该剧创作的黑人主人公克莱是一名具有较强妥协性的黑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尽力回避黑人的现实境况并克制内心对白人的不满,甚至不惜冒险与白人肌肤相亲以探求解决种族矛盾的途径,其言行之间表达了内心对种族融合的渴望。其次,尽管该剧中的白人主人公鲁拉不断挑衅并最终杀死了克莱,但是她有别于穷凶极恶的种族主义者,她是一个具有较强民主意识的白人,对黑人也有温情友善的一面。此外,巴拉卡在创作《荷兰人》时并没有强烈的黑人民族主义意识,该剧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巴拉卡本人在60年代初期为迎合政治形势的需要而进行创作转向时内心的困惑。

2.克莱:隐忍退让 委曲求全的黑色追梦人

身份困惑是美国非裔文学中历久弥新的主题,身份问题同样困扰着《荷兰人》中的黑人主人公克莱。他是一位典型的中产阶级黑人知识分子,深受白人主流文化和思想的教化。他长期以来将自己作为黑人所受到的屈辱和痛苦埋藏在心底,渴望通过教育提高自身素质,从而融入白人社会,实现人生梦想。他接受白人的价值观,总是用白人的标准规范自己。他读大学时常常把自己当作是波德莱尔(Jones,1964:19),他坚持学习,幻想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成为“伟大诗人”(p.35)。为了能跻身白人社会,他行为举止仿效中产阶级白人。他穿着夹克,打着领带,“纽扣升至下巴”,俨然一幅“中产阶级白人”(p.34)模样。

此外,为了能被白人社会所接受,克莱委曲求全,不去拂逆任何白人。从鲁拉随身携带的简陋物件、她粗俗的言行举止中,人们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穷困的白人妓女,黑人男子是她的常客。而克莱是一个中产阶级黑人知识分子,其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都要高于鲁拉。尽管如此,克莱在鲁拉面前依然唯唯诺诺,称她为“女士”和“夫人”(pp.8,14,20),容忍并放纵她的无理行为,唯恐惹她不高兴。从故事一开始,鲁拉对克莱的性的着迷就时刻伴有她本身对黑人的那种优越感,因而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黑人的贬低、谩骂乃至恶毒攻击。克莱一再忍让,甚至装糊涂,假装为她的话所吸引,露出“被逗乐了”的神态 (p.9)。即使鲁拉试图从言语上控制他,让他在提问之前先叫她的名字两次并且不要发出“嗯”的声音时,他也听从于她(p.16)。鲁拉对克莱的服饰指指点点,认为克莱是奴隶的后代,没有资格按照白人的习惯来穿“三扣西服”和打“条纹领带”(p.18),克莱亦默默领受。鲁拉指责克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黑鬼”,克莱首先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转为“欣赏这个幽默”(p.19)。在随后与鲁拉的交谈中,克莱按照白人的宣传讲述种植园的好处,黑人生活在其中的乐趣。他告诉鲁拉,“种植园很大,很开阔,粉刷得很白,就像天堂一样。每一个人都很习惯在那里生活,整天弹弹琴、唱唱歌”(pp.29 -30)。

根据后殖民理论,美国白人与黑人之间的关系自然是一种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宰制关系。白人殖民主义为了更好地把握和控制黑人,对黑人进行了文化构造和文化渗透,这是最深层的、最根本的殖民,即意识的殖民。弗朗兹·法侬在其经典著作《黑皮肤,白面具》中,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揭示了殖民话语统治对被殖民者的深度文化心理伤害。法侬清醒地意识到,黑人被描写成低劣、野蛮、无知、懒惰的民族,这一切负面品质都是白人世界强加给黑人的,是“白人文明和欧洲文化强加给黑人一种存在的变态”,所谓黑人心灵“不过是白人人为地创造出来的”(Fanon,1967:14)。法侬认为,殖民统治所带来的白人统治、文化侵略和种族歧视,给黑人尤其是黑人知识分子以严重的文化异化,从而使得他们黑色的皮肤之下包裹着一颗白种文化教化下所具有的“白色化”心灵,给他们造成了难以言述的心理创伤。巴拉卡笔下的克莱正是这样一个饱受白人殖民主义欺骗与异化的黑人。作为黑人知识分子,社会中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虽然令克莱内心愤恨不已,但是,在白人的奴化教育下,克莱已经接受了白人优于黑人的观点,并被白人中心主义文化所吸引,接受了白人文化规范。为了自己融入白人社会的梦想,克莱忍气吞声,为自己披戴上一副白色的面具,附和并刻意讨好白人。

从克莱出场时的穿着与举止不难看出,他是一名中产阶级青年,有了一定的社会和经济基础,有着继续向上发展的前景,他不会轻易地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这种黑人身份与白人文化规范之间不可调和的张力令他困惑不已,并限制了他的反叛能力。在应对白人女子鲁拉的攻击时,克莱显得不知所措,他无力将反叛言语与行动结合起来,因而他的反抗仅仅停留在语言层面而无实际的反叛的行动。即便在鲁拉肆无忌惮的挑衅下,克莱最终扇了她两巴掌,但是,这种还击也还是非常的隐忍。而且,短暂的发泄之后,克莱很快就克制住自己,他起身去拿自己的行李准备离开,以避免矛盾的进一步恶化。此时他再次称呼鲁拉为“宝贝儿”(p.37),并表示对不能带她去参加晚会了感到遗憾,试图消减两人之间的隔阂。从这个角度上讲,《荷兰人》中的主人公克莱是一个隐忍退让、委曲求全以便跻身白人社会获取成功的中产阶级黑人知识分子,他在剧中对白人的怒斥是在被逼无奈时不自觉的抵抗而非自觉的抗争,因而克莱并非刻意宣扬暴力抗争的黑人民权主义斗士。

3.鲁拉:善恶交集敏感乖戾的索爱者

除了塑造克莱这个中产阶级黑人知识分子形象之外,巴拉卡在《荷兰人》中还花了大量篇幅刻画了一个对黑人男子充满性期待的白人女子形象。鲁拉是一个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都比较低下的妓女,无论白人男子还是黑人男子都是她的顾客,她极力诱惑黑人克莱。故事开始时,克莱在地铁停靠一个站的时候偶然往窗外望了一眼,恰好瞥见了站台上的鲁拉,鲁拉“有预谋地”冲克莱嫣然一笑(p.4),克莱也下意识地朝着对方笑了笑。随着车子慢慢驶离站台,克莱独自思忖,“这次短暂的相遇会是一个美好的回忆”(p.4)。从故事开始的这段描述中不难看出,鲁拉和克莱内心都存在着对对方朦胧的认同,鲁拉看似友善的一瞥立刻勾起了克莱心中美好的遐想。接下来,鲁拉改变其行程,“特意走进车厢”(p.7)来找克莱,对此,鲁拉的解释是因为当时克莱盯住她的“屁股和大腿一带”(p.7)看了一下。因此,鲁拉上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受到了克莱的性吸引。当然,鲁拉上车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把克莱当成一个能够给她带来经济利益的客户。

面对鲁拉的挑逗,克莱首先有所顾忌,极力保持与这个白人女人之间的距离。后来在鲁拉的一再撩拨下,克莱逐步放松警惕,开始抚摸她。鲁拉坚持要克莱带她去参加一个家庭舞会,要不就一起到她家去,对鲁拉的提议,克莱也想入非非起来,幻想着与鲁拉在其租住的房间里发生关系。显然,当车厢里只有男女两人单独相处时,性的因素明显占了上风,种族差异被有意忽视。鲁拉甚至说:“我们可以假装空气很轻松,充满芳香。我们也可以假装人们——就是市民们——都看不见你。你忘掉你自己的历史,我也忘掉我自己的历史。我们可以假装我们是一对无名无姓的情侣在城市的中心疾驰,奔向爱窝!”(p.21)这时候只有男女之爱,没有种族矛盾和偏见,整个车厢呈现出安宁祥和的氛围。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在该剧中鲁拉不停地挑衅黑人,而克莱最终也败在她的手下,但是这个人物与其他黑人作品中穷凶极恶的种族主义者还是有所不同。首先,她不是统治者,她对黑人的轻视以及对黑人文化的无知不是出于政治压制的目的,而是长期以来白人种族主义的宣传教育使然。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白人,鲁拉本人对社会充满了怨恨,她敏感乖戾,以一种放纵自我的生活方式对抗着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讲,鲁拉的原型来自巴拉卡50年代及60年代初在格林尼治村生活时身边的白人“垮掉一代”艺术家,他们以各种怪异行为表达内心对社会不公正的反叛。

而且,鲁拉的母亲是共产党,在鲁拉看来她母亲是家里“唯一有出息的人”(p.19),可见其母亲对她的影响较大。在母亲的影响下,鲁拉也意识到了黑人与生活在底层的白人一样都是社会的受害者,她比较关注黑人的历史与当今的生活状态。在与克莱的交谈中,鲁拉借用共产党的宣传模式指出克莱受到白人思想的侵蚀而丧失了自我,她讽刺他亲近白人,“如同现今生活在纽约的犹太人离开自己的母亲寻求其他的母亲或他人的母亲一样,将自己的头放在新母亲松弛而下垂的乳房上”(p.28),她斥责克莱刻意模仿白人的行为,嘴里满是“白人的语言”、成为“有着猪肝色嘴唇的白人”、“肮脏的白人”(p.28),她甚至用一种近乎不可理喻的激情逼迫克莱正视历史与现实,鼓动克莱起来反抗白人,“克莱,你应该爆发出来。不要坐在那里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等死”(p.31)。

不管故事的结局是如何血腥和残暴,鲁拉和克莱先前短暂的和谐、黑白之间的相互吸引以及白人鲁拉对黑人境遇的关注与同情不容忽视。正因为如此,以威廉·J.哈里斯为代表的一些评论家甚至认为《荷兰人》跟鲍德温的《查理先生的布鲁斯》一样也不呼吁暴力,是“一部民主的而非激进的作品”(Harris,2001:42)。

《荷兰人》上演的同一年12月16日巴拉卡创作了另一部戏剧《奴隶》(The Slave),更为直观地描写了种族暴力带给黑白双方的伤害。在这个剧本中,黑人革命者维塞尔斯不仅被描写成社会环境的受害者,而且也是他自己的种族仇恨心理的受害者。这种仇恨心理不但导致他丧失理智跑到白人前妻格雷丝的家中杀死了她的丈夫,而他领导的黑人暴力革命也让自己心里依然爱恋着的前妻和他们的两个混血儿女儿死于战火之中,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踉踉跄跄离开被炸毁的房屋。从故事的情节安排可以看出,作者想告诉人们,黑人种族主义的暴力跟白人种族主义一样恐怖,它带给整个社会的也只会是毁灭。

到了70年代,巴拉卡进一步意识到黑人民族主义的狭隘,认为它既阻碍黑人真正了解非洲也让他们无视其在美国的生存现状。他在《纽约时报》中宣称,“说白人是敌人,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当所谓的民族主义说‘所有不是黑人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时,它就是疾病和犯罪,实际上,是一种法西斯主义的形式”(Harris,2001:45)。自此,巴拉卡开始脱离黑人民权运动转而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主张黑人不单要进行种族政治运动或文化革命,还应该与包括白人在内的其他肤色的工人阶级一道为推翻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而进行阶级斗争(Brown,1980:26)。

因此,结合巴拉卡在70年代的再次转向,读者不难理解,巴拉卡写作的《荷兰人》实际上体现了他在投身黑人民权运动前一个彷徨的过程,是对过去生活的反思和对将来何去何从的探讨。通过塑造鲁拉这个人物形象,巴拉卡表达了萦绕在自己心头的困惑:该如何应对像鲁拉这种既保留着白人种族主义思想又对黑人有着好感并愿意与之交往的白人?从这个角度也可以看出该剧的民族主义意识并不浓,全剧充满了剧作者本人的困惑。

4.矛盾含混的创作意图

《荷兰人》出版后不久,巴拉卡发表了一篇文章专门解释《荷兰人》的创作意图。在该文中,巴拉卡试图通过否认男女主人公是各自族群的代表、通过强调黑人与白人在美国生活的共同困境来弱化《荷兰人》中的种族意象。他说,“在该剧中,我安排了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黑人男孩,该剧就是关于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黑人男孩,只是他们,我希望揭示的只是个体的痛苦和他们两人共同的痛苦”。巴拉卡同时指出,《荷兰人》讲述的是“在美国做人的难处。如果你是黑人,这很难确定,但是我认为现在,如果你是白人,这更难确定”(Baraka,1966:187-188)。可是没过多久,人们很快又听到巴拉卡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阐释。他说他创作《荷兰人》意在表现黑白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Watts,2001:73)。巴拉卡在不同场合向公众解读该剧蕴含的意义时的矛盾措辞充分反映了他本人创作该剧时的犹疑不定。

如此反复让不少评论家感到困惑甚至反感。包括瓦茨在内的一些评论家甚至认为,巴拉卡创作《荷兰人》时带有一定的功利性。1957年,巴拉卡搬到格林尼治村居住,结识了奥尔森、金斯堡、奥哈拉、索伦蒂诺等先锋派作家,其创作深受这些白人朋友的影响。巴拉卡于1958年与犹太姑娘海蒂·科恩结为夫妻,其后在海蒂和其他白人朋友的帮助下事业上取得了成功,尤其是其诗歌,开始受到评论界的关注。但是,当时巴拉卡的名气仅局限在格林尼治村的文学圈内,对全国的评论界而言,他只是文学界众多的新秀之一。此外,由于他多年与白人生活在一起,加上他之前对鲍德温、埃里森等的批评激怒了不少黑人作家,他在黑人文学界的声誉并不太好,与黑人同胞之间存在隔阂。与此同时,巴拉卡在与白人朋友交往以及与白人妻子相处的过程中总是觉得不快,认为他虽然与这些人日夜相守,可是他们无法理解也不可能陪伴自己走自己想走的路,更糟糕的是,他自己当时也不能确切地向他们表达出自己到底想走什么样的道路。而这些白人对黑人境遇漠然的态度以及他们规避政事的生活方式和创作思想也让他觉得很压抑。(Baraka,1997:283)因而,从某种程度上讲,来自黑白两方面的压力让60年代初期的巴拉卡倍感困惑。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在古巴革命热情的影响下,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呈现了蓬勃发展的势头,不少青年黑人作家因为在创作和演讲中高调反对白人而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瓦茨等认为巴拉卡此时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机遇,并迅速调整政治方向,在《荷兰人》中以一种“令人震惊但是又比较聪明的方式”、一种“不诚实”的表达策略来吸引大家的关注,从而达到出名的目的。而事实上,巴拉卡在创作该剧时不可能“真正对白人和白人种族主义怀有如此大的愤怒”(Watts,2001:73)。

巴拉卡在其自传中的一番回顾与解释验证了这些评论家的观点。他在自传里理性地分析了自己60年代作品中表达出来的对白人的敌意,认为其中有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垮掉一代”的影响,为了尽快出名:“我们如此公然憎恨白人,为了一个理由,因为我们以前被如此公然地跟他们拴在一起……我猜想,在这个时期,我因为做了一个咆哮的仇恨白人的疯子而出了名。这样讲有些道理,因为我那时正挣扎着出来、脱离那个我本能地感觉到紧紧缠住我不让我自由的壳”(Baraka,1997:286)。而巴拉卡在60年代初期急于摆脱“垮掉一代”白人朋友的心情也可以从其他的文献中得到证实。巴拉卡在1974年接受本斯顿的访谈时谈到60年代初期的焦躁,“我那时写作戒备心十足。我想摆脱克里利和奥尔森等人的影响。我那时住在纽约,整个克里利—奥尔森的影响让我精疲力竭。我生活在一个十分封闭的圈子里……我感到有必要打破那个我正在运用的这个类型的形式。我猜想这不单单是因为形式本身而且因为其内容也不符合我的政治主张”(Reilly,1994:106)。

同样,巴拉卡在其自传中深入剖析了《荷兰人》中体现出来的矛盾与困惑及其原因,“我生活中的一系列前后矛盾变化表明了我本人是多么的困惑。我得再次阅读《荷兰人》才能真正了解它。我感觉这些话语已经超越了其字面本身的含义,它们来自我生活和记忆中的方方面面”(Baraka,1997:188)。在接受哈德森的访谈中,巴拉卡承认自己在追求自我身份的过程中常常存在困惑,因而创作思想总在不停地改变,他认为这是一个自我揭示、成长、变化的过程(Reilly,1994:75)。

5.结语

《荷兰人》体现出来的思想上的困惑贯穿于巴拉卡的整个创作生涯,哪怕是在60年代中后期在巴拉卡最为激进的时候也烦扰着他。他从50年代的对白人民主思想的认可,到60年代中后期的与白人势不两立的决然态度,再到70年代中期的深刻反思,他的这些感情上和思想上的大幅度改变体现了他对种族关系问题认识上的动摇,也见证了他的诚实、活力和对意义的永不停歇的追求。要想弄清《荷兰人》的创作意义,读者必须对作者本人有一个深入的了解。该剧通过克莱和鲁拉这两个黑白主人公的人物塑造体现出了巴拉卡本人在60年代初期徘徊在“垮掉一代”生活与国内外高涨的民权运动激情之间内心所经历的矛盾与困惑,正因为如此,戏剧本身才显得真实可信。

[1]Baraka,Amiri.Home:Social Essays[M].New York:William Morrow and Company,Inc.,1966:187 -188.

[2]Baraka,Amiri.The Autobiography of LeRoi Jones/Amiri Baraka[M].Chicago:Lawrence Hill Books,1997.

[3]Bigsby,C.W.E.The Second Black Renaissance:Essays in Black Literature[M].Westport,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80.

[4]Brown,Cecil M.Black Literature and LeRoi Jones[M]//Benson,W.KimberlyImamu Amiri Baraka: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New Jersey:Prentice - Hall,Inc.,1978:17.

[5]Brown,Lloyd W.Amiri Baraka[M].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0:26.

[6]Fanon,Frantz.Black Skin,White Masks[M].Markmann,Charles Lam.trans.New York:Grove Press,1967:14.

[7]Harris,William J.Amiri Baraka[M]//Smith,Valerie,et al.African American Writers(Volume 1).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2001:33 -50

[8]Harris,William J.The LeRoi Jones/Amiri Baraka Reader[M].New York:Thunder’s Mouth Press,1999.

[9]Jones,LeRoi.Dutchman and The Slave[M].New York:William Morrow,1964:19.(本文依据的作品汉语引文均由笔者译自该著作,后文中引文仅标注页码。)

[10]Lee,Don L.Toward a Definition:Black Poetry of the Sixties(after LeRoi Jones)[M]//Gayle,Addison Jr.ed.The Black Aesthetic.New York:Anchor Books,Doubleday& Company,1972:225-233.

[11]Martin,Thaddeus.DutchmanReconsidered[J].Black A-merican Literature Forum,1977,11(2):62-63.

[12]Reilly,Charlie.Conversations with Amiri Baraka[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

[13]Taubman,Howard.The Theater:Dutchman[J].New York Times,25 Mar.1964:46 -47.

[14]Watts,Jerry G.Amiri Baraka:The Politics and Art of a Black Intellectual[M].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2001.

[15]施咸荣.阿米里·巴拉卡[M]//文美惠,朱雯,等编著.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词典.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934-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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