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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记忆的叙事变形——《爱无可忍》的不可靠叙述

2015-03-20黄一畅

外国语文 2015年2期
关键词:尤恩克莱热气球

黄一畅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6)

1.引言

在2012年3月24日《卫报》举办的周末读书见面会上,英国当代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将批评家们小小地调侃了一下。事情的起因源于其子一篇解读《爱无可忍》的论文。论文出炉前麦氏曾从旁协助,料想作者亲为,得分必不会低,谁知老师的评判却让人大失所望。麦克尤恩(2011)揶揄道:“老师认为《爱无可忍》中的尾随者承载了小说作者的道德重心考量,而我却以为他完全是个疯子。”麦氏所言虽是戏谑之语,却道出了小说问世以来误读频出、纷争不断的事实。《爱无可忍》成书于1997年,描写了科普专栏作家乔在热气球事故中救人未果,进而受到罹患德·克莱拉鲍特综合征的杰德的爱慕追随,由此与恋人克莱丽莎心生嫌隙,生活陷入一片混乱的故事。近年来随着后经典叙事学的长足发展,小说变换跳跃的叙述视角,循环间杂的叙事结构引起了叙事学家们的浓厚兴趣,在叙述者的可靠性、读者的认知判断、伦理主题探询方面都出现了大量富有见地的研究成果。国际叙事学权威期刊《文体》(Style)在2009年第3期连续刊发了两篇围绕《爱无可忍》的论战文章,艾伦·帕默尔与詹姆斯·费伦分别从认知叙事学和修辞叙事学的角度观瞻《爱无可忍》的后现代叙事技巧,探讨文中不可靠叙述带来的伦理及美学批判实践,突破了长期以来流于小说主题分析的局限。时隔两年,《文体》杂志上再次出现讨论《爱无可忍》叙事技法的文章,苏珊·格林(2011:445)将统筹全篇的第一人称回忆性叙述文本定义为“忏悔之作”,首次从心理学的后创伤视阈来观照叙述者乔的叙事心理。但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是帕默尔、费伦,还是格林,都停留在承认文本不可靠叙述的陈规模式之上,而对叙述者模糊叙事的成因鲜有提及。事实上,作为热气球灾难事件的目击者,幸存者甚至可能的始作俑者,乔的追述带有浓重的后创伤叙事烙印,其叙事迷宫中更是潜藏着可能的事故始作俑者的自责与愧悔。本文将重新审视小说的多重聚焦和自反结构,指出文本的不可靠叙述凸显了叙述者创伤记忆和叙事记忆的分歧,在此基础上所构建的集体创伤记忆模式图景更折射出麦克尤恩对于人类创伤难以舒缓的哀悯。

2.后创伤记忆的无法言说

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首先在临床心理诊疗中发现了创伤亲历者创伤记忆和叙事记忆的不对等现象,当代学者柯尔克(1996:279-302)进一步将创伤记忆分为“显在”(或曰“宣告性”的)和“潜在”(或曰“非宣告性”)的两大模式,指出储存于这两种模式中的记忆符码无法达到完全一致,当创伤被再度呈现成为叙事记忆时,叙述者创伤记忆的延展必将模糊支离原来的情景。《爱无可忍》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乔亲历了热气球灾难事件,又“因为洛根之死的心理创伤和精神错乱的帕里的尾随,失去了对自我身份,工作,科学理性以及和克莱丽莎情感关系的变化认同”(Kierman,2007:45),其叙事记忆在创伤图景的叙事建构中无可避免地受制于后创伤心理阴影,与实际的创伤记忆发生了偏离,显现为“宣告性”的不实记忆。文本中的不可靠叙述依托于这两大记忆的交互纠缠,呈现出多个层面的多重聚焦和自反结构,反映出叙述者遭受心理创伤后对往事追忆时的欲语还休。

《爱无可忍》中的创伤再现主要由同一叙述者在过去和现在两个层面上的不同聚焦展开,首先是乔对热气球灾难事件本身鲜活清晰的记忆;其次是他对该事件的“碎片化,缺乏有序性,也隐含着大量空白”(Hunt,2010:128)的叙事记忆。国内学者申丹(2004:238)曾经指出,“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通常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位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后者对于当时自己亲历的行为有着潜在的评价判断。在对创伤事件的闪回记忆中,《爱无可忍》的叙述停滞集中表现了叙述者后创伤压力紊乱的种种迹象及其创伤心理难以平复的实质。小说开篇第一句话便点明“事情的开端很容易标记”(麦克尤恩,2011:1),提醒读者接下来的故事情节基于叙述者对往事的追忆,连续四个“不记得”的琐碎场景铺陈了即将被叙述的灾难事件在乔心中留下的深重影响。然而当乔具体描述这一灾难细节时,他的笔墨焦点却转向周围环境,坦承自己“是在有意拖延,迟迟不肯透露接下来的情况”(3)。当叙述到众人齐心救助被困于热气球吊篮中的小孩儿哈利的惊险场景时,乔的回忆戛然而止,实现叙述停滞的最大化,转而开始详细刻画参与救人事件的群像百态,以至于整整一章的篇幅都未能交代哈利是否转危为安。直到第二章伊始,乔给自己设定的叙事节奏依然是“最好还是说慢一点吧”(21)。劳里·维克罗伊(2002:29)认为,叙述创伤事件时会再度经历“创伤事件时潜藏的张力与冲突”,回溯灾难事件带来的痛苦记忆必然揭开乔心中最隐秘的伤疤,他的叙述数次停滞不前正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创伤记忆相互碰撞的明证。因此,在叙述者乔的叙事进程调度中,读者看到的不是扣人心弦、步步逼近的危难时刻,而是乔欲语还休的无奈和隐瞒。

心理学家赫曼(1997:53)在《创伤与恢复》(Trauma and Recovery)一书中指出,“在创伤事件的后续效应中,幸存者评价自身的行为时,普遍容易感到罪恶和无能为力”。乔的自白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创伤事件的否认与规避,在展开叙述的回顾性眼光中充满了自我审视,与创伤幸存者的表现如出一辙。他承认,“就在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明白过来,我还是在回避洛根,回避着我已经开始的那段描述,因为我还无法接受现实”(37)。创伤事件幸存者的第一应激反应便是无法面对灾难,更是无从言说重现灾难细节,乔的叙述停滞揭示了热气球灾难事件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也暗示了其叙述进程中无可避免的心理负疚。在热气球灾难事件中,乔是事故的目击者和幸存者,或者更为严苛地说,还可能是洛根之死的始作俑者。当“创伤记忆逐渐变成叙事记忆,初期的感觉和烦扰的情绪与个体的防御机制便一起筑成一个悲情,创伤,遗失的个人故事”(Lindy,1996:526),在乔精心构造的这个故事里,创伤记忆的真实让位于叙事记忆的愧悔,叙述者心灵的创伤无所遁形。乔先是懊悔众人在解救哈利的时候没有统一指挥,耽搁了救人的最佳时机,因为“没人负责这件事……我们陷入了一场口角之争”,乔推断如果“(他)是领头的,没人和(他)争执,那么悲剧就不会发生”(13-14)。从常识上来讲,几个成年人齐心合力解救一个困于不断上升的热气球中的孩子,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然而当时风力大增,参与救助的人本身也面临着被热气球带走的风险。危险面前,人类乞求自保的天性也展露无遗,参与救助的人开始不谋而合地放了手,最终导致助人为乐的洛根坠地而亡。当众人目睹唯有洛根紧抓绳索不放,随着热气球飘然而去时,集体的沉默演变成了“对死亡的许可,就像一份死刑判决书,或者,是一份惊惧下的羞愧”(20)。这种羞愧既是灾难幸存者面对生命逝去自己苟活的歉疚,更代表了作为隐性凶手良心上的不安。在洛根坠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乔都寝食难安,噩梦连连,清楚地再现了后创伤压力紊乱下的种种反应。他回忆道,“在洛根坠地的那一两秒钟里……(我)感觉到了它对我情感上的冲击 —— 恐惧、负疚和无助——还有一种预感灵验的恶心感觉”(22-23)。可以看出,乔在这一灾难事件中不仅经历了命悬一线的危机,更多的是对造成人为过失的自责与愧悔,如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乔在叙述这一事故时的有意停顿,在还原事件本来面貌时的遮遮掩掩。在乔含糊其辞的创伤叙事话语中,创伤事件的写意所指经历了记忆到叙事的延展,其叙事力度也转向了后创伤审视目光下的伦理追责和道德救赎的努力。

3.后创伤叙事的道德救赎

多米尼克·勒卡普拉(1998:2)在历史创伤叙事研究中发现,创伤亲历者在叙事重构中总是占据着讲述的“主体位置”,后创伤压力的舒缓过程中也隐含着叙述者对创伤时刻的再度判断,包括“争辩,质疑等一系列的反思行为”。《爱无可忍》中的叙述者背负着见证者和始作俑者的双重压力,他的后创伤心理平复不仅表现为努力求得死难者家属的宽宥,还体现在其重返事发地点,重历灾难之境的行为上。

乔的心灵救赎之旅始于他渴望求得事故罹难者家属谅解的努力。当他一早驱车离家独自前往拜访洛根太太时,他开始忧虑自己“和真实的悲伤有个约会……感到困惑不已”(132),这横亘在心中的困惑,便是自己到这儿拜访洛根太太的真实动机。乔坦承自己来这儿不是为了慰问死者家属,也“不是为了告诉洛根太太她丈夫有多勇敢。(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向她解释,是为了确认自己无罪,确认自己不用为他的死内疚自咎”(同上)。在乔的潜意识中,他需要撇清自己在洛根之死中的责任以求获得心灵的平静。因此,当洛根太太说出“想要知道一些事情”这一有着双关意味的句子时,敏感的乔立刻将其看成期待他坦白罪恶的讽刺,深刻地“感觉到了那讽刺背后让人筋疲力尽的一再重复所带来的沉重感”(137)。事实上,洛根太太并不疑心自己丈夫的死是一个人为意外,也从未怀疑过乔很有可能就是导致洛根坠地而亡的罪魁祸首。她痛心的是丈夫有了外遇,把丈夫的死归咎于他想在情人面前展示自己英雄气概的愚蠢之举。

如果说乔到洛根家的拜访迈出了乞得谅解的心灵救赎的第一步,其创伤心理恢复的第二阶段即为重返热气球灾难现场,直面当时洛根坠地的场景。鲁斯·雷(2000:108)在《创伤谱系学》(Trauma:A Genealogy)中指出,叙事建构过程中的创伤图景必然经历心理状态和意识形态场域内的变形,小说对这一灾难场景中的追述也恰当地体现了创伤主体反思时叙事记忆的嬗变。当乔站在事故发生地的旷野里,他的脑海中浮现得更多的不是当时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而是那群不约而同救人又不约而同放手导致洛根死亡的人对他的指责。乔似乎“看见他们围成半圈把我逼到陡坡边缘,我毫不怀疑他们会一起来埋怨我”(156)。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幻觉,完全是因为乔将洛根的死归咎于自己的过失,或者更确切地说,叙述者乔开始尝试着在对记忆的重组中面对自己是导致洛根之死的凶手这一事实。因此,热气球灾难带来的创伤不仅是其作为幸存者见证遇难者不幸的惊惧,更是作为潜在的始作俑者对于受害人的心灵忏悔。在乔以自白叙述铺陈的心灵救赎之旅中,读者既可以感知乔的追忆中的忏悔,又可以从他极力渲染的尾随者杰德的骚扰和爱人克莱丽莎的猜疑中读出后创伤效应的痛苦。他感叹人类“生活在一片由大家不分共享,不可信赖的感知迷雾中,通过感官获取的信息被欲望和信念的棱镜所扭曲,它也使我们的记忆产生倾斜”(223),从侧面印证了其事实陈述的模糊不清。可见,《爱无可忍》的第一人称不可靠叙述服膺于有意而为的创伤叙事建构,在改写创伤记忆画面的同时也利用创伤叙事话语的含混晦涩展现了带有道德负疚感的亲历者在寻求后创伤恢复中艰难的心路历程。

4.不可靠叙述中的集体创伤群像

一直以来麦克尤恩都将小说看作是探询人性最好的形式。他小说中的伦理意蕴,不仅体现在文本内部的道德讽喻上,还表现为构架于叙事技法之上的叙事伦理,即詹姆斯·费伦(2005:23)所谓的“人物,叙述者,隐含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四维伦理向度。希拉里·克拉克(2008:62)认为,“回忆录是耻辱的记录——重现耻辱,抵御耻辱,尤为重要的是,如何作为叙述的艺术去努力地排遣这种耻辱”,消除可能的耻辱和罪恶,饱含创伤受难者的苦痛回忆在叙述方面往往表现为叙事结构的精心安排。作为一部典型的第一人称回忆录,麦克尤恩在《爱无可忍》中有意凸显了叙述者在叙述层面的话语优势,又同时展现了在文本层面上的叙事反讽,使读者在厘清小说叙事伦理的过程中感知后创伤集体记忆对创伤亲历者不可靠叙述的驳斥反转。

在乔的第一人称叙述中,热气球灾难事故的细节真相一直处于隐匿状态,即便是在夹杂着乔个人情感的叙事记忆中,因为众人的自私而导致洛根坠地而亡的过程也缺乏鲜明的揭露。然而在整个叙事文本中,麦克尤恩设置了多重聚焦来透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在以乔的眼光为主要聚焦模式的同时也穿插了尾随者杰德和爱人克莱丽莎的叙述视角。文本第九章摒弃了前面八章的第一人称叙述,过渡到克莱丽莎的第三人称内聚焦,即以克莱丽莎的眼光来反观热气球灾难事件后她与乔的生活状况以及乔的情理反应。在她看来,经历了创伤事件后的乔有一丝隐藏的焦虑,而这恰恰是乔的叙述中所极力隐藏的。同时在乔自白叙述的间隙,麦克尤恩随意插入了其他小说人物的亲笔信件来反观乔的叙事心理。在第23章克莱丽莎写给乔的信件中,她的疑虑进一步加强,直接指出乔“非常苦恼”,是因为“你觉得有可能是你最先放手松开了绳子。很明显,你需要面对这种想法,驱走这一念头,好让自己心安理得”(270-271)。显然克莱丽莎的猜疑在很大程度上是,乔不愿意面对却极有可能是事实的真相。这进一步论证了乔心中作为创伤事件始作俑者的隐忧。正因为有了这层隐忧,乔的叙述才会时而停滞,时而掩藏,并有意在描摹杰德的怪异行为时渲染他的精神错乱。在文本叙事进程中,除了克莱丽莎的信件,还穿插了两封帕里写给乔的信件。在这两封信件里,帕里对乔的爱意展露无遗,似乎从侧面印证了乔主观叙述的可靠性。同时在小说的附录中,关于帕里病理情况分析的研究论文和已在狱中的帕里再次写给乔的信件也进一步凸显了乔的叙述真实。然而面对乔臆想中精神失常的杰德帕里的骚扰,克莱丽莎的推断可谓一语中的:“有没有可能是帕里给了你一个摆脱自己罪恶感的机会呢?”(271)。也就是说,乔竭力刻画行为偏执的帕里,不过是为了隐藏自己在造成洛根之死这一事故中的责任,即通过他人对自己的损毁来摆脱自己良心不安的障眼手法而已。J.希里斯·米勒曾在著名的解构主义檄文——《作为寄主的批评家》(The Critic as Host,1976)中将穿插于小说的信件、前言、附录、后记等视为依附于文本主体的寄生物。在他看来,文本主体与散落其中的副文本共同构成文本的语义所指,是理解整个文本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乔的主观的第一人称聚焦中,旁观者克莱丽莎对这一事件的分析判断成了阻碍读者全盘接受乔的说辞的主要障碍。在迂回穿插的多重聚焦与寄生结构的迷宫中,乔作为始作俑者的不安与隐藏也逐渐显露出来,在解构乔可靠叙述的同时也为文本矛盾的叙事话语阐明了其深层来源。在潜意识愧悔自责的叙事心理下,乔不仅在还原创伤事件的本来面目时遮遮掩掩,也意识到读者可能会感知其不可靠叙述的风险,提前把虚构叙事的责任推到了克莱丽莎身上,声称自己的叙述“受到了克莱丽莎所见的影响,受到了(他们)告诉彼此内容的影响”(2-3),以此摆脱不可靠叙述可能带来的叙事伦理质询。

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爱无可忍》中的热气球灾难事件,带来的不仅仅是乔心理上的愧悔,它同样表现为经历创伤事件的克莱丽莎和尾随者杰德心灵上的困扰,即一起集体创伤事件带给人们的伦理负重。保罗·克罗斯威特(2009:146)曾经指出,“麦克尤恩的小说不仅渲染了创伤遭遇,也表现了现实生活中与这些经历相关的症状”,《爱无可忍》正是表达了这种群体创伤症候。克莱丽莎受惊于洛根之死的惨况,在灾难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与乔都“执迷地反复回顾这段记忆”(3),在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中隐藏着对乔救人未果的遗憾,同时也对乔的压抑的反常表现深感不解,两人之间的龃龉由此而生。而对于尾随者杰德而言,他的德克莱拉鲍特综合症也是源于洛根之死的精神创伤。他与乔一同加入了救助孩子哈利的行动,他也与乔一同放开了明知会将洛根推到死亡边缘的绳索,旋即共同目睹了洛根坠地之后尸体端坐于峡谷的惨状。在他眼中,乔是一同经历创伤的难友,也是可以理解自己自私行为的盟友,这才是杰德选择乔作为尾随对象倾吐爱意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他写给乔的信件中,他不断地提到上帝之爱,敦促乔牢记“信仰即欢悦”(304),正好反映出杰德试图依靠宗教信仰来排遣自己心理创伤的努力。他心中的愧悔不亚于乔,而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他深知宗教的治愈力量,所以他对乔的爱慕,其实是力图用宗教力量感化救赎乔心中的创伤,与之一道迈过创伤事件的阴霾继续生活的尝试而已。因此,《爱无可忍》中的创伤不仅表现为乔第一人称叙述中潜藏的个人创伤记忆,也包含了集体创伤记忆的群像。在乔、克莱丽莎和杰德三人的相互猜忌折磨中,集体创伤记忆的阴影投射在创伤事件亲历者后续的心理状态上,表现出创伤影响的延迟性,即创伤事件对经历者的日常生活有着持久深远的影响(Caruth,1995:9),渲染出一幅有关后创伤审视和追责的集体群像。

5.结语

安·怀特赫德(2004:3)曾在《创伤小说》(Trauma Fiction)一书中指出,“当代小说家们纷纷施展新的方式来诠释创伤,将关注的焦点从记得什么过渡到如何记忆与为何记忆之上”。麦克尤恩运用多重视角和迂回重叠的叙事结构编织了一副集体创伤叙事记忆的真实图景,意不在于还原往昔的创伤场景,而是引领读者感知人类“带着创伤记忆生活的困厄”(Vikroy,2002:xii),体验创伤难以祛离的哀悯。创伤记忆在后创伤叙述者的叙事建构中经历了叙事变形,叙述者也在将支离破碎的追忆演变为尘埃落定的叙事进程中无可避免地陷入过去与现在,个人与集体的伦理自省,体现了灾难见证者无法面对创伤的复杂心境,也展现了灾难始作俑者渴求治愈心灵痛创的救赎企盼。因此,《爱无可忍》中的不可靠叙述缔造了模糊的文本语义,成为近年来叙事家们论战的焦点,但其内含的创伤叙事语境更多地传递了麦克尤恩对于人类心理创伤难以平复的哀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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