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穆天子传》传入日本的时间及途径
2015-03-20刘伏玲王齐洲
刘伏玲 王齐洲
(1.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2.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9)
日本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学习、借鉴和吸收是及时而深入的,这方面的例证颇多,《穆天子传》即其一例。《穆天子传》乃西晋太康二年(281年)汲县人不准盗发魏襄王(一说魏安釐王)墓所得之竹书,后由荀勖、束皙、傅瓒等整理隶定。东晋时郭璞(276—324年)为之作注,影响逐渐扩大。六朝时许多文学家关注《穆天子传》,并将其引入诗文。有些诗文入选《昭明文选》,初唐李善为《昭明文选》作注时多次引用《穆天子传》,使《穆天子传》的影响进一步扩大。《穆天子传》后来传入日本是肯定的,但何时由何人以何种方式传入日本,学术界至今尚无定论。本文尝试作一探讨,以丰富人们对中日文学交流的认识。
一、伊与部马养《从驾应诏》与《穆天子传》
伊与部马养的《从驾应诏》诗因被收入《怀风藻》而流传于世。《怀风藻》成书于日本天平胜宝三年(751年),全书一卷,收录公元667—751年间64人的作品120首,其中4首有题无诗,编者不详。它是日本最早的汉诗集,也是中国本土外现存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的诗人们吸取了中国六朝与初唐文学作品的营养,大量引用中国典故,模仿创作了全汉文的诗歌作品。伊与部马养也不例外。他有诗歌《从驾应诏》云:
帝尧叶仁智,仙跸玩山川。叠岭杳不极,惊波断复连。雨晴云卷罗,雾尽峰舒莲。舞庭落夏槿,歌林惊秋蝉。仙槎泛荣光,凤笙带祥烟。岂独瑶池上,方唱白云篇。①
日本学者中西进认为:“诗中的地点为吉野,应为作者随从持统天皇行幸时所作。朝臣泛舟被称为‘仙槎’,诗人联想到西王母的瑶池。不单是在瑶池,在仙境吉野同样也可以吟唱《白云谣》。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已将持统天皇比作西王母了。”②持统天皇在687—702年间曾多次行幸吉野,伊与部马养是何年伴驾应诏作此诗已不可考,但此诗作于持统天皇主政时期则是肯定的。702年12月,持统天皇薨。伊与部马养殁于本年或后一年(下文详述),因此只能笼统说《从驾应诏》诗作于持统天皇逝世前,即公元702年前。《从驾应诏》诗中出现的“瑶池”与“白云谣”典故出于《穆天子传》:“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③
伊与部马养,《日本书纪》作“伊余部连马饲”,《续日本记》作“伊余部连马养”④。据《大日本史》云:“伊与部马养,(《日本纪》“养”作“饲”,训读通。)其先出自火明命后少神积命。马养,持统帝时拜撰善言司。(《日本纪》)后为皇太子学士,至从五位下。卒年四十五。(《怀风藻》)大宝中,追赏撰律令功,赐其子功田六町、封百户,封户止身,田传一世。马养尝为丹波与谢郡司,作文记水江浦岛子事,传于世。(《释日本纪》引《丹后风土记》)”⑤“连”是伊与部马养的姓,与中国人的姓氏内涵不同,古代日本人的氏代表血缘关系,姓代表身份地位的尊卑、等级的高低,氏姓皆由大王(天皇)赐予。公元5世纪允恭天皇时期,“连”是朝廷赠予有立功表现的臣子的姓。此时的“连”姓在“六姓”即六大豪族中排第三位。天武天皇十三年(684年),朝廷将姓分成八个等级:真人、朝臣、宿祢、忌寸、道师、臣、连、稻置,称之为“八色姓”。其中允恭天皇时期的“连”被一分为二,确有立功表现的改姓“宿祢”,其他则维持“连”姓。大和与飞鸟时期平民是没有姓的,所以“连”姓表明伊与部马养出身于贵族。
持统天皇三年(689年)六月“癸未,以皇子施基,直广肆佐味朝臣宿那麻吕、羽田朝臣齐,勤广肆伊余部连马饲、调忌老人,务大叁大伴宿祢手拍与臣势朝臣多益须等,拜撰善言司”。⑥大宝元年之前实行赐冠制,臣子分为三十阶:正冠六阶、直冠八阶、勤冠四阶、务冠四阶、追冠四阶、进冠四阶。大宝元年(701年),依新令始停赐冠易以位记。“勤广肆”相当于“从六位下”。撰善言司是持统天皇三年(689年)为编辑类似南朝宋范泰《古今善言》的书而设置的官职,编书目的是为了提高轻皇子(后为文武天皇)和大势力的贵族子弟的素养,完成编撰工作后解除。
《续日本纪》载,大宝元年(701年)八月“癸卯,遣三品刑部亲王、正三位藤原朝臣不比等、从四位下下毛野朝臣古麻吕、从五位下伊吉连博德、伊余部连马养等,撰定律令。于是始成。大略以净御原朝廷为准正,仍赐禄有差”⑦。大宝三年(703年)二月“丁未,诏从四位下下毛野朝臣古麻吕等,预定律令,宜议功赏。于是,古麻吕及从五位下伊吉连博德并赐田四十町,封五十户。赠正五位上调忌寸老人之男,田十町、封百户。从五位下伊余部连马养之男,田六町、封百户,其封户止身,田传一世”⑧。日人杉本行夫认为大宝令施行以后的第二年,马养殁,所以马养逝世时间在大宝二年十月与大宝三年二月之间⑨,也就是公历702—703年间。据《怀风藻》所记,伊与部马养卒时四十五岁,生年当在658年左右,任撰善言司时三十岁出头,当是青年才俊。他曾为皇太子学士,又参与制定大宝律令与讲授大宝律令。担任这些职位的人员一般在才智德望较高的学者中选拔,朝廷委以重任⑩。伊与部马养能担任这些工作,说明他的德望、文采与口才俱为一流。
周穆王与西王母相互酬唱后纪名迹于弇山之石,后与西王母分别,故《白云谣》是离别之诗。王褒《与周弘让书》云:“白云在天长离别矣,会见之期邈无日矣。”⑪谢朓《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有“白云在天,龙门不见”⑫之句。白云悠悠,山川阻挡,离别之人思念难忘。《怀风藻》的诗人们也从中嗅出了浓浓的离别和相思之情,写出了以下诗篇:“青海千里外,白云一相思。”(和麻吕《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驰心怅望白云天,寄语徘徊明月前。”(藤原宇合《在常赠倭判官留在京并序》)“相思知别恸,徒弄白云琴。”(石上乙麻吕《飘寓南荒赠在京故友》)
初唐李善注《文选》时,在沈约“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与谢朓“白云在天,龙门不见”句下,俱云其来自《穆天子传》西王母为天子谣的典故⑬。汉武帝《秋风辞》虽然有“秋风起兮白云飞”之句,但此诗的悲秋主要是感叹人生的短暂,并非表达离别之情,所以《怀风藻》诗人以白云喻别情和相思受到《穆天子传》的影响是说得通的。《怀风藻》诗人受到六朝文风影响,喜用典故,用词很讲究。笔者相信伊与部马养、和麻吕等日本著名诗人同时用白云喻别情与相思一定有着某种原因。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阅读到中国诗人所用《穆天子传》典故而采用入诗,一是读到《穆天子传》本文并受其影响。在笔者看来,这两个原因都是存在的。伊与部马养、和麻吕等以白云寓相思之情,伊与部马养更是将“瑶池”与“白云篇”联系起来,这与谢朓、沈约、王褒等仅以白云寓相思有所不同,说明他们不仅受六朝诗人影响,也明显受到《穆天子传》本文的影响,至少伊与部马养已经接触到《穆天子传》。《穆天子传》是本难懂的古书,它的受众必须具备良好的汉文功底。从伊与部马养的生平和学力来看,他完全有能力读懂此书。伊与部马养在诗中明确点出了“瑶池”、“白云篇”,因此可以说他是有文献可证的《穆天子传》的最早域外接受者,至少是最早的一批域外接受者之一。
在《怀风藻》诗集中,西王母所居地“瑶池”、“瑶水”被诗人们引用5次,“玄圃”被征引2次。例如,纪麻吕《春日应诏》诗曰:“昆山珠玉盛,瑶水花藻陈”⑭;犬上王《游览山水》云“蹔以三余暇,游息瑶池滨”⑮;美努净麻吕《春日应诏》有“曲浦戏娇鸳,瑶池跃潜鳞”⑯;藤原史(一作藤原不比等)《游吉野》其一言“翻知玄圃近,对翫入松风”⑰;石川石足《春苑应诏》有“水清瑶池深,花开禁苑新”⑱;长屋王《元日宴应诏》有“玄圃梅已放,紫庭桃欲新”⑲。这六首诗多为应诏诗,诗人将所见的美景比喻为神仙境地“瑶池”、“玄圃”。这六位诗人俱与伊与部马养生活在同一时代,即日本史所称的“飞鸟时代”(592-710年),藤原不比等曾与伊与部马养同修大宝律令。“瑶池”、“玄圃”、“白云篇”同时出现在这一时代的诗作中,绝非偶然。毫无疑问,飞鸟时代的诗人已接受了《穆天子传》,并自觉运用“瑶池”、“玄圃”、“白云谣”等典故入诗。
二、葛井连广成《对策》与《穆天子传》
另一位可确证为《穆天子传》早期日本接受者是葛井连广成。
葛井连广成,原姓白猪史,《经国集》作白广成,生卒年不详。日本“史”姓人为归化人,因能写汉字而为大和统治者所用,多从事文书工作,有的后来转任外交事务。葛井连广成的经历正是“史”姓归化人职业变迁的典型案例。元正天皇养老三年(719年)闰七月,当时名为白猪史广成的葛井连广成官职为大外记从六位下。据《养老令》载:“大外记二人掌勘诏奏及读申公文,勘署文案,检出稽失。”⑳即是说,葛井连广成继承了“史”姓传统职业——文书。因为文笔不俗,精通汉文,被授为“遣新罗使”,开始了他的外交生涯,但不久就拜辞。到了养老四年(720年)五月,元正天皇下诏“改白猪史氏,赐葛井连姓”。天平二年(730年),葛井连广成做了驿使。当时敕使大伴道足宿祢飨于帅家,相请葛井连广成作歌词,广成应声作《天平二年庚午敕遣擢骏马使大伴道足宿时歌》:“作歌钦命下,诚恐有多时。被问已惶恐,如何可广思。”这情景令人想起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在此歌后,《万叶集》的编者特别加注,记载作歌的背景,足见对能应声作诗歌、才思敏捷的葛井连广成是很欣赏的。到了圣武天皇天平三年(731年)正月,葛井连广成被授予“外从五位下”,这代表着他正式步入上层贵族圈。这一年五月八日,葛井连广成殿试对策。对策内容载于《经国集》和《大日本史》。他的对策文是本文重要论据,下文再论。天平十五年(743年)三月,新罗使萨飡金序贞等访日,葛井连广成与多治比真人土作“至筑前捡校供客之事”。天平二十年(748年)二月,累进“从五位上”。同年八月,圣武天皇车驾幸葛井连广成宅,延群臣宴饮,宾主尽欢。日暮,圣武天皇留宿。第二日,授广成及其妻从五位下县犬养宿祢八重并正五位上,是日还宫。葛井连广成家宴在当时挺有名气。宴会上作的歌词也流传于世。第二年即天平胜宝元年(749年)八月,葛井连广成任“中务少辅”。此后事迹不见于史书。
葛井连广成精通儒家经典。天平三年(731年),圣武天皇策问:“礼主于敬,以成五别。乐本于和,亦抱八音。……利用礼乐已有前闻,未决胜负,庶详其别?”葛井连广成对曰:“臣闻:三才始辟,礼旨爰兴。六情渐萌,乐趣亦动。固知阴礼之作基,绵代而自远;阳乐之开肇,遂(当为邃——引者)古而实遐。但结绳以往,杳然难述。书契而还,炳焉可谈。寻夫礼是肥国之脂粉,乐即易俗之盐梅。莫不揖让尧舜,率斯道以安上;干戈屡发,抱兹绪以化下。美善则丹蛇、赤龙之瑞自臻,和谐则黄竹、白云之曲弥韵。……试乃爼豆之业,钟鼓之节,于理终须行两,在义宁容废一?谨对。”
他在《对策》文中说到的“黄竹”、“白云”典故均来自《穆天子传》。前面已论“白云”,现将“黄竹”出处说明如下:
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原文缺——引者)负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忘。我徂黄竹,□(原文缺——引者)负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穷。有皎者鴼,翩翩其飞,嗟我公侯,□(原文缺——引者)勿则迁。居乐甚寡,不如迁土,礼乐其民。”天子曰:“余一人则淫,不皇万民。”□(原文缺——引者)登,乃宿于黄竹。
“黄竹”诗表达了周穆王对风雪中人民冷暖的担忧。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办法,那就是迁移此地的人民并用礼乐教化他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葛井连广成用这个典故来说明礼乐相辅相成,“于理终须行两”,才能有效地统治国民。这样理解“黄竹”,有别于六朝诗人运用“黄竹”典故作地名或指“寒”、“雪”、“哀民”等意,显然是葛井连广成从《穆天子传》原诗中抽绎出来的,所谓“不如迁土,礼乐其民”。既然葛井连广成在对策中运用《穆天子传》中的典故,那就说明不仅葛井连广成本人熟悉《穆天子传》,而且圣武天皇和朝廷大臣们也应该熟悉《穆天子传》,不然,此对策就不能为天皇和群臣所理解,自然也就达不到对策者提出意见、阐明思想的目的。况且,在对策中使用生僻典故也会被视为对天皇的不敬。因此,合理的理解是,此时的《穆天子传》至少在日本上层已经是大家熟悉的典籍,“黄竹”、“白云”等也成为上层统治者和知识精英熟知的典故。
由上可知,《穆天子传》在日本飞鸟时代(592-710年)便已传入日本,伊与部马养等诗人已经将《穆天子传》中的“瑶池”、“白云篇”等典故用于其诗歌中,对日本的汉文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而葛井连广成在天平三年(731年)天皇对策中运用了《穆天子传》中的“白云”、“黄竹”等典故,则证明《穆天子传》在此时已经成为日本上层熟知的典籍。《穆天子传》何时传入日本,其具体年代虽不能确定,但通过文献中的蛛丝马迹推测其传播到日本的大致时间和基本途径却是切实可行的方法。
三、《穆天子传》传入日本的时间与途径蠡测
作为《穆天子传》的跨国受众必须有较高的汉文素养。《穆天子传》古奥难懂,有许多古语奇字,连博学如唐代大儒王起者亦不识其中两字,遑论域外学者。日本上古时期没有文字,“文字唯刻木、结绳。敬佛法,于百济求得佛经,始有文字”。汉字传入日本后,土著日本人并没有熟练掌握,所以文笔工作一般由具有较高汉学素养的归化人来担任。学术界普遍认为圣德太子(574-622年)亲自拟定的《汤冈碑文》(596年)、《十七条宪法》(604年)是经日本人之手出现的较早的汉文体文章。大化改新(645年)后,日本仿唐制建立学制,在中央建立大学寮,在地方设立国学,大力推进汉语的学习,因此在贵族子弟群中兴起学汉语风潮。经过多年全力推行汉语学习,本土日本人开始奠定良好的汉文基础,逐渐具备了接受中国优秀文学典籍的能力。
跨国接受者获得信息途径无外乎周边国流入与两国之间直接传播交流。前面所提伊与部马养和葛井连广成一生都没有到过中国,他们学习所用汉文书籍来处只有两条途径:一是从百济、新罗等国传来;二是日本遣隋使、遣唐使从中国带来。日本大和时代(250-538年)与中国交流方式主要是朝贡,此时能读解汉文的土著日本人还没出现,《穆天子传》不可能在这段时间传入日本。到了飞鸟时代(592-710年),中日两国有过几次重要的文化交流。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年),圣德太子初次派遣留学生到中国留学。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日本派小野妹子入隋朝贡,“随行沙门数十人前来学佛法”。次年,日本送隋使斐世清回中国,再次派小野妹子入隋,“是时遣于唐国学生:倭汉直福因、奈罗译语惠明、高向汉人玄理、新汉人大国、学问僧日文(即旻)、南渊汉人请安、贺志汉人惠隐、汉人广济等八人”随行。这些留学生在中国居留的时间相当长,“高向玄理是三十二年,南渊请安也是三十二年,志贺惠隐是三十一年,曼(即旻)是二十四年,福因是十五年,广济也是十五年”。这一批老留学生有足够的时间接受中国优秀典籍,成长为各领域中重量级人才,他们后来对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例如,南渊请安是中大兄、中臣镰足的先生。归国留学生协助中大兄皇子、豪族子弟中臣镰足发动政变,推动国制改革,实现了日本史上的大化改新(645年),可以说没有这批老留学生就没有日本的大化改新。从大化改新到葛井连广成生活的年代,日本国8次派遣使者来中国,其中653~671年间多达5次。每次遣唐使回国都带回大量的书籍。频繁的交流为《穆天子传》传入日本创造了条件,其中留学生所发挥的作用自然是最大也是最直接的,尤其是隋炀帝大业四年(608年)的这批留学生。
需要指出的是,《穆天子传》得已跨国传播,是日本人积极选择的结果。丹尼斯·麦奎尔认为大众传播中的“受众的形成常常基于个体需求、兴趣和品味的相似性,其中有许多都反映出社会或者心理根源”。这个观点对我们思考《穆天子传》传入日本的原因有一定启发。飞鸟时代(592-710年)与奈良时代(710-794年),日本的航海技术不发达,遣隋使团与遣唐使团经历诸多磨难,九死一生才到达中国,他们不会没有选择地将中国的文化典籍带回日本。那又是什么人会对《穆天子传》有兴趣和需求呢?遣唐使团成员包括大使一人,副使一至二人,判官四人,录事四人及下级官吏、技能之士、船员、留学生、学问僧等。其中留学生与学问僧对中国的书籍、经卷、佛像有着非比寻常的热爱,他们对《穆天子传》在日本的传播发挥着关键作用。
日本留学生的作用已如前述,学问僧的作用也不能忽视。日本学问僧出使中国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中国佛法。在使隋和使唐求学过程中,他们可以且肯定接触到了《穆天子传》。前文我们提到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日本派小野妹子使隋,“随行沙门数十人前来学佛法”,这些日本僧人自然有机会和条件接受《穆天子传》。例如,隋代高僧法琳的《破邪论》、初唐律僧道宣的《律相感通传》《释迦方志》等,便多处载有周穆王见证佛迹事,亦有关于《穆天子传》的记载(笔者另有专文论述,此不赘)。又,显庆元年(656年),唐著名高僧玄奘在上表请皇帝亲书大慈恩寺碑文时,仍不忘引用《穆天子传》的典故来贬低周穆王而誉扬佛教,此时日僧道昭正留学于玄奘门下。显庆三年(658年),日僧智通、智达入玄奘门下与道昭同学。此三人在学习佛典过程中均有可能接触到《穆天子传》。因此,《穆天子传》也极有可能是日本学问僧为了学习佛教的缘故抄写带回本国。
大家知道,《文选》自推古天皇时期(592-622年)传入日本后,于奈良时代(710-794年)流传甚广。养老二年(718年)令载:凡进士试时务策二条,帖所读《文选》上秩七帖,《尔雅》三帖。由此可知,奈良时代《文选》是举进士者的必修课程。《文选》所选作品中有《白云谣》的影子,也可见《穆天子传》其他敏感词如姬满、穆满、七萃、八骏、瑶池、黄竹诗等。初唐李善在注《文选》时对《穆天子传》有较多关注,据初步统计,共有30处注释引用了《穆天子传》,1处引用了《竹书纪年》中有关周穆王的故事。那么,《穆天子传》是否会随着《文选李善注》或者其他书籍而传入日本呢?解决此问题有助于我们确定《穆天子传》传入日本的时间上限,实有讨论之必要。
梳理文献我们发现,《北堂书钞》(605—618年)、《艺文类聚》(624年)、《文选》李善注本(658年)和《初学记》(725年)中虽然都有《穆天子传》的部分内容,然而,《北堂书钞》无《白云谣》全文,《初学记》只有《白云谣》首句,《艺文类聚》《文选》李善注本虽有《白云谣》全文,但皆无《黄竹诗》全文,《北堂书钞》《初学记》同样也无《黄竹诗》全文。相较而言,《文选》及李善注在日本的影响要较其他三书为大。现代学者普遍认为,《怀风藻》的诗人们受到了《文选》的影响。日本人为了方便学习和讲解《文选》,自然会引进《文选》李善注本。可能是受《文选》李善注本影响,《穆天子传》被更多日本学者所重视和熟悉。那么,伊与部马养和葛井连广成等日本学者是否因为受到《文选》李善注本的影响,从而将《穆天子传》的典故运用于诗文呢?这显然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们不妨清理一下《文选》李善注本会在何时通过何种途径传入日本。据《旧唐书》本传载:“李善者,扬州江都人。方雅清劲,有士君子之风。明(显)庆中,累补太子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尝注解《文选》,分为六十卷,表上之,赐绢一百二十匹,诏藏于秘阁。除潞王府记室参军,转秘书郞。乾封中,出为经城令。坐与贺兰敏之周密,配流姚州。后遇赦得还,以敎授为业,诸生多自远方而至。又撰《汉书辩惑》三十卷。载初元年卒。子邕,亦知名。”据此,唐高宗显庆年间(656—660年)李善完成了《文选》注本并上奏朝廷,被唐高宗藏于秘阁,未能外传。后来李善本人获罪被流配,也不可能传播其《文选》注本。不过,高宗上元元年(674年),李善逢改元得以大赦,“居汴、郑间讲授,诸生四远至,传其业,号‘文选学’”。其《文选》注本应该是在此年以后因教学需要而被传抄开来。李善遇赦前二年(672年),日本国内发生“壬申之乱”,与唐断绝往来三十年,直至702年两国恢复邦交。据此推测,《文选》李善注本在持统天皇时期及以前不太可能直接由大唐传入日本。当然,在中日断交的30年间,新罗国与唐朝关系密切,日本通过新罗仍然有可能吸收唐朝文化,传入中国典籍。据《三国史记》记载,神文王二年(682年),新罗国为培养人才仿效唐朝设立“国学”。在“国学”里,“以《周易》、《尚书》、《毛诗》、《礼记》、《春秋左氏传》、《文选》分而为之业”,《文选》被置于很高的地位,与传统经学并立。而新罗与大唐交往密切,在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年)《文选》李善注本在社会上传播开来的情势下,在新罗“国学”里教授《文选》引进李善注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文选》李善注本通过新罗传入日本也在情理之中。日本虽然在672年至702年与唐隔绝30年,然而,自隋开始历年来滞留在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学问僧也可以转道新罗回到日本,从而将《文选》李善注本等中国文学典籍带回日本。例如,武后垂拱元年(685年),土师宿祢甥、白猪史宝然便在中国搭乘新罗船只绕道新罗回到日本,义德、智宗在中国留学近28年,也于武后如意元年(692年)搭乘新罗使金高训舶绕道新罗回到日本,他们都有可能带回中国文学典籍。这样看来,《文选》李善注本传入日本就和新罗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日本国内,持统天皇时期的一批诗人引用了“瑶池”、“玄圃”等与《穆天子传》有关的典故,伊与部马养更是将《穆天子传》的“瑶池”、“白云谣”等典故写入《从驾应诏》诗。一般来说,一部作品不会仅仅因为某书的注释部分引用过它从而让众多诗人运用其典故,一定是大家熟悉和喜爱这一作品才不约而同地运用其典故,因此可以断定,以伊与部马养为代表的一批日本诗人一定是读到了《穆天子传》。何况当时日本与中国隔绝,尚无证据证明702年前《文选》李善注本已经传入日本。而其后的葛井连广成更是将《穆天子传》的“白云谣”和“黄竹诗”的典故写入对天皇的策问中,用典新颖恰当妥帖,证明当时日本上层已经十分熟悉《穆天子传》。况且,《文选》李善注本并无《黄竹诗》“居乐甚寡,不如迁土,礼乐其民”相关内容,这更加强了我们的上述判断。因此,笔者断定,《穆天子传》传入日本的时间要早于《文选》李善注本传入日本的时间。
综上所述,《文选》李善注本传至日本的时间上限可以定为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年),而实际传入时间当然会晚于此年。此年李善遇赦居汴、郑间讲授“文选学”,《文选》李善注本因教学需要被传抄开来,从《文选》李善注本中可以获得《穆天子传》的有关信息。但日本可能不是直接从唐朝获得《文选》李善注本,而是通过新罗国间接获得或是通过日本留学生、学问僧转道新罗而带回日本。而从伊与部马养《从驾应诏》诗和其他同时代诗人用典情况来看,《穆天子传》在伊与部马养时代就已经传入日本,时间在日本持统天皇(687—702年)时期,最晚不晚于持统天皇逝世之年(702年)。《穆天子传》传入日本的时间应该早于《文选》李善注本传入日本的时间,最有可能是由日本遣隋使团和遣唐使团的学问僧、留学生带回日本,其时间上限可定为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年),此年圣德太子初次派遣留学生到中国留学;下限则为日本持统天皇逝世之年,即武则天长安二年(702年)。而到天平三年(731年)日本圣武天皇策问时,葛井连广成在对策中提到的“黄竹”、“白云”典故均来自《穆天子传》,既然可以用来策对,就应该是大家习知的典故,这证明此时《穆天子传》在日本已经为上层统治者和知识精英们所熟知了。而《穆天子传》和《文选》李善注本相继传入日本,对日本文学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其传入途径涉及隋唐、日本、新罗多个朝代及其复杂关系,其中的经验教训也是值得总结和思考的。
注释
①⑨⑩⑭⑮⑯⑰⑱⑲《怀风藻》,杉本行夫注,东京:弘文堂,1934年,第106页,第46页,第63页,第68页,第84页,第104页,第104页,第113页,第167页。
②中西进:《〈万叶集〉与中国文化》后篇第四章,刘雨珍、勾艳军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8页。
⑤德川光圀:《大日本史》卷二百十三列传第一百四十文学一,东京:吉川弘文馆,1911年影印本,第7页。
⑪令狐德棻等:《周书》卷四十一列传第二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732页。
⑫萧统编:《文选》卷四十,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69页。
⑬李善注沈约诗云:“《穆天子传》西王母谣曰‘白云在天,丘陵自出。’”(《文选》卷二十七,第386页。)谢朓《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笺》注云“《穆天子传》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文选》卷四十,第569页)。
⑳转引自葛继勇:《日本古代的国史编纂机构及人员构成——以〈日本书纪〉为中心》,王勇主编:《中日关系的历史轨迹》,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