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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乡愁”诗人的生命体悟

2015-03-19杨焕亭

延河 2015年3期
关键词:寓言乡愁诗人

杨焕亭

我之所以用“新乡愁”来评价《延河》在2014岁末,以整整5个页码重磅推出的阎晋的新作《秋天的十四行》,是因为无论从流淌在作品中的情绪波流,还是诗人为实现审美表达而撷取的多彩意象;无论从作品所承载的人文哲思还是诗人为放飞主体想象而选择的“寓言”式语境,都使得他的诗走出了古代士人“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生理漂泊,走出了余光中那种被历史因素阻隔的情感愁绪。在人学意义上,《秋天的十四行》所要表达的,是工业抑或是后工业时代生命主体的“精神乡愁”,是物质富裕状态下“新时代的人的无家可归状态”的精神漂泊的忧伤,是一种人类由传统生存方式走向现代生存方式过程中时间意义上的“痛感”和忧思。

“角色”纠结赋予《秋天的十四行》以断裂的“掉深”感。

在海洋学理论上,“掉深”是一个描述海水跃层上层密度大,下层密度小状态的范畴,是说形成负密度梯度跃变层,海水浮力由上至下急剧减小,被称为“海中断崖”。然而,它不仅是一个物理意义的范畴。当我们将之引进美学领域,并以之透视诗人的作品时,当我们走进阎晋踩着秋声的脚步,在“苍白的街道,暧昧的灯火”下,遭遇“来路不明的计程车/载着同样来路不明的女客”,被喷“一地粗暴的尾气”时,会强烈地感受到,人文生态的“断崖”对于生命主体冲击所带来的那种“失去浮力”的震荡。

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是迄今为止中国历史上最为广阔,也最为深刻的变革,它不仅使得工业和城镇在短短数十年间长成足以吞噬大片田地和乡村的主导文明,尤其是改变了中国人在传统氤氲下蹒跚太久的命运轨迹。许多生命主体本原的自致角色不复存在,而不得不在快速的环境转换中寻找在这个拥挤的世界,在这个五彩缤纷的国度新的位置。希望和绝望、崛起和沉沦、寻觅与困惑,以“角色”为轴心,演绎着蜕茧成蛾式的“灼痛”快感。诗人生命的脐带连着乡村蜿蜒的山道和婷婷袅袅的炊烟,连着庄稼的脊梁和土地的脉络,因此,尽管他跻身于城市,却仍然恋着“丰满之后的中年,是故乡的秋天/深一脚 浅一脚/我和一只熟悉的青鸟归巢。”

一切的纠结都源于时间范畴内“曾在”与“此在”的错位和空间上“疏远”与“亲近”的“断层”,当工业的进军,城市的扩张无处不在的时候,它不仅撕裂了链接现实与记忆的韧带,更把诗人的心灵撕扯成多维的牵萦,于是,诗人走近乡村的脚步便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沉重,“我的脚步很快,他的脚步很轻/默不作声,怕把故乡踩疼”;有了一种“怀旧长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的生疏,“束之庙堂,藏于家山/一条欢快的小路,不懂归乡的忧伤/飘在上面的,是几只呼不出/我姓名的山羊”。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村庄,被秋风覆盖,老面苍苍/绝望的窑洞守在沟口/是他望向我的眼睛,不见炊烟”,一切已非昨日,当“落叶是一把老钝的镰刀/将大地和记忆割成碎片”的时候,诗人的乡愁,在潮湿泪眼中,就延展为一种历史的遗落和咏叹。

这种带有“普世”意义的角色纠结,几乎是所有工业文明带给人类的“炼狱”。它不但使得从乡村走进城市的生命个体“却望故乡是他乡”,也使得本体的城市后裔们在窑轮一样高速旋转的生活面前,面临今夜也许还在机器旁聆听轰鸣,而一梦醒来,又会流浪街头,陷入新的生存危机。从客观上说,它是一个社会螺旋式上升的必然,但具体到承载了社会诸多矛盾的现存状态的“人”,则是重塑的脱胎换骨,是从肉体到灵魂的冶炼。于是,“我是谁,我曾经是谁,我可能成为谁”(德国作家霍佩语)的命题,日复一日地迎接着每一个丢失本原自致角色而跻身“苍凉转身”的人们,环环绕绕在“此在”的眉头心头。只不过“普通人的感受是杂乱无章的,不规则,支离破碎的……但诗人的头脑中这些感受却总是在那里组合成为新的整体”。因而,从美学层面说,阎晋的《秋天的十四行》,乃是多元文化背景下的一个时代的影像。

文化冲突,构成《秋天的十四行》“寓言”式的审美表达。

不用说,在创作姿态上,阎晋的艺术思维是前卫的,他作品意象的撷取与选择、排列与组合、节奏与气息,都与现代主义保持着某种艺术的承继和拓展。《秋天的十四行·子夜的鱼》那种寓言式的诉歌则代表了“后先锋时代”“新乡愁”诗人的价值取向。

作品开篇,就勾勒出一副“高楼在我的背后/我在高楼的背后,我说过/黑夜,是一块坚硬的石头”的投影。它呈现给读者的是现代城市模糊的朦胧的剪影,伟岸而又单调、坚硬而又时尚。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诗人将“下工的我”幻化为一条走游在夜色中的“鱼”,这让人油然想起了庞德《地铁车站》中“湿漉漉的黑树上的朵朵花瓣”。“一条突兀的鱼”就这样带着30年前“在山路上求学的少年”的记忆,“游进了大街”。而从这一刻开始,诗人借助于“鱼”的思考,向世界发出“真是快一些好,还是慢一些也好”的哲学诘问。

诚如海德格尔所言:“没有人便没有时间”,文明冲突的基因就隐藏在“时间与速度”的背后。

现在大概没有人否认,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新世纪前十四个年头,是当代中国发展最迅速、转型最剧烈的年代。对于在农耕文明的“散淡”中蹒跚太久的中国,这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幸运。人们也许会非理性地将资源枯竭、雾霾、粉尘等看作是走向工业文明必然带来的“副产品”,是发展所必须承担的“成本”。然而,从文化的意义上说,它同我们民族复兴的根本目标是背道而驰的,任何无视它存在的认知都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一切,一俟走进诗人阎晋的艺术视野,就震颤为忧郁的律动,“一些往日被忽视的事物/在鱼的眼睛里清晰起来。”

诗人是“醒世”者,当人们被一片繁荣照得眼花缭乱时,他们总是会透过光昌流丽,触摸到机体下隐藏的“疽痈”。“又一些城中村被拆了,矗起了假兮兮的大厦/又一些熟悉的庄稼地不见了”,当“农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的“诗意栖居”被同出进一个楼口,却形同路人的“冷漠”所取代的时候,现存的“人”与作为“人”的自我诞生之“基础”的自然之间那种本然的联系被隔断了,曾经贯通在脉络中的“地气”日渐地疏离了人的机体,或者被压抑在狭小的空间,以致在三尺阳台上悄悄地萎缩;站在这喧嚣鼓噪背后的是逐利的行为,它将满目的生生绿意变成“富人的囚徒”。这样,“乡愁”就不再是一种个人的情怀,而被打上了浓浓人文烙印,成为一个民族的深深的“叹息”。

诗人是“惊世”者,当非理性的行为颠倒了这个世界固有的秩序时,他们总是会在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的解剖刀,伸向暗处的疥疮。在诗人寓言式的抒情中,“鱼终于遇上了自己的故人” “那些来自乡下的柳树、榆树/孤寂地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霓虹下,披头散发得就像一头怪兽。”而“鱼”与“树”之间那种“你们怎么来啦”的苍凉沉郁的对话,将读者的思维寓言带向严酷的现实。而被“黑心的房产商”刻上“石头上的鱼”与盼望一场“渴望水”的“鱼”相对视时,自然生态的紊乱,人文生态的迷乱,心理生态的混乱,都在这僵持的画面下被释读为“真”与“伪”的对峙。在这里,我们从诗人吟咏的节奏中倾听到“思想”铿锵的金属碰撞声,诚如七月派诗人阿垅所说:“思想之于诗,有如绿色之于树木,锋刃之于刀剑。”

诗人是“知世”者,对于现实思考的最终归宿在于对灵魂的清理,从而构建起依赖于文化支撑的精神家园,这也是他寓言式的诗性基点,于是“鱼为自己平日的冷漠深感惭愧”,诗人向自己的魂灵,也是向这个世界发出深沉的呐喊:“一些速度,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个在哲学上也许是充满了悖论的命题,在诗人笔下,化为“今年的最后一场雨”,淌过“疲惫”的城市。西方马克思主义著名文艺批评家弗雷德里克·杰姆逊说:在“第三世界”的文学里,“私人的、个体的命运永远是对公众的第三世界文化和社会阵势的寓言”,而注重大格局、大视野、大情绪,正是“新乡愁”诗人的时代追求,“大我的乡愁则往往兼及历史、民族、文化,深长得多,也丰富得多。”(余光中语)

思想栖居,铺成《秋天的十四行》的“生命旋律”。

读《秋天的十四行》,我被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所打动。

行进在一个经历着还将继续经历巨大转型的国度,每一道阳光,每一场雾霾,甚至每一个微小的振荡,都必然要对生命个体的心理机制和命运走向产生影响。

海德格尔在表述人的“诗意栖居”时,用了“此在”这个概念来指代“人”的现实存在,他大体饱含两层意思,一层是说“此在”是“自我”的存在,而非泛化的存在;另一意思是说“此在”总是处在“绽出”的过程中。期望、理解、把握、通达,都是构成存在的行为。海德格尔还认为,既然所有的“此在”共生,那么,就意味着“此在”共同拥有一个世界,也就是他所说的“此在共在”。它的每一步绽出,都会碰撞出诗性的火花。

“此在”的人永远是感知时间存在的主体。在《11月23日夜记事》中,诗人将这种感觉化为诗性的咏叹:“这是长夜,长长的,坚硬的石头/灯火通明,我门窗洞开/……看稿、审版、一些白天发生的事情/被叫做新闻”,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位以新闻为生的诗人,是深刻而充满存在的。他所描绘的,似乎是运动状态下的静止,哲学上据此界定事物发展的阶段性和属性,而在诗人生命的流程中,即使在这一刻,一切都在发生着和流逝着,不是彼生命“发生车祸,关闭煤场”,就是此生命“不期而至”,带来“这也许是明天的惊喜”,这就是时间的冷酷或者温暖、惩罚或者恩赐,它就在这样的夜色中,将生命一段一段地切割成“曾在”“此在”乃至包括“未来”在内的海德格尔哲学中的“三维”。“十月一,送寒衣,古老的烟火/让我捧起列祖列宗的/容颜。我的亲人,也许我们从未谋面”,然而,他们就是一面镜子,使诗人在俯下身子的那一刻,从泥土中看到了并不年轻的“自己”,这种复杂的情绪、情思和情感,正是对运动中的生命律动的一种诗化折射。

然而,正如诗人在诗中写道:“我要保持清醒”,他首先表现为对“时间”的清醒。当“对面高楼上,谁家的孩子被呵斥着/反复弹奏一首艰难的赋格”时,诗人听到的却是“流水的撕裂和委屈”,“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它永远是一条只有一维性的射线,是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个漩涡的河流,一去不回。清醒地活着,就要坦然面对“侄子”当了爸爸,而“我”成为了爷爷的生命接力,就要从“远在成都读书的儿子”那里,品味“春天”的旋律。其次,他还表现为对“共在”的清醒。对“老家的山快被炸死了/村子里整天白烟弥漫,老人们咳嗽连天/那些美丽的石头现在很值钱”的关注,在诗人心灵上划过“痛裂”的伤痕,以致他“不再闭眼,就能看见她白骨森然。”我十分欣赏阎晋空灵的艺术质感,他选择了“柿子”的意象来象征对现存的无奈,并且再一次启动寓言式的问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面前,好像对我问责/有什么办法呢,我管得了几个汉字/管不了权力、蛮横、贪婪和人祸”。痛苦碱化不了深爱,他最后不无心酸又心爱地对诗化了的柿子吟道“喜欢看他从坚硬到柔软/就像故乡对我”。应当说,这些诗句,都使得诗人“乡愁”提升到了文化批判的高度,表现出对生活的艺术自觉。

阎晋早年就是一个灵性诗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果说,这对于他们这些70后的一代弥足珍贵的话,那么,走进《秋天的十四行》,我欣喜地看到,这种理想之光非但没有被“雾霾、粉尘”、被斑驳陆离的世相磨灭,反而,经过打磨,散发出他这个年龄段暖暖的体温:

何必如秋虫样悲鸣

从风到火,从鼓到舞

这是枝桠托举生命

留给世界的剪影

明年的春天

我一眼,只一眼

就叫得出你的乳名。

这是对传统的呼唤,对时代的回声,对岁月的期待,对生命的敬畏,是走向春天的生命宣言。相信走在来春的长安道上,他“依然清脆地踏出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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