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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汉大梦

2015-03-19刘小波

延河 2015年3期
关键词:张良霸王楚国

刘小波

范增

我是一个楚人,在河上出生,和很多楚人一样。我们楚国有很多的河湖,也有很多人在河上度过了自己的一辈子。现在我也将要在河上死去。这让我最真切地感悟到生命的流逝,它就是一条河,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前流动。

我的父母是打鱼人,靠一条船过日子,很少下到陆地上来,因为有专门贩鱼的师傅会到各个渔船上把渔民打到的鱼收走。这样的生活很舒适,不必整日在土地上劳作,而父亲多年在水上生活的经验也保证了我们可以生活得衣食无忧。

那天早上,我出生了,伴着雾气中慢慢升起的太阳。父亲很高兴,他后来告诉我说,我刚出生时他正静静地站在船头,在焦急的等待中突然听见我的哭声,那声音高亢洪亮,把平静的有如镜子的水面都震得荡起了细碎而绵密的波纹。在他看来,这比所有的鱼出网时激起的水花都要漂亮、都要让人欢喜。他赶忙进了船舱,把我抱了出来,站在船头,迎着太阳高高举起。我身上的羊水滴落到水面上,引来了数百只鱼来回穿梭,像是在恭迎我这个新的水上主人。父亲大笑起来,把我抱回胸前。这时,他说我第一次睁开了眼,看了看他,看了看河水,然后又闭上眼睛哭起来。那一瞥应该是我对河流的第一次感悟、第一次映象,带着刚刚出生的恐惧和不安,不知道该为出生在水上感到高兴还是悲哀。现在,我这个快要八十岁的老人,这个即将就木的摆渡人孤零零地呆坐在船上,等着等不来的过河人,别的人也不会想到要乘我的船过河,他们怕我的船会像我这个人一样,在离开岸边之后突然死去,沉入河底,最终就像我们楚国,只能成为历史,乏人问津。

我的生活和当年父亲的一样,虽然一直在船上,但当你在成年之后,回顾曾经的种种,就会发现一切都笼罩在平静的湖水之下,波澜不惊,这就是我们范家祖祖辈辈的生活轨迹。生在水上的我像是直接从水里孕育出来的一般,很多捕鱼技巧能够无师自通,对各种鱼的生活习性更是了如指掌,知道了如何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深浅捕捉不同的鱼类。同时我也像父亲一样,在空闲的时候到湖周围的河道上做些摆渡的生意,看来来往往的人如何像一条条鱼那样穿梭往来。

“这位客官,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到河对岸。”

“呵呵,说得是。我只是想问一下客官的目的地。”

“你尽管摇船,我不会少了你钱的。”说完他拍拍自己的行囊,里面传来沉闷的金属相击声。从那个声音里,勾画出一把匕首的样貌。这个匕首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一定会侵入某个人的身体,就像这位客官平静中深藏狡诈的外貌会永远地侵入我的思想中一样。

就是这样。每个人就是一段故事,他们带来自己的经历,通过我的船,再到别处去创造新的历史,他们就是大千世界中的一个个鲜活的组成部分。每个渡船的人虽然只是暂时地从我的船上经过,可是只要他们站在那里,他们的动作和话语都将成为我窥探外面那个广大世界的窗口。从他们那里我学到了很多,但也仅此而已。我似乎永远无法成为他们,父亲也总是告诫我,打鱼撑船才是我的生活。每次船靠岸,我都有一股淡淡的失落,一个个世界就这么远去,和自己没有什么关联,我所渡的不过是这窄窄的河道,这样的河道到处都是,在他们眼中,我和自己掌控的这艘船一样,只是过河的工具,就像我看待手上的船桨一样。

当我意识到自己与船桨的命运一样,只能轻轻浅浅地探入那永不停歇的流水,看着那风起云涌的天下就在自己眼前倏忽而过,看着自己未来的日子就这么一直不变地进行下去,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水里的田螺,默默地以泥沙为食。这个发现让我对自己的一生感到沮丧和不甘心。于是我就不断地在他们的言谈中观察这个巨变中的时代,学习应对之策,思索自己掌控更大一艘船的时刻。可是时机总是一闪即过,当消息传到我这个鄙陋之地的河上时,往往已经成了旧闻。不过在懊丧的同时我也欣慰,因为最大的变革,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时机还未到来,到那时,整个帝国所有人都会被卷入进去,到那时,我不是相时而动,而是不得不动。在等待的过程中,时间无情地流逝,把我的头发漂成了白色,把父母从我身边带走。而我,依然是一个平时打鱼偶尔摆渡的渔夫——我的儿子没有遵从我的等待哲学,早早就离开了这平静的水面,去到更湍急的水流中寻找自己的机会。连续两三年我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后,我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了解我的儿子,我曾经告诉自己,不要让自己的儿子也有一天意识到自己原来不过只是一只田螺,所以我就用父母教我的方法反着来教他,在他逐渐对这个世界生气无限渴望的同时,也让我的心里升腾起了逐鹿天下的渴望。于是,当他那天向我提出要离开我同时也是我父亲和爷爷的这艘船时,我心里暗自高兴。在他走的那天,我渡他过河,一声“保重!”之后,我的眼睛随着他行走,而他却义无反顾,直到消失在天地相接处。我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功成名就,就一定会死在战场上,这便是真正的楚国人的命运。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离开了自己的那艘小船,去外面,将天地作船,要渡整个天下,完成自己儿子没能完成的事业。是我将他交到了天地之间,现在,我也将再次将他找回。

可是要在纷乱的天下争得一席之地,单凭我从过往行人那里学到的知识还不足以应付。于是,我走遍了整个楚国,希望能从这个雄浑的国度中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能量。在令人痛心的亡国之后,我顺着河道驾船到了楚庄王曾经留恋的云梦大泽。还没到那里,就能听见浩荡的湖水拍击水岸的声音,我们楚国的大气磅礴犹如云梦泽的水,一望无际,包孕万物。这样一个曾经比秦国都要强大的国家,我不相信它就此沉寂下去。湖水在阳光和风的帮助下,在雨水的帮助下不断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生养着湖里的水族和我们这些围水而居的楚国人。云和梦,就是我们楚国人想象的源泉,那一飞冲天的鹏鸟一旦起飞就不会再落下,只有它能够看到整个中国的全貌,只有它有包举宇内的豪气。这股豪气永不衰竭,因为我们会在梦中修复自己的事业,再用各种巫术连接我们久远的祖先,增强我们的信心。

我心中不禁升腾起本来不属于我的豪气,那是我游历故国过程中,由不平凡的见闻所激发的。那遍洒各处的热血,那坚硬的刀剑和软弱的躯体碰撞产生的凄美火花,煮沸了我这处平静的湖水,燥热的水汽几乎要把人炸裂开来。我不得不四处搜寻懂得兵法之人和记载兵法之书,让那喷涌而出的水汽能够在想象的对决中理出清晰的头绪,幻化成敌我双方的千军万马,最终在战斗中得以将其释放。后来的岁月中,对这些兵法研究得越深入,我就越觉得自己身负使命,那是楚国八百年历史积淀的督促,是对恢复平静水面的迫不得已。

项氏家族就这样在我迫不及待的自我提高中进入了我的视野。那绵延几代的名将家族,曾经让暴秦闻风丧胆的英雄名字,曾经牵动过整个秦帝国兵力的楚国名将,最让人振奋的是,这个家族的后代怀着满腹的仇恨依然活跃在诛灭暴秦的大军中。如果这支军队是一把剑,那么他们就是最先抵达暴秦心脏的剑尖,他们寄托着我这个已经年逾七十之人最大的期望。因此,当我第一眼见到项梁时,我身上的血液流得比他还要快,因为我的心在那一刻召唤了他们项氏一族所有将军的灵魂,甚至是楚国所有死在秦楚战场上将军们的灵魂,他们的怒吼声在我这里形成了共鸣:“陈胜和吴广虽然最早起兵,气势也最为宏大,然而他们不是六国皇室之后,不能形成牢固的根基,况且他们也不知道拥立六国皇室之后,所以无法号召更多人。自古以来哪里有草莽赢得天下的?现在将军起兵江东,原来楚国的将领都来投奔,乃是因为你们项家世代为楚将,将来一定能再立楚王。”

这段话说完,我就在项梁军中做起了谋士。后来在对阵章邯的时候,我建议项羽从三户津出发,大破秦章邯军,这一决定性的胜利让我开始匡复楚国的伟大征程,也正应了楚南公的那句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我在军中的地位在此次大胜之后不断提升,亚父的称谓开始名副其实,可是至此之后,我反而开始孤单起来。另一种命运逐渐显现。接近了楚国政治中心后,那些曾经和我一同辅佐霸王的同僚开始远我而去,现在想来,那不是因为自己太过复杂阴险,而恰恰是因为自己太没有城府,喜怒都会轻易表现出来。

平整光滑的水面可以轻而易举地照见人心,可是在陆地上,所有的心思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要么就是他们的心上本来就蒙上了泥土,变得浑浊,不够敞亮。可是在这个乱世之中要想挣得一片土地、一份国土、一个帝国,你的心就必须变得浑浊起来,不能让人轻易地窥探到你的真实想法。因为很显然,所有的国土都是建立在陆地上的,而不是建立在随时都在移动的水上。现在想来,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应该懂得进退,给那些惯于在陆地上活动的人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在战场上建起高山和沟壑,用奇门遁甲排出一个个奇阵,让自己的军队以一当十地发挥作用,而不是一味地依靠霸王的武力——这一切就像我一生的对手张良所做的那样。

可是本性难移,在当时的情境下,我无法也无暇做出哪怕一丁点的调整,所以我也始终不知道该怎样和陆地上的人打交道,包括把我称作亚父的项羽。在水上出生,在水上生活,赋予了我最澄明的心境,让我对其他人的有些龌龊的计谋无法忍受。在之前走遍楚国的游历中,我所听闻的那些久远的故事也都是那么干脆利落,行动的人永远是一个整体,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往往在一瞬间就投入到所从事的巨变之中,所谓的计谋也往往只是自己一时的冲动和判断。我喜欢这样的直接,虽然我对众多计谋的来龙去脉都洞若观火。我和项羽的关系也是这样的直接,虽然他经常会爆发,但是这种爆发往往都在印证我对他的深刻理解。于是,很多谋士因为忌惮我的行事方式以及我和项梁、项羽的关系,而自动远离了决策核心。另外的部分谋士则成为了我的门客,他们的所有计策都必须通过我的同意才让项梁知道,而后得以施行。

不得不承认,张良就是那些为此离开楚军阵营中的一个人,当他还未被项梁、项羽完全了解之前,他首先就了解了这个团体。最主要的是,他了解了我,接着就全身而退,并且在此后的战略布局上往往能直击我的要害。我和他就像两个知己知彼的对手,隔着千军万马进行着殊死搏斗。当然,除了对我的了解,张良一定也对霸王有着最深刻的认识,才会那么决然地走到了项羽的反面,要帮刘邦这个从不知名地方出来的亭长。从亭长到皇帝这么长的距离,这么大的反差,张良竟然能看到二者的相通之处,在这一点上我确实自愧弗如。现在想来,他在“忤合”之术的运用上无疑比我要高明。最初的选择决定了最后的结局,“忤合之道,己必自度材能知睿”,要首先自我估量聪明才智,那么,难道我的才能本来就比不过张良?甚至比不过同是中原来的原来只是项羽帐下一个普通谋士的陈平?

早在怀王时代,我就曾经和刘邦,这个项羽的结义兄弟有过几次接触。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我的不屑一顾,他将我看成一个随军的马夫,嫌我挡了他的道,要不是我胸前的白胡子,估计他踢出的那一脚就会踢到我腿上了。后来当他知道我的身份后,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哈哈大笑两声就算道歉了,之后再拍拍我快要散架的肩膀以表示友好。我宁愿他当时踢我的那一脚幅度再大一点。他不但对我这么狎辱轻慢,对其他人也同样如此,出身将门的霸王是看重了他的江湖义气,可是出身相府的张良看重了他的哪一种品格呢?是君不君臣不臣的随意,还是能将所有难题都认定了只是暂时的从容?这两种品格在那个时候都只能说是缺点、弱点,而且是两种无法共存的态度,它们和张良的出身完全无法相容。如果你现在就是皇帝,你当然可以对所有人都随意,那些人不但不会把你的辱骂轻慢看作是耻辱,反而会当作是皇帝和他们亲昵;你遇到的各种难题只要不触及皇权,也都可以得到解决。但在各路诸侯混战的时候,是所有人才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主子和未来的时候,这两种性格所表现出的不负责任将是致命的。可是张良却能看出其中转化的微妙。他年轻,深得黄石老人的真传,懂得世事莫测,知道奇门遁甲的转化之术。而我已经年老,一切都来源于自己的体悟,知道清水可以喝而浑水只能倒掉。他可以等待刘邦的转变,我只能寄希望于霸王的钢筋铁骨与勇力征伐。

不得不承认项羽对我的失望也和我的这一性格有关。我和他之间没有第二个人来作缓冲,他霸王的狂风暴雨毫无阻挡地扑向我这艘破旧小船,让我在这时代的汪洋之上疲于应付。

这种应付最终在鸿门宴上变得捉襟见肘。除我之外,在霸王帐中再没有人能够意识到刘邦的威胁。当时刘邦的眼神中,你确实无法看到他的野心,所以其他人都不知不觉受到了迷惑,包括项羽的叔父项伯和弟弟项庄,当然也包括项羽自己。但是我依然清醒,只可惜清醒的只有我一个,无法有效说服霸王。那时,弱势至连樊哙都不如的刘邦,也难怪霸王会放他一马。

那次的失败让我怒不可遏,忍不住破口大骂。即便将张良献上的玉斗用剑一一击碎,也依然难解心中怒气。那是楚国过往的种种失误加在一起的后果。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真正的鸿门宴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在刘邦灞上的大营中开始了,那里的酒要比我们这里的香得多,那里的承诺要比项羽的霸道更让人觉得舒服,那里的座上宾是项羽的叔父。现在一切都明白得太晚了,怪只怪我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竟然让项伯这样的人在计谋实施前夜随意出入军营。如果说其他人没有意识到暴秦灭亡后的天下形势,那么所有的过错只能归咎于我这个军中第一谋士。我只看到了两个同样宽广的大海,却没有意识到在它们之间有无数条大小河流相沟通。对方有曹无伤这条大鱼游过来,我们这里也有项伯游过去。一切难道都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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