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种命运的逝去
2015-03-19阎晶明
阎晶明
师兄李继凯已经多次催促我交稿,然而这样一篇怀念文章却始终无法下笔。往事果真如水盆里的鱼鳞,只要伸手一搅,就会翻腾上来,点点片片,唏嘘感慨。先生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眼前。
1983年,我结束山西大学本科四年的学业,即赴陕西师范大学就读研究生。跟黎风先生的结识与交往也从那时开始。任何一个经历过上世纪80年代初的青年,都有过与时代同步伐的梦想,那梦想真的不只是个人的,而是时代潮流催生出的激情与联想。对所有在大学中文系读书的学子来说,成为一名作家和诗人都是最高理想。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而且在大学时代饥渴般读书,疯狂写作,在一个绝大多数青年都想成为作家的时代,全力朝前拥挤。然而,直到毕业也未曾将自己的任何一篇文章变成铅字。文学却因此变得更加神圣,那不是一个四处寻求引荐的时代,人人都希望自己的“自然来稿”能从编辑部的麻袋里被翻捡出来。应该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收到《汾水》(今《山西文学》)编辑部的来信,编辑说我的一组诗歌已被采纳,有望在近期的杂志上刊出,并希望我能提供更多作品以备挑选。那样一封信对一个追梦的文学青年来说,带来的只有狂喜,尽管期末考试在即,我已不顾任何分数的可能,骑一辆借来的自行车满太原寻找山西省作家协会所在地南华门东四条,在没有“百度”的时代,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细节已经全然忘记,但只记得我肯定是找到了编辑部,奉上了自己从笔记本上抄下来的更多诗歌。其后就是每天的等待与热望,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颇有成就”的诗人了。结果却是失望,种种原因所致,我的诗最终没有得到发表,仍然回到一个接受退稿的学生身份当中。
学生的本位不是创作而是学习。受当年一位学者长辈的鼓励,我开始准备考研。1982年,“大学生”已是时代骄子,“研究生”则是个陌生的、高不可攀的名词。许国璋《英语》是必背的,从第一册到第四册,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死记硬背;专业是随意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感觉是比古代文学和外国文学更容易准备的科目;学习完全是自学式的,一切都没有人指点,甚至没有人知道你有此打算。即至报考时,从一大册报考名录里,既是随机也是挑捡自己可能获得机会的学校,我报考了陕西师范大学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专业,导师:黎风。这是一个我并不了解的大学,也是一位并不知晓的导师,但对我这样一个与学术无根源、准备根本不充分的学生来说,也许还有一点可能的机会吧。名录似乎只有一行字,打头的地方还标了一个“Δ”,那意思据说是“无硕士学位授予权”,因为并未报必胜信心,所以也没有在乎这个。
考研的经历就不说了。1983年初春的一天,我收到通知,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将来校对我进行面试,这在当时无疑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高不可攀变成了可能的现实。来面试的是高海夫教授,唐诗专家。面试之后是等待通知,应该不是很久,我知道自己被录取了。喜悦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这意味着青春梦想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秋雨绵绵的西安,完全不是西北城市的面目。我就这样入学了,也从此开始了与导师黎风的交往,每天与我同去导师家里的是师兄李继凯。导师的身体和生活现状可以用清瘐、清贫来形容,他的人生经历,也如一卷不愿打开的相册,在点滴认知过程中,留下了可叹、悲剧而又不失荒谬的记忆。黎风先生是江西吉水人,青年时代的他是一位热血沸腾的诗人。他和后来的著名诗人公刘是乡友,黎老师片段地讲述过,当年他和公刘如何一起扒火车北上求学,追逐一个诗人的梦想。那时的他一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吧,怀着梦想和希望去读书、去写诗、去参加革命。黎先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时代的他就是一位积极的、活跃的革命青年,他曾担任过北师大中文系党支部书记,是一个把革命和诗歌当作双重理想去追求的青年知识分子。这样的青年从五四开始就大量在中国涌现,他们从来都既是创作者也是“剧中人”,真可谓是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每个人既是造梦者,同时也装饰了别人的梦。
作为一名青年诗人,黎风先生显然比我有更大的追逐勇气。他投稿泥土社,并和文学大家胡风有过书信往来。然而,梦魇也是从那时开始的。胡风反党集团是一个时代的重大事件,仍然在做诗人梦想的黎风先生就因为一篇投稿和几封通信而成了这个“集团”的一“分子”。应该是没有进一步证据的原因,黎先生受到的处分是无法继续在北师大学习、工作,被派谴到远在西北的西安,成为陕西师大的一名老师。我从没有主动问过他到西安以后的心情和景象,虽然不懂,但深知那是一个理想青年遭受的重大打击。天下之大,哪里不能让一个诗人生存,更何况是西安,一个诞生过无数伟大诗人的地方。但他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巨变是肯定的。从同校的老师那里,我听说了一点他后来的身世。印象最深刻并产生最大想象的,是他孤寂的身影,多病的身躯。不知是身体本来的原因还是心情所致,他的咳喘让人揪心。据说,即使在夜半时分,周围的人仍然可以听到从他的住处发出的长久的、巨大的咳喘声。这一事实我没有求证过,但我想这样的景象应该不属于“编造”的范围。一个青年诗人从此成了一个胆怯、懦弱、多病的教师。那样的情形无法让人去想象。
关于黎先生和胡风集团的关系,事件的由来和平反的时间,我真的并未过多寻问也理不清其中的脉络。不过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有幸读到陕西师大一位早年师友的文章,其中提到两点,一是由于黎风先生早年被划定的是“胡风集团嫌疑分子”,文革结束后,由于当年办案人已不在世,他的案子始终无法作结。甚至虽然胡风本人已经平反,黎风先生却不能。直到胡风平反两年后,黎风先生方才得以彻底平反并恢复党籍。二是黎风先生的夫人李老师当年是作为黎风先生的女朋友而非妻子一起来到西安,且她长期选择既不结婚也不离开黎风先生的态度。后在陕西师大中文系领导的要求下方才结婚成家。我在山西作协的挚友、今为厦门大学教授的谢泳,既出于他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的学术兴趣,也因为与我同室多年的原因,对黎风先生的命运给予特殊关注。我甚至从他的著作里读到一则自己并不曾听闻的材料,方知先生早年的经历之片段。 这则材料原文如下:
[北京分社二十八日讯]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在二十四日下午举行了胡风问题漫谈会,会上该系的两个助教——黎风(一九五零年在师大毕业,原系党员,一九五二年忠诚老实运动中因历史问题,交待不清,脱党)和祝宽(一九四八年在师大毕业,原是党员,面粉统购统销时因套购面粉,被开除党籍)谈出了一个情况。据他们说,泥土社的前身是师大中文系青年人组织的泥土文艺社的刊物。该刊在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五日创刊,共出六期,第六期出刊日期是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日。该刊从第四版起就开始变质,稿件大都由上海寄来,作品都是柏山、舒芜、阿垅等包办。祝宽、黎风都曾和胡风有信件来往。黎风的发言并说到他在抗美援朝时曾写过一首诗,他写信给胡风,胡风回北京后还曾写信要黎风去看他,但他因为自己的诗写得不好,“主观战斗精神不够”,所以没去看胡风。祝宽谈到他在中学时受胡风影响很深,他也曾接到胡风给他的两信。但他们的发言谈得都很模糊。对此两人情况,校党委正在查究中。
我见到的黎风先生已是一位老者,但现在想来,当时还只是副教授的他,应该也不过年过半百未进花甲。他戴一副不能再普通的眼镜,视力很差,一只眼睛,不记得是左眼还是右眼,已经全无视力,眼珠略陷,让人不忍目睹。矮小的身躯行走已显不便,走起路来身体微侧,但说不清楚困难在哪里。他的居室是一套位于二层的普通楼房住宅,应该有将近一百平米吧。屋里没有家庭的气息,大多都是他一个人出入,除了几个书架和一张书桌,就是一张简易的床。书架上的书摆放并不整齐,也不成体系,偶尔能见到几册旧版图书,可以证明他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书桌有点零乱,先生习惯用毛笔写字,笔多半是秃笔,墨盒也非书法家的砚台,而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塑料方盒,里面垫着绵絮,浇着墨汁,有点像初学书法的中学生置办的工具。烧饼是我印象中先生最常用的食品,他出门常带一个尼纶兜子,里面除了一两册书,可能就是烧饼了。他身体看上去很弱,说话一多,每每就要喘甚至咳嗽。师母偶尔会在房间里见到,后来听说,她住在自己单位的宿舍里,陪伴和照顾着自己的母亲生活。师母显然是一个干练的妇女,利索,有文化,北方人,普通话很好,我们很少交流,因为她表情通常很严肃,也不多言语。她年轻时一定是朝着一位诗人走来,很快又共同承受生活的磨砺。多少年的苦衷,不用诉说,全写在了不变的表情上面。他们有一个儿子秋羊,同样也是偶尔见到一面。
黎先生研究的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史,重点是鲁迅。除了鲁迅,他研究最多的还有闻一多。在鲁迅研究界,先生算不得名家大家,作为他本人第一批、也是陕西师大第一批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我们的学业是很平常的那种,上无同门师兄,下无同门师弟,远不像别的专业的同学,阵容强大,颇成势力。那时的学校里,研究生本来就少,同年级全校文理科研究生加起来不过40多人,英语、政治等大课都是在一起上,像个班级。跟导师的联系就是到家里交谈。交上读书笔记、学习卡片、短篇文章的作业,如此而已。那时,中国当代文学红火热闹,作家作品不断涌现,小说诗歌流传甚广,我的爱好不是听课,而是泡图书馆翻阅,读当代作家作品成了比学习现代文学还要热衷的“主业”。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动手从头至尾抄录了朦胧派诗人舒婷的新诗集《双桅船》。黎先生很快知道了我的不务正业,在与他的交谈中,他语重心长地教导,三年时间很快,毕业论文非常重要,加之必须到外校答辩论文,难度可想而知,如果把精力放到当代文学的关注上面,势必影响将来的学位论文答辩。但他并没有严厉批评,作为一位年轻时代曾经做过诗人梦想的他,一定知道一个文学青年无法抑制的梦想和爱好。
时间过得很快,我的论文以五四小说为研究对象,题目为《论五四小说的主情特征》,研究的目的,是证明五四是一个热血沸腾的时代,文学家们无论才情高低,思想观念、文学见解多么不同,但都是以强烈的感情色彩去抒写个人、表现时代、批判社会。这种主情特征,弥补了他们艺术准备上的不足,以真诚、真挚、率真而营造了一个特殊的文学时代,即使如鲁迅,其小说也多有格外的抒情色彩。我坚持认为自己的观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对一个文学时代的氛围描述而言,是一个可取的角度。黎先生大体认同我的论文选择,但也经过了多次精心的修改和中肯的意见。那时没有电子版,论文用钢笔一遍遍誊写后,拿到附近村庄农民家的印刷作坊里打印成册。一旦成形,就不能再修改了。我们的答辩分两步,先是到西北大学进行毕业答辩,相对而言还是顺利的,但已经可以感觉到黎先生对是否过关的担忧。那种师生的感觉有如父子,每一次冲击都仿佛是一次共同冒险。
真正的考验是学位论文答辩。因为本校无权授予,所以必须由导师联系一个有授予权的大学,交上学生论文,等待同意通知。1985年,在整个西北西南地区的众多高校里,中国现代文学硕士学位授予权的大学只有四川大学一所。后来成为鲁迅研究界大家、以一篇《鲁迅小说:中国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而轰动学界的王富仁,鲁迅杂文研究专家、毕业即到陕西师大任教的阎庆生,他们都是西北大学的第一批本专业研究生,导师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单演义,但他们的硕士学位也都是到四川大学取得的。黎先生起初想避开这个热点,毕竟与王富仁、阎庆生等相比,论文的成熟度,尤其是我的论文的随笔性质和长度,都是值得忧虑的。但几番斟酌后,我们还是申请了四川大学并很快得到同意的回复。1986年5月的成都之行是愉快的,与我们同去申请的还有外国文学专业的学友张志庆、段炼。年轻的学生并无多少学问的担忧,在川大的近十天时间留下的是轻松愉悦的纪念。
其实,论文答辩本身还是一个充满紧张感的过程。当时川大的现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是华忱之教授,其他如诗评家尹在勤、郭沫若研究专家王锦厚,也都是颇有影响力的学者。坐在答辩现场的五位答辩教师,除了黎先生,其他人从未谋面,完全不认识。继凯兄的答辩相对顺利很多,这也是他用功良多的回报吧。我的论文却遇到一点麻烦,据说是王锦厚先生不大同意我将五四小说概括为“主情”,因为在他看来任何时期的文学都是表达情感的,这样概述一个时代的文学不尽准确。黎先生自然非常紧张,应该是论文答辩结束当天吧,他带我去拜访了王锦厚先生,当面再次向他说明论文的本意和所指。解释我已经全然忘记,只记得王锦厚先生的回应,他并非不同意论文通过,但是从学术的层面上,他仍然持有保留意见,希望以后做论文更严谨些,并不影响授予学位。有惊无险的经历让人松了一大口气。我也因此和王锦厚先生结下师生情谊,记得之后的某一年,他到太原参加书展,还专门设法联系到了我,并到我的小屋里一聚。回首当年,真是难得。而此行最纠结、其后最开心的应当是导师黎风先生,那种如同父亲担心孩子遭遇挫折,并把这遭遇的原因算到自己头上的感情,无法再去体会。
毕业后我回到山西,到山西省作家协会工作。现代文学的学问离得远了,做个文学评论杂志的编辑兼写一点当代小说的评论成了主业。然而也就是在我刚刚工作不久,师兄李继凯从陕西师大寄来两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打开一看,在1986年的第三期杂志上,刊登了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略论五四小说中的母爱》。在那个时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是一家同样高不可攀的杂志,全中国据称有四千多名研究和学习中国现代文学的人士,大家都把能在《丛刊》上发表文章视为最高目标,而我无非是把交给导师的作业之一随意投去,自己也根本没有想过会得到发表。但不管怎么说,对一个身处作家协会的人来说,这更多的是一种兴奋而无“实用”的考评作用。我却因此产生了继续写文章的信心和兴致。写作的对象仍然是当代文学评论。之后,和黎风先生的联系也只有通信。联系渐少,但我知道他很快成了教授,身体也一如常态。其间曾去西安出差时拜访过他。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吧,记得先生带我从他的家门出来,沿着一条小路前行,他请我吃了一顿午饭,在一家小饭馆一人一碗酸汤饺子。而那次简单的探望和更加简单的“聚餐”却成了我与先生的诀别。1997年,中国现代文学年会在太原举行,继凯兄来参会,其间得到先生不幸去世的消息,我们一起到邮局发了唁电,然后继凯就赶回去帮助处理丧事。惭愧的是我并没有同行,之后我从继凯处知道他回去以后处理后事的一些情形。先生的骨灰送回到江西老家,从青年时期离开家乡,他在外奋斗数十年,又把妻儿留在西安,自己魂归故里了。这是一种归来的欣慰还是一种分离的遗憾?先生不用再回答这样的问题了。在我的心中,先生的逝去也带走了一个时代的特殊命运。
时代已经进入到了21世纪。世事也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每念起“导师”这个词,眼前就会立刻浮现出我此生惟一的导师黎风先生。他非名家,不是权威,大半生的坎坷注定了他有一颗卑微的心。他生怕自己不能给予别人太多,从不知道自己应该获取多少。对于此生的遭遇,他也很少提及。而在我的心目中,黎风先生的一生,就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个慷慨激昂的诗人,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疾病缠身、生活清贫、默默无闻的教师。他从不在任何场合抛头露面,也极少跟人谈笑风生,他就是一个默默承受、咀嚼命运的知识分子。他没有享受过成就的荣誉,甚至连生活的温暖也未曾感受过多少,所有的理想都已停滞于青年时代。应该是十多年前吧,颇具影响的《新文学史料》似乎发表过一篇纪念和追溯先生的文章,他这样一位本来有机会却与文学史绝缘的梦想诗人和普通学者,也有人记得并记述,这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可惜他本人已无从知晓这一切了。
今天的诗人,可能会因为只能写诗而百无聊赖;当今的学者,也可能因为学问得不到利益和荣誉的足够回报而不平,而我的导师黎风先生,却是一个独守在寂寞中并害怕这寂寞也被人打破和侵占的人,一个卑微的知识分子是很多作家笔下的人物,然而我读到的再多,仍然觉得不如我的导师黎风先生带给我的震撼、影响以及其中的人生教益更多。就此而言我又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得以和一位人生充满曲折、内心充满复杂的人在一起度过了三年时光,并长期在他的教益下学习做人做事,他的心性有如一面镜子,始终反射出某种奇异的光泽,给人警醒,让人自省,并时时可以化做一股强劲的力量鼓舞和激励人前行。
责任编辑: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