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癔症

2015-03-19潘伟嘉

青春 2015年3期
关键词:母亲

潘伟嘉

1

这一爿树荫晃着他的眼。他拿出了那本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又不得不把它放好。阳光柔和,迷离,恰如记忆中的美人,让人不知所措地别过头去。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小便有,那是他通过十三年的生活逐渐悟出的。只是,和常人一样,他看不清那美人的脸庞。这样的美人总是模糊的,隐藏在氤氲的雾气之中,那记忆之雾——总是未加整理的,像是一个男孩的房间。最近,他感到那美人的图像有点奇怪。在睡梦中他经常惊醒,从一阵窃窃私语中被打断,同时感到自己的内裤潮湿一片。一种未知的幸福刚刚消逝,脑中曾经清晰的图像也褪色、消逝。那个人刚刚在和我说话,他想。事实上,她靠得很近,声音优雅、宁静,好像是在他耳边吹气一样。当然,这只是他事后的感受,未免有些失真。

他觉得好久没有做梦了;或者说,他很少记住那些梦。他曾经试过在醒来后写下那些梦中的对话,或者描述那些梦里的场景,但这些都不成功。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那些梦境便已消逝;当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叙述回到那不可知的世界,却发现自己写下的不过是一团毫无逻辑的呓语。难道这就是梦?不,问题一定出在叙述上。他觉得自己的叙述还不够深刻,描写还不够准确,这些——毫无疑问,将使回忆变得困难。在那些天里,他每次睡前都会在书桌上放一支铅笔,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他认为自己最终能够记录下一个真实的梦——当然,速度要快。

尝试了几次后,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这太难了。梦境在醒来后便烟消云散,其被遗忘的速度要比记英语单词快得多。他开始怀疑到底能不能记住一个梦:诚然,梦在大脑里构思,发生,它是人类想象力的结晶;但另一方面,它来去自如,并非由主观思维产生。要不,如何解释在醒来之后,它便褪色得像是另一个人的不堪往事?

的确,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是太难了。他今年才十三岁,既没上过一节初级心理课,更没有关于哲学的研究与思考。但这个想法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弄得他直痒痒。是的,很多科学成果不都来自于一个少年的异想天开吗?不论是牛顿、伽利略,还是其他的什么人。他相信这点,这给他信心,因为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有了好几个想法或者说问题,都是他的父母回答不出的。仔细想想,他可以把这些问题带到高中,或者大学;或许还将成为他的专业,成为他博士论文的主题。不过,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职业。他觉得男人应该当一个消防员,或者宇航员。这些职业很帅,而且会受到别人的敬仰。

每当他在餐桌上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些问题,或者畅想着自己的未来职业,他的母亲总会欣喜地、用一种夸张的语调鼓励他。她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而父亲总是说:“这是个好主意。”同时露出一种稳重的笑容。别以为这是父亲对儿子理想的认可。他觉得这是一种有距离的笑。你很好,但请离我远点。

或许所有仪式都是这样。是的,不得不把晚饭称作仪式,因为它有着仪式的所有特点:繁复、庄严、肃穆、不合时宜的冷笑话。他觉得他很难隐藏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吃饭时总是闷闷不乐,把气氛什么的抛在脑后。或许父母早已适应了沉默;他们拿刀叉的动作那么熟练,像是训练有素的大兵。

2

他坐在台阶上,书放在一边。这是唯一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他想。他的学校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图书馆、一座假山、一个池塘——从不换水。池塘里的死鱼几天前被捞走了,现在只有一些垃圾袋。本来就已很少的娱乐活动如今少了一样,不过,也无所谓。他还有另一条路,连接着教室与图书馆,喧闹与安静。当然,前提是图书管理员不在。他和那个管理员非常不对付,因为他讨厌她。那个女人大腹便便,眼珠泛黄,还带着一副金框的眼镜。他觉得她是希腊神话里的美杜沙,当然,除了她的魅力。她们的共通之处是能够让你石化,逼着你去逃避。

他还有一些朋友,虽然他一直认为那只是泛泛之交。他们是挺有意思的人:王明会在上课时开老师的玩笑;李冰会竭力寻找课文和同学之间的联系,比如那篇讲一个智障少年的文章,被他影射成班上某后进学生的自传;还有顾开,最有点子的家伙,但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在课堂上和老师作对。他就像那些武林高手,隐居山间,但在私下里为大家提供了不知多少笑料。

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笑。朋友们让琐碎沉闷的校园生活变得美好了。那个教室总是在绿荫下;他穿着喜欢的秋季校服,感受着腿边的阵阵微风。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说话,而现在他累了,渴望安静。于是他们便静默,闭眼、低头,仿佛饭前祈祷——就像电影里人们做的这样,只是少了啤酒、欢乐、水晶吊灯,和令人期待的舞会。

在教室里,万物变得寂寥,电风扇嗡嗡作响,连老师也变得昏昏欲睡。这时他只想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潮湿的空气,以及校园外那个不知名的弄堂。他从未去过,反而更加幻想那里的生活。他拿出笔,在本子上写下一段小说,只是一段。他记不起小说的情节,那是关于中世纪一个商人的故事,像《十日谈》里的那样。他或许已经知道他的同桌正看着他,或者说,注视着他。她是一个干净的女孩,爱穿帆布鞋。她的话不多,只是喜欢发呆,而他默默地写着,只是想记述下一段经历。那经历不属于他;他只是想写作,这让他感到睿智、谦逊。

当然,写作永远比想象中的更难。他渴望舒服的写作,静静地写一天,最好是在旅店的房间里。学校里的可能性太多,让他没法安静下来。到了最后,脑中便只有放学后游玩的场景,作业,明天的背诵,南北回归线,亚马孙河……

这些都使他不快。如果人生充满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从台阶上站起来,感到眼前一黑。那树荫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他只看见空中斜挂着的、隐藏在深深云层里的冬日暖阳。或许那并不温暖,而是他的衣服穿得太多,除了围巾,还有帽子。这些像是他的盔甲,帮他抵御生活中隐隐约约的危险;只是这些盔甲好像太强大了。

3

他伸手去摸他的书,却碰到了一小片冰冷的水洼;那感觉并不刺骨,只是轻微的疼痛。他搓着冻僵的手,抄起书放在校服硕大的口袋里。那书像是海滩上的石头,有一种牵动神经的温暖。走的时候,他用脚随时扫开泥浆一般浑浊的积雪。地上还是滑溜溜的,如果不紧绷着脚很容易摔倒。

小路的尽头,能看见一幢米色墙壁的教学楼。在这个校园,它像是一个庞然大物,傲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一个女生背着包从楼梯口离开,步履轻盈。她的身后很快便跟出了一群嬉笑的男生。

他认识这个女生。他曾经也是她的众多追求者之一,只是与其他人相比更矮小、更不起眼。他觉得她的小腿很美,像是打磨过的玉石。那时他找机会注意着她。他们不在一个班,只有在早上做操和午休时才能碰见。他觉得,每次她走出教室门口都像是一次登场,像是天鹅在日光浴。

他通过聊天工具认识了她。他的第一次自我介绍,显得很笨拙,而她也只是用“嗯嗯”来敷衍。后来,她突然找上他,问他在做什么,玩什么游戏。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有问必答。他们就通过这种方式熟识了。后来,在黑白屏的手机上,他和她开玩笑,帮她作弊。他没想过和她说话,因为他害怕自己无法开口。

大概短信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你可以一个劲儿地说,却不用去注意对方的表情。于是你可以继续充满信心地叙说,从来不怕遇到尴尬。他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帮她的忙。在公交车上,他略带惊恐地发给她:我们是朋友吧?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让他更加幻想她的脚踝,幻想偶遇,然后两个人继续装作不认识。

一次言语不和宣告了这段关系的终结。他大概觉得厌倦,同时也为他帮过的忙感到自得。他记得一些片段,因为他那时刚好换了一个新手机。借这个机会他清空了他不多的联系人,浏览了一遍所有的短信记录。这像是一场新生,未来的路毋庸置疑,而过去丝毫不值得留恋。他也不知道这种畅快感从何而来。

这段记忆并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停留过久。他走向教学楼。校园中间的篮球场里,一个隔壁班的学生用矿泉水瓶练习着投篮,落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一盏灯关上了。他仿佛听到了开关清脆的响声,同时看到一个教室倏地黑掉,像是一个巨大生命的逝去。

他走上台阶。一股陈旧的,夹杂着消毒剂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这就是学校。他觉得这气味来自于厕所,于是他走到男厕门口。一个清洁工正在水池边拧着拖把。他决定还是上楼去;这时从楼梯上方传来了一阵兴奋的叫喊声,萦绕着,越来越响。

他注视着石砖地上时常出现的斑驳痕迹,扶着墙,感到有些劳累。这是一种无来由的倦意,在冬天时常袭击他的内心,还伴随着时强时弱的睡眠不足。不过他还是来到了二楼。这里刺鼻的味道更强,似乎是刚刚做完大扫除。他盯着走廊尽头,看着灯光在那里突兀地消失,就像一条顺畅的路突然断掉。他感到一种轻微的恐惧,伴随着向往,让他把那里想象成一条夜路的开始。在夜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黑暗本身带来的恐惧常常让他裹足不前。

走进教室,他看到一半的灯已经关上,所有的椅子都被翻起;而黑板上方的一盏灯固执地闪耀着。再往前走,一个两道杠的女孩正蹲在地上捯饬着垃圾袋。她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平时喜欢把同学们的表现告诉老师。他觉得这样的女生有点讨厌。

“又不值日,以后每天都是你。”她皱了皱眉头。

“抱歉。”

“帮我把垃圾倒了。”

他接过垃圾袋,转而想起自己的东西还未收拾,便到自己的座位整理书包。夜幕缓缓降下,使整个城市的灯光化为了一片阑珊。他甚至还驻足观看了一会儿,直到女孩又一次催促。

“今天的作业是什么?”走的时候他问。

女孩拿出了备忘录,递给了他。他一只手把它翻开。那纸是柔软的,和他的那本相比似乎更加温暖。他一眼浏览过大半个学期的作业,和许多个家长签名。这时女孩一把把它夺回,翻到了合适的页数。他接过备忘录的时候只注意到作业很多。

”记住了吧?”女孩把手伸向他。

“喔。”他觉得今天自己说话怪怪的,好像嗓子干哑。

4

夜幕降临,天空在灯光的映衬下泛着暗红。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股冰冷,像是一针镇静剂让人哆嗦着冷静下来。随处可见的梧桐此时显得更加寂寥;它生长的土壤早已被一层薄冰覆盖。只有路边的诸多商店还涌现着生机,甚至因为冷热的对比而变得更加容光焕发。雾气无处不在;当你开门,关门,摘下眼镜,它们急剧涌动,缓慢消失。它让饭馆变成餐厅,让商店变成圣诞用品商店。总之,雾气让一切都变得,呃,更美好了。在你恍惚的时候,车流渐渐形成。一串串尾灯掠过,从梧桐的间隔中掠过,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划破时间。与此相比,街上的行人只是谨慎地走着。夜色为他们准备了厚重的面具,直待人们为了壮胆而不得不戴上它。

他觉得,每次回家都像是一次探险。虽然他已经熟悉了一切过程:买票,找座位,下车,刷卡,换乘,但他依然认为独自赶路能够促进思考,帮他解决一些问题,或者(很不幸地),增加几个。学生放学比上班族稍早,所以这时路上人并不太多。他走出便利店,恰巧一阵寒风袭来,钻进了校服那硕大的袖子,好似五脏六腑都被掏了出来,而且灌上了铅。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脚底心无依无靠,像是整个人都腾在空中。难道他生病了?他靠着一棵树,陷入了思考。

或许我只是感冒了,他想。他看了看他的校服,捏了捏它板结的内胆,开始咒骂起生产厂商来,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出的话多像他的母亲。那些话像是录音一样从他的嘴里溜出,差点就加入了难听的字眼。是的,母亲虽然和蔼,很有教养,也曾低声地咒骂。那多是独自一人,或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是从他上小学开始。那时他通过同学已经知道了大多数骂人的方法,所以并不感到惊讶。但逐渐地,母亲的性情开始变化。她拥有了两副面孔,人多时(或者说,绝大多数她心情不是那么坏的时候),她还是从前的母亲,而私下里,她变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沾染着市井气,小毛病,斤斤计较。母亲对待他的方式也变得不同:有时充满鼓励,有时则白眼相向。当然,母亲事后会向他道歉,可是这却让他疑惑起来,不知该用什么语气和母亲说话。

或者干脆不要说话比较好,他曾经这样想。因为他不能确定那时的母亲究竟是哪一个母亲,也不知道会受到鼓励还是奚落。从前一次家长会时,他偶然间看到顾开的母亲把顾开拉到一边,恶毒地数落着他。就在刚刚,她还在和班主任聊天,满脸赔笑,满口赞美。他被这一切吓到了。难道家长们都像这样有两副面孔?他不敢想下去,只是希望自己的母亲多一些美好,常常鼓励他。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样的鼓励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致失去信心。

他走进小区。门卫一边帮他开门,一边抽着烟与人交谈。门卫室里溢出的暖风让他恢复了些精神,但那只有一瞬。就连小区也是冰冷的,他想。小区入口那些排成一排的垃圾桶在夏天散发着臭味,但现在只是无精打采地等待着被清空。小区中央醒目的大鱼缸上遍布雾气,上面漂浮着垃圾。一切都像是被冻住了,或者进入了短暂的冬眠。只有棋牌室是热闹的。那里聚集了这个社区大多数无所事事的老头子,曾经还包括他的外公。但现在,就连它也过于寒冷,让人难以接近。

上楼时他遇到了隔壁的老陈。没想到他今天这么早就出来遛狗。电梯里空调哗哗作响。他觉得他和老陈的贝贝有某种缘分,因为它每次都会绕着他的腿溜达。

到了家,母亲接过他的书包,嘟囔着。父亲折起报纸,皱了皱眉头。今天回来的可有点晚啊,他说着,叹了口气。

嗯。有点事。他不想和父亲有过多的交谈,不过他们显然有兴致和他说话。

月考刚考完了吧?母亲端出了热好的汤,显然话里有话。

老师中午打电话来了,她接着说,你最近心思到底放在哪儿了?

我就说,他身边的干扰太多了。父亲切换着频道。以后少给他点零花钱,省得他买那些闲书。

哎,你还怪上我了。母亲明显提高了声调。

5

有时,他觉得人生是苦难。这话是叔本华说的,他记不清原话,只是觉得这里面有种高贵的感伤,让他非常向往。或许叔本华的一生就是他悲观理论的表象:他年轻时意气风发,二十七岁即发表了后来成为哲学里程碑的《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后来他的一生也只是在解释和补充这部作品。他又想到了兰波。那是一个天才,在二十岁前就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作品,此后的余生不过是四处流浪。

他向往这些天才;他羡慕他们,因为他们能够在一个合适的年纪便完成一生的工作。当别人辛勤工作,虚度岁月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感慨人生,不管它是否悲观,是否有意义。有时,他们可以放纵自己,仅仅是因为他们拥有太多的时间,而一个人穷尽一生能够完成的事业却如此之少。诚然,人类和世界相比如此渺小,但更加渺小的是自己的意志。当一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回首过去,他必定会感到自己仅仅完成了自己年少时愿望的沧海一粟。这是悲剧的、无可争议的事实,就算时间也无法将它抹平、遗忘。

他知晓这一切,但他不敢确信。难道人生只能如此?那么余下的生活便只是无聊的应酬。他做了一个梦:自己变成一个商人,前往未知的城市寻找宝藏。当他历经艰险到达了那里,却被当作敌国的奸细抓了起来。将军问起他的来历,他如实告知,将军哈哈笑罢便将他释放。当他回到家乡时,梦醒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显然有些平淡,他很快就忘却了这个梦。这就是梦的本质:想得越多,越容易忘却。

他拿起笔,打算继续写他的小说。故事虽然老套,但他从未想过放弃;他相信自己的文采,甚至,就算写不了小说,一篇散文也好。

他记得故事灵感的来源:那时他去朋友家厮混,和李冰聊了整整一晚。两人都不停地打哈欠,为了驱散困意,他们只能不停地说话。他对李兵吐露了对班上某位女孩的爱慕,而李冰讲述了他如何强吻一个女孩。他记得李冰强吻了三次,而女孩每次都说,你再这样我以后不和你玩了。这句话像是一句哲理萦绕在他的心中;有时,他偷偷幻想着自己成为李冰,只是他会待她温柔,绝不食言。

当他回头看那篇未完成的小说,他看到了自己的痕迹。有他幼稚的往事,还有偶尔许下的愿望——或许在不久之后他就会羞于承认。他把小说的开头给同桌看。同桌看了两行,故作玄虚地嘟囔了一声。他并不在意她有没有看懂,只是看着窗外一个妇人晒衣服,在一条弄堂里,靠近学校。每天清晨,她都能听到嘈杂的喇叭声、国歌、体操音乐。大概她已经忘记了厌烦,被生活打磨得失去棱角。

不知不觉中,教室陷入了一片静寂。老师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大家随即双手合十,像是有了默契。他觉得眼前的场景移动起来,并且越来越快,像是永不停歇的转经筒。随后,一切都遁入了黑暗……

6

冬天的早晨,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明亮。他从床上醒来,默数着居委会大妈扫地的沙沙声。或许,那只是树叶舞动发出的自然声响。那是自然的密语,提醒着人们生命的存在。一夜的雪渐渐融化,带走了尘埃,带来了纯净的空气。阳光从四万米的高空毫无阻力地倾泻下来,覆盖在他的房间里,给他带来了一晕金色的光辉。他的毛孔舒展,被阳光笼罩,似乎清晰可见。一些细微的汗正在形成,让他微微感到吃惊。

天空中的云一动不动。它们层层叠叠,组成费解的谜团,也有单个的,像是高山。这些云曾经给年轻的他带来无限的遐想,也曾引导着他进入未知的领域。那是他所有问题的开始。有时,他觉得天空象征着他的心情。冬日的天空有着平淡的白色,和弥漫的云雾。这是一种质朴的开始,甚至,一种格调。它是极简的艺术作品,用最平凡的形式震撼着他。他觉得,这和夏天的晴空比起来丝毫不差。

他看到一只麻雀停留在窗外的晾衣竿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他知道,麻雀睡觉时会把头埋进自己的羽毛里,而这时它们就像是翠玉,唯有羽毛仍然在风中翕动着。麻雀一扭头,飞向了其他的地方,那晾衣竿微微震颤,像是唱和。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

窗台上放着他的书,摊开,书页泛黄而卷曲。他来到窗边,抚摸着封面,感受着变得粗糙的纹理。这晒干的书成了海产品,被渔夫放在棚子下历经风吹日晒。那书已经很难再流畅地翻动了,黄色的水渍浸透了大半的纸张,让铅字变得扭曲,模糊。这让他感到惋惜;他有收藏书的习惯,不管它们是不是名著,他都一股脑儿地放在书橱里。但是他从不给它们归类,因为他想象不出有创意的类别。

母亲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来。她端来了一杯水和几个药瓶。你生病了,她说,发的烧可不轻。

是的。他觉得自己确实病了。他的头脑常常迷糊,老是做那些不可思议的费解的梦。他觉得自己上课没法用心,写作业时很难专注。这是一种梦游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很后怕,同时也感到庆幸,因为,没有人在梦游时吵醒他。这样他可以和大家说,我生病了,大家也就了解他古怪行为背后的原因了。他还可以专心治病,期待早日康复。

呃,我治病期间就不用上学了吧?

怎么可能呢?这病又不严重。母亲从药瓶里取出了两颗半透明的药丸。

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不过他也明白了,很多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得过这种病。他的同龄人也正得着这种病。只是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恐怕他的病情是最最严重的。话说回来,这种病毕竟不用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他沉思半晌,想要研究一下自己的病症,但脑中只是飞速闪过他的小说,他的未知的梦,那些该死的考试,还有那些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女孩子们。最后,他终于发现了这件事并没有值得骄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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