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
2015-03-19韦曦
韦曦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西村东头有个哑巴,他是周边几个村子里唯一的货郎。
哑巴用自己几年的积蓄,把肩上的扁担换成了胯下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不能像其他的货郎一样吆喝,哑巴自己动手做了一个足有一尺半的大拨浪鼓,插在车龙头上。那辆自行车,车座前的一道大杠甚是威风,再有拨浪鼓的助势更显雄壮,气宇轩昂。
车的后座两边吊着两个竹筐,后座上立着根短粗的杆子,上面挂着小零食和小饰品,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杠下挂着的一个小桶,里面装的是满满的糖稀。
每当哑巴推着车走进村口,摇着拨浪鼓,鼓声弥散在林间、麦场、柔软的河边,全村的孩子便来了精神,跑到自己藏蛋的地方——或是草垛,或是芦苇丛——那里放着几天来想尽办法摸到的一个鸡蛋或鸭蛋。拿起蛋便奔向哑巴的自行车。哑巴见孩子们来了,便从容支起车,面带微笑地从孩子们手里接过蛋,用小棍搅了一块糖稀递给那些仰着头张望的孩子。
哑巴的糖稀是我尝过的最甜、最清爽的糖稀,我曾偷偷跑到西村看他熬糖稀。他将麦芽中榨出的汁液放在炉子上慢慢熬煮,用长勺不时轻轻搅拌,像一个老画家在不紧不慢地为自己的作品添上线条。他目光安静地盯着跳跃的火苗,嘴角扬起和蔼的角度。他想到的是不是孩子们仰起的期待的笑脸呢?
哑巴静静坐在炉子前,偶尔一声柴火崩裂的声音,其余便是甜气缭绕的安静。
那糖稀闪着甜蜜的光,橙红的,宛若天边的晚霞。
就这样,我们舔完了童年。
日渐调皮的我开始打起拨浪鼓的主意。在一个孩子眼中,那就是雷神的斧锤,只需轻轻晃动,足以震慑苍穹。
我几次想用鸡蛋去换,可哑巴执意不肯——毕竟那是他谋生的工具。哑巴拗不过我的执着,在一次去县城置办货物的路上,顺手捎了个小拨浪鼓给我,换了我足足五个鸡蛋。虽然小拨浪鼓远不及哑巴的大拨浪鼓威风,我小小的心也已满足。
小拨浪鼓在我的手里转啊转,时间在我的脚下流啊流。
村里置办起了几间杂货铺子,里面有各种口味的五彩缤纷的水果糖,很少再有如我一般的孩子拿着一颗鸡蛋,去换哑巴那橙红的糖稀了,哑巴出来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也许哑巴不会再来换糖稀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那个一尺半的拨浪鼓了。
哑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淡出了我的生活,就像从不吭声的他自己。
再次见到哑巴,是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县城高中的免费生,前村后店认识的人都赶来庆贺。
晚饭筵席上,觥筹交错,各种话语充斥着我的耳鼓——赞美、艳羡、祝福、奉承、鞭策……兀地,我感到有些烦躁,心里闷得慌,便溜出家门,缓步踱到村口。
村口微风吹散了夕阳的橙红,那如粉屑般的晚霞,落满在草垛上,落满在涟漪里,落满了云间,落满了心上。
心里像是空了些什么,微风中,我若有所失。
突然,夕阳吐露出一个黑影,再近看,是那个大拨浪鼓!
竟然是哑巴!
他穿着件米黄衫子,腰身略有些佝偻,推着那辆带大杠自行车。只是,浸在夕阳中的自行车,再也泛不出当年的光晕。
夕阳把哑巴推到了我跟前,他支住了车,拿下立在龙头上的拨浪鼓,递给我。
我呆住了,像那个十年前望着那满罐糖稀而呆住的孩子一样。
哑巴微笑着,示意让我拿。那微笑的角度还如当年一样,可我竟感觉他的微笑那么沉重,比他眼角深深的皱纹还要重。
哑巴拍了拍我的肩,转身推车走了。我轻摇了下那已显苍老的拨浪鼓,鼓声轻轻,泻出的竟全是沧桑,全是凄凉。
已喑哑的鼓声洇在橙红的晚霞中,远处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在回应——是车在唱,又或是哑巴在哭?
夕阳的余晖软软地趴在我的眼角,渗入我的泪光。
我多想把这夕阳熬煮,熬成那一罐罐散着麦芽香气、沾着童年的糖稀。
我又多想时光能倒流,让我寻回当年那轻快的微笑,就嵌在哑巴的嘴角。
哑巴货郎,总令人感伤!
【推荐理由】
这是一份消失的职业的哀唱,那是一个逝去时代的绝响。全文不露痕迹地多处扣住主旨,生活气息颇浓,文字渲染能力极强,一个质朴、本真、善良的乡村货郎的形象跃然纸上,前后对比,突出传统职业在现代社会的不适应及至消失不见,于景色描写中表现出淡淡的哀伤和深切的同情。拨浪鼓等小物件的嵌入使文章的情感流畅可感,意蕴丰富,令人深思。
(荐评:曹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