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句型背后的人物存在论:昆德拉对《存在与时间》的接受及突破
2015-03-19白洋本
摘要:昆德拉小说中有一种“……不是,而是……”的句型,这种句型体现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观点对昆德拉的影响。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观点主要体现在哲学著作《存在与时间》中。通过分析昆德拉对《存在与时间》的接受及突破,指出昆德拉并没有局限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而是在海德格尔的基础概念之上,提出了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人的存在是非本真的,并且人深深地陷入在本真与非本真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体现的途径则是身体反映。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469(2015)03-0060-05
收稿日期:2015-05-16
作者简介:白洋本(1988—),男,蒙古族,新疆昌吉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一、从典型句型开始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有一中典型的句型:……不是,而是……。这种句型在小说中频频出现,下面将一些典型例子列举出来:
“做爱不是为了快感,而是为了共枕而眠。”
“爱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来表现的,而是通过共眠的欲望来表现的。”
特雷莎偷看了托马斯的信,并且用针刺她的指甲。这时,托马斯并没有责怪她,却反而更爱她。
特雷莎离开瑞士,没有给托马斯可以联系到她的任何方式,托马斯解放了。可是托马斯并没有因为失去了特雷莎的监视而变得自由,而却更不自由了,他不能见其他女人了,因为见到其他女人,就让他更想特雷莎了。
特雷莎喜欢照镜子,特雷莎照镜子不是为了看到自己的身体,而是要看镜子中呈现出来的灵魂。 [1]
昆德拉的这种句型,不仅打乱了读者的固有概念,而且还试图让读者思考这种句型中对立的两个状态及原因。昆德拉对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深有研究 [2]。在这种“……不是,而是……”句型中的对立的两种状态就源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两个重要概念:本真与非本真。
二、对海德格尔的接受
(一)本真与非本真
本真与非本真的区别在于此在是否依据其本身来生存。为了讨论人的存在问题,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概念:“此在”。此在“不表达它是什么(如桌子、椅子、树),而是[表达它怎样去是,]表达其存在” [3],即此在侧重表达一种动态的过程,即“在此存在。此在是存在通过人展开的场所和情景” [4]。陈嘉映认为此在具有两种特质:一,人首先在行动中领悟到自己的存在;二,此在指我的存在,我的存在分为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区别在于此在是否依据其本身生存 [5],本真就是指此在依据自身生存,而非本真指此在依据别人生存。简单地说,非本真状态就是依据别人的方式或愿望生存。在《存在与时间》中,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就是人存在的两种状态。当人处在非本真状态时,容易陷入与他人的共在中,此在会试图进入他人,试图通过他人的存在看到与此在的关联,却只能变为“常人”。常人就是自己以他人为生存的榜样,失去了自己的原则,变得大众化。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不是,而是……”句子结构强调的就是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的对立。在小说中,人物本真的存在与共同相处、自由和灵魂相联系,而非本真的存在则使人陷入肉体的享乐、怨恨和不自由联系在一起。比如在本文刚开始时举出的前两个例子中,非本真状态的表现就是:爱就是快感,爱就是与人做爱的欲望。这里快感、与人做爱的欲望都是通过肉体的刺激、或者借助别人的身体来获得发现自己的存在。而本真状态下的爱情里,人希望得到自己的灵魂,人可以获得自己独立性的存在,所以爱才表现为是一种与别人作伴的欲望即与人共眠的欲望。
昆德拉将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放在一个“……不是,而是……”的句子结构中,突出了对立效果,使人去反思这个对立背后的存在思想。
(二)本真与时间观
本真状态与时间观是紧密联系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人陷入非本真的主要原因在于流俗的时间观。在流俗的时间观中,未来不断地来临到现在,然后就变成人无法改变的过去。无法改变的过去使处于现在时刻的人去存在的可能性更少了,以至于人不再有希望恢复自己的本真状态而是一直滞留在非本真状态。而本真状态则强调现在的持立,就是人具有不断重演各种可能性的能力,而这种可能性不会因为无法改变的过去而减少。
海德格尔强调通过先行到死回归到本真状态,其主要原因在于本真的时间观强调现在的持立。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历史性具有延展性,在向死存在中,人先经历死亡,又回到现在,重演各种可能性,这就是海德格尔称的有所延展的持立状态 [6]。这个持立状态强调的就是通过把人先推向死亡,使人具有更清醒的头脑,明了自己状态和自己想要成为的状态,然后又回到现在,而现在这个时刻,人可以选择所有可能性并“去存在”,而不像在流俗的时间观中,人因为无法改变的过去总觉得自己现在可以选择的可能性变得减少了。正如杜小真说“海德格尔的“存在”是:人只有不断地绽出、显现,才能‘存在’” [7]。
在昆德拉的小说《身份》中,尚塔尔不为她死去的孩子悲伤,却很感谢孩子的死亡。这个状态就与尚塔尔的时间观念有关,而正是这个时间观念,使尚塔尔一直处在非本真的状态。尚塔尔去她孩子的墓地的时候,她很感谢她逝去的孩子,因为这样她不必强迫自己去喜欢这个世界。这里她的孩子不仅仅指孩子,而是指包括孩子在内的逝去的时光,那些不可挽回的过去,过去的不可挽回使得尚塔尔以为她现在的生活中少了很多选择,她只能一天天沉沦在各种被别人追求的幻想中,她看不到她现在依然有很多选择的可能,看不到现在的持立,看不到她现在依然可以重新选择,去追求自己的存在,而不是通过对别人的幻想来获得自己存在的证明。所以昆德拉在小说的结尾,设计了一个老人的形象,希望通过老人之口,告诉尚塔尔去关注她的现在,去本真地存在,而不是迷乱在孩子、孩子所代表的那段时间的逝去之中。
(三)本真与死亡观
海德格尔倡导通过向死存在来帮助人恢复到本真状态。对死亡的逃避,容易使人陷入非本真状态。为了从非本真状态回归到本真状态,海德格尔提出的办法就是向死存在。意识到时间的有终性,意识到死亡,人才会恢复到本真状态,把握现在,避免急匆匆地奔向未来。“只有先行到死才排除开一切偶然的和“暂先行之的”可能性” [8]。海德格尔一再强调“本真历时性……作为先行而有所重演的当下即是剥夺今天的当前性质和常人的约定俗成” [9]。而只有先行到死,“此在在这种原始演历中自由地面对死,而且借一种继承下来的、然而又是选择出来的可能性把自己承传给自己” [10],人才能回归到本真状态。
在昆德拉的小说,死亡虽然不能帮助人回归到本真状态,但是死亡却像一次警钟一样,敲响了人对自己存在状态的醒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雷莎希望自己被杀害,可是在死亡的那一刻她却后悔了,因为在死亡面前,她突然认清了自己的状态。小说中特雷莎梦到托马斯让她去彼得山上,那个山上有人会根据她的要求枪杀她,特雷莎觉得是托马斯想让她去死,所以她答应了被枪决,但是就在枪决的那一刻,她反悔了,因为她不是自愿的,而是为了托马斯的愿望。死亡虽然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自己生命的主人,但日常生活中,她却忘记了死亡的可能性,陷入在对死亡的逃避中,所以她活在为了托马斯的存在之中,每天用零碎的、毫不重要的事情来填充现在,以避免死亡。可是在被枪决的那一刹那,她好像恍然大醒了,她意识到自己是自己存在的主动权的掌握者。在昆德拉的另一部小说《不朽》中,阿涅丝在想到死亡时感到自由,而洛拉在死亡面前却极为害怕,因为她害怕面对本真的自己,觉得自己有罪,她知道良知呼唤她走向本真,而欲望又不能使她这样做。死亡虽然没有帮助她回到本真的状态,却像一面镜子一样,将人的存在状态清晰地照了出来。
三、昆德拉的创新
关于如何表达真理,昆德拉认为诗人重在写出生活中隐藏的、未被别人发现的观念,而并非一些真理的传声筒,他说:“假如诗人不去寻找隐藏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的“诗”,而是“介入”,去为一个已知的真理服务,他就放弃了诗人的天职。” [11],这样,我们看昆德拉的小说,重要的不是看他“传声”给我们的来自大哲学家的观点,而是他的小说表现了生活中哪些仍然没有被重视的方面。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将人的存在状态分为本真与非本真,并通过时间的角度解释了人为什么会陷入非本真,又力图通过先行到死帮助人们回归到本真状态,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人获得本真的存在。虽然昆德拉小说中体现了《存在与时间》中的一些观点,但是昆德拉却并没有“传声”海德格尔倡导的本真世界。昆德拉在小说中表达了世界就是非本真的观点。
(一)人是非本真的
海德格尔认为非本真的主要方式就是沉沦,沉沦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在此的方式,具有三种形态:闲言、好奇、两可。闲言是指人随便说话,只为了众人能理解,并且不需要保证谈话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好奇指人只观察事物的表面,对实质不加以追究。两可指闲谈的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人们不再关心,实施行动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
海德格尔用操劳来定义人在世界中与其他工具、其他存在者之间的关系。即操劳代表着人参与到这个世界中的方式,世界是人实现本真存在的环境。而《身份》中让·马克说“两个人相爱,对他们而言,与世隔绝是很美的,但是他们却需要这个世界作为谈话的内容” [12]。世界对于让·马克而言只是作为谈话的内容。人以世界为谈话的内容,就像闲言、好奇、两可一样,人失去了在世界中去本真存在的行动,只是将世界作为一种不需要仔细思考的谈话内容,人就陷入了非本真状态。
昆德拉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没有刻画一个海德格尔倡导的本真的世界,而是强调:现实世界中的人是非本真的,但是,人又渴望本真,因为人渴望精神的交流。所以这里人面对的尴尬的窘境就是本真的自我与非本真的矛盾。
(二)矛盾
人以非本真的方式生存,然而精神上却又要求本真的存在,所以人在自身之中面对着矛盾,一种自己也不能够认清的矛盾。人在非本真与本真之间不停地变化,产生了不同的行为,造成了一系列矛盾事件。
《身份》中,尚塔尔和让·马克吵完架之后,本来不想去火车站,但却被惊奇地从公交车中吸引了到了火车站。她以为她会不乐意看到她的同事,可是她看到他们时心里却非常高兴。尚塔尔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她会出现这样矛盾的行为和心理。尚塔尔自她的孩子去世以后,就整天沉沦在各种虚伪的存在中。她和让·马克的爱情,只是她想寻找到自我存在的途径,她希望通过让·马克看到自己的存在,看到本真的自我,但却陷入非本真。在这种矛盾中,她最终成为大众化的自我,失去了依据自身生存的勇气。
《身份》中尚塔尔想象自己的私生活被乞丐发现,她并没有生气,而是站起来给乞丐给钱。私生活被别人发现,却给人给钱。这也是一种矛盾。
昆德拉通过一系列人物行为和心理的矛盾,揭示出人陷入在非本真与本真的矛盾,人在这种矛盾中,生活似乎就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让人无法成为自我的主体,人失去了选择的自由,而剩下的只是一种感伤和迷茫。昆德拉通过小说对人的这种精神状态进行了关注和安慰。
(三)身体反应与存在状态
在非本真的日常生活中,人可以依据别人的要求或者愿望去存在。而人的精神却强烈地需求本真的自我。昆德拉发现,当人的身体本能反应发出某种信号时,非本真的人面对身体——此在的载体的真实信号时,就会陷入尴尬的境地。昆德拉正是借助这种尴尬的处境,揭示了人的生存现状。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托马斯和特雷莎都奇怪地出现了肚子痛或者不舒服的情节。特雷莎第一次去找托马斯,站在门口时,她突然肚子咕咕叫了,特雷莎非常难受。作者说特雷莎诞生于肚子咕咕叫这一想法,好像肚子咕咕叫只是一种偶然,只是为了证明灵魂与肉体的两重性,但是,其实肚子咕咕叫是特雷莎的一个最大标志。正如作者将托马斯定义为“偶然一次不算数” [13],托马斯每一次都换性伙伴,即便他知道这会给特雷莎带来很大的痛苦,但是他仍然没有破坏自己的“原则”,“偶然一次不算数”就是托马斯的标志。同理,肚子咕咕叫也是特雷莎的一个标志。特雷莎从一开始,因为一本书而喜欢上了托马斯,希望通过托马斯逃离开母亲而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始终都是想通过与托马斯的共在来寻找自己的存在,她陷入在非本真的状态,可是她希望自己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灵魂,看到自己本真的存在,这就出现了矛盾。然而当特雷莎陷入非本真时,昆德拉用肚子这一身体标志,来告诫她身体的真实,这一个手法,好像是拿着身体这个本真存在的载体去打击人的非本真。
身体反应,作为一种手法出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昆德拉借用这种手法,刺破主人公非本真的日常生活,让本真的自我面对疼痛。在疼痛那个时刻,就像走近了死亡一样,人处于一种绝望的境地,可以回归到本真的自我,而小说中的非本真人物,也突然撞上了自己的本真状态。昆德拉就用这种手法,表现了非本真的生活,因为身体反应,人又突然地面对本真的自我,这时,人像犯了错之后被人发现一样,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昆德拉也是从这个角度,表现了人的艰难而痛苦的存在状态。
昆德拉作为一名享誉世界的作家,他对于思想的接受和处理是非常谨慎而且慎重的。他将海德格尔的思想放在小说人物的行动中,这样不仅加强了故事的趣味性和思想性,又不至于沦为思想的传声筒,在兼具哲学性的同时,又保留了小说的独立特质。更重要的是,他在接受之时,又不断加入自己的观点,希望可以从更全面的角度去体味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这对于在西方思想盛行的中国,尤其对于中国作家而言,无疑是一个值得借鉴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