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奎律髓》“登览类”与“山岩类”辨
2015-03-19吕维
吕维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瀛奎律髓》“登览类”与“山岩类”辨
吕维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瀛奎律髓》“登览类”诗歌多以人文景观为登览地,内容丰富多样,景物描写多以俯视的视角作鸟瞰式的整体把握,诗歌风格以豪迈悲壮为主;“山岩类”诗歌多以自然景观为游览地,内容较为单一,多以平视和仰视的视角、移步换景的方式进行景物描写,诗歌风格以清丽闲淡为主。二者有较为明显的区别,方回的分类有其合理性。将“登览”与“山岩”细致区分为两种不同类别,体现了《瀛奎律髓》的“诗格”性质。
《瀛奎律髓》;“登览类”;“山岩类”;区别;诗格
《瀛奎律髓》(以下简称《律髓》)是宋末元初方回编选的一部大型唐、宋律诗选集,共选录诗歌三千零一十五首(其中重出者二十三首)。全书四十九卷,大致按题材分为四十九类,每类按时代先后为序进行编次(其中也有时代错乱者),对于该书的编纂体例,李庆甲先生在《瀛奎律髓汇评·前言》中说:“(该书)编排的体例又比较别致”[1]2。按时代先后为序编次的别集、总集,在唐宋时期较为普遍,故而,李先生所谓“别致”的体例应是指《律髓》的以类编次。对于这种分类编纂的体例,前人的看法可谓见仁见智,但总体而言,以否定性意见为主。如《律髓汇评》所录诸家评语,往往有对入选诗作的归类问题进行批评者,其中又以纪昀为代表,如周贺《送康绍归建邺》,方回将其归入卷三“怀古类”,纪昀评曰:“此非怀古,误入此门”[1]82。类似例子尚多,此不赘举。纪昀除开对一些具体诗作的归类表示疑义外,他对《律髓》的分类编排体例从整体上也是持否定态度的。他说:“分类始自昭明,究属陋体。”[1]1814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对《律髓》设置的类别自然较为关注。《律髓》卷一为“登览类”,卷三十三为“山岩类”,对于“山岩类”的设立,纪昀批评道:“此孰非登览乎?别分一类,殊不近理。”[1]1376在他看来,“山岩类”与“登览类”其实并无区别,没有单独设立的必要,应该合并在一起。那么,此两类诗歌果真没有区别吗?难道仅是因方回精通《易》学,为凑足“大衍之数”①而设立了“山岩类”吗?本文拟对此问题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
生活时代略晚于方回的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登临之诗,不过感今怀古,写景叹时,思国怀乡,潇洒游适,或讥刺归美。”[2]733我们参照他的说法,将《律髓》“登览类”的诗歌内容分为如下几种类型:
1.感时伤乱
诗人生逢乱世,对国家的现状和命运、对普通百姓的生活充满关切,这种感情触处皆发,在登览之时,无论景象是“乐景”抑或是“哀景”[3]10,都使诗人感发出对时代、国家、人民的关怀与同情。尤其以杜甫为代表,“登览类”选录的六首杜诗中,除《登兖州城楼》一首外,其他五首均可归入“感时伤乱”这一主题之下,如长律《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
绝域长夏晚,兹楼清宴同。朝廷烧栈北,鼓角满天东。屡食将军第,仍骑御史骢。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野云低渡水,檐雨细随风。出号江城黑,题诗蜡炬红。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
尽管诗人参加的是一场“清宴”,宴会上热烈的气氛如“蜡炬红”,还有分韵“题诗”的娱乐活动,然而,就如晏殊批评欧阳修“如此作闹”[4]127一样,诗人竟“大煞风景”,将到处“寇盗狂歌”的客观现实和盘托出,对那些在“朝廷烧栈北,鼓角满天东”的形势下依然作乐寻欢、醉生梦死之辈,进行谴责与“警动”[1]22。蒋先伟先生对杜甫的全部登览诗进行研究后总结到:“杜甫登览诗的题材十分广泛,有描写山川风物的,有咏怀古迹名胜的,有述行记事的,有陪宴游览的……这些诗篇,除开极少数以外,都有一个突出的基调:寄寓了乱离之悲和忧国之思。”[5]22收录在《律髓》中的杜甫登览诗,正可印证这一论断。从感时伤乱这一主题来说,方回选录的这些诗歌可看作是杜甫登览诗的代表之作。
方回在《律髓》中指出:“自黄、陈绍老杜之后,惟去非与吕居仁亦登老杜之坛。居仁主活法,而去非格调高胜,举一世莫之能及。……欲学老杜,非参简斋不可。”[1]1002甚至说:“简斋诗即老杜诗也。”[1]591他将陈与义列为“三宗”之一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去非格调高胜”“简斋诗独是格高,可及子美”[1]492。其实,从诗歌内容的角度来说,陈与义也无愧方回的这一评价,如“登览类”所选录的陈与义三首诗,与杜甫的登览诗一样,也是以感时伤乱为基调,表达忧国之思的作品,如《登岳阳楼》:“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从颈联我们不难看到杜甫“万方多难此登临”的影子。诗人的“无限悲”情,是为国家的命运而发,也是为自己已“白头”而恐无力担当的责任意识而发,正如上引杜诗“那免白头翁”一样。
2.言志述怀
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士人往往将自己的个人价值融入于得时行道的社会价值中,将建功立业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他们常在诗歌中对这种理想进行讴歌,或抒发因各种原因而致此种理想不得实现的痛苦,此即我们所说的“言志述怀”。所言之“志”、所述之“怀”与君国天下、功名勋业紧密相关,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性质。如王安石《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
天末海云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飘然欲作乘桴计,一到扶桑恨未能。
此诗为次韵其弟王安国《金山同正之吉甫会宿寄城中二三子》之作,王安国诗尾联云:“思君城郭尘埃满,相逐寻闲亦未能。”照应了诗题中的“寄城中二三子”,表达了怀念亲友的主题。而王安石的和作一改乃弟原唱的主题,诗歌“卒章显志”,化用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典故,虽有“欲作乘桴计”的一闪之念,然却以“未能”对之进行否定,颇有杜甫“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的意味。尽管王安石作此诗“时未达”[1]35,但其得君行道的政治家色彩已显露无遗。
其他如陈子昂“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的对未来的憧憬(《度荆门望楚》)、孟浩然“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看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渴望汲引(《临洞庭湖》)、陈师道“小试登山脚,今年不用扶”的乐观自信(《登鹊山》)、李白“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壮志难酬(《登金陵凤凰台》)等,都可归入此“言志述怀”主题中。
3.怀古感今
沈德潜曾感叹:“余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6]73确实,当诗人登高远眺之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与平时所见不同的广远的空间,由这空间的广远极易使诗人产生对时间悠远的联想。更何况诗人们登览之地往往是古迹名胜,本身就充满着强烈的历史意味。诗人于登览之时,此地曾经的人、事常不自觉地浮现眼前,这就使登高与怀古深深地结下不解之缘,“咏怀古迹”便成为登览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律髓》“登览类”选录的诗歌同样如此,大致说来,又有两种不同的倾向。其一,诗人们在对兴亡盛衰的感慨中表达自己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其中含有借古鉴今的目的。如杜甫《登兖州城楼》云: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秦王朝一统天下的强盛、鲁国都城曾经的繁华,经历史的淘洗,均已不复存在,仅余下孤零零的石碑和冷清清的荒城。昔盛今衰的强烈对比中,诗人的“古意”油然而生。此“古意”含有一种对繁华衰逝的伤感,也含有对当前时代的告诫:秦、鲁之亡逝留下了什么教训?国家的治政如何才能长保?
又如杜审言《登襄阳城》:
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
方回评此诗云:“中四句似皆言景,然后联寓感慨,不但张大形势。举里、台二名,而错以‘新’、‘旧’二字,无刻削痕。末句又伤时俗不古,无习池山公之事,尤有味也。”[1]3显然,“新”、“旧”二字所体现出的历史变迁感、“习池”本身所寓含的历史意蕴,是方回将此诗视为表达怀古伤今主题的重要依据。在这里,怀古的目的是为了鉴今,对旧俗的留恋就是对当前习俗的反思。
其二,将盛衰之变视为历史发展的一种正常现象,有一种对历史规律进行总结的意味。这样的诗作以朱熹《登定王台》为代表:
寂寞番君后,光华帝子来。千年遗故国,万事只空台。日月东西见,湖山表里开。从知爽鸠乐,莫作雍门哀。
“千年遗故国,万事只空台”两句,正是昔盛今衰的典型写法,但朱熹毕竟不是普通的诗人,他没有落入伤逝叹衰的窠臼中,经过颈联气象开阔、光景常新的转换后,在尾联中发表了对盛衰之变的看法:就如人总有一死一样,一个国家最终也必然会走向消失,没有必要对此哀伤悲苦。这是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总结,体现了朱熹观照历史的理学家立场。
4.思乡怀人
古辞有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7]898对于那些离家在外的诗人来说,登高远望“以当归”是十分常见的现象,这也就决定了思乡怀人自然成为《律髓》“登览类”诗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宋之问《登越台》、崔颢《登黄鹤楼》、李白《鹦鹉洲》、王安国《金山同正之吉甫会宿寄城中二三子》等,均是。如宋之问《登越台》:
江上越王台,升高望几回。南溟天外合,北户日边开。地湿烟常起,山晴雨半来。冬花扫卢橘,夏果摘杨梅。迹类虞翻枉,人非贾谊才。归心不可度,白发重相催。
遭贬的诗人已白发相催,极有可能远死贬所,这使诗人的“归心”显得分外强烈,故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登上越王台。然而,他的执着显然没有得到回报,真所谓:“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再如李白《鹦鹉洲》:
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从句式、结构到立意,李白此诗显然是模拟崔颢《黄鹤楼》而作。然与崔颢尾联的直抒胸臆不同,诗人思乡之情的抒发显得较为含蓄,明月的圆正反衬出诗人与家人的不能团圆,且含有责怪月亮之意:何苦用你的圆牵动我的不“圆”?颇有几分无理而妙的意味。
5.潇洒游适
所谓潇洒游适,此处主要指诗作中呈现出来的诗人心态或人生态度。诗人于登览时所见的或秀丽、或壮美、或清幽的景象,使他们流连忘返、乐不思归,眼前的美景仿佛成为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成为生命的价值所在。这样,这种类型的登览诗又具有一种对个体生命进行思考的意义。按登览地的性质,又可分为两种。其一,登览地是佛教胜地。美景与佛家思想形成一股合力,让诗人获得内心的宁静与闲适,这种宁静闲适又往往使诗人对生命的意义产生新的认识,追求一种简单而自由的生活方式。“登览类”中凡诗题中有“寺”字者大都可归入此类,如张祜《金山寺》、梅尧臣《金山寺》、晁端友《甘露寺》等,此以王安国《游庐山宿栖贤寺》为例:
古屋萧萧卧不周,弊裘起坐兴绸缪。千山月午乾坤昼,一壑泉鸣风雨秋。迹入尘中惭有累,心期物外欲何求。明朝松路须惆怅,忍更无诗向此留。
月映千山、泉鸣深涧,整个世界显得澄澈而空明,这使诗人原本缠杂纷乱的心绪一下子归入平静安适,自己的人生也好比如此:“迹入尘中惭有累,心期物外欲何求。”昔日“尘中”多方营求的生活就如自己的心绪一样缠杂纷乱,如果放弃这些营求,人生将变得那么简单,自己的心境也将变得淡泊安闲。
其二,普通性质的登览地。诗人陶醉于登览时所见的美景之中,尽情享受此情此景给自己带来的愉悦。此时,这种愉悦仿佛成为了生命的全部,与这种愉悦相比,生命中的其他方面特别是功名利禄的追求不仅没有价值,反而变成此种享受的一种妨碍。黄庭坚《登快阁》无疑是其中的代表作: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与白鸥盟”的毫无机心相比,“公家事”不仅仅是对生活方式的束缚,其中的钩心斗角更是对心灵的束缚与戕害。和这种心灵的保全与自由相比,“公家事”代表的功名、勋业等的价值被诗人重新评估。其他如陈师道《和寇十一晚登白门》、范成大《鄂州南楼》、杨万里《过扬子江》等,均表达了同样的主题。
以上我们概括了“登览类”诗歌内容的五个主要方面,除此以外,尚有其他一些主题,如王安石《平山堂》、杨蟠《陪润州裴如晦学士游金山回作》可归入杨载所说的“归美”主题,王安石《登大茅山顶》表达了对所谓长生久视的神仙之说的否定等。总之,“登览类”诗作在内容上呈现出丰富多样的特征。与之相比,“山岩类”诗歌的内容就显得单纯多了。
“山岩类”诗歌的内容,也有思乡怀人者如贾岛《晚晴见终南别峰》、感怀古迹而思索人生者如陆游《游山》其二,但从总体上看,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其一,描写山间景象,如“山岩类”的开卷之作———窦牟《望终南》:
日爱南山好,时逢夏景残。白云兼似雪,清昼乍生寒。九陌峰如坠,千门翠可团。欲知形势尽,都在紫宸看。
终南山景之美及如何欣赏其美是诗人表现的主题:首联说明“望终南”的原因及时间,中四句写“望终南”所见之景象,尾联指出“望终南”的最佳视角。又如贾岛《游茅山》:
步步入山门,仙家鸟径分。渔樵不到处,麋鹿自成群。石面迸出水,松梢穿破云。道人星月下,相次礼茅君。
诗人对自己游览茅山时所见景象进行了近乎“客观”的描写。其他如翁卷《寿昌道中》、姚合《天竹寺殿前立石》、鲁三江《游华山张超谷》、陆游《巢山》其一等,均可归入此类。
其二,抒发徜徉山间的闲适自得之情,如陆游《游山》其一:
箫鼓湖山路,天教脱絷鞿。蝉声入古寺,马影度荒陂。樵唱时倾耳,僧谈亦解颐。偏门灯火闹,不敢恨归迟。
与城市的喧嚣相比,山间的景象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凡事俗务的束缚,只有清静与安闲。在这样的世界中,诗人岂止是“不敢恨归迟”,直接就是不愿归去了。又如赵师秀《润陂山上作》:
一山大半皆槠叶,绝顶闲寻得径微。无日谩劳携纸扇,有风犹怯去绵衣。野花可爱移难活,啼鸟多情望即飞。惟与寺僧居渐熟,煮茶深院待人归。
无论是花开鸟鸣还是寺僧煮茶,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闲适意。
以上我们为了说明的方便将“山岩类”的诗歌主题分为两种类型。实际上二者完全可以合并在一起,也就是说,“山岩类”诗歌几乎都是通过对山间景物的描写来抒发诗人在此情此境中的闲适自得之情,可以“写景游适”四字来概括。从作品主题这个角度来说,“登览类”与“山岩类”是有显著区别的。对此,方回其实已经给我们做出了说明:
“登览类”序:登高能赋,于传识之。名山大川,绝景极目,能言者众矣。拔其尤者,以充隽永,且以为诸诗之冠[1]1。
“山岩类”序:“登览诗”,专取登高能赋之义。‘山岩’则不但登览,大岳、崇岭、小丘、幽洞、崖岩、磴石之游戏,皆聚此[1]1376。
结合这两则小序可以知道,方回在设立类别时,对“登览类”和“山岩类”是有较为明确的区分的。在他看来,区分的主要依据是这两类诗歌表现了不同主题:“登高能赋”(“登览类”)、“游戏”(“山岩类”)。
所谓“登高能赋,于传识之”,见于《毛诗·鄘风·定之方中》,其言曰:“龟曰卜,允、信;臧、善也。故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8]316中可见,“升高能赋”为君子“九德”之一,原是指个人的一种才能,班固《汉书·艺文志》引毛传并解释云:“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列为大夫也。”[9]1755可见这种个人才能主要指的是政治才能。方回“登高能赋,于传识之”之说,如果指的是“升高能赋”的本义,则他所强调的也该是与政治相关的一面,也即是前面我们概括的“感时伤乱”、“言志述怀”两种主题的诗歌作品。而序中所言的“名山大川,绝景极目”,当然也是“登高能赋”之义,如孔颖达疏云:“升高能赋者,谓升高有所见,能为诗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8]316显然,孔颖达所说已非“登高能赋”的本义,其所谓“为诗”,已经是指登高者自己创作诗歌,以“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就是要表现“名山大川,绝景极目”。我们注意到,上引君子“九德”中有一德曰“山川能说”,郑玄笺曰:“郑志:问曰‘山川能说;何谓也?’答曰:‘两读。或言说,说者,说其形势也。或曰述,述其故事也。’”[8]316中对此解释,孔颖达是同意的,他在疏证中仅是稍作转述而已:“郑志:张逸问:‘传曰:山川能说,何谓?’答曰:‘两读。或云说者,说其形势;或云述者,述其古事。’则郑为两读,以义俱通故也。”[8]316下登临山川时要“能说”。说什么呢?说目的地的当前景象与历史故事。“山川能说”与“升高能赋”显然是有相通之处的,体现在“登览类”中,就是那些表现“怀古感今”主题的作品。上引班固对“登高能赋”的解释中还说到“感物造耑”,意谓登高之时所见的风物感发了登高者的心绪,即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0]65,诗人于登览时“感物”而发的感情多种多样,思乡怀人、人生咏叹等自然包含于其中。总之,正是因为“登高能赋”含义的丰富性,造成了“登览类”诗歌主题的多样性。
至于“山岩类”诗歌的主题,方回的界定是非常明确的:“‘山岩’则……大岳、崇岭、小丘、幽洞、崖岩、磴石之游戏”。“大岳、崇岭”等是诗歌表现的主要对象,“游戏”则既是对诗人创作心态的揭示,也是对诗歌主题的概括,即前面我们所概括的“写景游适”。正是方回对“山岩类”范围的明确界定,使此类诗歌的主题相对集中而单一,从类编体例的角度而言,该类诗歌的编选是很成功的,值得肯定。
总之,从思想内容方面来看,“登览类”诗歌与“山岩类”诗歌确有较明显的区别。“登览类”诗歌主要抒发的是诗人对国家、社会、他人的感情,而“山岩类”诗歌主要表现的是诗人对自身的关注。“登览类”诗歌的感情倾向于悲苦哀愁为主,而“山岩类”诗歌主要抒发的是闲适自得之情。纪昀评方干《山中书事》云:“此宜入‘闲适类’,误编于此。”[1]1384与其说“误编于此”,倒不如说此诗典型地体现了“山岩类”诗作以“闲适”为主的情感特征。
二
“登览类”与“山岩类”诗歌在思想内容方面的不同,必然导致两类诗歌外在表现形式方面的不同,下面我们从诗歌的题目、写景方式、风格等方面略加分析。
1.诗题
方回在对入选诗歌进行归类时,常有通过诗歌题目进行归类的做法,纪昀将之称为“以题字分类”[1]490,如王建《原上新居》十三首作品,“闲适类”选入五首,“春日类”选入两首并与“闲适类”是重出作品。方回解释说:
“荆公《唐选》取此诗之二首,误曰《原上新春》,予亦选入‘春类’矣。今观其集,乃是《原上新居》。十三首,并选五首,不妨重也。”[1]966
以错误的诗题《原上新春》就归入“春日类”,而正确题目《原上新居》显属“郊野”,而“郊野”最终并入了“闲适类”,于是将《原上新居》归入“闲适类”。又如将梅尧臣《吴正仲见访回日暮必未晚膳因以解嘲》归入“暮夜类”,是“以题有‘暮’、‘晚’字,附诸此。”[1]544而梅尧臣《春日拜垅经田家》“诗无‘拜垅’之意”,然题有‘拜垅’二字”[1]1240,于是将其归入“陵庙类”。可见诗歌题目对方回的归类有着巨大影响,也说明他对诗歌题目是相当重视的。那么,“登览类”与“山岩类”诗歌的题目各有什么特点呢?
就“登览类”四十首诗歌的题目进行统计,有以下两个方面值得注意:
其一,题目中含有如“度”“登”“临”“游”“过”等代表“登览”行为的动词的作品共计三十首,其中又以“登”为主,达二十一首之多。从这三十首作品来看,其中的“度”“登”等所表现的均非该动词所代表的动作的过程而是其结果,其余十首作品虽在诗题中没有出现“度”“登”等动词,但其所表现的也是登览行为的结果,从这一意义上来说,“登览类”诗歌侧重表现的是诗人“览”的结果而非“登”的过程。
其二,题目中有“城”“门”“楼”“台”“亭”“阁”“寺”“堂”“上方”等建筑名称的诗歌计有二十七首,如果将其他题中暗含建筑名的作品如王安国《金山同正之吉甫会宿寄城中二三子》等计入,则数量就更多了。事实上,“登览类”中仅有陈子昂《度荆门望楚》、王维《汉江临眺》、陈师道《登鹊山》、陈与义《渡江》、李白《鹦鹉洲》、杨万里《过扬子江》六首作品是以自然景观作为登览地的。而荆门、扬子江等地名,蕴含着无数的悲欢离合、兴亡变迁,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背景,诗人们对这些景观的观照,从而将其纳入广阔的历史时空中进行审视。总之,“登览类”诗歌以具有丰富历史、文化意蕴的人文景观作为登览地。
反观“山岩类”,就诗歌题目统计并说明如下:
其一,题目中含有表示诗人游览动作的动词如“游”“过”“行”“望”“见”者计有九首,占全部诗歌数量的一半。如果将题目中暗含“游”字如翁卷《寿昌道中》及诗歌本身写“游”意者如赵师秀《润陂山上作》等计算在内,则所占比例更大。联系诗歌内容来看,上述“游”“过”“行”等侧重表现的是动作的过程而非结果。
其二,题目中有建筑名称如“庵”、“寺”仅翁卷《石门庵》、姚合《天竹寺殿前立石》两首,题目及内容中含有人文景观如杜荀鹤《游茅山》、赵师秀《润陂山上作》等也为数不多,且人文意象本身也不成为诗人表现的重点内容。也就是说,“山岩类”诗歌以自然景观为主要表现对象。
以上统计结果说明:“登览类”诗歌主要以人文景观为目的地,侧重表现登览的结果,可称之为“登览诗”;“山岩类”诗歌主要以自然景观为目的地,侧重表现游览的过程,可称之为“游览诗”。两类诗歌的这些区别,也反映到诗歌内容上去,如“登览诗”以人文景观为目的地,因人文景观本身所具有的深厚的历史意蕴,使得“怀古感今”成为一个重要的主题,而“山岩类”诗歌则较少表现人文景观,故而“怀古感今”之作也不多见。
2.写景模式
从诗歌内容来说,对景物的描写成为“登览类”与“山岩类”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景+情”的组合模式在两类诗歌的结构安排中非常普遍,一般来说,入选的诗歌也都能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然而,这并不是说两类诗歌在景物描写方面没有区别,相反,其区别也是比较明显的,特别是在写景模式上。
“登览类”诗歌往往不是表现“登”的过程而是表现“登”的结果,也就是说呈现于诗歌中的景象是诗人登上高处以后所见,故而多采取俯视的视角进行描写。如僧处默《胜果寺》:
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
陆贻典评此诗云:“题只‘胜果寺’、无‘登’‘望’‘临’‘眺’等字,故但写景亲切,便是合作。”[1]12就是说,诗人没有去表现“登”的过程,而是直接描写登上胜果寺后所见的景象:一条盘旋的小路在山间时隐时现、远处水天相接之外的吴地茫茫难辨、对岸群山起伏、脚下古木丛生。“下方”二字告诉我们,这一切景象都是诗人以俯视的视角观照的结果。又如王安石《平山堂》:
城北横冈走翠虬,一堂高视两三州。淮岑日对朱栏出,江岫云霁碧瓦浮。墟落耕桑公恺悌,杯觞谈笑客风流。不知岘首登临处,谁睹当时有此不?
“淮岑日对朱栏出,江岫云霁碧瓦浮”以及横冈如游龙等景象,若非以“高视”的视角是无法看到的。
又因为诗人登上高处后,极目远眺是他们观览景物的基本方式,其观览兴趣由平常熟悉的近距离向远距离景物转移,对景物的把握往往侧重于整体气象的观照,故而对景物的描写往往从大处着墨,较少着意于局部特征或细节刻画。如杨蟠《甘露上方》:
沧江万景对朱栏,白鸟群飞去复还。云捧楼台出天上,风飘钟磬落人间。银河倒泻分双月,锦水西来转几山。今古冥冥难借问,且持玉爵破愁颜。
诗人登上甘露寺后,“万景”映入眼帘,使得他仿佛已无暇顾及这些景象的具体形状,浮云、锦水等,具象如何?不是诗人关心的重点,他的目的是为读者呈现一个辽远阔大的境界。
“山岩类”诗歌由于侧重于“游”的过程,诗人对景物的观览是随着行程而展开的,故往往通过平视的视角、以移步换景的方式来描写景物。如翁卷《寿昌道中》:
清游从此起,过处必须看。背日山梅瘦,随潮海鸦寒。平途迷望阔,峻岭急行难。听得居人说,今年又冬残。
“过处必须看”正好说明了此诗采取移步换景的表现方式,诗人按照自己的行旅路线,依次将山阴、海边、平途、峻岭间的景象呈现于作品中。又如滕白《山行》:
马头闲觉人从容,叠嶂清秋度百重。长见孤云能作雨,未应片水不藏龙。花村几处连修竹,涧石谁家倚瘦松。本若无心写明代,好寻巢许此韬踪。
又因这些景物往往是他们在行程中近距离观照所得,对景象的局部特征有清晰的认识,故又常常对这些景象的局部特征作细致的描画,如上引二诗中的“梅”与“松”的“瘦”就是如此。
总之,“登览类”诗歌中的景物是诗人登上高处后进行整体观照的结果,是由诗人从眼前“万景”中选取出的个别景象,并由这些个别景象“构成”了整首诗歌的整体境界。而“山岩类”诗歌中的景物则是伴随着诗人的行程逐次获得,这些逐次获得的个别景象共同“组成”了整首诗歌的整体境界。
3.风格特征
前文所概括的“登览类”诗歌的五项主要内容中,伤时感乱、言志述怀、思乡怀人及怀古感今四者,极易使作者产生悲伤哀愁之情,而作者登高远望时从俯视的视角获得的景象又往往比较壮阔,两者合在一起,使“登览类”诗歌形成了以悲壮为主的风格特征。而“山岩类”诗歌多写闲适,少写愁情,其移步换景的方式又往往着重于对个别景物作细致逼真的描写,自然不会有这种悲壮的风格,这是两类诗歌在风格方面最大的不同之处,非常容易理解,无须举例说明。需要我们说明的是两类诗歌主题相似者,也就是那些同以“写景游适”为主题的作品,它们在风格方面是否有所不同?我们看下面两个例子:
楚塞三江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登览类”王维《汉江临眺》)
巢山避世纷,身隐万重云。半谷传樵响,中林过虎群。虫锼叶成篆,风蹙水生纹。不踏溪桥月,仙凡自此分。(“山岩类”陆游《巢山》其一)
以“清空”见长的王维,写起“登览诗”来,却景象雄阔、气势磅礴;在“山岩类”选录诸诗人中,陆游无疑是最擅长表现雄迈豪壮气势的,而选录的该诗却着力于对“虫锼叶成篆,风蹙水生纹”细节的斤斤刻画。又如:
吴客独来后,楚桡归夕曛。山形无地接,寺界与波分。巢鶻宁窥物,驯鸥自作群。老僧忘岁月,石上看江云。(“登览类”梅尧臣《金山寺》)
山到极深处,石门为地名。岚蒸空寺坏,雪压小庵清。果落群猴拾,林昏独虎行。一僧何所得,高坐若无情。(“山岩类”翁卷《石门庵》)
这两首诗歌均为游览寺庙之作,具有很强的可比性。从结构上看,均在首联点出寺庙方外、颔联描绘寺庙本身、颈联借生物写寺庙环境之宁静、尾联更是如出一辙,通过老僧形象之描绘抒发安详冲淡之情。但两诗的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从表现方式上来看,梅诗主要是进行大笔勾勒,而翁诗则侧重于工笔刻画。梅诗颈联对寺庙的描绘,将其投放到一个开放的空间背景中,凸显金山寺雄立江头的形象,颈联通过鹘、鸥将读者的视线引向广袤的天宇,境界阔大、气势奔放,呈现出一种阳刚之美。翁卷《石门庵》则不同,尽管“岚蒸”暗示地势之高,但诗人并不从此着笔去表现开阔广远之境,而是用“雪压”将空间极力缩小,颈联将群猴、独虎的活动空间圈定在低矮的林间,使诗歌的空间背景呈现出密闭的特征,群猴拾果固然可见天机自在,独虎林行也有几分意态安闲,这使诗歌呈现出清空闲淡的审美特征,诗人写到了虎却不去表现虎啸山林的威猛,这是颇能说明问题的。
可见,就诗歌风格而言,两类诗歌中的大部分作品的区别也是较为明显的。“登览类”诗歌主要以俯视的视角、大处着墨的方式进行表现,境界阔大,呈现出一种豪壮、富有阳刚之美的风格特征;“山岩类”诗歌主要以平视、仰视的视角、细节刻画的方式进行表现,境界深幽,呈现出一种清丽、长于阴柔之美的风格特征。
综上所述,《律髓》的“登览类”与“山岩类”诗歌无论是从思想内容还是从表现形式上来看,都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登览类”诗歌主要表现诗人登览人文景观的所见所闻,内容丰富多样,主要以俯视的视角对景物作鸟瞰式的整体把握,不重细节刻画,风格以豪迈悲壮为主。“山岩类”诗歌主要表现的是诗人游览自然景观的所见所闻,以抒发闲适之情为主,内容较为单纯;诗歌主要以平视的视角、移步换景的方式进行景物描写,常有对景物的细致刻画,风格以清丽闲淡为主。正如方回在《律髓序》中所说:“所选,诗格也。”[1]1《律髓》的“诗格”性质除开体现在方回对入选诗作的具体评注中以外,也表现在通过分类的方式按题材对后学进行指导,不同的题材就有不同的写作模式亦即是“格”。对于那些区别较大的题材如“春日类”之于“寄赠类”,其区别是比较明显的。而对于相近题材而言,如果不作区分,极易引起后学者的混淆,这就是方回将“登览类”与“山岩类”区别开来单独设置类别的原因。具有“诗格”性质的《律髓》将“登览”诗与“游览”诗分别开来,显示出两类诗歌不同的写作模式,对于后学者特别是初学者而言,这种处理方式是有一定意义的。纪昀所谓“此孰非登览乎?别分一类,殊不近理”是站在批评家的角度提出的,没有考虑到《律髓》的“诗格”指导初学者的性质,是一时不察之论,我们不必迷信他的说法。
当然,如果我们将讨论放在《律髓》类别设置的问题上来看,“山岩”与“登览”显然不在同一个逻辑层次上,这是方回在进行分类时存在的问题。正如叶圣陶先生在《作文论》中所指出:“分类有三端必须注意的:一要包举;二要对等;三要正确。包举是要所分各类能够包含该事物的全部,没有遗漏;对等是要所分各类性质上彼此平等,决不能以此涵彼;正确是要所分各类有互排性,决不能彼此含混。”[11]220在分类的三要求中,“登览类”与“山岩类”的设立显然不符合“对等”、“正确”的要求,它们在性质上并不平等,不具有互排性,因此遭致纪昀的质疑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然而,我们的目的不是要用现代逻辑学的分类知识去指责方回的分类错误或印证纪昀比方回高明,而是想借以探讨这种类编体例本身所具有的文学意义。“诗文分类,原始《文选》,而亦盛于宋、元。”[1]1815《律髓》便是采用这种编纂方式而形成的一部成功选本,它的类别设置、选诗归类等,是否具有诗歌批评的意义?这将是笔者以后要努力探索的问题。
注释:
①方回著有《读易析疑》、《易说》、《易中正考》。参詹杭伦《方回著述考》。沈邦珍云:“分卷为四十九,取诸大衍数之用也。”见《律髓汇评》“附录·沈序”。
[1]方回.瀛奎律髓汇评[M].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魏泰.东轩笔录[M].李裕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5]蒋先伟.试论杜甫登览诗[J].杜甫研究学刊,1999(1):20-26.
[6]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9]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0]刘勰.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1]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叶圣陶集:第九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黄贤忠
The Distinction of“Climbing-visiting”and“M ountain-rock”in“Yinkuilüsui”
LüWei
(College of Humanities,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 Guizhou 550025,China)
For the“climbing-visiting”poems(“登览类”)of“Yinkuilüsui”(《瀛奎律髓》),its destination is humanities landscape, and its content is rich and varied.The poets often overlook the landscape and express it to take this way,so uninhibited and tragic becoming themain style characteristics to this kind of poems.But,the“mountain-rock”poems’(“山岩类”)destination is the single natural landscape.The poets describing the landscape often take the level or upward perspective and change the scene. So the two kinds of poems have quite obvious distinctions.It is reasonable to divide these poems into two types by Fanghui,and this practice embodied the character of“poem-form”(诗格)to“Yinkuilüsui”.
“Yinkuilüsui”;“climbing-visiting”poems;“mountain-rock”poems;distinction;“poem-form”
I207·22
:A
:1673-8004(2015)04-0035-09
2014-11-02
吕维(1978—),男,贵州修文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