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诗歌中的“妻子”形象
2015-03-19肖阿如
肖阿如
论杜甫诗歌中的“妻子”形象
肖阿如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前人或对杜甫诗歌中的女性形象作整体分析,或仅研究杜甫妻子杨氏一人,据此,我们从较为宏观的角度,集中分析杜诗中透露出的几类“妻子”形象。杜诗中涉及“妻子”的诗歌将近40首,大约占总数的3%,从中可以窥见贵族之妻、征人之妻和贫士之妻这三类形象。总体上来说,杜甫对身处乱世的各类“妻子”们赋予仁者的同情和关怀,并对那些具有中华民族传统女性坚贞自守等优良品质的“妻子”们表达了赞美之意。
杜甫;诗歌;“妻子”形象
杜甫成长于唐朝“开元盛世”,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里过着“裘马轻狂”的浪漫生活,在后三十年中却经历了一次次的战乱颠簸,直到其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也依然难回故土,只能于湘江之上漂泊。其坎坷的人生经历令人心酸,然而这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哀,更是时代的伤痛,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凄凉。“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变工”,身处于此种环境中的杜甫怀着民胞物与的热忱创作了大量具有史诗性的作品,并因此被历代文人奉为“诗圣”。他独特的经历也造就了其诗歌丰富的情感内涵,对此,梁启超甚至赋予其“情圣”的徽号。梁启超在《情圣杜甫》中说:“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它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能比得上,所以我叫他做‘情圣’。”[1]38因此他在诗歌中塑造了各类人物形象,并以此寄托自己的情感,其中对于“妻子”形象的描绘尤见情深,令人动容。他的笔下不时地出现了“妻孥”“老妻”“寡妻”的形象,而他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其妻杨氏一人,而是将视野投射到了更广阔的社会,上层贵族中的“丽人”,底层穷苦百姓之家的“寡妇”都呈现在了他的诗中,从她们的身上可以窥见那个时代独特的社会状况,也可以体会到杜甫对女性的仁爱和关怀。杜诗中涉及“妻子”的诗歌将近40首,大约占总数的3%,大致可以窥测出贵族之妻、征人之妻和贫士之妻这三类形象。
一、贵族之妻
被杨亿等斥为“村夫子”的杜甫,视野远比他们想象的开阔,他曾多次靠近上层社会,虽未能跻身其中,但对这一阶层却十分了解。他在诗歌中,不止一次地介绍了上层社会,对于这些贵族的“妻子”们,更有独到的评价和看法。她们拥有尊贵的地位,坐享荣华富贵,然而身处乱世,其遭遇虽不尽相同,但结局终逃不开“悲惨”二字。
对于这一类“妻子”形象,杜甫着墨较多的是以杨贵妃姐妹为代表的皇室贵族妻眷。在他的诗中,身处皇家,沐浴皇恩的她们一出场就灿烂无比: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餍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
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丽人行》)
仇兆鳌指出:“此诗刺诸杨游宴曲江之事”[2]157,即杜甫创作此诗的目的就是对杨氏兄妹进行讽刺。“此诗故意用工笔重彩对杨氏姐妹容态之娴美、服饰之华丽、肴馔之名贵一一作正面描写,诚如浦起龙所云,‘无一刺讥语,描摩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3]90杜甫将“赋”的手法运用得淋漓尽致,结尾处还用“杨花”“青鸟”的典故暗刺了杨氏兄妹乱伦之丑态。类似的还有《虢国夫人》一诗,“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涴颜色,澹扫蛾眉朝至尊。”在杜甫看来,一个已嫁为人妻却公然把接受皇帝的宠幸视作理所当然,甚至以之为荣的妇人,即使“澹扫蛾眉朝至尊”,也只会给人一种惺惺作态之感。虽然据有关资料记载,虢国夫人之夫裴氏早逝,但在中国封建时代,作为一个寡妇,更兼一双儿女的母亲,其放荡的言行也是为人所不耻的。在她的身上缺少了传统女性的坚贞自守和对家庭的责任。从她身上,丝毫找不到一个安分守己的中国传统妻子的影子,只能看到其贪图富贵、荒淫无度的不堪嘴脸。
杜甫的批判是尖锐而彻底的,他的讽刺之笔继而更是直接落到了最高统治者的宠妃杨贵妃的身上。在创作于安史之乱爆发前夕的《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一诗中,杜甫将安禄山戏谑为蛤蟆,对其深受圣宠颇有微词,并将其得宠的原因归之于杨贵妃,“至尊顾之笑,王母不肯收”。在此,杜甫已显示出视贵妃为祸水之意。在其后作于至德二载(757年)九月的《北征》一诗中,诗人甚至将杨贵妃直接比作祸国殃民的“妹妲”,称赞玄宗的诛杀之举。杨贵妃作为唐玄宗实质上的“妻子”,深得其信任和宠爱,但她一心为自己及其家族邀宠,不仅没能在丈夫做出错误决定时加以提醒和规劝,甚至为一己私利置丈夫于不义之地。无可置疑,她不是一位贤妻,没有扮演好妻子的角色。
然而,随着杜甫所处环境以及心境的变化,他对杨贵妃的态度也不断改变。在同样创作于至德二载(757年)的《哀江头》一诗中,杜甫却显露了对贵妃的同情之意。诗人此时身陷贼中,“春日潜行曲江”时,看着“江头宫殿”和“细柳新蒲”,顿生物是人非之感,故而想起曾经“同辇随君侍君侧”的“昭阳殿里第一人”时,不由得哀叹:“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此时,对于已经香消玉殒的杨贵妃,杜甫已收起了讥刺之笔,只感叹红颜薄命,并宽容地对待其过往的一切,曾经的怨恨也随时光淡去了。虽然,杜甫在晚年寓居夔州时,还提及“云壑布衣鮐背死,劳人害马翠眉须”(《解闷十二首》),对贵妃曾经吃荔枝劳民伤财一事耿耿于怀,但其批判的角度已经转移,更为客观,他终于认清了“当时致乱之由”[2]1518,即玄宗的“远德而好色”[2]1518,亦如他在《宿惜》一诗中所说,“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批判贵妃,对玄宗多作回护,而是结合现实给予他们最客观的评价。
对于此类缺少贤良淑德品质,未能履行好妻子责任甚至于国于家都有害的人,杜甫尚能以宽容之心待之,面对那些无过却受到伤害的人,其同情之心更是溢于言表。写于乾元二年(759年)的《佳人》一诗就描述了一位贵族弃妇的悲惨遭遇,她本是一“良家子”,可在兄弟死于关中丧乱之后,便被丈夫抛弃,只能与婢女幽居空谷,以卖珠为生。其丈夫是薄情的,未能从一而终,正如她所控诉的,“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可她却没有心生报复,而是保持其“洁清自矢之操”[4]64。杜甫对其悲剧命运是无比同情的,同时也赞许其坚贞高洁的可贵品质。
杜甫笔下的贵族之妻们虽然都曾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里,她们都走向了悲剧的结局,各有各的不幸。
二、征人之妻
面对当时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相比贵族之妻,诗人更加关注贫苦大众的糟糠之妻的命运,他的视野首先集中在了征人之妻——戍妇的身上。在杜甫看来,她们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战争,但却不可避免地沦为了战争的牺牲品。这些戍妇的命运始终为战乱所牵绊,大多一步步地走向悲惨的境地,直至孤独终老。
杜甫喜用组诗(联章诗)来叙事抒情,如他以《前出塞九首》描写了一位兵士从军赴边的全过程,这样不仅使叙事结构完整,还便于情感的充分宣泄。他在刻画戍妇形象时虽未直接采用联章诗的形式,但实质上也是以一系列“戍妇悲歌”描述了戍妇们从新妇变为“老寡妻”的整个心路历程。
写于肃宗乾元二年的《新婚别》,详尽地表达了新妇新婚便与丈夫离别时的九曲回肠: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全诗通篇都是新妇的自诉,语言通俗,情感真挚,可见,杜甫“代言”之功力出神入化。仇兆鳌解曰:“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对君,意之伤也。与君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2]533初嫁于征夫的新妇就不得不接受“暮婚晨告别”的现实,虽然也抱怨这一切太过匆忙,甚至感觉自己身为其妻的身份都没来得及明确,然而面对迫在眉睫的河阳之役,她也只能接受。但与此同时,她又不免为身赴险地的丈夫担忧,“誓欲随君去”,又怕适得其反。最终冷静下来后,她还是劝慰丈夫“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同时也安慰自己,“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并决定脱掉“罗襦”,洗去“红妆”,与君相望,一心等待着与丈夫的重逢。在还未深刻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时,新妇们尚会对未来的一切怀有一定的憧憬,但当她们目睹了战争所造成的极大破坏并身受其害后,便对未来的一切充满了恐惧与忧虑。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戍妇们,再次面对征戍之事时,内心是无比煎熬的。她们想要反抗,正如《石壕吏》中那个为了掩护自己的老伴而自愿赴河阳为军队备晨炊的老妪,虽然她也力不从心,但在经历过一次次的丧子之痛后,她已将战场视为了夺命之所,为了保护家中所剩的唯一成年男子老翁,她宁愿牺牲自己,从而为家庭留有一丝支撑的力量。
这样的反抗虽然是悲壮的,但至少暂时达到了妻子们的目的,更多时候,戍妇们只能妥协,亲眼目睹丈夫的远离,写于天宝十一载(752年)的《兵车行》就生动地描绘了一幅征人与戍妇生离死别的场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阑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已整好装备的戍子们跟随着车马队伍前进,声势壮阔,紧随其后的是奔跑嚎哭的父母妻子儿女。其中妻子们的内心是最为沉重的,丈夫走后,家中的一切重担就落在了她们的身上。她们要维持家中的生计,纵然“力难及黍稷”(《喜晴》),也要亲身把锄犁。然而生活的艰辛与贫苦并不是最大的折磨,对于丈夫的牵挂与思念则是时刻萦绕在她们的心中,令其寝食难安,亦如《捣衣》中那个为远在边关的丈夫制作寒衣的闺中人。“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闺中之人十分清楚丈夫戍守边关不会回来,但仍旧习惯性地为他制作寒衣,以寄到远方为他抵御严寒,用尽力气捣衣所发出的一下下的声音正是她对丈夫的思念心声,并且希望这一份想念之情能够传到千里之外的丈夫的耳中,其情甚浓。
戍妇们大多带着对丈夫的思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即使等来了短暂的相聚,最终还是难免以悲剧收场。身处乱世,普通百姓丝毫没有力量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们只能无奈地承受,往往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枯棕》),死去的人只是经历了一时的痛苦便彻底解脱了,而活着的人却只能独自体味生存的艰难与孤独。在杜甫的诗中就多次提及这样孤独活着的“老妻”“寡妻”“寡妇”,如“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垂老别》),“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无家别》),“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征戍诛求寡妻哭,远客中宵泪沾臆”(《虎牙行》)等。在诗人描写此类形象的众多诗歌中,《又呈吴郎》最具代表性,并且直接揭露其悲剧的根源。“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既无口粮又无子女的老妇只能厚着脸皮于邻居家堂前扑枣为食,她何尝不想体面地活着,可战争早已毁了她的家庭,令其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不得不舍弃尊严。浦起龙一语道破其根由:“盖民贫由于征求,征求由于戎马。”[4]670诗人想到戎马干戈中的穷人贫困至此,也不禁老泪沾巾,其境遇之凄凉难以言喻。
这些为战火所牵累的戍妇们,虽没有男子的壮烈豪情,但却有一股执着坚持的韧劲,她们没有被残酷的现实所打倒,勇敢地面对着一切不幸。她们对待生活和生命的态度是无比虔诚的,并没有因为亲人的离去而自暴自弃,甚至放弃自己的生命。死亡虽然可怕,但很多时候,活着更是一种煎熬和挑战。她们一直固守着自己的家园,勇敢地活着。她们不仅是妻子,更是母亲,是家的象征。
三、贫士之妻
古人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用在乱世之中的贫士身上更为贴切。他们即使怀有济世安民的抱负,但无奈自身力量微弱,也难以真正做到兼济天下。大多时候,他们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需要依附于强者才能生存。他们四处漂泊,时常客居他乡,自然难以顾全自己的家庭。身为这类人的妻子,需要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和考验。她们既要照顾家中老小,忍受生活的贫困,还要时时关注丈夫的消息,在那样一个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的时代,等待更是一种无尽的折磨。有的人忍受不了这种无望的等待便选择了放弃,如杜甫《得舍弟消息》一诗所云:“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经历过战乱过后,丈夫一直生死未卜,其妾已改嫁他方。也有一些人因为忍受不了生活的贫苦而“抉眼去其夫”(《可叹》),无法与丈夫同舟共济。杜甫在诗中并没有过多介绍此类“妻子”,只是偶尔涉及,他关注较多的还是像其妻杨氏那般与丈夫患难与共、贫贱相守的贤妻。
杜甫的妻子杨氏在其生命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正是因为拥有这样一位贤妻,他才得以传承“奉儒守官”的家庭传统,追求人生理想。杜甫30岁时与杨氏结为连理,35岁时离开家,前去长安求仕,因为种种原因困居于此10载,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辛酸生活。在其终于得以就任一介小官之后,安史之乱却爆发了,其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打破。此后长期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在漂泊。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杨氏始终对其不离不弃,默默地支持着他的一切决定,无怨无悔的为整个家庭奉献着。她的身上体现出中华民族传统女性的许多优良品质。
与大多数妻子一样,她时刻关心着丈夫的一切。杜甫时常客居他乡,与家人分离,战乱之中,有时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便会出现“妻子山中哭向天”(《徒步归行》)的凄惨景象。等到一家人真正相见的时候,却出现了“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其一)的另一番场景,即使看到了亲人就站在眼前,她们仍心有余悸。可见,从分离到相见的这一过程,妻子的内心是无比煎熬的,守在家中等候丈夫归来的杨氏内心时刻牵挂着丈夫。杜甫曾在诗中多次传达这一信息,如《月夜》中闺中人独自观月思念丈夫,《一百五日夜对月》中妻子在寒食节的夜晚皱起蛾眉,盼望着与丈夫的重聚等。虽然这大都出于诗人自己的想象,但却合情合理,十分动人,其中《月夜》一诗更是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表达得淋漓尽致。作此诗时,诗人身陷叛军,前途不明,适逢中秋佳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月夜中不由得怀念妻儿,并设想妻子“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观月时也会想起远方的自己,期盼着重逢之日的到来,“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4]360从杜甫的诗中不仅可以看到杨氏对丈夫的深切思念,还可以体会到她对丈夫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如杜甫作于广德二年的《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中所提及得“老妻忧坐痹”,其时他正在严武幕府中供职,杨氏担心他的下肢麻痹症。又如杜甫在大历二年(767年)寓居夔州时所写的《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所描述的,“筋力妻孥问,菁华岁月迁”,妻子时常关心他的病体。中国传统女性大都以夫为天,将丈夫看得高于一切,杨氏也是如此。
与丈夫的分离,不仅使杨氏时时处于思念与忧虑之中,还让她尝尽了生活的苦辛。当她们的家庭缺少了杜甫这个顶梁柱时,生活便没有了着落,甚至连生存都出现了问题。正如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所述,当他困居长安时,“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过着挨饿受冻的穷苦生活,甚至出现了“幼子饿已卒”的人间惨剧,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孩子都因为饥饿而失去生命,其生活之困苦不言而喻。诗歌《北征》里,诗人详记了回家省亲的经过。当诗人风尘仆仆赶回家后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生在官宦之家的妻子此刻却是鹑衣百结,消瘦憔悴,儿女也穿着极不合体的衣服。这样的相见场面让人潸然泪下。“衣百结”和一个“瘦”字正是妻子受尽磨难、饱含沧桑的体现。长年的辛苦和营养不良导致她的消瘦而面部黯淡无光。杨氏这一形象可以说同时也是乱世中中国古代广大受苦受难的劳动妇女的一个缩影。面对这些艰辛,杨氏虽也曾和孩子一起恸哭,但她并没有放弃这种生活,仍然等待着丈夫。即使在丈夫归来后生活依然没有多大的转变,还要举家四处漂泊时,她也没有抱怨。在元稹的《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中记载:“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而终”,出身于这样一个官宦之家的杨氏,在其嫁与杜甫之前,必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百忧集行》),面对长久以来的家徒四壁,她只是淡然处之,内心平静。这颗与丈夫甘苦与共的赤子之心非常人可比,集中体现出了中国传统女性吃苦耐劳,甘愿为家庭付出一切的优良品质。
同时,杨氏和大多数母亲一样,舐犊情深。当面对幼子饿死的现实时,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悲痛,嚎啕大哭,“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一份愧疚之情又何尝是杜甫一人的感受,身为母亲的杨氏亲眼看着幼子饿死,其内心的悲痛与歉疚更是无以复加。她对子女的担心亦如杜甫在《发阆中》中所云,“女病妻忧归意速,秋花锦石谁复数。别家三月一得书,避地何时免愁苦”“别家三月一得书”中“一”字可见出杨氏对女儿的紧张程度,丈夫离家三月她都没有因为家中的事打扰他,一旦女儿病了,她便乱了分寸,连忙给丈夫写了告急信,催其归来。她曾经失去过孩子,再也无法承受这种伤痛,希望丈夫能够带给她力量,企求悲剧不再发生。杜甫深知妻子对儿女的感情,在他看来,“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遣兴》),杨氏无愧为一个慈母。
此外,杨氏出身官宦之家,知书达理,与杜甫甘苦与共。对于丈夫,她不仅生死相随,还与之同喜同悲,理解并支持他的一切。在生活安稳时,杜甫“昼引老妻乘小艇,眼看稚子浴清江”(《艇进》),杨氏乐得相伴,夫妻二人共乘一支小船,看着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在清江中戏耍,共享天伦之乐。当面临灾祸时,杜甫不得不“偶携老妻去,惨澹凌风烟”(《寄题江外草堂》),她也没有退缩,虽然未来一片渺茫,漂泊不断,但依然夫唱妇随。杨氏的知书达理还体现在她比普通的女性更善于寻找并营造出生活的诗意氛围,苦中作乐,偶尔也会“画纸为棋局”(《江村》),缓解生活的压力。这样的一位妻子,于杜甫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她能读懂并理解丈夫,并且与之心心相印,将他的喜忧视作自己的喜忧。广德元年(763年)春,官军彻底消灭了安史叛军,此时身处梓州的杜甫得知这一消息,惊喜欲狂,正如他在诗中所写,“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忧国忧民的杜甫一直关注国家的动态,作为他的人生伴侣,杨氏也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并且有着相同的感受,看到丈夫因为官军的彻底胜利而心情大好时,她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尽,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又将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丈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尽早还乡。她始终理解并支持着丈夫。当杜甫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们仍在逃难,而此时他已是一病痛缠身的衰翁,生活毫无希望,“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逃难》),她依然相伴丈夫左右,陪着他一起回忆过往,悲叹人生。其高出普通女性之处正在于她对丈夫的理解、她的知书达理。
杨氏是一位好妻子,对于她,杜甫既敬又爱,还夹杂着愧疚。在其诗中,他多次用“老妻”来形容自己的妻子,并没有像一般诗歌那样描写女性,突出其美丽容颜,而是一再突出其“老”。妻子的“老”既是岁月打磨的缘故,更是异常艰辛的生活使然。对此杜甫十分愧疚,正如他在《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二中所说,“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他希望天下早日太平,自己能对妻子的愧意,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当生活令他疲惫不堪时,他也曾产生“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飞仙阁》)的消极想法,认为个人自有其造化,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不禁“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飞仙阁》)。然而,这种表面上虽是指责妻子儿女对自己的拖累,实则是为自己力量微薄不能带给妻儿安稳的生活感到懊恼。这种尴尬的境遇并不是杜甫一个人的遭遇,乱世中的文人往往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甚至难以保全生命的尊严,也很难扮演好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必然有愧于家人。杜甫曾有过几次入仕的机会,并且多次得到过好友的资助尚且如此,那些普通文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身处于乱世之中的杜甫,虽然自身也过着颠沛流离的窘迫生活,但却具有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于女性这一弱势群体,更是抱着一种理解与关爱的态度。他在诗中描绘了各类“妻子”形象,她们来自不同的群体,有贵族之妻、有征人之妻,也有他这一类的贫士之妻。虽然她们的遭遇不尽相同,但在杜甫看来,其悲剧的命运都是一样的,而且都是由动荡的时代所造成的,时代把太多的东西加注在了她们的身上,让她们承担了许多原本不需要承受的东西。对于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杜甫是十分尊敬的。在他的笔下,不论是他自己的妻子,还是其他普通百姓的妻子,都具有中华民族传统女性的可贵品质,即无私奉献、勤劳朴实、勇敢坚强等。她们柔中带刚,比男子更具韧性,承受着生活的种种打击,坚持到最后。杜甫对女性的这一态度具有超越性,突出了其主体地位,而不是一味的将其视为男性的附庸。
[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莫砺锋.杜甫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清]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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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志洪]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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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652(2015)03-0085-06
2014-10-26
肖阿如,女,安徽芜湖人。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