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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性归纳与时代性眼光

2015-03-19姜海龙

关键词:文化史史学中华文化

姜海龙

(作者系武汉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编者按:中国文化史学科已经诞生一百年。20世纪初,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表示有心撰写一部规模宏大的中国文化通史,可惜天不假年,其生前面世的只有《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中国文化史目录》等少数篇什。20世纪30、40年代,出版了多部有影响的文化史著作,如柳诒徵《中国文化史》(1932年)、陈登原《中国文化史》(1937年)、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1947年),嘉惠学林,功不可没。20世纪80年代以后,文化史研究渐呈“热”态,相关著作林林总总,异彩纷呈。以上诸多文化史著述,多详于史事梳理,而对于中国文化的生成机制,或语焉不详,或付诸阙如,令学界深感遗憾。中国文化的生成机制,是中国文化的命脉所系,是中国文化史研究的核心理论问题。冯天瑜教授在数十年研究的基础上,于新著《中国文化生成史》中,对此问题作了深入、系统的学理探讨,新见卓识,殊为难得。由之激发的关于中国文化生命特质、未来走向的思考,对于当今中国的文化建设,尤具现实意义。为此,本刊特编发笔谈一组,以飨读者。

1902年,梁启超在《新史学》中指出:“中国数千年,唯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为了打破传统史学为帝王将相家谱的困局,梁任公提倡“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的新史学。在摒弃传统王朝政治史转而书写人群进化现象的新史学革命中,现代史学意义上的文化史研究发其端绪。随着中国文化史研究在20世纪20-40年代的第一次研究热潮,出版了多部以中国文化史为名的经典之作,如柳诒徵1932年出版的《中国文化史》、陈登原1935年出版的《中国文化史》、钱穆1947年出版的《中国文化史导论》等。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化史研究在沉寂了30余年之后重新兴起,至今在诸多领域方兴未艾,颇有“一切历史皆是文化史”之趋势。与20世纪第一次文化史热潮相比,当代文化史的研究,多侧重于中观与微观层面,在断代文化史、区域文化史以及社会文化史方面取得了超越前人的学术成就。然而在整体把握中国文化的通论性著作方面,能够接续柳诒徵、陈登原、钱穆等先贤学者的著述传统,而又能有所开新的并不多。

细究个中原因,一方面,这是现代史学专业化发展的结果。柳诒徵、陈登原时代的文化研究多出通史之作,固然有民国学人治学领域宽广和学养深厚的因素,更多则是因为彼时文化史研究刚刚起步,通论性著作易于撰写,同时也只能从通论性著作开始。随着文化史研究与现代史学的持续深化和专业化,某一领域的整体性通论之作逐渐被学人视为“畏途”。一般而言,学术研究的日益细密化,很难有学者可以做到博约两相平衡,因此通论性著作的写作就常常流于浮泛和被视为学术含金量不高,在现代学术机制评判体系下就少有人去尝试通论性著作,更遑论经典之作的出现了。另一方面,现代史学专业化的发展也带来研究琐碎化的一面,并因此制约当代史学研究者的整体观察和思考问题的能力。细密的专业和领域的切割,使大多数研究者守本研究领域之一隅,贡献的是根据史料而得出的具体知识,在更为宏观的“窥其大体”和“出史入道”方面,实际上是相当欠缺的。在这样一个史学专业化的现代治史语境中,通论性著作的撰写具有前人所不能比拟的难度。

那么,当下中国文化整体史应该如何书写呢?笔者以为整体性与时代性是一本经典文化史著作不可或缺的两大要素。先说整体性。章太炎在《近史商略》中说:“作史者,当窥大体。大体得,虽小有抵牾,无害。”章氏言下之意,即是研究探索历史至一定境界者,当从芜杂蔓延的历史细节中抽身而出,具有某种宏观的眼光,并以此统合历史事实与细节。中华文化包罗万千,历史悠久而又表象错综复杂,如何突破对于事件、人物与制度的具象理解,从总体把握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和主要特质,这是考验一个史家史识的关键所在。冯天瑜教授是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文化史研究领域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于2014年积数十年文化史研究之功,所出版的《中国文化生成史》(以下简称《生成史》),即是近年来难得的能“窥其大体”的史学之作。

纵观《生成史》一书,其从影响中国文化生成的地理与生态环境入手,探讨了不同的地域空间以及由此产生的“铁马秋风塞北”与“杏花春雨江南”的区域亚文化的差异,并在此基础上引申出中国历史上文化与政治中心随时代的空间转移的重大问题;以大陆和海洋作为切入视角,既是对地理因素的进一步深入,也带出了影响中华文化生成的两个极为重要的范畴。大陆和海洋不仅是中华文化生成的地理概念,两者也分别对应着不同的文化内涵和文化价值取向;农耕与游牧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又一主题,举凡历史上的王朝兴衰更替,对外交流的战与和,长城的修建等皆与农耕与游牧文明的冲突和融合有关,而这两个世界的碰撞交融共同谱写了中华文化;再如土地关系中从领主制到地主制的转变,带来的是千年以来富有乡村文化旨趣的基本文化价值观,如尚农重本、安土乐天、求久顺变等;由血缘关系而展开的宗法社会,其对中华文化的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从家国同构到伦理型政治,从忠孝结合到三纲五常,莫不与宗法传统相关。此外,《生成史》书中还涉及到周制与秦制、皇权政治文化、民本思想、科举制度等影响和构成中国文化的最为核心的要素。

在抓住中华文化最为核心的要素与命题的基础上,《生成史》围绕着这些要素与命题的书写方式并不是平面的,而是一种具有“结构性”的写法。在对中华文化结构性的认知的前提下,作者以“长时段”的眼光来立体地观看中华文化的生成和演变,揭示出“造就如此人生、如此人物、如此事件、如此思想的深层动因”。其次,将中华文化生成的结构概括为地理环境——经济土壤——社会组织——政治制度的合成效应,并在这个结构中探讨诸多文化现象和文化人物,以揭示“隐藏在深层的、决定集体生存的结构性力量”。再者,围绕着对中华文化生成机制的宏观结构性看法,将构成和影响中华文化的诸核心因素分成若干中观的命题进行探讨,如在地理与经济这一联接的结构看法中,以“大陆与海洋”、“农耕与游牧”若干章节进行中观呈现,使宏观的认识可以有效的具体化和可操作化,从而不至于流入浮泛漫议的空论境地。在具体的中观命题中,同样以若干微观的案例层层叙述与推进,也自成一结构性的体例。如在“宗法传统”这一章中,以“宗法”这一中国文化的核心要素作为一个中观命题进行探讨。在这一中观命题下,首先探讨了以血缘为基础的宗法制的形成与定型以及在后世的变形,基本是围绕“宗法”这一制度而展开。由“宗法制”的探讨延伸至宗法与国家、宗法与族权、宗法与选官制度等诸多方面,进而归纳中国文化中的家国同构现象。由宗法维系而导致的家国同构,进而探讨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忠孝文化、敬天法祖、慎终追远以及德治主义等伦理型政治文化的形成根源。层层推进的系统性叙述方式,使得“宗法传统”这一中观命题本身也具有逻辑清晰的“结构”,由是而在全书形成了宏观——中观——微观彼此互为结合的立体写法。

再说时代性。意大利史家克罗齐曾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略带警句格言味道的表述,究竟所指何意,历来众说纷纭。不过,它指出了所有历史研究都带有时代性的印记,都不可避免的呈现出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认知和感受。换言之,经典的史学著作,在其永恒求真的一面之外,回应时代的诉求是其不可或缺的基本品质。若不能引起一个时代的共鸣,那么著作也必将酣眠在这个时代。

《生成史》书中多次提及到了“李约瑟悖论”和“梁启超之问”。前者是近代以来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的一些著名的域外看法的缩影,如韦伯、魏特夫、贝尔纳等人皆有著名的设问。大概而言,李约瑟悖论包含着前后矛盾的两个问题,即中国古代何以创造出领先欧洲的中古文明?在近代却为什么没有如欧洲一样发展出现代科学技术?通观全书,除了特设专门章节尝试回应“李约瑟悖论”的成因之外,冯先生也在全书的其他部分带有这一问题意识从不同角度反思和回应西方学者的发问,并力图在中国文化生成的历史合力中寻找原因。同样,“梁启超之问”也是近代启蒙思想家梁任公先生所发出的“郑和之后无第二郑和”之叹,其发问的背景是近代海通以来,西方世界借地理大发现进行全球远洋航行和冒险探索,进而发展出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建立起以西方为主导的世界市场和殖民体系。中国的郑和七下西洋在西方地理大发现之前,其规模和航海技术还领先于哥伦布、达伽马之辈,但郑和之后的中国史事中就再也没有远洋航行的壮举,郑和远航也没有带给中国一个进入新世界的机会。显然,“梁启超之问”也是带有时代的眼光去观察比较中国文化中的某种现代缺失,以“梁启超之问”为契机,《生成史》书中有相当的篇幅是在回应何以“郑和之后无第二郑和”,无论是中国文化中的重陆轻海的意识、农耕文明的特点以及皇权政治文化的需要,造成这一历史悖论的其实是多方面因素的叠加,答案藏于中国文化生成的深层结构之中。

众所周知,自利玛窦与徐光启邂逅以来,中华文化进入自佛教东传之后的第二波中西文化大交流时代,其所交流的“西方”,是比印度更远的泰西。更为重要的是,随着步入近代,渐次东来的西学,不仅有坚船利炮的后盾,更有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化的强力支撑,而中国文化彼时的土壤是农耕文明和天朝优越的迷梦。两者相遇,破碎的自然是后者。从早期是否需要与西学交流到后来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再到后来的“中道西器”、“中本西末”、“中体西用”、“西体中用”、“全盘西化”、“中西互为体用”,二百年来的中国文化始终交织着如何处理中西关系的问题。直至今日,虽然不少学者在理想和理论层面持开放的吸纳西方文化的态度,希望东西文化合之两美,并认为在文化会通的最高层面上,是“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民国学者王国维更认为“学问之事,本无中西,彼鳃鳃焉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然而,在现实的层面,如何接纳西方文化,改变中国在近代落后的命运,却并非如凌空虚蹈的理论那样简单,而是充满了各种艰难的迂回和妥协。《生成史》中对此有诸多极有启发意义的描述和思考。比如魏源之《海国图志》成书,数年间在中国影响寥寥,而幕末开国的日本却几乎人人皆知,于此可以窥见中日两国近代化的迟与速。冯桂芬于1861年写成《校邠庐抗议》,然而此书受到朝野重视,却是戊戌变法时期,此时冯氏辞世已达10年。与《校邠庐抗议》有同样命运与遭际的,是黄遵宪1887年写就的《日本国志》。《日本国志》乃是一部日本通史,不过,黄遵宪采取“厚今薄古”的写法,把大部分篇章放在描述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变化上来,并且以敏锐的眼光看到了明治维新带给日本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脱胎换骨的巨变。然而国人在甲午战前对此书未能引起重视,甲午惨败之后方才“发现”该书。这些具体而微的文化个案,其实背后是中国文化在近代转型过程中艰难境地的生动写照,读来既感叹文化生成并非直线进化选择最优方案的纸上蓝图,而是受制于历史、现实、时势等诸多因素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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