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生与不害
——《护生画集》在印度
2015-03-19黄蓉
黄 蓉
(深圳大学 印度研究中心,广东 深圳 518060)
护生与不害
——《护生画集》在印度
黄 蓉
(深圳大学 印度研究中心,广东 深圳 518060)
《护生画集》一书六集已在中国出齐,海外版本的情况尚未作整理。特别是第一集,海外版本颇多。在佛教源头的印度,著名的梵文学家拉固·维拉于1954年翻译出版了《护生画集》(第一集)的中英梵三语集于一体的版本,命名为《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希望辟出一座神龛,以此令“不害”之道永放光芒。不害思想是印度众多宗教的共同基本准则。丰子恺《护生画集》第一集诗画中的和谐相处、爱物如己、感悟生命等护生主题与印度不害思想如出一辙,体现了中印传统文化的共同特质:和平仁爱、戒杀护生。这对今天建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环境,提供了宗教和民俗两个维度的伦理资源。
《护生画集》;不害;印度;丰子恺
目前,研究丰子恺作品的论文著作颇多,《护生画集》一书更是深受世人喜爱,特别是第一集,海外各种版本很多。2011年2月深圳大学印度研究中心主任郁龙余教授受邀赴印访问,做客印度梵文学家世主月(Lokesh Chandra)的印 度文化国际研究院,他赠与郁龙余教授《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1955年版)(Chinese Poems and Pictures on Ahimsā)。此书诗画与《护生画集》第一集一致,不同之处是,这是一册珍贵的中英梵三语集于一体的版本。此书在印度影响甚大,郁教授说:“即使从当代的保护生物多样性的理念来看,书中的观点也是相当先进的。此书的贡献,将中国化了的护生(即不害、非暴力)思想,译成梵语和英语,向印度和西方作介绍。”
一 汉诗汉画,流传天竺
《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译者是世主月的父亲,著名梵文学家拉固•维拉(Raghu Vira,1902-1963),该书于1954年由印度文化国际研究院出版,1955年再版。世主月是此书的出版人。拉固•维拉在印度创立印度文化国际研究院,曾来中国访问过三个月,当时收藏了大量与佛教、印度文化相关的藏文、蒙文、中文资料,是第一位到访中国采集经书的印度人,周恩来称他是“印度的玄奘”。当时获得该书时,他非常赞赏那些诗和配画,希望可以传播书中伟大崇高的不害(护生、非暴力)思想。拉固•维拉在序言中说:诗文产生的力量和寥寥几笔的画风所勾勒出来的意境,“在印度是前所未有的。无论是佛教徒,耆那教徒还是(印度教)毗湿奴派信徒,都从未产生过类似的感受。”①RaghuVira .Chinese Poems and Pictures on Ahimsā,International Academy ofIndianCulture,Nagpur.p1.拉固•维拉是个伟大的文化使者,博大的胸怀和高尚的仁爱之心,促使他把此书的汉诗翻译成英文和梵文,他相信:“英文能将信息旨意携至西半球,而梵文则能体现深沉宁静之趣于其至大至尊之堂奥,能辟出一座神龛立此以令‘不害’之道,永放光芒。”②RaghuVira .Chinese Poems and Pictures on Ahim.sā,International Academy ofIndianCulture,Nagpur.p1.当年,拉固•维拉在翻译这本书前曾征求过圣雄甘地的意见,甘地欣然支持。其儿子世主月在接受印度德里大学教授、亚洲学者基金会南亚同学会秘书长Reena Marwah的访谈时,提到了父亲翻译此书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他说:“我的父亲是想用这种文化交流的方式来消除过去政治误解所带来的余震,希望能增进中印之间的友谊。这种途径不仅可以解开过去交流的误解,而且还能营造一种氛围,这种氛围超越狭隘的政治,这种氛围令我们互相理解。”这是一个有独特意义的项目,这种文化交流方式是中印两国人民的共识,它增进了中印两国人民感情,为世界和平事业做出了贡献。而这一共识的背后承载的是中印两大古国的文明精粹。丰子恺的《护生画集》能引起拉固•维拉和世主月如此大的兴趣,这与中印两国几千年密切的文化交流不无关系。首先,护生、不害、仁爱、慈悲是中国和印度两大民族的共有思想。万物如一,和谐平等,是中国与印度文化之间的一个共同的观念,它为增进中印之间的友好往来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其次,丰子恺“护生”、“护心”的理念正好与印度人的生命观相互契合。
二 万物如一,和谐平等
纵观《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五十篇诗画,以关爱生命为主题,辅以弘一法师、杜甫、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等古今诗文,劝慰大家要有慈悲心。诗画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每阅一幅就彷如涓涓细流在诉说着护佑苍生的真谛,让人顿生悲悯爱物之心。诗画所展现的万物同源、万物和谐相处、尊重生命、爱物如己等主题与印度不害思想如出一辙,体现了中印传统文化的共同特质:和平仁爱、戒杀护生。
(一)万物如一,和谐共处
《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之所以能动人心弦,让印度读者印象深刻,是因为丰子恺站在动植物和人平等的立场来配诗作画。丰子恺认为万物皆来自同样的根,彷如萁和豆,都是兄弟。印度不害思想也是以此为出发点的。
此书开篇之作《众生》就宣言万物如一:“是亦众生,与我体同,应起悲心,怜彼昏蒙。”可是,丰子恺看到人类常常拿动物开刀,不知大家都是同源,“今日尔吃他,将来他吃尔,循环作主人,同是亲与子。”(黄庭坚《亲与子》)人类还常常拿动物儿戏,高兴地捕杀蝴蝶,用线缚住蜻蜓玩弄(《儿戏》(其一)),不知可怜幼小生灵,正道是“干戈兵革斗未止,凤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杜甫)
丰子恺认为万物同源,有灵生物和人类一样是有感情的。《生离欤?死别欤?》中一人正拼命拉着不舍孩子的母狗,母狗在临行时的回首,引来栏中众狗仔的追赶。诗歌以母狗的口吻说:“此去不再还,念儿儿知否”,真是令人伤感。再看《暗杀》(其二)言:“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白居易)鸟儿在家等待着远方的母亲,那焦虑的心情可想而知?除此作品,本书还有众多表达动物不愿被杀的情感作品:如《乞命》中落泪的牛;《囚徒之歌》中悲啼的鸟;《倘使羊识字》看到砧板上的同伴暗自叫苦的羊等等。这些作品一改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表达了人类与有灵生物之间平等的关系,告诫人类在面对生灵时应想他们所想,视万物如手足,发善心,修慈德。
如果说万物如一是丰子恺关于世界物质本源同一的观念,那么万物和谐相处则是他要倡导的理想生活方式。《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中有许多描写人类与万物和平相处的温馨写照。《雀巢可俯而窥》一画中小孩正愉快地看着窗沿下的鸟窝,鸟儿就像是家中一份子,大家感情亲密无间,正道是:“人不害物,物不惊扰,犹如明月,众星围绕”(李叔同)。《松间的音乐队》也是一幅恬静的生活画面,配以明代叶唐夫的诗:“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表达了人类待物如亲,尊重自然的美好感情。《平等》的画面也为我们展示了和平的场景:画中人与狗对视,从狗悠游自得的翘起尾巴,人休闲自在地面对着狗的表情,我们感到他们似乎正在交流着什么。其乐融融场面,让人充分感受到人与万物和谐的因缘:“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
在古代印度的很多文献中,印度人也认为人和一切其他的生物都不存在本质的区别。早在梨俱吠陀时代,先民在观察自然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世界万物处在和谐的运动中,天体、河流、森林和生物,所有宇宙万物都在不停地运动,人类把自然万物视为同胞,因为“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的生命原则都是一样的”①M.Vannucci.Human Ecology in the Vedas.New Delhi:D.K.Printworld(P)Ltd.1999.p146.,世间万物,包括动物类、非动物类和人类生命的物质基础,都离不开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或地、风、空、水、火五元素来构成。“风是运动者,空有空间,火发热,水流动,地坚固,身体由这五种元素构成。动物和植物都由这五种元素构成。”②[印度]毗耶娑:《摩诃婆罗多》(五),黄宝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摩诃婆罗多》,177.3-4)印度人相信梵是最高存在,梵就是这五种元素,梵就是个体生命的构成要素。《爱多列雅奥义书》(Aitareya Up.)论道:“此即大梵,此即因陀罗,此即般茶帕底,此即诸天;即五大:地,风,空,水,火;即诸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即马,牛,人,象;即凡此有气息者,行者,飞者,不动者。——凡此,皆为般若所领导,皆安立于般若中……般若即是大梵也”。也就是说,生命属于至高无上的神力,属于梵。“梵”是全宇宙的活力,是宇宙的创造者,是万物的根源。人和动物植物皆为梵的表现形式。无论梵天、因陀罗,还是原人普鲁沙,无论神、魔、人还是世间所有一切,万事万物皆是梵的具象,从自然现象到生命现象都由梵所衍生。这个众生的灵魂“我”也来自于“梵”。因为无明的缘故,“我”与“梵”分离,因此不再具有与“梵”相同的全知全能,同时陷入生死轮回之中而不自觉。为了“解脱”,“我”就要复归“梵”,达到梵我合一的状态,即宇宙本源和自我精神合二为一。这么说,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万物在精神本质上就是同一的。人与宇宙,在先天本质上,就是和谐的、统一的、紧密相连的。由于万物如一,因此这些物质都具有灵魂和情感。《摩奴法论》(Manu-sm2ti)认为“昆虫、蛇、飞蝗、兽类、鸟类,甚至植物具有生命的魂”(《摩奴法论》,11.240);“这些物类由于前生作业,而具有表现为多种形式的暗德,有内在感觉,可以感受悲乐。”(《摩奴法论》,2.49)可见,所有生命除了皆具平等性和神圣性外,还都富有感情和思想。
印度教如此,佛教和耆那教也是这样的观念。“不伤害论特别受到开展反对杀牲献祭运动的佛教和耆那教的拥护,因为这个教义把一切有生命之物——神、半神半人、人类、精灵、鬼怪、受折磨的灵魂、热血动物,甚至低级的昆虫和蠕虫——都联系在一个单一的复合体系中,凡生物皆有灵魂,在本质上是同样的。”③[澳]A.L.巴沙姆编:《印度文化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3页。
中国和印度都是农业大国,历史悠久的农业生活使得两国都有农业文化的特性,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认为物我一体,天人相应。在表现形式上,中国文化最深奥处是“天人合一”,印度文化的核心则是“梵我合一”。在印度,梵我合一是人生与宗教的终极目标,它直探宇宙与人生的终极本原,是人与自然进入浑然一体的超越境界。
(二)尊重万物、礼赞生命
既然自然界每一个有机体都是一个生命的目的中心。人是生物共同体中的一员,并不比其他生命优越,那么人类应当像尊重自己生命一样,礼赞生命,尊重自然万物,并感同身受一般,为万物生命着想。这样的印度的不害思想让我们看到他们视牛为神圣之物,视诞生生命的森林礼赞为女神,视所有有生灵的动植物为朋友。他们与自然共荣共生,共同维护生态世界。
牛是印度人的衣食父母,财富的象征。雅利安人作为一个游牧民族来到印度之后逐步进入农业社会,牛在其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它不只是畜牧业的主要畜种,又是农业的主要畜力。在古代的诗篇中,我们看到印度人敬牛如神。牛的神圣性在家庭事物和部落举行的喜庆日里显露出来,人们把它升格为神圣之物,常被用来赞颂神的母亲阿地底,那个极大的、无拘无束的无限神:“阿地底,牛,无罪者,不能受到伤害”(《梨俱吠陀》,8;100,15)。“因为牛是一切的给予者,是雌牛,是阉牛的母亲,它代表女性的特质和新生活的产生者”①M.Vannucci.Human ecology in the Vedas.New Delhi:D.K.Printworld (P)Ltd.1999.p81.。牛就像大地代表母亲一样,给我们带来许多资源。它是未来的希望,是力量的体现,所以直到现在牛都不能被用作祭祀。从《梨俱吠陀》开始,对牛的崇拜就成了印度文化的一部分。
在丰子恺的《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第十八篇《农夫与乳母》描写了牛造福人类的情景,劝说人类应当学习印度人的人道主义思想,感谢牛的养育之恩:“忆昔襁褓时,尝啜老牛乳。年长食稻梁,赖尔耕作苦。念此养育恩,何忍相忘汝。西方之学者,倡人道主义,不啖老牛肉,淡泊乐蔬食,卓哉此美风,可以昭百世。”这里的西方学者指的正是印度。
对树的尊重和礼赞也是印度先民一直秉持的品德,“树是森林之主”,“对它的颂扬总不会让人感到失望”(《梨俱吠陀》,5;12,7),尽管有的时候他们的狂怒会带来短暂的威胁,然而人们还是非常钟爱森林,并把它礼赞为女神(《梨俱吠陀》,10;146)。因为树是不朽的,树是生命的象征,它可以再生,比如说菩提树,从地上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森林和树对先民的重要性与印度文明产生于森林这个环境不无关系。雅利安人最初进入印度时,印度是广阔的森林地带,森林给他们提供了躲避骄阳酷暑和暴风雨的隐蔽场所,他们提供了建筑房屋、建筑养殖家畜的牧场的木材、拜神祭火的燃料、赖以生存的水源和食物等。森林是雅利安人赖以生存的地方。印度后来的宗教和哲学思想也多半是在深邃的森林中孕育出来的,因而有人将印度文化称为“森林文化”。《梨俱吠陀》先民总是把人与森林、树木的生命视为同一,在一首描述森林的诗篇中谈到人要尊重森林,要不然就会受到惩罚,这首歌正是人与自然生态生存的见证。
啊!这一个在呼唤母牛。
啊!那一个在砍伐树木。
晚间留在森林里,
觉得听到有人惊呼。(4)
森林女决不会伤人,
除非有什么向她走近。
可以吃甜蜜的果子,
然后尽情睡稳。②金克木选译:《印度古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9-41页。(5)(《梨俱吠陀》,10;146)
每个人都有自己从事的职业,每个人都在丛林中,在植物和动物中寻找维持生活所需的东西,比如说牧羊人放牧,伐木工砍伐树木。但是,倘若他们违背森林女神定下的维护森林规律的法则,那么夜晚对于他们来说会变得非常可怕,因为森林女神要惊吓那些不按照规律办事的人。当然,女神不会伤害那些遵守理法的人,而且还会在人类需要她的时候给予所需。《梨俱吠陀》通过森林之神告诫人们要遵守森林法则,尊重森林生命,合理地利用资源。这种“保护和理智地使用资源的行为一直沿用到现在,在卡拉什那儿不能砍下活的树,因为他们是精灵,树枝和死的树才可以砍下来并合理利用,这种行为遍及从喀什格尔——喜马拉雅山脉到现在的印度河地区。”③M.Vannucci.Human ecology in the Vedas.New Delhi:D.K.Printworld (P)Ltd.1999.p57.在塔尔沙漠边原有一个叫俾斯诺依(Bishnoi)的村落,他们将大自然与人类视为一体,并定出许多保护自然的信条,其中就包括“禁止捕猎、砍伐和对还有生命的大树进行剪枝”④欧东明编著:《佛地梵天——印度宗教与文明》,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页。。
从上面例子可以看出,印度人自古心里就蕴含着以生命为中心的生态伦理特性,那儿的人民热爱大自然的态度总是溢于言表:“使我生于那个境界,那里欢乐与幸福相结合,一切渴求都满足。流呀!因杜(美汁琼浆),为了因陀罗流呀!”⑤黄心川:《印度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49页。(《梨俱吠陀》,6;113,11)丰子恺也有很多关于对生命礼赞的作品。在《生机》一图中,一棵柔弱的小草不畏艰难,在坚硬地墙缝里顽强地生存下来,倘若人类“勤灌溉”,它就会“欣欣有生意”。这种“大其心能体天下之物”(《正蒙·大心篇》)的精神与印度不害思想中的尊重生命,承认所有生物都具有内在价值的自然观不谋而合。
从以上所引《中国诗画中的不害思想》一书的众多例子和印度不害思想观念可见,此书中的护生思想和印度的“不害”思想在万物同源,应视万物如己体,与万物共荣共存方面是有共识的,这些思想有助于建立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共存的高尚境界。
三 护生护心,慎取戒杀
提倡万物和谐,尊重万物生命是中印不害思想所共同提倡的自然观,可披阅这五十篇画作诗词,有许多画面似乎有悖常理,诸如把厨房看作是刑场,把打开装鱼的桶比喻作开棺,把织布机当作是蚕的刑具。读者看过后也许会疑惑,不吃鱼肉,何以生存;不养蚕儿,何以遮体。这样的画中之意难以理解,这样的“护生”难以坚持。丰子恺所提倡的护生究竟是何概念?这种观念与印度不害观是否有相似之处?
早在1929年,该书第一集出版时,马一浮在序言就解释了护生观的核心内涵:“去除残忍心,长护生者,护心也。”丰子恺也肯定了这个解释,护生是为了让大众仁慈,“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详言之: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①丰子恺:《护生画集·序言》(第一集),龙门书局,2009年,第3页。既然护心,那么应该如何摄取人民生活所需的动植物呢?丰子认为要慎取戒杀:“割稻,采豆,拔萝卜,掘菜,原来也是残忍的行为。天地创造这些生物的本意,决不是为了给人割食。人为了要生活而割食它们,是不得已的,是必要的,不是无端的。这就似乎不觉得残忍。不要不觉得残忍,不伤慈悲,我们护生的主要目的便已达到了。”护生护心,慎取戒杀,多养慈悲心,便能多做仁义事。这是丰子恺的佛教观、护生观。
无独有偶,印度的不害观也秉持了这种不杀生的观念,这一观念含有仁爱、慎杀的含义。
首先,印度的不害思想与中国仁爱思想的涵义是相通的。不害思想是印度众多宗教的共同基本准则。古代印度人相信许多动植物都具有灵魂,它们是超自然力量的化身,而且“绝大多数印度人仍然信仰轮回说以及与之相伴的羯磨说。人们依其所造的业转生于幸福或不幸的环境。佛教中的这些教义已经影响了大半个亚洲。它们为防止作恶,或者至少是为防止人违反社会伦理准则,提供了强有力的维护道德的约束力,因为作恶会招致不可避免的痛苦,而行善则会给来生带来幸福。”②[澳]A.L.巴沙姆编:《印度文化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4页。这种宗教意识让印度人对某些动物产生敬畏心理,并衍生出不杀生观念。“不害”的概念最初出现在吠陀和奥义书中,在《梨俱吠陀》中牝牛——雷神因陀罗(Indra)和风神摩禄多的母亲,被认为是“不可杀”的(《梨俱吠陀》,8;58,2)。“不杀生”的态度,是尊重万物生命的根本要义,后来发展为印度教最高的生态伦理准则——非暴力,到了佛教、耆那教尤为重视。就耆那教和佛教而言,虽然两派的教义在哲学层面有很多不同,但都讲“五戒”,都相信业报轮回,其中就包括不害的行为准则——绝不伤害任何生物和追求幸福的生活。到了现代,泰戈尔、甘地沿着印度的文化传统,继续谈论不害思想的真谛和践行不害思想。甘地是现代不害观的倡导者,他赋予了新的方向和使命。
尽管每个时期的“不害”观,都有不同的社会含义,但这种观念背后的驱动是“爱”,是“真理”。印度的Ahim.sā在古代译佛经时译成“不害”、“戒杀”,现在也译成“非暴力”。Ahim.sā这个词表面看是个否定词,但它却拥有积极的意义。中国学者谭云山曾研究印度不害思想,他说:“不害这个词肯定式的意思是‘爱’,‘博爱’。梵语是‘Maitri’,汉语是‘仁’。这些相对的词语——Ahim.sā和Maitri,非暴力和博爱,不害和仁——其实一开始就相连在一起,他们难以分离,共同传播同样的真理。不同的是,在中国的文化中,更多使用它的肯定式,而印度使用否定式。”③Tan Yun-Shan.Ahimsā in Sino-india culture,Prabhat Kumar Mukherjee Press.Santiniketan,India.1949.p6.也就是说践行不害思想,也就是在养仁爱慈悲之心,印度人讲不害,中国讲仁爱,在文化涵义上是相通的。“不害(非暴力)、爱、真理是三位一体的,我们可以叫他们至上,或神,或天,或梵天,或其他名字。具体要实现这三位一体,那就需要很多盟友或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慈悲、牺牲、无私、无畏、宽恕等等。”④Tan Yun-Shan.Ahimsā in Sino-india culture,Prabhat Kumar Mukherjee Press.Santiniketan,India.1949.p18.拥有了这些朋友,“护心”“不害”之目的就达到了,人类的生活就美好了。
虽然印度人不杀生是惧怕业报轮回的威力,爱护自然的出发点与丰子恺尊重自然的有所不同,但是不管是为动植物,或是为了人生,抑或是为护心,可以肯定,两国不害的思想都让人养成一个类似的文化传统:仁爱万物。这一相似的文化精神特质是可以唤醒世界和平的。谭云山认为那些看似难以坚持的做法可能是不切实际,但绝不是不近情理,“当人类发展到一定高度,进入到更高级的阶段,不害的法则就会被众人所推崇。”⑤Tan Yun-Shan.Ahimsā in Sino-india culture,Prabhat Kumar Mukherjee Press.Santiniketan,India.1949.p21.
其次,慎取戒杀是印度人和丰子恺对待自然的态度。由于对生命价值的关爱,他们善待万物的生命,不故意杀害大自然,他们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同一宇宙最高存在的化身,即“我与民物,其大本出于一源”。人和自然的生命是共荣共存的,对其他生命的伤害,也是对自身的伤害,所以印度初民推行慎取戒杀的生态生存方式。
早在梨俱吠陀时代,印度初民就学会谨慎地使用自然资源,充分地发挥自然的效用;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和人类改造自然的深入,人类掌握了不同物质的特性,发现若把自然界不同物质和谐配用起来,就能给人类带来许多物质利益。印度河丰富的资源对原本住在高原地带的雅利安来说,无疑是一种馈赠。所有的资源,诸如马、牛、骆驼、山羊、绵羊和大麦、小麦、葡萄树、药用香料和其他品种的树木都很重要,他们给人们带来各种不同的用途。在普善⑥普善,意为“营养者”,是太阳滋养万物的神格化。他是畜牧的保护神(Psaupa),手中拿著金枪和刺铬,乘着由羊牵引的车,为旅行者驱逐猛兽和盗贼。(P89an)之歌中提到一个“角状的刺棒”(《梨俱吠陀》,6;53,9)。这个刺棒是用蹄或牛角制作的。当时,人们常常使用蹄、牛角和兽皮制成的皮带、物品和容器。家畜和猎物的骨头也被牧羊人和猎人用来作原料,动物的粪便和稻草也用来作燃料,铁矿常被冶炼来改善车轮、犁、马具和牛具等农具①M.Vannucci.Human ecology in the Vedas.New Delhi:D.K.Printworld (P)Ltd.1999.p56.。当时的人们已经逐渐懂得通过不同物质的和谐配合可以创造出其他有用的工具,这和我国古人所说的“和实生物”是一个道理。
《献给因陀罗-苏摩神》(《梨俱吠陀》,7;104)诗歌中谈到了吃生肉、吃人肉、吃牛和马的恶魔。惩罚恶魔的内容显示了当时人类反对在满足生存之外仍旧破坏自然的杀生行为。所谓“戒杀”或“不杀生”,它的涵义并不是绝对地不杀,而是指“不害”,即在善的准则指导下使用自然资源,充分利用自然资源的每一个价值,对自然的伤害减至最低。正如甘地的观点:“我们可以毁坏一些我们认为维持自己身体所必需的生命。”“我们拿一些生命,如植物或其他东西作为食物,我们为了健康常常使用杀虫剂杀死蚊虫等等,我们并不认为这样做是犯了亵渎信仰的罪过……为了人类的利益,我们可以杀死一些食肉动物。”②甘地:《青年印度》,引自朱明忠:《甘地的非暴力主义及其影响》,《南亚研究》,2002年第2期。印度的耆那教是执行不害观的派别中最彻底的一派,也是最系统地阐述这一信念的派别。在他们的整个文学作品和导师的宣讲中,对有生命之物的杀害都会受到严重的谴责。教徒们不吃肉,不吃新鲜的菜,不喝煮过的水,他们连呼吸都害怕会伤害到空气中的微生物而戴上面罩,“耆那教作家甚至不赞成用浆糊糊成的牲畜模型来献祭,因为这种做法仍含有杀生的意图”③[澳]A.L.巴沙姆编:《印度文化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61页。。尽管耆那教的伤害观很严格,但也是要求对动物和他人的伤害尽量减少到最低限度,而不是一味地排除杀生。他们将伤害分为4类,认为故意的伤害才是真正应该规避的:“第1类是在挖掘、敲击、烹调以及其他必要的日常生活活动中发生的意外伤害;第2类是职业性伤害,如士兵打仗、农民耕地时的伤害等;第3类是保护性伤害,如当某人为了保护自己或他人的生命和荣誉不熟野兽的袭击和敌人的侵害时引起的伤害;最后一类是故意伤害,指人们在带着十足的杀生意图时实施的伤害行为,如狩猎和屠宰。”除此之外,他们强调“意念或思想态度比行动更要紧,所以人们必须格外注意保持自己的意念纯洁和虔诚,避免故意的伤害行为”④[澳]A.L.巴沙姆编:《印度文化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57页。。可见,在耆那教的不害观中思想的仁慈的思想是执行不害观的指导思想,这和丰子恺的护生即护心的观念是一致的,都认为这种不害行为有利于促进人们养成人道的社会观。
综上所述,从远古时代,印度人们便懂得如何理智地享用自然的产物和合理地利用自然资源,而不是去破坏它,浪费它,正所谓“赞天地之化育”,才能“与天地参”,人类生存与环境友好,合理地使用自然资源能使这些资源得到很好的发展。慎取戒杀是保持人类生存与自然环境友好,即保护生态平衡的重要原则。
尼赫鲁说不害观(非暴力)是“对于生命的一种新的尊重和对于动物的仁慈。在所有的一切的后面,都是为的是要努力求得人生的美好和提高”⑤贾瓦哈拉尔·尼赫鲁著,齐文译:《印度的发现》,世界知识社,1956年,第216页。。现代人对动物的杀戮,甚至是人类之间的互相伤害,引起中印学者一致的声讨。尽管杀生现象古已有之,但是于今为烈,使得贤达之士忧心忡忡。丰子恺是这样,拉固•维拉和世主月父子也是这样。也许这正是作者和译者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笔者曾拿此书求教印度梵文学家夏斯特利(SatyaVartShastri)教授,他说印度的百姓非常青睐这种图文并茂的作品,在印度没有类似这样的宣传“不害”的著作。正如拉固•维拉所言:“我们再现仅存的一套以不害为题的汉诗绘画,其富于表现之书法与用笔简约有力之绘画,在印度无与匹敌,佛教、耆那教、毗湿奴教皆无类此之作,唯中国才子将种种人间酷刑惨剧形诸笔端以悲天悯人之心怀,生动再现。”⑥RaghuVira .Chinese Poems and Pictures on Ahimsā,International Academy ofIndianCulture,Nagpur.1955.p1.这本书在印度受欢迎不足为奇,因为不害的思想在印度,无论是耆那教、佛教,还是印度教,它都是无上的精神,是所有宗教和哲学思想的准则,是最重要的美德之一。
“春雷动地布昭苏。”读《护生画集》如同处在阵阵春雷的鸣响中,每一句诗,每一笔画,无不震撼人心,催人反思。当今世界,一些地方还存在局部冲突,武力未必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现代玄奘”谭云山曾说,要世界真正和平共处,“只有来自中印两国的精神文明,才能唤醒人类的良知和照亮人类的心灵。因此,中印两国人民将会和过去一样,在世界现在和未来的真正和平事业上发挥重要的作用”⑦Tan Yun-Shan.The Spirit of Indian and Chinese Cultures,Sino-Indian Pamphlets,No.12.p26.。继续翻译《护生画集》(第二册至第六册)为英语和梵语,旨在搭起的“不害”的友谊之桥,把中印两国人民“和平仁爱、戒杀护生”的伟大思想宣传开去,这对于解决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应对各种文明冲突,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责任编校: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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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15)01-0048-05
2014-08-28
黄蓉(1981-),女,广东紫金人,深圳大学印度研究中心讲师,研究方向为印度文化与中印文化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