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梦一样自由
2015-03-19梁鼐
梁鼐,男,本名梁广龙,1977年生,辽宁省朝阳市人,从事教育工作,在《青春》《民族文学》《满族文学》《长城》等刊发短篇小说。
北方冬天,雪花无声无息,飘飘洒洒坠落的夜晚。
十六岁的少年小武在雪中快乐地穿行。他有时快走,倾听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时停下脚步,仰起头让晶莹的雪花落在脸上;有时弯下腰,手插进雪里,感受雪的细腻和凉爽。
小武喜欢雪,喜欢下雪的感觉。这个冬天,雪迟迟不下,终于在圣诞节前的这个夜里姗姗而来。这个夜晚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平安夜。
小武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雪上,以至于自己被两个警察盯上都没有发现。这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事情。也许从那个房子里出来,他就被盯上了。
今晚的小武运气绝佳。一个小时前,小武成功地打开三重锁,进入那个二百多平的大房子。进门之后,他不慌不忙,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瓶饮料,坐在真皮沙发上,慢慢地喝起来。他已经观察好久了,这户人家的灯夜里从来没有亮过。由此可以判断,这是一个闲置的房子。这么大的房子买在手里却不住,主人一定非富即贵。小武喝完饮料,站起身来,在这个巨大的房子里慢慢转悠。他不动手,只是用目光搜索任何可能藏钱的地方。他和一般的贼不同。一般的贼进入房间后会像乡下的老母猪进了菜园,乱拱一气,他们在房间里东翻西翻,手法粗糙,毫无素质。小武认为,他们不是偷,简直就是抢。他们辱没了偷窃这门古老的技艺。
小武在没有锁定藏钱的地方之前,从来不动手,他只是观察判断。这就像一个捉迷藏游戏,玩家是房间的主人和小武,一个藏,一个找。胜者往往是小武。很小的时候,他就是玩这个游戏的高手。也有极个别的情况,小武判断失误,没有找到钱,那他就不会翻动第二个地方,马上离开。他认为这个房间里的钱不属于他。
现在,小武的目光定格在卧室里的一个盆景上。他仔细琢磨这个盆景。盆景是高不足三十厘米的罗汉松。它的底盆却很大,与罗汉松极不相称。小武露出笑容,显然他已经猜到了主人的小小心思。他把盆景搬开,抠出一块活动地板,里面的钱就露了出来,一沓一沓百元大钞码放得整整齐齐,毛爷爷笑呵呵地看着小武。小武感觉浑身温暖。小武把钱装进背包,然后安上地板,把盆景挪回来,恢复原样,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样。
他从从容容地走出房间。走出房间,他才发现老天又给了他一个惊喜——下雪了,雪花落在脸上像轻轻地电击。雪花从墨染似的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墨染似的天空如同一个梦,雪花就是穿过这个梦来到了小武面前。
背着一包钱的小武就这样快乐地穿行在雪夜里。如果不是身后的两个警察,那今夜真是一个完美的夜晚。是两个警察的脚步声让他们暴露了。小武的耳朵天生极其灵敏。
小武发现自己被两个警察跟踪后,没有丝毫的慌张,脚步没有乱,继续朝前走。他边走边欣赏雪景。他的耳朵却像猎狗的耳朵一样竖起来,谛听着身后两个警察的脚步声。他始终和两个警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大约五十米左右,这是安全距离。如果两个警察在这个距离发动攻击,小武完全有把握像兔子一样逃之夭夭。他从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听出这是两个肥胖的警察。他通过倾听两个警察的脚步来调解自己的速度。两个警察脚步迟缓,他就慢下来,两个警察脚步细密,他就快起来。他和两个警察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又像游戏。少年小武喜欢游戏。
这样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夜渐渐深了,雪下得快没过脚背了。小武能想到身后的两个警察一定呼哧带喘,热汗淋漓。但是,这两个警察真的很执着,一直跟着小武,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们像两只科莫多巨蜥,咬一口猎物后,就紧跟着猎物,直到它死亡。小武有些不耐烦了,他可不希望自己变成被科莫多巨蜥咬伤的水牛或者角马。小武决定甩掉他们。
这个念头一起,小武立刻奔跑起来,脚步弹动轻快,真的像一只兔子。小武起初还能听到身后惊慌失措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后来就被雪夜吞没了。奔跑的小武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快速奔涌的声音,听到雪花落在身上的唰唰声,听到钱在背包里挤挤挨挨的沙沙声。他穿过宽阔的大街,拐进狭窄的小巷,又从狭窄的小巷出来,窜进另一条大街。这样七扭八歪地跑了十多分钟,小武停下脚步,他回过头,身后只有雪花飘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两个警察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小武站了一会儿,呼吸平稳了,继续向前走。身后没有了“尾巴”,顿时感到轻松不少。
路边有一个老人在行乞。他坐在马路边上,面前摆着一个铝制的饭盒。借着路灯,小武看到饭盒里除了一层雪,什么也没有。老人把头缩进破棉袄里,像是没长头。小武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一沓钱,放进饭盒里。老人“嗖”地从破大衣里把头伸出来,速度之快令小武咋舌。他眼睛发出亮亮的光,把钱捡起来放在鼻子下面,看着小武,大叫起来,天啊,我闻到了钱的味道,你是天使吗,我的孩子?小武笑笑,快步离开了。老人癫狂了,他把钱扔到空中,看它们像雪花般飘落,大叫,我有钱了,我有钱了。然后,又慌不迭地去捡,搂在怀里。
小武抖了抖身子,抖落掉万千雪花。他继续向前走。雪花更加密实,在天地之间像白色的帘幔飘荡。道路两旁的国槐树上已经挂上了雪花,这使细瘦的国槐看上去强壮不少。脚步声又响起了,两个警察又跟上来了。这次他们是从不同的方向慢慢向小武逼近,想法像雪花一样晶莹透明,企图把小武包围。这是两个肥胖但还聪明的警察。小武皱起眉头,他低估了这两个警察。他们和过去跟踪过他的许多警察不同。他们肥胖的身躯里蕴含着铁一样的意志。小武把背包紧一紧,下定和他们周旋到底的决心。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小武招手,车停下,小武上车。司机问,到哪?小武说,随便走,哪里不好走,走哪。中年男人迟疑了。小武从背包里掏出一沓钱在司机眼前一晃。司机笑了,说,成,有钱就随便。一脚油门,车窜出去。小武透过后窗玻璃,看见远处那两个警察愣在那儿,茫茫然不知所措。小武心中发出一声暗笑。
就这样,出租车拉着小武向这城里最难走的地方驶去,那些地方没有路灯,出租车载着他们像行驶在黑暗的波涛翻滚的大海上。他们走过废弃的工地,正在施工的路面,修了一半的大桥……终于重新回到大街上。小武说,停车。司机如获大赦,停下车。小武结账下车。小武向四处看看,没有那两个警察的身影,闭上眼睛也没有听到他们沉重的脚步声。有的只是干干净净的黑夜。小武从小就喜欢黑夜,在黑夜里他浑身舒服,行动自如,精神十足。而在白天,他四肢慵懒,神情倦怠,萎靡不振。也许,他天生就是黑夜里的精灵。他喜欢无拘无束,自由的感觉,喜欢生命不被限制,喜欢生命像森林里的大树一样随心所欲地生长,像大海里的水草一样疯狂地蔓延,像天空中的雪花一样四处飘落,像睡眠中的梦一样自由自在。
小武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辽阔深远。他呼出一口白气,看它们融入雪里。他继续走。走似乎成了他今晚最主要的活动。其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情是那么的迫在眉睫,再也不能为任何的琐碎的小事儿耽搁了。
可是现在,他还不能那么容易抽身。因为路旁一个摆苹果摊的小姑娘叫住了他,哥哥,你买苹果吗?在平安夜吃一个苹果是保平安的。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三四岁,脸蛋冻得比苹果还红,声音发颤。她全身沾满雪花,是名副其实的白雪公主。她面前摆着两纸箱苹果。小武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小姑娘说,苹果全部卖完,才能回家。小武指了指纸箱问,这一共是多少苹果?小姑娘说,一百五十个。小武说,怎么卖的?小姑娘说,一个两元钱。小武说,那好,我全买了。小武掏出三百元钱递给她。小姑娘还愣着,不敢接钱,不知怎么办好。小武说,拿着,赶紧回家吧,这些苹果全部是我的了。小姑娘这才接过钱,高兴地说,谢谢你,哥哥。她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走了,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映在雪地上。她和影子一起渐渐远去。小武从那堆苹果里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装进兜里,然后继续走。
这么冷的夜晚让孩子出来卖苹果,真是狠心的父母。如果是这样的父母,小武宁愿自己没有。幸运的是,他真的没有。是的,他是个孤儿,他在位于这个城市北边山上的福音孤儿院长大。福音孤儿院的创办者是德国的克塞妮娅修女,六十年代就来到中国,来时还是个漂亮姑娘,现在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终生未嫁,把一生奉献给了主和中国的慈善事业。小武渐渐通晓事理之后,克塞妮娅修女无数次地给小武讲第一次遇见小武的情景。克塞妮娅在中国待了半个世纪,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中国话说得相当纯正。她说,那是夏天的一个雨夜,雨下得哗哗响,把院子里一棵芭蕉树的叶子都打折了,我坐在椅子上读《圣经》,这时,我听到敲门声,起初我以为听错了,是野猫碰的,因为那阵子野猫总是来撞我的门,我继续读《圣经》,敲门声又响起,声音夹杂在雨声里,很大,我把《圣经》放下,起身打开门,看到你——每次讲到这里时,克塞妮娅修女都会慈祥地摸一摸小武的头,然后继续说,我看到你被包在一个小包裹里,面色粉红,胎毛还没褪,就像一个小老头。我抬头四下里看,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刚刚拐过墙角。我明白了,是她把刚出生不久的你送到了我的门前。我没有去追,我想,她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不然,哪个母亲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呢。我把你抱起来,你的小手已经塞进了嘴里,吮吸出声,孩子,你已经饿了。
这是小武关于亲生母亲的全部记忆,只是一个背影。那个在雨夜里忍着怎样巨大的悲痛悄悄离去的忧伤的背影。小武后来在梦里梦见过母亲,只是看不清母亲的脸,怎么努力也看不见。他不怨母亲,因为就像是克塞妮娅修女所说,如果不是母亲有难言之隐,她是不会抛弃他的。
小武在福音孤儿院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一直到十四岁。他向往外面的世界。十四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他来到克塞妮娅修女的卧室门口,把一封辞别信顺门缝塞了进去,然后又趴在窗户上看了看熟睡中的克塞妮娅修女,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他怕再待一刻就会击溃他离开的勇气。小武抹干眼泪,转过身,在夜色中快步离开了孤儿院,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就像一个黑洞,刮着旋风的黑洞。所有掉进去的人都会随着风不由自主地旋转,坠落。小武为了糊口,做过很多事情,他在饭店刷过盘碗,当过门童,给修车老板当过伙计,在码头装卸过货物……小小年纪,他吃遍了人间的苦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师傅,从此他的人生改变了。当时是深夜,他在酒店当门童,就听到房间里一阵吵嚷,他进去一看,原来是保安们抓住了一个偷完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偷。小偷不能叫小,其时很老了,是个老头,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像河水漫过的沙滩。保安们把他的双手绑上,把脚拴在暖气片上。据他们说,已经报案了,警察正在往这里赶。老头很淡定,沉默不言,丝毫没有紧张的意思。保安们看见小武,就让小武看管老头,等待警察来接收,他们去隔壁房间玩扑克。房间里只剩小武和老头了。老头看了小武一眼,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不知怎么弄的,十秒钟内,他的手和脚全部自由了。老头活动活动手脚,缓解酸麻,然后老头又看了小武一眼,从从容容地向门外走去。整个过程小武都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被莫名的巨大力量胁迫了,眼睁睁地看着老头离去。结果,当然是小武被辞退了。当他沮丧地离开酒店,为下顿饭发愁时,那个老头在墙角笑眯眯地向他招手。莫名的巨大力量又一次胁迫了他,他走了过去,走向了另一种生活。
老头用一年时间把他训练成了一个绝世的偷盗高手。最后,老头告诉了他一个做小偷的重要原则:行动时千万不能喝酒,喝也只能喝二两,千万不能喝一斤以上,喝了一斤以上,千万不能睡觉,睡也只能睡十分钟,千万不能睡两个小时。
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在夜色里都白茫茫的了。街道上行人稀少。寒气如刀,人走在里面,随时有被剖成薄片的风险。小武收回思绪,加快脚步。今晚有一件事,他一定要做,再大的阻力也不能阻止他。他心无旁骛,走起来就快多了。
小武穿过整个城区,终于来到了福音孤儿院。福音孤儿院在夜色中孤单单地立在山坡上,房屋影影绰绰,被雪花沐浴。小武看到它,心里感到是那样的温暖,就像离家久别的游子看到母亲。小武伫立片刻,然后静静走进孤儿院。院子里没有一丝光亮。克塞妮娅和孤儿们全部在梦乡之中。从窗户偶尔会传来几声孩子们的呢喃,没有人知道他们梦到了什么。小武对这里太熟悉了,像熟悉自己一样。他把脚步放到最轻,来到克塞妮娅房间门口,手握到门柄上。他无声息地转动门柄,准备进入克塞妮娅的房间。整个孤儿院像辽阔的天空一样寂静。在门即将打开的瞬间,他听到了两个警察的脚步声。这声音是如此遥远和缥缈,但又是那么清晰和真切地传到了小武的耳朵里。小武借着雪光,看到了几十米外,两个警察正在向自己靠近。他们阔大的身躯像两只棉包在雪上慢慢滚动。整个夜晚,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追寻。这是两个比科莫多巨蜥更诡异的对手。小武把克塞妮娅的门重新关紧。他迅速地离开那里,任何的撕扯和缠斗都会惊醒这个老年人。那会是多么让人于心不忍的一件事。
小武没有丝毫的慌乱。他没有跑,因为后边的两个警察脚步也是不疾不徐。他在院子里和两个警察兜起圈子来,利用房屋树木和一切可能的掩体,像儿时玩的捉迷藏游戏。他试图绕开他们,重新从门口出去。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每当他接近门口,几乎就要冲出去的时候,两个警察就会出现在那里,堵住他的去路。无奈,他只得重新退回来。他感觉自己就像兔子,一步步地进入了猎人的圈套。他们要收网了。两个警察越逼越近,小武被赶到了高高的围墙边上。他们从两个方向向小武合拢。小武被逼到了墙角,后背触到了砖墙的冰冷和坚硬。他无路可退了。
小武背抵砖墙,面向两个警察。两个警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能够听出脚步声里的轻松和得意。其中一个警察甚至点起了一支烟。烟花在雪夜里鬼魅似的闪烁。绝望像砖墙的寒冷一点点侵袭了小武的全身。他不害怕被捕,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做。他不会束手就擒的。他尝试着翻过墙去。他高举双手跳起来,手企图抓住墙檐,但墙太高了,根本够不到。他被墙拒绝了,跌落到地上,摔在雪窝里。两个警察停止了继续逼近,他们浓重的黑影隐在夜晚里,看着小武,仿佛看进了笼子里的小兽做无用的夸张的挣扎。这对付出了巨大辛苦的猎人来说,这一刻无疑是享受的。小武一次次地跳起来,一次次地摔到雪地上。跳得越来越低,摔得越来越重。他终于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倒在墙根,再也不能动了。两个警察的脚步声又响起,其中一个警察把烟头扔掉,烟头烫到了雪,雪发出痛苦的嗞嗞声。他们的皮鞋插进雪里,发出尖锐的咯吱声。他们大剌剌地走近小武。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小武已经能看清他们脸的轮廓了,看清他们的身形了。正如小武所料,他们是两个胖警察。
小武仰起脸,闭上眼睛,让雪花落在额头,睫毛,脸颊,鼻尖上。他嗅到了雪花的气息,那是来自天空的气息。小武苦笑一下,游戏马上结束了,这次的赢家不是小武。小武用手撑着墙想站起来,他要有尊严地面对警察和手铐。当他的手触碰到砖墙,用力一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墙根处有一块砖缩了进去。小武的记忆之门被触动了,他想起来,这有一个洞,是小时候和伙伴们玩捉迷藏时掏开的。幸运的是,这个洞还在。
游戏没有结束,是新的开始。小武背靠墙,不动声色地把砖一块块的推进去,一个足够细瘦的小武穿过去的洞出现了。风从洞口吹进来。这是自由的风。
接下来的事情,足够令两个警察在整个职业生涯里感叹和惊愕。当他们扑过去,罪犯已经不见了,墙根处开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像一个发出嘲笑的嘴巴。其中一个警察气急败坏地把头伸进洞里,没想到头大洞小,卡住了,伸不出去,缩不回来。另一个警察抱着他的腰用力地往后拉,他的脖子像抻面一样被拉长——头终于拉出来了,由于用力过猛,他们两个重叠着倒在地上。两人面面相觑之时,罪犯已经在墙那边吹起了快活的口哨。
是的,小武吹起了口哨。他心里充满绝处逢生,重新获得自由的喜悦。
墙这边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它们一棵棵立在那里,每一棵都落满了雪,每一棵都像是圣诞树。小武现在完全可以进入松林之中,像脱笼之兔逃之夭夭。因为松林里地形复杂,有巨石,有大树,有密集交叉的小径,警察根本不可能在那里抓到他。但是,小武没有跑,他的任务没有完成。在任务没完成之前,今夜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小武边吹口哨,边听着墙里边两个警察的动静。
小武的口哨刺激着两个警察的神经。两个警察的脚步声终于又响起,其中一个的脚步声出现了轻重音,一定是刚才那个企图钻过来的警察。那一下摔得不轻。两个警察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像回声一样慢慢减小。小武知道这两个警察离开了孤儿院。小武意识到这两个警察今夜会像影子一样缠住他。小武不能顾忌太多了,这是难得的机会。他重新从那个洞钻进孤儿院内。
小武在黑暗中推开一间间宿舍,那里睡着像小武一样没有父母的孩子们。他像猫一样走路,没有惊醒每个孩子,在每个孩子面前都做短暂的停留。听着他们来自梦中的均匀的呼吸,看着他们圣洁的脸庞。小武感到他们每一个都是来自天上的天使。早晚有一天,上帝会把应该属于他们的翅膀还给他们。
小武来到克塞妮娅的房间。房间里充满衰老的气息。这个耄耋的修女静静地躺在床上,枕头旁边放着厚厚的黑色封皮的《圣经》。小武知道,读《圣经》是她睡前的必修课。老了的修女偶尔也会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主的光芒似乎一辈子也没有照亮她的生活,但这并不妨碍她读《圣经》。小武俯下身子,用唇轻轻地吻了吻克塞妮娅布满皱纹的额头。然后,他轻轻地离开了克塞妮娅的房间,把门关好。
小武做完这一切,来到院子里,向天空呼出一口气,心里轻松多了。接下去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他犹豫了片刻,决定不走大门。
雪仍然没有停的意思,雪片打着漩落下。每一个漩涡里都像是隐藏着一个来自天空的秘密。
当他从那个洞里钻出来,来到墙外,身体甫一站定,两个黑影就扑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冷冽的寒风,棉包似的身躯此刻像猴子一样灵活。是那两个警察。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抓住小武的念头。为了抓住他,他们动用了所有的智慧和力气。小武快速启动,还是慢了一些,其中一个警察抓到了他的背包。小武使劲儿一挣,背包带断掉,小武跑开了。警察手里抓着的是空空如也的背包。他们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除了一张报纸,什么也没有。他们气急败坏地把背包扔掉,去追小武。
小武在前面跑,像一团旋风。两个警察紧追不舍。他们的脚步声搅动了沉沉的黑夜。几只藏在雪窝里正在做梦的兔子被惊动了,它们从窝里窜出来,四散奔逃。一只栖息在树上的猫头鹰受到了惊扰,怪叫一声,向夜空飞去。小武努力奔跑着,向着松树林的方向。此刻他头脑无比清醒,他想只要钻进前面的松树林里,那么警察抓他就势比登天了。松树林此刻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如同母亲的怀抱。它象征着自由。
眼看就要钻进松树林了,只差一步小武就可以躲到幽暗的林中,隐蔽在高大粗壮的松树后面。那时,小武就可以和两个警察玩捉迷藏。我们说过的,小武一直是捉迷藏的高手。可是,枪响了。枪声像一道闪电,把整个黑夜劈成两半。两个警察彻底丧失了耐心。小武感到一股冷风从后背窜到前胸来,前胸咕嘟一热,小武用手一抹,温热濡湿。小武踉跄着身子,无奈地笑了笑,仿佛小时候玩游戏时遇到了不遵守规矩的对手。在离松树林一步远的地方,他栽倒了。
倒在地上的小武眼睛大睁着,耳朵张开着。鲜血流出的声音像燃烧。雪花一片片落在地上像重锤的击打。有风从松树林里吹过来。两个警察的脚步声变得谨慎和迟疑。他们慢慢靠近小武。小武看不清他们的脸,雪花把他们牢牢覆盖了,只剩四只眼睛,散发着比雪花还冷的寒光。一个警察掏出了手铐。手铐要拷住自由的小武吗?不,不,不,小武在心里强烈地呐喊着。手铐发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即将落在小武的手腕上。小武凭借惊人的意志一跃而起,他站了起来,他跑了起来,冲进松树林里。在跃起的一刹那,他分明看到了两个警察大张着嘴,呆若木鸡的表情。很傻。
进入松树林里的小武在松树间闪转腾挪,每一棵树都成了他的同谋。他的鼻子里充斥着松油香。松油香和雪花的气味合在一起,真的令人精神为之舒展。他的身体是从来没有的充满力量,他的脚步是从来没有的轻快。他轻轻松松地迈过一米多高的土坎,两米多宽的深沟。他的眼睛突破了黑夜的限制看得见树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朵会在春天开放的花朵。他看到了树根部一簇簇如同小伞的蘑菇。他看到了树干上一只苍蝇陷落在树脂的包围中正慢慢变成琥珀。他掠过一棵大树,它宽阔的身体为他提供遮掩。他穿过一棵小树,小树斜着身子给他让路。树上的雪花纷纷跌落,一只在叶子上冬眠的七星瓢虫被惊醒了,弹动翅膀飞了起来。他跨过一片灌木丛,堆满积雪的灌木丛像地毯一样柔软。小武像野兔一样奔跑。小武像小鹿一样奔跑。小武不像是跑在数九寒冬的松林,而是像穿行在充满花香,春天的原野。
突然,小武感觉自己变轻了,像蒲公英一样,像纸一样,像羽毛一样,像雪花一样。他轻轻一跃,飞起来了。他离开了肮脏的大地。他的腋下伸出一对大翅膀,轻轻一扇,扇起一片风暴,扇起连绵的尘土,扇起细碎的石块。上帝终于把属于他的翅膀还给了他。
小武向高远的夜空飞去。他自由了。是的,他自由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到他……
接下来,天很快亮了,是圣诞节的早晨。这个早晨发生了两件奇特的事情,一件发生在福音孤儿院里,修女克塞妮娅和孩子们醒来的时候,发现了放在他们枕边的圣诞礼物——一沓沓钞票。克塞妮娅想不通钱是怎样来的,她只是在今天的报纸上呼吁社会各界为福音孤儿院募捐,因为资金短缺,孤儿院的生活难以维持,连孩子们的圣诞礼物都不能送了。
另一件发生在福音孤儿院后面的山坡上,一个少年被警察击毙在离松树林一步远的地方。他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进入松树林,就像他从来没有进入过母亲的怀抱。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他的脸上结了一层冰,冰下面是奇异的微笑。少年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大片雪地。远看,他像是躺在一大朵盛开的红色花朵上。
人们陆续聚到了少年身边,那个卖苹果的小姑娘也来了。那个又大又红寓意平安的苹果从少年的兜里跌落了出来。她捡起来,用手擦拭干净,重新装进少年的兜里。
雪还在下,不知什么时候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