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保守王国的谨慎改革者

艾兰

1月23日凌晨1时（北京时间6时），突然之间，沙特国家电视台中断正常节目，开始播放宗教音乐。按照传统，这通常意味着王室重要成员逝世。

不久，沙特国家电视台播报一则王室声明，世界最年长也是最富有君主之一、90岁的沙特国王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阿齐兹逝世。

阿拉伯国家中，父母经常给男孩起名叫作“阿卜杜拉”，意为“真主的仆人”。在当了23年王储、9年国王后，阿卜杜拉这位长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留着浓密山羊胡须，说话稍微有点结巴的微笑长者，回归了真主的怀抱。

不学有术的王子

阿卜杜拉1924年生于现在的沙特首都利雅得，但那时沙特甚至还不是一个国家。20世纪20年代初期，其父、沙特开国君主阿卜杜勒·阿齐兹·伊本·沙特开始征服阿拉伯半岛各大部落，在一次有名的战斗中，阿齐兹包围了敌对部落沙马尔族的首府。但他没有处决任何人，而是将他们作为宾客邀请来。后来，阿齐兹娶了其中一个“宾客”，阿卜杜拉就是这段婚姻的结晶。

长在王室中的阿卜杜拉从小衣食无忧，老国王对王子们的要求非常严格，最看重他们如何做人。在这方面，阿卜杜拉还尝过一番苦头。

那时，阿卜杜拉还是一位年轻王子。有一次，家里来了位客人，碰巧父亲不在家，而阿卜杜拉只顾贪玩，竟忘了给客人让座。在沙漠居民贝都因人的传统里，客人是最为尊贵的，无论何时，主人都不得怠慢客人。父亲认为阿卜杜拉违背了贝都因人的待客之道，便毫不客气地把他送进了牢房，并交代看守严加看管。阿卜杜拉也意识到自己错了，在狱中老老实实待了3天。最后，如果不是狱卒看他态度诚恳，竭力向上“反映”，他恐怕还得多受几天牢狱之苦。

此后，父亲为了磨炼阿卜杜拉的意志，特意把他送出宫，让他同逐水草而居的贝都因人一道生活，学习骑马、骑骆驼并开始接触部落历史和传统。

这段童年生活，使得阿卜杜拉成年后，比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更喜欢炎热的天气和沙漠的繁星之夜。当石油资金开始改变沙特，兄弟们纷纷到欧洲度假的时候，阿卜杜拉则选择和部落首领一起去狩猎——因为经常到摩洛哥打猎，为了感谢当地人的好客，他在卡萨布兰卡建了一个大型的图书馆。

不过，对阿卜杜拉的知识水平，人们的看法不一。一些人称，他没怎么受过教育，说话时语法较差，是阿拉伯世界演说水平最差者之一。还有一些人，同意他受过的教育是有限的，但认为他阅读广泛，同时会收看五六个新闻频道。

无论如何，沙特人和外国人都认同他是个精明、勤奋的政客。一位美国官员曾表示：“大家都很尊敬他，布什总统、克林顿总统、FBI和CIA局长，所有人。”

阿卜杜拉和所有人都相处良好，他坦率直言，却也愿意聆听，不管是不识字的贝都因人还是受过西方教育的教授。甚至是总部在美国的国际性非政府组织（犹太人）反诽谤联盟的主管亚伯拉翰·福克斯曼到访沙特时，都因阿卜杜拉的认真倾听、询问的姿态而感到意外的惊喜。外国客人还发现，阿卜杜拉的助手、家中的仆人看上去都很放松，他的曾孙辈很享受和他一起玩耍。

然而，仅仅是位慷慨和善的王子，显然是不够的。1962年，王子间的权力斗争之后，阿卜杜拉成为沙特国民卫队司令。从小就对军事着迷的他治军严格、身先士卒，再加上外国资金的援助——上世纪70年代，他花费7700万美元，相当于21世纪初期的3亿美元，请美国人帮忙训练、武装士兵。沙特国民卫队发展成拥有7.5万精兵的现代化部队，既是王室的忠诚保卫者，也是阿卜杜拉权力的根基。

谨慎的改革者

2005年8月1日，做了23年王储后，81岁的阿卜杜拉继位登基。实际上，自从1995年法赫德国王中风后，阿卜杜拉就已经掌握了沙特的最高管理权，多年来一直代表法赫德国王主持王室和政府事务。

作为世界上最保守国家之一的统治者，阿卜杜拉不得不在与西方维持关系和安抚国内舆论之间的狭窄空间内小心翼翼地行事。

阿卜杜拉是受传统伊斯兰教育长大的，但仍被视作改革者。他采取了一系列大胆的改革措施：设立最高经济委员会统筹管理社会经济、制定政策鼓励外来投资、对一些企业实行私有化，同时降低失业率；在政教合一、以《古兰经》为宪法的君主制国家沙特，举行市、镇级议员选举。

而当阿卜杜拉当上国王后，率先采取的政策就是王室亲民。他废止了沙特亲吻国王手的传统习俗，自此，握手已足够，也更符合穆斯林和瓦哈比派的平等主义。他还宣布9月23日为“国庆日”，以纪念1932年的这一天，阿拉伯不同地区联合成为沙特阿拉伯王国——宗教保守派不喜欢设立非宗教节日的想法，但沙特普通人很欢迎。此外，阿卜杜拉还放弃“陛下”的称谓，和法赫德国王一样，他更喜欢别人叫他“两圣地守护者”。

虽然严格意义上讲沙特国王不是国家的绝对统治者——首先他们要对瓦哈比教派宗教机构负责；另外，虽然国王可以任命高级神职人员，但他们无法直接管辖伊斯兰宗教法庭的法官。但是阿卜杜拉还是利用权力，创建了一些看上去赋予沙特公众权利的新机构，比如全国对话论坛、政府人员委员会，偶尔允许人们在不实际上挑战国王权威的情况下直率表达意见。并且，在传统习俗保守的沙特，阿卜杜拉还试图提升女性权利。

他把自己的首次电视访谈，交给了美国知名女记者芭芭拉·沃尔特斯，并承诺将致力于为女性提供更公平的教育和就业环境，还称将在2015年允许女性参加地方选举活动。2009年，阿卜杜拉还亲自主持了沙特第一所允许男女同校的大学揭幕仪式。

更大的改革发生在王室内部。自伊本·沙特国王1953年离世后，沙特王位一直在他的儿子间传承，“兄终弟及”。有实力者得之的王位诱惑力很大，以至于“相煎太急”的事情，在沙特并不鲜见：第2任国王萨乌德被自己的弟弟费萨尔通过政变废黜；费萨尔在登基成为第3任国王后，于1975年遇刺身亡，而刺客正是他的侄子费萨尔·本·穆萨伊德。

以避免王位之争为名，阿卜杜拉国王在2006年10月成立了一个效忠委员会，以处理在王位继承事务上的突发问题。该委员会由老国王伊本·沙特的儿、孙辈28人组成，在立储事务上拥有跟国王相当的权力。

按照效忠委员会的章程，现任国王在继位后，有权挑选1到3名王储候选人，并交由效忠委员会，通过不记名投票选出最终人选。如果国王提名的人选未能获得效忠委员会的通过，那么，国王将不得不从这些提名人选中挑选1人，与效忠委员会单独提名的一位新人选进行一对一PK。由于效忠委员会成员基本代表王室各派的利益，因此，可保证王位继承的公平。

之后，阿卜杜拉把手伸向了王室成员。

一直以来，石油带来的财富，让沙特王族们过上了常人不敢想象的奢靡生活。据媒体报道，沙特王室在国外有高达6000亿美元的投资，分别由三万沙特王室成员中的约5000名王子掌握着；而由于国家财政预算仍不透明，多少从石油出口获得的利益控制在王室手中，仍是个谜——据称，阿卜杜拉国王个人资产高达近200亿美元。

平民对此有抱怨，国王也对王室的奢靡不满。于是，2007年左右，整饬开始了。路透社报道称，国王切断了“成千上万的王子和公主”的手机服务；政府在沙特吉达全年支付的酒店套房被取消；王室成员从沙特国家航空公司索要无限量免费机票的权力也被削减。“一位亲王夫人曾试图带上她的12位同伴登上沙特飞机，希望所有人都能免费旅行。”路透社写道，但根据新规定，她只能带两位客人免费旅行，这让夫人很气愤。

阿卜杜拉国王还控制了给外国工作人员签发“成批签证”，大量减少“将公共土地转让给个人”，从而“切断了许多年来年轻王子的收入来源”，让皇室的其他成员也因新规定而愤怒不已——一位王子驾驶飞机往返于吉达和利雅得之间以表达他对改革的愤怒。

一些政治分析师认为，阿卜杜拉是一位“谨慎改革者”，执政期间一直致力于在传统习俗和现代经济需求之间寻求某种平衡。

显然，他做到了。沙特成为G20中唯一的阿拉伯国家。

外交明星

阿卜杜拉不仅在国内是一位德高望重、威严而又贴近民众的君王，在中东地区乃至世界政治舞台上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曾经，还是王储的阿卜杜拉表示会延续沙特与美国一贯关系密切的外交原则，同时也明确称，“我们不能将他们（美国）的利益置于我们的利益之上。我们的利益是世界各地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利益。”

但其后，“9·11”事件成了阿卜杜拉最艰难的挑战——19名劫机者中有15人是沙特公民。在“9·11”恐怖袭击之后，阿卜杜拉降低了沙特国庆规模以向美方表示敬意。

而当上国王的第一个月，阿卜杜拉就给美国卡特里娜飓风受害者捐助1亿美元，以示沙特与美国的长久友谊。在他统治下，沙特与美国加强了安全合作，双方达成协议，美国训练新的武装部队保护沙特重要的石油设施。而到他逝世前，沙特也积极参与了美国对“伊斯兰国”（ISIS）的打击行动。

只是，维护“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利益”，这个目标，阿卜杜拉依然坚持。

2005年底，正当伊拉克国内各派别之争滑向内战边缘之际，阿卜杜拉国王在吉达等地亲自会见伊拉克的一些主要派别的领导人，磋商阻止伊拉克滑向内战的势头，实现各派和解的问题。在沙特与埃及的共同努力之下，伊拉克各派全国和解会议终于得以在开罗举行，内战危机消除。

2006年1月，阿卜杜拉继位后首次出访中东以外的国家即选择中国，这也是沙特国王首次到访中国。抵达当天，他就与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在人民大会堂进行了会晤，被胡锦涛称为“令人尊敬和熟悉的老朋友”。汶川地震后，阿卜杜拉随即决定向中方捐赠5000万美元现金和价值1000万美元的物资，是为中方收到的最大一笔海外单项援助。

这些外交舞台上的表演，终归是为了本国利益。2011年以来，西亚北非地区多个国家发生政治动荡，沙特的外交政策就更集中于遏制什叶派影响力方面，比如支持叙利亚反对派，以至于ISIS也曾受益于沙特的资金和武器。2011年3月，沙特甚至应要求直接出兵逊尼派主导的巴林，帮助巴林应对什叶派主导的反政府活动。

路透社报道，这一决策当时引起沙特国内什叶派的不满。不过，不少什叶派人士承认，阿卜杜拉在弥合逊尼派和什叶派分歧方面比他的前任们都做得好。

亲戚亦已歌

看上去，阿卜杜拉去世时的沙特已然和他刚接手时不一样了，对企业家更加开放、更能接受对其存在问题的公开讨论，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变化：所有权力最终都在王室家族，有顺从的宗教机构支持，普通民众依然没有完整的公民权。哪怕是阿卜杜拉曾努力试图改善的男女平等上，人们已知的是，女性开车在沙特依然是禁忌，而他的15个女儿中有4个，因公开对歧视表示不满而遭到十多年软禁。

但这些，与阿卜杜拉已经没有关系。

1月23日下午，聚礼之后，一辆普通的救护车将阿卜杜拉的遗体运到清真寺。经过简短的祷告，男性亲属使用一副普通担架，将裹在白色裹尸布下的阿卜杜拉抬往利雅得El-Ud公墓下葬，没有棺材，坟墓上也没有特别标记——这片公墓也是许多沙特平民的长眠之地。

阿卜杜拉拥有亿万财富，生前生活之奢华早已不是秘密。美国2006年的一份外交电报还披露，阿卜杜拉曾请美国官员帮忙，按照美国总统专机的标准来装备自己的专机。

然而这种排场却没有在其死后延续。根据伊斯兰教传统，沙特国王死后跟平常人一样速葬、薄葬，嚎啕大哭、大操大办不被允许。因此，这次阿卜杜拉的葬礼也像其前任法赫德国王那样，没有国家哀悼期，没有降半旗，也没有塞满街道的民众集会，政府机构正常作息。

葬礼很快结束，围在墓地周围的王室成员返回王宫，当天晚上他们还要向新国王、阿卜杜拉的弟弟萨勒曼宣誓效忠。

同日，新国王萨勒曼发布命令，任命他的侄子穆罕默德·本·纳伊夫为第二王储，王位继承权居王储、阿齐兹国王最小的儿子穆克林之后。

沙特王位继承，开始从第二代向第三代平稳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