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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静的奔跑

2015-03-18潘绍东

清明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静

潘绍东

1

“快给我打气。”急促的呼吸声扑进小店,然后是一张略带黝黑但青春漫溢的脸。

李向前有些麻木不仁——小店每天都有许多这样的脸光顾。仰在竹躺椅上看电视的他仅仅歪了一下脑壳,电视机里正放着“非常6+1”,李咏那张长锄脸持久地占满整个屏幕。一台鸿运扇悠悠地吹着。

“快!我要上课。”

“都是自己打,钱丢到盒子里就是。一块。”李向前指了指靠门那一面墙的墙角。那儿立着一个气筒,锈迹斑斑,如同深秋中一条被遗漏的老丝瓜。与之紧挨的是一只乌漆抹黑的木盒子,里面堆满了油腻腻的扳手、钳子、起子,几张块票浮萍一般漂在上面。

小静拿着气筒生涩地打起来。手似乎捉不稳手柄,两颊憋得通红,额头渗汗,胸前两座小山连绵起伏。

李向前的眼睛瞬间猫眼一样幽亮。陡增的光泽让小静有了一丝警觉,好在这光泽温良。李向前从椅子上弹起,在快步走来的同时也暴露了他的左脚明显不在节奏上——那是一条假肢。小静更有了几分本能的畏惧,兵荒马乱般撒开手柄。李向前忙伸手抓住,瞄了一眼车的前胎:“不用打了,都瘪成蛇皮壳了,绝对破了胎。”

“可我才骑几天啊。”

“才骑几天?那你以前怎么上学的?坐飞机?”

“嘻嘻,抄小路,跑步。”

“跑步上学?怪胎……你就是骑少了没经验,许是杵了路边草里的钉子。”

“修好要多久?”小静焦急地擦汗。河堤上,刚才还万马奔腾的单车大军早已踪影全无。几只翠鸟空旷而明亮地叫着。

“至少得二十分钟。”李向前开始弯腰从木盒子里拿工具。

“那来不及了,你帮我修好,我放学来骑。”这边话正说着,那边腿已经撒开,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眨眼间就遁入水柳婆娑的河堤。

2

还好,没有迟到。班主任正一脸僵尸样地把着教室门。这个长着一双奇大眼睛的讨嫌家伙,同学们当面叫他唐老师,私下都管他叫“大牛眼”。开始也有人叫他“外星人”,后来都说便宜了他,不如叫“大牛眼”解恨。“大牛眼”最阴毒的一招是他喜欢揪“胯裆皮”——大腿内侧的那一块皮肉。上课讲小话,作业没完成,考试偷看,都揪。揪了既不红也不肿,还钻心刺骨地痛,痛得眼泪直流是常事。痛完告状无门,因为他一句话就可以将家长打发掉:“你要教育子女别胡说,你看哪里揪了印子?哪里红了肿了?”

但在小静心里,比“大牛眼”更可恨的是老郝。老郝是体育老师,黑得像块陈年腊肉,上嘴唇留着个扁担胡子。他同时也是教练,学校选拔出来的体育苗子都归他训练。参加过老郝训练的女生都晓得,老郝最喜沾腥。训练铅球、标枪,纠正手臂动作,他总要将手往女生的胸脯上靠;训练长跑、跳远,纠正腿膝动作,他总要将手往女生的胯部摸。这和“大牛眼”不同,“大牛眼”是纯揪,尽管下手很阴,冷不丁就揪上了,揪完了就迅速撤,而老郝,手要走不走,磨磨蹭蹭,黏黏糊糊,像条癞皮狗。这事还不能说,说出去多丑啊。只能暗暗和他较劲,他的手来了,要么兵来将挡地用自己的手挡回去,要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离他远点。小静听一个和老郝同村的男生说,老郝的堂客又矮又丑,当初要不是他当村干部的岳父将他弄成民办老师,打死他都不会娶那个丑八怪。

放学时“大牛眼”告诉小静,老郝要她留下来训练。下周学校开运动会,下个月县里开运动会,学校选了十多个苗子要老郝训练。放学后,小静到操场一看,本来要训练的十多个苗子只剩下八个,四个女生只有两个。老郝一边抽烟一边骂:“那几个没出息的家伙,以后只有在家挖地的命。”

小静练的是长跑项目。看到小静要起跑,老郝又要来纠正她的动作,她不待他拢来就跑开了,他只得去管其他人。留下来的几个跑跑停停,打打闹闹,天一下就暗了。收拾器材时,老郝叫住小静,要她和他一起将海绵垫抬进器材室。小静说:“我今天没骑车,得早点回去。”然后喊来一个男生抬。老郝说:“童小静,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到小店时,李向前正坐在门口的竹躺椅里,手里拿着一本掉了封皮的《读者》,目光却盯在河堤上。见小静吭哧吭哧地跑来,胸前像一只布袋里装了两只獾子那样跳荡,李向前心里也跟着波涛汹涌。那辆二六式的“飞鸽”牌单车端端正正立在门口,气充志骄,竟让小静差点没认出是自己的。“怎么这么新色啊?”小静说。“杵了根锈钉子……本来就新色啊,只是三角架钢圈挡泥板上巴了泥灰,都帮你擦了一下。”李向前有些结巴。

“是有些脏,我家小龙喜欢推着玩,他还不会骑,嘻嘻。”

“你是哪里的?怎么没见过你?”

“就双江湾啊,我爸你肯定认识,童富牛,别人都叫童牛皮,嘻嘻。”

“哦哦,富哥,不,富叔谁不认得啊,酒量大,脾气大,喉咙大。”李向前一直跟着别人叫童牛皮,这会儿连辈分都有点乱了。

“看来他是屋檐下挂马桶了。”小静打开单车站脚,摁了一下铃铛,“说了半天,你还没说补胎多少钱?”

“五块钱……哦……不是,不要钱。”

“嘻嘻,你这个人还蛮有味的,五块钱,不要钱,神经一顿乱搭。”

“是真不要钱。”李向前摸了摸汗津津的脑壳。

“不要钱你喝西北风啊,不过我今天确实没带钱,得明天给你……咦,这是什么书,借我看看。”

“……哦,可能是《读者》吧,都翻得稀烂了。”

“你这儿还有《读者》?惊喜惊喜。”

“还是以前买的,以前喜欢看。”

“现在不喜欢看了?”

“也看,只是……”

“只是现在老了吧?嘻嘻。”

李向前挠着头,不知如何答话,半天,才说:“……你要看尽管拿去。”

“算借吧……钱明天给你,书哪天看完了哪天给你。”说着,车一溜脚一抬,小静一下就小了身影。

3

小凤小龙在前坪里玩“打电”游戏。两人先是各用一只手相互拍一下,意思是“通电”,然后一人追一人跑,追的在坪里抓住了跑的算赢,跑的跑出坪外还不被抓算赢。小凤上六年级,小龙上四年级。

车铃声一响,小龙立马中止“战争”跑向小静,身子一纵屁股一跃就上了单车后座,然后双手如双蛇出洞一样从两边箍住小静的腰,嘴里唱道:“牵羊卖羊,卖到何家屋场,屋场门口横口塘,塘后还有一根梁,羊儿扭呀扭断肠……”小静被小龙折腾得连打几个趔趄,最终在嘻嘻哈哈中将方向矫正。随即,小凤也装腔作势扑过来要将小龙拉下“马”,引得车上一阵欢喧尖叫。

娭毑缺着牙齿在门口笑:“闹山鬼,耳朵都被你们炸聋了。”

直到饭菜上桌,童富牛才回家。菜没有一样是下酒菜:炒辣椒,炒豆角,煮丝瓜,煮南瓜。童富牛却翻箱倒柜找酒,找了一阵,拎出几只空瓶。他冲老娘吼一声:“我还有半瓶酒呢?”

娭毑在厨房盛饭,皱了皱鼻子,举着锅铲扬了扬:“是糖呢,还吃两块,那个尸,放臭了我也不得齿。”

童富牛鼻子里哼了一下,从身上掏出十块钱:“静妹子,去普驼子那里给我买瓶酒来,邵大,八块一瓶的。”

小龙忙伸出小手:“我去我去。”

“我去。”小静迅速放下正端着的碗,从童富牛手里抢过钱,闪电一般飞出门。

童富牛对小龙说:“我晓得你肚子里的屎,肯定又想买娃哈哈。”

小龙鼓出一个鼻涕泡:“我才不喝娃哈哈,我想买辣干子。”

“强盗也要靠手长,就你这猴形,以后连李爱金这芝麻官都当不到。”李爱金是村里的村长。

饭还没吞进肚,小静就抓着一瓶酒进了门。

童富牛笑出一口黑牙:“这贼腿,送你练长跑没错。”接过酒瓶,将瓶盖伸进嘴里,“啪”的一声将盖咬落,吐进一只手里,倒在桌上,另一只手支着酒瓶开始倒酒。

倒着倒着,童富牛忽然将瓶停在半空,眼睛冲小静一横:“普驼子贪了两块钱?”

小静忙说:“找了找了……不过,你还要给我三块钱,我明天要用。”

“又是交劳什子试卷费?”

“不是……是今天我的单车杵了根钉子,补胎要五块钱。”

“才买几天就要补胎,你这号花钱筒还养得起?一年下来那不要拆屋?再不爱惜车,老子就要上锁,情愿吊在楼上摆看。”童富牛吸了口酒,抹了抹嘴巴,“在哪里补的胎?”

“……就在路边上。”

“蠢得死,这么多路,老子晓得哪个?”

“那个人……腿有点不好。”

“哦,那个向前拐子!”

“说好了五块的。”

“他就是杀黑,以前都是两块。”

“以前是以前,你摩托都骑了好多年了,现在什么都涨价了……”

“怎么?你还向着他说话?怕他赚少了啊?你明天对他说,就说我童牛皮说的,两块钱!”

小静不再回嘴,一个劲地光往口里塞饭,才一碗,就撂下筷子到房里做作业。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将书拂到一边,顺手拿起从李向前那儿拿来的杂志,水车车水一样乱翻。

看到“母亲”两个字,小静停下来,往下读:我的父亲是个粗鲁无知的人,如花似玉的母亲在他的醉骂殴打中凋落了青春……

读到这儿,小静想哭。她想妈妈了。

喊叫。漂亮。这两个毫不搭界的词构成了小静对妈妈冯一花的全部记忆和想念。打记事起,小静耳朵里就充满了冯一花的喊叫:要他们三姐弟做什么不做什么的喊叫,和娭毑因为芝麻小事争吵的喊叫,经常被爸爸揪着头发扇着耳巴而发出疼痛的喊叫……至于漂亮,是整个双江湾公认的,双江湾的男人都管她叫“勾魂婆”,女人都管她叫“妖精婆”。有事没事男人们就像一堆兴奋的苍蝇围着她,惹得眼红的女人说这是“臭肉招蛆”,还有人拿童富牛开刀:“这根臭骨头也是你捡的么?即使剁成一百十二块,也不够双江湾男人每人啃一回啊。”这话听多了,童富牛就借着酒劲开始逐“蛆”,“蛆”哪能逐得了?都是顶着个肉脑壳拱磨子的角色,你愈逐,他愈欢。逐“蛆”不成,就改揍妻了,他听见风就是雨,捡了玻璃当眼镜,今天怪她和这个,明天怪她跟那个,她回几句嘴,就会招来一顿酒气熏天的拳脚。

有次见妈妈哭得伤心,小静就问她当初为何要嫁给这个酒疯子男人。冯一花哪会跟她掏心窝,只是哭了句:“就是吃了那个老尸的亏。”直到后来小静才晓得,老尸是指自己的外公。外公也好酒。有一年除夕,两个村男人的斗酒,斗到最后,这边没醉的就剩下小静外公、童富牛和一个叫黑塔的,那边却还有五个。两边又各上一土碗酒,那边上两人,一人喝半碗,倒了;这边黑塔上,一人一碗,也倒了。再来一碗,那边三人匀着喝,这边小静外公要两人平分,童富牛说还是让我先来吧,你有一家老小,我寡裤带一根,喝死了无挂碍。说着,一碗一口尽。接下来,连下三碗,那边早已倒成了一堆糯米饭,这边童富牛还能掏出鸟儿撒一泡热尿。直到哧哧沥沥尿完,才眼睛一斜,倒在小静外公怀里。小静外公后来逢人就说富牛这伢子讲义气,是条好汉。说得多了,有人就说既然如此好,何不把你女儿嫁给他?省得肥水流到外人家。小静外公一拍脑壳:叫化子烧火,我就往胯里扒一回。

小龙还只两岁的时候,冯一花就去了广东。开始说是打工,后来有人说她在做鸡,也有人说她被一个老板包着。开始一年回来两到三次,后来一年顶多一次。不过,钱倒是依时依季寄回来,而且一年比一年多。小静的单车,本来是冯一花给她上学期考到了班上第五名的奖励,可是钱一寄回来就给童富牛截了,不是说要买肥料就是要买饲料,其实都撒到麻将桌上去了。上个星期,冯一花又寄回一千块,说这次再不买单车她就情愿钱长霉烂掉也不往家里寄一分钱了。童富牛被逼到墈上,只好栽头。

冯一花你这个坏女人,为何要把我们三姐弟丢下不管?小静想骂人,脏话冲到喉头又被死死压住,压得全身都颤栗起来,两行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在那本破烂的杂志上。

4

第二天上学,小静经过李向前店子时特意将车子加速,尽管快得如同一只贴水而飞的翠鸟,但她的余光还是看到了坐在门口张望的李向前。她心里像一盆水里突然丢进了一块生石灰。

小静一天上课都没心思。班上的花花公子、副镇长儿子尤奇这段好像在追她。午间休息时尤奇要带她去学校商店里买东西吃。小静说你买的都是我不喜欢吃的,还不如直接给钱我去买呢。尤奇说你要多少?我保证不还价。小静话到嘴边又咽了。她根本不喜欢尤奇,油嘴滑舌,朝三暮四,成绩稀烂,这样的人怎么叫人放心?他爸当官又怎样?日子还得自己一天天过。

放学小静还是在李向前那儿下了车。李向前仍然坐在门口,似乎在等她来。小静说我再不还钱,你会把眼睛望穿的。李向前说我又不是望这个,说了不要钱的。小静将昨晚买酒剩下的两块钱递给李向前:“我怎会白得好处呢?不过暂时只有两块钱,还有三块过几天再给你。”见李向前不接,她将钱丢进那只木盒子里。

“什么白得?你以后成了奥运冠军,我想见你都难。”

“哪有。”小静嘻嘻笑起来。

“哪有……”李向前本来是想说怎么不会有。

“哈哈,学我样,当皮匠,皮匠拿把刀,割你当柴烧……”小静边笑边唱。

“竟让我当柴烧,你好毒啊。”李向前也笑起来。

“难道你娘没教你唱过这个吗?我是我娭毑教的。”

“我娘是这么教我的——皮匠拿把刀,割你……割你去喂猫。”李向前急中生智。

“哈哈,你骗我……不过,去喂猫还好玩些。”

“那你以后教你孙子时就教喂猫吧。”

“哎呀呀,那个多遥远啊,那时我多老啊,一点也不好玩……”

“呃,问你……今年多大了?”

“你查户口啊?好吧,告诉你,本姑娘今年快十七啦。”那时童富牛要留着小静带小凤小龙,就让她推迟了一年多上学。

“哦……”

“哦什么哦,是觉得我好老了吧?嘻嘻。”

一连几天,小静心里都被三块钱硌着,像肉里扦了一根刺,虽然很小,但只要没拔出来,就时时隐隐作痛。每次经过李向前的店子,她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而李向前却似乎故意使她难为情,几乎每次他都不是站在门口就是坐在门口,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小静心想:难道他是那种捏着七寸不放八寸的小气男人?又一想应该不会,和他聊天还蛮有味的。

几天过去,小静终于想到了还钱的招儿。那天晚上,小静趁童富牛没出去打牌,怯怯地跟他说:“爸,我们后天学校开运动会,我还是跑一千五百米。” 童富牛一手拿烟,一手端茶,眼睛盯着电视,半天才说:“晓得你喜跑,只是没跑个什么名堂,跑进奥运会那就叫牛皮,老子也可以沾沾光,坐坐飞机出出国。”小静说:“奥运冠军不也是从下面一步步跑上去的么?”童富牛咧嘴一笑:“你以为你还真能跑进奥运会啊,做梦不怕大。”小静说:“学校里六七百人,能夺到名次也不错啊,我去年夺了名次,你还奖了钱给我。”童富牛说:“哦,是吧?去年第几名?”小静说:“第二名,你奖了五块钱。”童富牛说:“今年搞到第一名,我奖你十块。”

5

运动会那天,小静早上经过李向前店子时特意放慢了车速,她想如果李向前在店门口的话她会跟他打个招呼,告诉他今天就可以还钱给他了。她对今天的比赛有绝对把握,因为去年那个第一名已经被县体校招去了,她现在可以说是无人能敌。

偏偏李向前没在门口,甚至连店门都没开。小静有些失望,又有一丝担心:每天看见门都是开着的,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小静想下车去敲敲门,或者趴着窗户看看里面,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没有足够的迟疑时间让她决心下车。

运动会是学校最热闹的时刻。红旗绿旗乱舞,高音喇叭狂飙,加油呐喊声此起彼伏。轮到小静上场,看的人似乎格外多,也不知他们是想看小静到底飞得有多快,还是别有用心想看她的胸前风景。小静在家里还特意将胸罩扣到最紧,无奈两座山实在太高,奔跑起来依然壮观澎湃,不能不让成年男人看了鬼胎暗结,怀春少男看得心旌摇荡。这个诡异的身体构造,源于冯一花的遗传。冯一花“勾魂婆”“妖精婆”两顶花枝招展的帽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她那对硕大而坚挺的奶子。前年过年冯一花回家,看到两年不见的小静身体发生了喜忧参半的巨变,禁不住感叹道:“下次哪个臭崽子再说我的胸前是两座假山,我就要他来看看我女儿,让他狗头认罪服罪——假的能生出真的么?”羞得小静直骂冯一花:“老娘,你在外头学坏了呢。”冯一花一下子竟来了泪水,抱住小静:“娘反正成了一只破砂罐,你可千万不要学坏了。”

发令枪响,小静像一只四蹄怒放、腾跃如飞的小鹿,很快将所有对手甩至身后。修长而充满力量的双腿像一把快速张合的剪刀,丰硕的臀部生机蓬勃地扭动,胸前双峰激跃跳荡……几乎构成了一个超强磁力的黑洞,将赛场所有的目光一网打尽。

加油队伍的阵容中,小静看到了一副拐杖。她感到很意外:这个人怎么来啦?难道他家也有什么人在参赛?

六分五十六秒四五。小静以绝对优势拿了冠军。尤奇领着一帮人又是递水又是递毛巾,喜得跟平型关大捷似的。等那帮人转看其他比赛的空档,小静跑到李向前那儿跟他打招呼:“你今天怎么来啦?你家什么人参赛啊?”

“我……我……”李向前口里像含了块槟榔壳子。

“不会是你孩子吧?嘻嘻,我都没问过你结婚了没有?”

“他呀,还是正宗的处男。”李向前旁边一个穿着T恤衫耸着飞机头的小伙子替他答话。

小静的脸一热,马上改口道:“……那么是你侄子比赛?”

“飞机头”又抢过话头:“是特意来看你的比赛呢,他一早就要我骑摩托送他来,不信你问他。”

李向前脸如红旗:“……也不是,是来看运动会的。”

小静说:“你怎么晓得学校开运动会啊?”

李向前说:“不是那天你说的吗?”

小静想了一下,嘻嘻一笑:“好像我说过,你记性这么好,是来向我讨账的吧?”又转向“飞机头”说:“我还欠他钱呢。”

李向前忙不迭地说:“还提那个,丑死了,我们确实是来看比赛的。”

小静说:“钱明天还你,学校只奖文具不奖钱,不过,我爸会奖钱给我。”

李向前说:“那我也奖你,你为我们村争了光。”

“真的啊,惊喜!”小静夸张着表情,“说话要算数哦。”

“当然算数。”

“不会也像我爸一样奖十块钱吧?嘻嘻。” “十块就十块。”

小静一脸灿烂。小静看到“飞机头”也在笑,而且笑的时候挺帅。

6

晚上小静拿着获奖证书给童富牛看。童富牛接过,瞄了一下,还给小静,漠然如铁地说:“钱过几天奖给你,这向我输得口袋布粘布了,你那臭货老娘又好久不寄钱来。”小静木桩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童富牛自知有些理亏,软着口气说:“过几天一定给你兑现,爸今天实在没钱了,不信,你看——”说着,一个个口袋抠,抠出一包烟、一个打火机和仅有的一张五块钱。小静说:“那就奖五块吧。”童富牛笑着说:“怎么改要五块了呢?”说着将抓着一只打火机和五块钱的手伸向小静,小静迅捷抽出五块攥在手心。

第二天一早小静就将钱还给了李向前,钱是头天晚上到四婶店里散开的。李向前正在漱口,小静将三块钱高高地举起,晃了两晃,然后一张张丢进那只木盒子里,又摇了摇手,意思是再见了。李向前啊啊地叫着,意思要小静停下,然后将牙刷杯子一撂,单腿跳到床头,从枕头下拿出十块钱,再跳过来,伸给小静:“这是奖你的!”小静瞪大眼睛:“真奖啊?”李向前说:“说话当然要算数啊。”小静接过钱,跳起来:“惊喜!今天赚大喽。”

路上,小静边骑车边突然又觉得哪儿不对头:他为何要奖钱给我呢?一分神差点将方向打进东溪河里。

放学时小静再次到李向前的店里:“我没想通,你为何要奖钱给我?”李向前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这个……你不是为我们村争了光吗?”小静似乎早想到了他会出这一招:“那也得村长奖给我啊,好像你不叫李爱金吧?嘻嘻。”李向前一脸的不自然,只得嘿嘿笑着。“那这钱我不能要,不过还是谢谢你。”小静将钱递给李向前,李向前直摆手,小静将钱丢进那只木盒子。

这一丢如同一把利刀,切断了两人所有的前因后果,也彻底终结了李向前一切的痴心妄想。此后很多天,小静再也没有在李向前的视野里作过任何停顿和逗留,即使李向前在门口站成一尊望眼欲穿的雕塑,写满一脸欲罢不能的焦灼,小静也几乎像东溪的一缕河风一样经过无痕。李向前热腾腾的心开始慢慢冷却,继而归复平静,像一块铁铺里烧得通红的锻铁,被突然扔进一桶冷水中,开始还滋滋滋地挣扎和不甘,渐渐地,一点点妥协一点点变冷,直至回归常温。

小静被定为学校参加县运会的选手。全校总共只选了六个人,小静是唯一的女生。每天放学后,老郝训练得更加魔鬼。也许是他想出成绩,倒是没对小静动歪心思。可每天断黑进屋让童富牛不乐意了,骂学校搞空鬼,把家里正事耽误了。老郝晓得后就上门做家访,说小静目前势头很好,完全可能入选县体校,一旦进去了每月就可以领八十元的补助,如果经过那边培养出了好成绩,还可以进省队国家队,到那时吃香的喝辣的,买小车坐飞机,上天安门游白宫,全都不在话下。童富牛这才咧开嘴对老郝说:“我家这头牛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犁就怎么犁,想怎么耙就怎么耙。”

临到去县里前两天,小静不巧身上来了,心烦气躁,肚子隐隐作痛,成绩比平日落下一大截。老郝其实之前问过小静月经的日期,小静没说实话,他怕老郝在安全期对她下手。老郝以为小静闹情绪,说六个人就你希望最大,你这个当口闹情绪等于是自己拿着刀子割喉咙,不想活了。小静没好气地说感冒了不舒服。老郝说感冒算个屁,奥运会好多选手都是带伤上阵的,这次你就是癌症也要跟我拼一回,全校的希望都指望你了,我的中学高级职称也指望你了。说最后一句话时老郝停顿了一下,语气明显缓和。他又进一步解释说我工作三十三年了,职称还是个中一,你这次如果夺了金牌,我中高职称就板上钉钉了。去年那个第一名是另外一个体育老师辅导的,他才参加工作十五年,今年就评上了高级。这些话听得小静云里雾里,但她装作听懂了,点了点头。

比赛的前一天,童富牛破天荒拿出十块钱给小静:“这钱给你零用,你要跟老子争口气。”小静没有接钱,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童富牛说:“你怎么没一点志气?你就是将腿跑断也要给老子拿个名次。”说着将钱塞进小静的行李袋里。那只条纹行李袋还是冯一花留下的,虽然看起来旧色,但式样还挺潮,小静很喜欢,平时自己的卫生巾之类的私密东西都放在这里面。昨天去四婶商店里拿卫生巾,四婶还笑她,就你现在这身坯这架子,生个双胞胎肯定跟打个喷嚏一样容易。羞得小静拿了东西赶紧跑掉。小静的胸罩、内裤、卫生巾什么的都是从四婶这儿拿的,冯一花一年跟四婶结一次账。小静看着那只行李袋,突然将头埋进袋口里,她感觉是埋在冯一花的怀里,泪水大把大把地涌了出来。

7

小静第一轮预赛就遭淘汰了。一上赛场,小静就担心自己跑不好,一担心就紧张,一紧张肚子就越发痛,像有东西在里面翻跟头,全身冷汗直冒,脚直打颤,连站都有些站不稳。老郝以为她纯是紧张,忙给她做思想工作,要她想想那些奥运冠军,几十亿双眼睛盯着眉毛都不动一下,又要她想想电影里的那些战斗英雄,面对敌人的炮火和刺刀,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

比赛开始,小静脑子里什么人都没想,只想怎么快点结束。变道的时候,几个选手撞在一起,小静的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好几双混乱而粗蛮的脚随即从她的手上身上腿上踩过去,踩出一声凄惶的惨叫,场外也响起一片嘘声,而老郝的声音从海量嘘声中破壳而出:快爬起来赶上去,快!快!快!

小静爬起来,但已像一个中了枪的士兵,踉踉跄跄,艰难向前,虽有悍不畏死之心,却已无克敌制胜之力。她冲刺的那一刻,也宣告了他们学校的金牌梦和老郝的职称梦彻底破灭。

小静裤子上的血迹还是其他学校的女同学发现的,指指点点中引起了敏锐而负责的值班医生的重视,随后小静被带到医务室做检查,直到确认只是经期流血偏多,只要注意休息,并无大碍,才带着小静找到瘫坐在赛场一角往死里抽烟的老郝。老郝听完医生的交代事项,鼓着拳头又是往自己脑壳上砸,又是朝小静眼前挥:“你愚啊,这号事你应该早告诉我的啊,几片药就可以解决的啊……”

比赛还只进行一小半,老郝就像一个签了投降书的军官,带着几个残兵败将踏上了回程的班车。六个人中,最好成绩是铅球拿了个第八,离最低奖励还差两个名次。车上,老郝不停地哀叹自己运不好命不好,一辈子再别指望中高了。小静看到老郝的半脑壳白头发,心里可怜起老郝来。到镇上下车,其他五个同学溜得比老鼠还快,车还没停稳,人就没了踪影。小静也比老郝先下车,但她一下车就跑向附近的烟摊,掏出童富牛给她的十块钱,买了一包精白沙。“郝老师,这次没跑好,对不起!这包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老郝怔住,半天才将烟接了:“童小静,你懂事了。”

回家虽然小静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童富牛的猪声猪气吓着了。先是小静一进门就要她拿金牌出来看。小静说没有。银牌也要得。小静说没有。铜牌总有块吧。小静说也没有。“啪”的一声,童富牛将手里的酒瓶子砸个稀烂,半瓶酒顷刻在地上摊成一张不断变形的地图,刺鼻的酒气四处钻探。小静岩石一般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做好了上刀山下油锅的最坏打算。

“将老子给你的钱还给我!”童富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乌黢油腻的桌面顿时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用掉了。”小静答得很干脆。

“跑不晓得跑,钱倒是会用。”说着,童富牛上前抓住小静的头发往桌上按,“我叫你用,叫你用!”

泪水在小静的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流出来。

娭毑从厨房里跑出来,双手箍住童富牛的腰,哭:“牛畜生,姑娘身子贵如金,打闭了胎会害她一世年,你要打就打我吧,我反正死活都一样。”

“贵什么贵,就是贱!一只红漆马桶,外模好像蛮好看,其实一肚子屎。”童富牛嘴里骂着,手却因老娘的求情而妥协。

小静站在那儿,一绺沾附了黑色油污的头发反着光,像一线刺目的疤痕。

8

人大了心思多了,学习就受到影响。尤其“大牛眼”老是婆婆妈妈说哪里又有一对早恋学生被开除了,哪里两个男生追一个女生引发了群架,哪里高中体检时竟发现有个女生怀孕了,等等,反面例子说得越多,同学们就越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私下里交流的全是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到快毕业前一个月,小静班上已经发展有六对了。尤奇虽然追她追得凶,但她就是不待见他。不过这倒有一个好处,尤奇一追,其他人就不再骚扰了。

小静有喜欢的人。这人不是班上的,是双江湾的——村会计的儿子徐大海。其实,小静根本没和他说过话,只是见过他,高高的个儿高高的鼻子,眼睛乌亮乌亮,一看就是运动型的。小静不喜欢戴眼镜的男孩,太书呆子气了。徐大海现在上高中,一年只有寒暑假才能看到他。以前,小静做梦也没想到会喜欢徐大海。有好几次,徐会计在她家里跟童富牛喝酒,顺着酒劲,两人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扯开了。这个话题还是徐会计自己挑开的:“牛皮你叹什么气,堂客虽然跑了,可还有三个崽女在身边,个个长得可以上画,将来大了下不得地,你就等着享他们的福吧。”童富牛说:“你这么中意,我就兑你的现,跟你对亲家行不?把静妹子给你做儿媳。”酒桌上的男人从来不示弱,徐会计答应得挺爽快:“我就是等你这句话,当真的时候不准反悔。”童富牛说:“我童牛皮何时做过反悔的事?”这些话,小静都听在耳朵里,也长在心思里。后来在路上或是四婶店里、普驼子店里碰到徐大海,小静都会多看他几眼,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猜他一定会打篮球,猜他一定成绩好,觉得哪天要是真跟他恋爱,肯定会好幸福的。可惜,至今还没好好跟他待过哪怕一分钟。

小静还对一个人印象深,那人就是上次和李向前一起来看她比赛的“飞机头”。尽管只见过一次面,但小静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有点像香港的黎明,长长的脸,牙齿很白,穿着T恤也很有型,比胖嘟嘟的尤奇强一万倍。“哪天,我要去问问李向前,‘飞机头叫什么名字。”小静不禁莞尔自笑起来。

但每次经过李向前的门前,小静都没有勇气下车——向一个男人打听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多别扭啊,这不明显刺激李向前吗?再说,自己不是心里有了徐大海吗?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如果真的喜欢徐大海,就应该从现在起把全部的心悄悄交给他,直到有一天两人真在一起了,就可以骄傲地对他说:“我把心早就交给你了。”那一刻,徐大海一定会超惊喜超感动,说不定当场会……小静觉得脸瞬间升温,像突然拉亮的电灯泡。不过,比起班上那个坏女生,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那个女生说,趁自己未嫁前,她要将世界上所有的帅哥都喜欢一遍,一辈子只爱一个男人,这样的人生多单色啊。想想,好像也有点道理。

这些都只是瞎想想而已。随着中考的一天天临近,老师一个比一个留的作业多,一个他爸是猪贩子的同学说,老师现在就是猪贩子,我们就是猪,每头猪每天不灌二十斤水下去,他们不会放手。因为前段训练耽误了学习,加之这段时间又心烦意乱,小静觉得考取县一中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去年全校仅仅考了十五个,今年有六个毕业班,就算她在班上还是第五名,也在二十名开外。

考不取就考不取吧,世界上的路又不只有一条。

9

小静是在稻田里得知自己的中考分数的。

“双抢”时节到了,太阳像个“人来疯”,田里人越多,它就晒得越起劲,只差没把整个炽热滚烫的身子扑向地面。小静家有六亩水田。那天小静正带着小凤割禾,童富牛则和小龙一个打禾一个搂禾把,四个人个个汗流浃背满脸淌污。这时尤奇骑着摩托戴着墨镜威风凛凛地来了,他将摩托停在田边的大路上,一边撩着T恤下摆扇风一边冲小静喊:“童小静,你上来一下。”小静直起身子,对童富牛说:“我同学叫我,我去一下。”童富牛恼着脸说:“什么鬼同学,一副流氓样子,对着人家露肚皮。”

跑到尤奇面前,小静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又是汗又是泥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快说什么事,我还得去忙。”尤奇说:“告诉你,中考分数出来了,一中线也划定了。”小静一喜:“真的啊,这次我自认为考得还不赖,快告诉我,我考了多少?”尤奇也喜形于色:“你和我都没上一中线,你差十八分,我差二百七十六分,哈哈。”小静呆了:“真的假的?你骗人,我没考取你会来告诉我?”尤奇说:“就是你没考取我才来告诉你啊,这样你就不会笑话我了。我准备跟我爸说说,要他到县城打个店子给我,我们一起去开店好不?”小静愣着,泪在眼眶里打圈,好一会才说出话:“尤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很晚才收工。吃饭时童富牛问起白天的事:“你那同学真的没说什么事?你要跟他学坏样,我拿你去沉塘。”小静没明白“沉塘”是什么意思,但晓得不是什么好话,纸迟早包不住火的,就把中考的事说了。童富牛意外没来脾气,反而像是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没考取好,省得老子又要几千块打水漂。这下你就给我安心了死心了,今后老老实实在家做饭洗衣做工夫,过一两年再跟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出去。”小龙听到“嫁出去”三个字,朝小静吐吐舌头:“嘻嘻,就要嫁人了。”小静原以为又会招来一顿死骂死打,没想到童富牛早就另有想法,就也跟着小龙笑起来:“我才不嫁人呢。”童富牛眼睛一瞪:“不嫁人放在家里长霉?人家我都替你相好了,喊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小静猜他一定是说徐大海家,脸竟然热了一下。

“双抢”过去,人就闲了。特别是小凤小龙他们开学后,村子里就剩下一帮婆婆姥姥,冷清得蚂蚁走路都能听到脚步声。小静除了帮娭毑做饭洗衣,翻看那本翻了无数次的旧杂志,剩下大把时间让她闲得心慌。有时,还真想有一个尤奇说的那样的店子,开个服装店,整天打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哪怕没人买,自己看着心里都舒服,可惜,尤奇不是徐大海,也不是“飞机头”。人真的好奇怪,不喜欢那个人,就总是彻头彻尾不喜欢,再怎么也扳不过来。小静那天去四婶店子里买味精,偶尔听到他们说徐大海没考上大学,去广东他姐姐厂里打工了。他姐夫是广东人,开了家电子厂。猛一听到这消息,小静开始还替徐大海惋惜,以为他很会读书的,怎么会没考上呢?一转念,她又有了尤奇庆幸自己没考取那样的欣喜——徐大海考上大学了,估计她和他就没什么戏了。人,是不是都那么自私呢?

小静也忽然想去广东打工。村里年轻人一般都去广东打工。再说,妈妈也在广东。还有,说不定哪天,在街上或者海边还能遇上徐大海。看海是小静儿时就有的梦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假如这次去广东打工,一定要去看看大海,去沙滩上留一串脚印,去海里踏一次浪,如果哪天真的在大海边遇上了徐大海会是什么感觉?一个人同时遇上两个大海,第一感觉肯定是——惊喜!

小静给冯一花打了个电话。冯一花电话老换,所以家里也很少和她通电话。这次一下通了。冯一花说年轻人肯定要出来闯,憋在家里会成为没见过世面的傻子。小静就说那我到你那儿去打工。冯一花语气一下显得很慌措:“我……这儿可不是你干得了的,你还是看看村上那些年轻人,他们都去哪儿,你就跟着他们去吧。”小静觉察到冯一花说话有些不对劲,便嗯了一下,顿了顿,又说:“妈,你要照顾好自己。”那头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

小静将自己的想法跟童富牛说了,童富牛一脸的不悦:“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正缺个搞茶饭的,翎毛长齐了还不听话了?”小静说:“鸟儿长齐了翎毛就得飞,都飞出去了,就我一个关在笼子里,将来就是聋子瞎子,没见过世面,一辈子会被人看不起。”童富牛说:“三天没挨打,嘴巴都变刁钻了,这些屁话是哪个告诉你的?”小静说:“妈说的。”童富牛说:“这货自己不学好,还尽给你灌农药。”小静说:“我认为妈说得没错。”童富牛看到了小静眼里的坚决,叹了口气说:“儿女大了不由爹,那好吧,我这就去跟徐会计说一下,看他女儿厂里还要人不,你到她那儿打工吧。”这话让小静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兴奋——竟然可以和徐大海同在一个厂,即使徐大海对自己没意思,起码还是老乡,总比到四面八方全是外地人的厂子里要好。她不由得带着点嗲味说:“谢谢爸了。”童富牛呵呵一笑:“你这货,放你出笼你就什么酸牙齿的话都说得出。”

10

也许徐会计还真有意要小静做儿媳妇,他很快和女儿取得联系,大约还说了小静不少好话,那边也很快接应要小静去,并把乘车路线、车次、那头接站方式都要徐会计一一用笔记好交给小静。童富牛拿着徐会计给的纸片屁颠颠地回来,像捧着圣旨一样给小静看:“徐会计这人够朋友,说酒话也算数,你赶紧捡场,就这两天去广东。”

去广东的前一天,小静整天心里都空空落落。白天,她将屋里屋外全扫了个遍,然后帮娭毑洗衣洗头发,梳头发,揉腿,并说赚了钱一定给娭毑买补品,带她到大医院去看腿病。娭毑泪水涟涟:“只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呢。”小静说:“日子越过越往好处走,娭毑会长命百岁的。”

晚餐小静比平时多做了两个菜,还从四婶店里买了半斤卤猪耳朵,特意给童富牛宴酒的。四婶大约从童富牛那张不关风的嘴巴里早听到了音讯,对小静说你和大海这桩媒四婶我非抢做了不可。小静装作没听懂。四婶说你爹和徐会计亲家前亲家后喊了两三年呢。小静说酒疯子的话你也信啊?我先打几年工再说。心里却跟吃了冰激凌似的。

可童富牛没回来吃晚饭。饭桌上,小静一边给小凤小龙夹菜,一边婆婆妈妈地交代:要小凤骑单车小心点,别骑快车,别往路边草丛里冲,还要她多帮娭毑做点事,多劝劝爸少喝点;要小龙发狠读书,别尽晓得耍,童家一直没出什么人,将来还指望他当个乡长县长什么的。小龙说:“县长算个屁,要当就当国家主席。”小静笑着说:“人细鬼大,你先考个名牌大学吧,只要你能读,做姐姐的舍死舍命也会赚钱供你。”

晚上,小静先是陪小凤小龙做完作业,送他们上床睡。然后陪娭毑说了一会儿话。娭毑老是说她小时候的事,饿肚子年代吃稻草粑粑的事不止说一百遍了。每次小静都会嫌她老糊涂。可这次小静一直让她说,絮絮叨叨说了个把钟头,娭毑似乎一身都通畅了,脸上的皱纹都感觉平展了许多。

小静打算第二天一早先是坐小凤的单车去镇上,然后搭班车去县里,再从县里坐火车去广州。可在床上小静怎么也睡不着——她在等童富牛回来。小静晓得童富牛早上喜欢睡晏觉,只能趁他晚上回来跟他说几句话,毕竟她这是出远门。

先前还在的月亮已被云层咬噬,剩下黑魆魆的夜色。窗外飘进来一丝秋天的凉意。几声苍老的狗吠过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小静晓得是童富牛回来了,准备起床去跟他说几句话,不想童富牛推开没锁的大门后径直朝自己睡的房间走来。人未拢身,一股浓烈的酒气就充溢整个房间。小静坐起来,捂了捂鼻子,又松开,轻声说了声:“爸,你又喝酒了。”童富牛满嘴酒气地说:“伢啊,你明天要走啦?”小静说:“是的,一早就坐小凤的单车去镇上搭车。爸,你往后少喝点酒,要好好照顾自己。”童富牛走拢来,坐到床沿上:“伢啊,爸爸也不想喝啊,可你们一个个都走了,爸爸心里空啊,只能靠酒打发日子啊。”小静本来想说“妈妈没走之前你不也喝酒吗”,忽然听到童富牛的抽泣声,这可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心里也一下难过起来。她移了移身子,伸手想去拉拉童富牛的胳膊安慰安慰他,童富牛却一把抱住小静,抽泣声更大:“我苦啊,苦啊……”小静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想挣脱童富牛,去拉开电灯找条毛巾帮他擦拭,但童富牛越抱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小静不敢大声喊叫,怕惊醒隔壁的娭毑和小凤小龙,一边竭力抵挡,一边压低声音又硬着语气斥着童富牛:“爸,我是小静,我……”童富牛完全醉了,神志不清,嘴里喘着粗气:“苦哇,苦哇……”小静手脚乱推乱蹬,有一脚蹬中了童富牛的肚子,童富牛“哦”的一声,绷开了如钳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小静趁机翻身下床,撒腿奔向尚未关上的大门,冲进浓重的夜色……

11

小静越跑越快,似乎脚已离地而飞,前方翻滚着的如绸如缎的雾气,被她的双腿滋滋滋地剪开一道口子,向两边瘫倒。她不知自己要去哪,但知道自己必须要奔跑,就像一只脚下是一片汪洋的麻雀,除却拼死一搏地振翅奋飞,再也别无选择。

她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当她接近虚脱的时候,她看到了前方的一幢小木屋,看到了木屋里电视银屏闪烁的亮光。她忽然记起这幢木屋的主人叫李向前。

她啪啪啪地打门。

里面传来有些惊恐的声音:“谁啊?谁啊?搞什么的?”

“是我。”

听到她的声音,里面拉亮了电灯,门哗地开了。小静一个踉跄,倒进猝不及防的李向前的怀里。李向前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怀里人已像超过警戒水位多日的大堤瞬间崩溃,大放嚎啕。

当哭声稍缓,惊魂未定的李向前扶着小静坐在那张竹躺椅上,衣衫不整一双赤脚的小静让他很是张皇:“你到底怎么啦?”

小静抽泣着。

“有人欺负你了?”

摇头。

“家里人出事了?”

仍然摇头。

李向前急得抓耳挠腮。他掏出床脚下的热水瓶,倒来一杯水。那只搪瓷杯平时里面搁着牙刷牙膏,热气上来,有一股浓烈的牙膏味。正是这种异味,一下将深陷哭泣的小静拔了出来。

“……做了个噩梦,梦见好多狼啊狗啊追我,我吓得就跑……就跑到这里来了。”小静说。

李向前将信将疑:“真的吗?这叫梦游,我从书上看到你这类情况,有人梦游出去好多年才回来的,太可怕了。”

“好多年?”

“你不信啊,有个人跑出去在外面找工作,结婚,生崽,好多年后回家,才发现当年是梦游出去的。”

“那……那我现在是梦游吗?”

“你……你别吓我啊,我怎么会晓得你是不是梦游,要不,你掐一下自己,痛就是真实的,不痛,可能就是梦游。”

“掐自己?”小静抬起右手掐了左胳膊一下,掐得有点重,自己痛得叫起来。

“你真掐啊……看来你不是梦游。”

“……只是做了个噩梦。”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回去!”

“不回去?”

“……不是,是……你怎么送啊?你腿不方便,又没车子什么的。”

这句话戳到了李向前的痛处,他像一只被突然放了气的车胎,垮坐在床头。小静知道伤害了他,但这又是唯一阻止他送她回家的理由。她心里生出一丝歉疚。

“今晚我就睡你这儿。”

李向前满脸惊愕,似乎在怀疑小静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我睡床上,你睡躺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小静嘻嘻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故意,大约想缓解一下紧张的空气。

“哦哦……好啊,好啊。”李向前恍然清醒,忙站起身来,指了指床,“你睡床上吧。”

小静啪地一声倒在床上:“那我真的睡了。”她的确感到很累很困了。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要关门不?”李向前问。

“当然关门,我怕……”

“怕进贼是吧?”李向前边说边将门关了,闩了闩,然后坐到躺椅上,眼睛空洞地看着电视。

默了一会儿,小静又突然说:“把灯关了吧,有灯睡不着……不过,电视莫关。”电视里正放着一个外国电影,冗长的台词使画面转换异常缓慢。

“拉线在枕头边,你自己拉吧。”李向前朝床头努了努嘴。

小静伸手摸到了拉线,啪地拉黑电灯。世界一下变得单纯而安静起来——除了电视里那个不属于这个真实世界的外国女人的喋喋不休。这安静反而冲淡了小静的睡意,她侧头问:“你真的没结婚?”

“没……没有啊。”

“也没谈过女朋友?”

“也没……也不对,看过两三个,最后……都没成。”

“嘻嘻,你还挺老实。”小静想问为何没成,又立即想到了他的脚,舌头马上转弯,“你以后会找到更好的,气死她们。”

“我这号人,谁看得上呢?”李向前轻叹一口气,又觉得这话太没志气,加了一句,“不过,也有可能像你说的,会找到更好的。”

“哎,问你,那个‘飞机头现在到哪里去了……”小静似乎根本没在意李向前心里的起伏。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帅帅的“飞机头”,之前一直想问李向前而没有机会问。

“哪个‘飞机头?”李向前一头雾水。

“嘻嘻,就是那次和你一起来学校看我比赛的那个。”

“他何时成了‘飞机头了?嘿嘿,他叫李向武,是我叔叔的崽,现在当兵去了。”

“哦。”小静微微失望。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李向前也微微失望。

“我是随便问问……”小静再打一个哈欠,“好困了,我想睡觉了……”

“那你睡吧。”李向前心里还在想她为何突然问起李向武。

“但你不准睡。”小静睁了一下耷拉的眼皮。

“怎么呢?”

“你得早点叫我起床,天刚出亮路上还没人走的时候就得叫我。”

“怎么呢?”

“我得回去啊。你想我一直睡到好多人到你店里修单车的时候啊?”

李向前眨了眨眼:“嗯,记下了。你睡吧。”

不一会,响起了小静细细的鼾声。

李向前的心里像一壶渐渐烧开的水,平静的水面起了一层细浪。虽然眼睛看着电视,但几乎就是一个睁眼瞎子,所有的画面都与他毫无关系。倒是耳朵特别灵敏,小静的鼾声在他耳里异常清晰,如同溶洞里滴答滴答的水珠坠落声,而后这些水珠又汇流成为巨大的漩涡,牵引他的目光慢慢转向那具青春的肉体,由试探的斜视到专注的凝视。在电视的光影切换下,小静饱满有力的脸部轮廓、起伏如涛的双胸、颀长如藕的双腿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如同一堆凝满松脂的干柴,彻底将那壶热水煮沸。李向前悄悄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静身旁,微屈身子,一点点向小静靠拢,直到饥渴的眼睛和嘴唇离小静近在咫尺。

但他终究没有突破最后的枷锁,内心的自卑和怯懦打败了他。他像一部播放至临近高潮的电影,猛地戛然而止,然后,一点点倒带回放,返璞如初。

当他重新坐到躺椅上,土崩瓦解的欲望被扑面而来的巨大睡意迅速占领,将他拖入深沉的暗区。

12

李向前和小静是被一阵猛烈的捶门声惊醒的。一个要修单车刹车的收鸡人,对今天李向前不太正常的作息很是好奇,他先是敲门,没反应,然后从门缝里、窗户口反复往里瞧,越瞧越不对劲,越瞧越有劲,直到瞧得眼睛有点起雾了,且确定暂时不会再有新的异景了,才掉转车头,跨上无刹的单车,一路飙往双江湾。

还没到双江湾,路上就遇到了童富牛。童富牛早晨没见小静,开始感到奇怪,头脑还沉得像灌了铅,慢慢地回想昨晚自己是怎么来家的,似乎有了点记忆,浑身一哆嗦,慌了,生怕她出意外,就喊上一帮人,一路寻人。童富牛问收鸡人:“黑脚背,你路上看见我家静妹子没?”收鸡人似乎很享受童富牛叫他的小名,一脸的色彩斑斓:“看倒是看见,只是不好说。”童富牛说:“人家都急死了,你还不好说,有屁快放。”收鸡人一下被“有屁快放”四个字激怒了:“童牛皮啊童牛皮,你吹一世年牛皮,这下有得你吹了,你家静妹子正在李向前店子里睡觉呢。”

小静比李向前先醒。听到捶门声,小静尖叫一声,李向前旋即也被惊醒。两人还没完全恢复意识,门已被冲开,继而是李向前连同躺椅一同被掀翻到地上,小静从床上被人拖下来。“向前拐子,你好样不学,学会拐人家女儿,你头上长几只角啊?”小静听到这是童富牛的声音。李向前嗫嚅着:“我……我没……”童富牛将躺椅摁在李向前身上往死里挤压:“人都到床上了,还想耍赖?你这个无毛畜生。”又转头朝其他人喊:“给老子砸!”一语未了,小静看见二伯、四叔、谷癞皮、二醒子几个早已从那只黑木盒里取出扳手钳子铁锤往门上床上椅子上开水瓶上砸,丁当哐当,稀里哗啦,乒乒乓乓,狭小的木屋顿时成了一间巨型的兵器厂。这时,李向前的脸被砸烂的躺椅飞散开来的一根竹片刺中,殷红的血顺着脸颊漫开,他痛苦地哎哟一声,试图侧身躲避接下来可能纷飞而至的竹片和铁器,无奈童富牛还死死地摁着他,让他丝毫不能动弹。被拖拉至门口的小静听到李向前的呻吟,像一头暴怒的獾子,转身朝童富牛撞去,撞得童富牛连退三步。小静两眼圆睁,泪光中夹杂烈火,她朝童富牛吼道:“放开他!我是到他这里躲难的,再打他我就死给你看!”这话只有童富牛听得懂,他眼里掠过几分虚慌,赶紧对其他人说:“先回去吧,这账慢慢来算。”

回到家,童富牛办了一桌子菜招待寻人的那帮人。喊小静吃饭,小静像一只被抽掉背脊的猫,瘫趴在床上不停歇地哭。童富牛要小静娭毑来问她,是不是李向前真对她无聊了。小静一边抱着娭毑哭,一边说李向前连她的指甲都没挨一下。童富牛听了小静娭毑的传话,长松一口气,并交代看紧小静,别让她再跑掉,他这就去跟徐会计说明情况,改由明天去广东。

童富牛到徐会计家时,那里已聚集一堆人在叽叽喳喳扯唇舌,见童富牛进来,一哄作鸟兽散了。徐会计也不招呼童富牛,自顾自掏出一根烟,点上,脸像一块干刀豆。童富牛猜徐会计已经听到风声,涎着脸笑道:“老徐,我家小静今天出了个细周折,我想明天……”徐会计打断他,夹烟的手指朝他乱晃:“你倒是心眼大得可以跑马,还细周折,我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你还有脸来找我,你想要我家大海去接向前拐子的洗脚水喝?”童富牛还赔着笑:“老徐你千万莫信别人胡扯乱说,其实屁事都没有……”徐会计再次打断他:“你这鬼话封得住我的口,封得住双江湾所有人的口?你懂味就赶快走人,不然我门弯里薅禾棍不认得人……”童富牛的脸色顿时犹如一把糠灰。

这边火还未灭,那边又冒起了火星子。童富牛灰头土脸回到家,发现村长李爱金和李向财已在他家等了半天。童富牛心里有些发慌,开烟的手还微微发颤。李爱金开门见山,说是他和李向财专程来的,将早上的事扯一扯。说着,起身把门掩了。童富牛故作镇静,问怎么扯。李向财声音一下高起来:“怎么扯?你家女儿发梦天自己跑到我弟弟店子里来困一晚,你却吃错了药带一帮人打倒肘子,将我弟弟店子砸个稀巴烂,还把他人打得头破血流,这还讲王法吗?要不是李村长摁住我,今天我会只一个人来吗?”童富牛在徐会计那里窝的气还没散,也硬起了喉咙:“你要王法,我女儿还要名声呢,她还不到十八岁,这下彻底被你那个拐子毁了。”李向财说:“童牛皮你可要把脑壳放在凉处,你女儿是我弟弟拿绳子捆来的还是用铐子铐来的?谁是谁非你肚子里吃萤火虫清白得很,我们李家也不是好欺负的。”说着,看了李爱金一眼。李爱金也是李家人,这点童富牛倒是清白得很。李爱金将右腿慢条斯理地跷到左腿上,说:“你们两个不要把话谈散了,作为一村之主,也不谈什么张家人李家人,只谈事实,童小静自己跑到李向前店子里困觉是事实,童富牛将李向前店子砸烂是事实,童富牛将李向前打伤也是事实,既然要组织出面,问题只能妥善解决不能越解越烂,所以一不能要李家打复炉架,二不能要求童家将打烂的东西返回原形,只能是童富牛第一你要诚恳道歉,第二是赔偿李家损失,说白了就是赔钱。”这话棉花里藏铁锤,让童富牛没法躲闪:“既然李村长亲自出面,我也不能不相信组织,村长你说个数吧。”李爱金转身对李向财说:“你列了个单子的,你念给他听听。”李向财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念了起来:“门九十,椅子五十八,床一百一,开水瓶折旧后十五,李向前清创缝合九十六块五,吊水和西药一百二十五,后期营养费五百……”李向财念完一长溜,默了默,“另外,经检查,发现丢失钳子两把,铁锤一个,起子两把……”童富牛不耐烦了:“少屎骚尿臭,拢总要多少钱?”李向财清了清喉咙说:“总之的总之,共计一千二百四十三块五毛。”童富牛扬起一根手指指着李向财:“你们这是要钱吗?是放血啊!是杀猪啊!”李向财也立马起身,冲向童富牛:“你还想打架啊?”李爱金一身子横过来,拦在两人中间:“这单子我审核过,基本没有羼水,这样吧,都是一个村的人,向财你也做个大人,把零头抹了,牛皮你就给一千二得了。”李向财嗯了一下,以示同意。童富牛却一脸暗色:“我一个活单身,还有一个老娘三个伢要吃要穿,一下子哪来这么多钱?”李向财说:“我难道还包说媒包生崽?我只认要钱。”李爱金说:“这样好了,牛皮你今天付一部分,五天后再付清剩下部分。”童富牛瘪着嘴说:“现在没钱,五天里也没地方搞钱。”李爱金说:“这怎么行?一坨屎就差最后一把劲出屁眼了,搞半天你以为我跟你耍啊?”童富牛默不作声。

李爱金两手抬起,分别朝两边扇了一下:“都先坐下,我还有一个方案。”李向财迅速坐下,童富牛先是一愣,然后也坐下。这时,李向财掏出烟来开,开完,又掏出打火机打出火,先凑近童富牛,童富牛又一愣,还是点了,再给李爱金点了,最后自己点,这时打火机点火口有点烫手,李向财黑火后嘴巴往手指头上呼了一下。

李爱金看着童富牛:“牛皮你同意的话,不要你出一分钱。”

童富牛狐疑地看着李爱金,等他的下文。

李爱金咝咝地吞进一口烟,再吐出一串烟葫芦,然后放低声音说:“小静在向前房里困觉的事全村人都晓得了,神仙也难抹掉。向前这伢子除了腿有点问题,其他都没得话说,品德好,文化高,我看牛皮你不如顺水流舟,就让小静和向前谈恋爱算了,这样一则刚才那本经济账就无须算了,二则那些嚼舌头的再无半个屁放,三则小静不管何种原因跑到向前屋里困觉,两人肯定是有好感,有感情基础,你做爹也算成全了子女的好事,你看如何?”

童富牛舌头打络:“李村长……你……你怎么打这个算盘?”

李爱金哈哈一笑:“我打什么算盘,要是我女儿我早就这样做了,我看蛮好的,给你五天时间,你也征求一下小静的意见,五天后你再回我信,成,就是一桩喜事,不成,你就数一千二百张票子给我,归我转给李家。”

“那绝对不可能成,我家小静还没满十八呢。”

“童富牛,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麻石困久了还翻身呢。两个人先谈一两年,把店子开起来,又修车又卖日杂什么的,保管生意红得跟烧炭一样……谈得巴酽了,提早结婚也行,结婚证包在我身上,镇里民政干事我熟得很,把年龄开大两岁就是。”

13

一连两天,童富牛心里一团乱麻,除了喝酒百事不干,翻来覆去想如何回复李爱金。想着想着,觉得李爱金也不完全是出屎主意,现在静妹子名声臭了,徐会计那边做梦都莫想了,其他人家估计也会拿这事做拦门砖。既然静妹子千家万家不跑,光往李向前那里跑,说不定两人还真有感情。李向前店子临大路位置好,两人把店子往大里开,日子也不见得不好过。最关键是如此一来,静妹子就不会出远门,对家里一老两小也好有个照顾。

好几次,童富牛想试探一下小静的想法,但见小静脸上一直都是愁云不散泪水不干的,就打住没说出口。小静已经晓得外面风声了,也晓得徐家不要她去广东了,她就像掉进一个黑不见底的山洞般绝望,除了哭还是哭。她恨李向前,说好了黑早叫醒她的,只要出了那张门,就算路上遇到人了也可以解释说是练跑步。又一想怎么能恨李向前呢?要不是这个禽兽一样的爹,什么事都不会有,自己早就到了广东,李向前也不会挨一顿平白无故的打。其实李向前蛮可怜的。

小静还是想出去。她偷偷给冯一花打了个电话,仍然要冯一花找个地方让她去打工。冯一花说你不是去徐会计女儿厂里吗?听你爸说徐家还想你做他家的儿媳妇,你怎么又问我找事做?小静哽咽着,说不成话。冯一花就往死里问出了什么事。小静挨不过,就把事情断断续续说了。但前面那一段她说不出口,就照跟李向前说的,半夜做了个噩梦,吓得糊里糊涂往外跑,糊里糊涂就在李向前的房里困了一觉。她再三说和李向前没有做任何下作事。冯一花先是骂,骂她不自重,不晓得好好爱惜自己,同时也根本不相信她和李向前一点事都没有,没事怎么会偏偏跑到他那个破店里去?她说你这个蠢猪婆一世年已经彻底毁了。骂着骂着,自己也大哭起来,哭自己命不好,哭自己苦太多,直到小静听到那头电话里有个男人的吼叫声,电话才突然断了。小静抓着话筒久久不放,心里突然塌陷成一片空洞。

第三天,有人终于跟小静说起了李向前的事——是四婶,也不晓得是谁托她来说的。四婶菜帮菜叶菜籽说了一大通,小静像被雷打蒙了,她还没有出去看世界,还没有恋爱,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现在就要她和一个人结婚,和一个虽不讨厌但绝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结婚。她扑向四婶,抠住四婶的襟口摇晃:“四婶怎么这么逼我啊,我还小啊,我不想结婚啊……”四婶哈哈笑着,并不生气,扳开小静的手,摁着她坐下来:“傻妹子,不是要你现在就结婚,是两人先谈恋爱,反正全村人都晓得你和他困过觉……”小静昏天黑地地哭。四婶仍旧笑着:“看你哭的,女人反正要嫁人,向前这伢子不错,你听四婶的不会吃亏,想清楚了就跟四婶说一声……”

第四天吃晚饭的时候,童富牛问小静:“昨天四婶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就回个信给她。”小静将眼白一翻,露出从未有过的凶光:“你干脆杀了我吧!”说着,将筷子一扔,半口饭都没吃,就上床睡了。娭毑小凤小龙轮流到床头来叫她吃饭,她连身子都没翻一下。娭毑连连叹气,她耳朵聋,外面风声一点也没入耳朵,只是觉得孙女这几天病恹恹的,连广东都去不成了,真是作孽。

第五天一早,童富牛就交代小静今天别出门,等下有事。事实上小静这几天根本没出门,甚至整天就睡在床上。倒是今天她计划出门——她之前听说有同学也去打工了,她想到同学家打听打听。还没等她出门,李爱金、李向财、四婶就来了。她想走,四婶拖住她:“你不能走。”小静说:“你们大人的事我不掺和,我要去同学家。”四婶呵呵笑着:“就是关你的事啊,你莫还把自己做细人看,你已经是大人了,看你胸上的两堆,比四婶的还大。”小静皱着眉头说:“四婶你瞎说什么?我晓得是为赔钱的事,赔一千赔一万你们找我爸吧,活该的。”四婶拉住小静的手:“不光是赔钱的问题,这事是你引起的,你不到堂怎么行?你听四婶的。”小静被四婶拉着的手渐渐不再挣脱。

将门窗关严,五个人围坐着,像开批斗会。批斗会是童富牛说的,小静不晓得批斗会是什么样子,只觉得气氛像那次去县里参加比赛那样让她窒息。李爱金说:“牛皮你这就不会说话了,怎么是开批斗会?这是助刘海成仙的好事喜事啊。现在定的日子也到期了,人也来齐了,当面锣对面鼓,你就表态吧,看是唱哪折戏。”说着,又转眼看了看四婶和小静。童富牛欲言又止,他用目光向四婶求救。四婶一个哈哈,转身用手往小静肩上拍了拍:“小静,四婶那天跟你说的,想清楚没有?”小静不作声。四婶再笑,再问:“四婶不会害你,你想清楚了就在这里说一声,大家都等你这句话。”小静咬了一下唇,说:“没想清楚,我要出去打工……”

整个房间像一只突然断电变哑的喇叭,一阵静默。李爱金像一个重整旗鼓的战败将军,他用力咳了一下嗓子说:“那牛皮你数钱给向财吧。”童富牛皱着脸,低低地说:“我……没钱。”李爱金声音陡然增高:“那怎么行?说好了的,把人家打成那样,连钱都不赔,你还真以为你是天王?”童富牛说:“不是不赔,是没那么多钱……”李爱金仍然厉声:“你身上有多少?”童富牛苦笑了一下:“……只四百。”李爱金气咻咻地说:“呸啾,你四百块钱哄鬼啊?”这时,李向财说:“四百就四百吧……其实,向前一再交代我,要我莫来要钱,他说打了也就算了,反正他没做亏心事,人不晓得,天晓得。”

所有人一脸愕然。李爱金说:“向前真是个好伢子。”又转头对童富牛:“还不快拿钱,真是便宜了你!”

童富牛歪歪扭扭地拿出钱,递给李向财。

李向财反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躲躲闪闪地接过钱,眼里忽然喷出一层泪雾,又迅速抬起袖子揩掉:“向前这伢子真可怜,昨天照了片子,医生说他右脚一根骨头怕是裂了,要绑石膏……现在就是没人服侍,我和向贵都有一家一档,只好打发我老娘在卫生院,老娘今年都六十八了……”

忽然,小静“腾”地一下站起来,眼里泪光闪烁:“祸是我惹的,我去服侍他……”

14

李向财把小静送到卫生院,就将老娘换回去了。小静和李向前见了相互惊呆。小静看到李向前左脸上捂一大块纱布,上面还渗着一块暗褐色的血印子,右腿绑着石膏,病床上方挂好几个瓶子。

“你怎么来……”

“祸是我惹的,我来服侍你……”小静眼圈红了。

以后半个月,李向前就被医院护士眼中的“李向前的对象”护理,叫护士拔针,帮李向前打饭,帮李向前洗衣,甚至举瓶子让李向前方便上厕所……

小静也晓得了李向前的左腿截肢与四年前那次事故有关,或者追得更远点,与七年前的高考失利有关。高考那年,李向前先是两个哥哥接连结婚,后又是爹患肺癌,把家里搅成一锅烂粥。结婚本来是好事,唯一不好的是要花钱。两个嫂嫂都是贵州的,一个花了一万,一个花了八千。大嫂是村上二癞子买回来的,二癞子一年要买回来五六个女人,贩肉一样卖给村里的单身汉。大哥李向财和大嫂结婚后三个月,大哥对二哥李向贵说,蛮好,巴皮巴肉,你也去找二癞子买一个。大嫂说你个死脑壳,还找什么二癞子三癞子,你钱多得胀肚子啊?我到我们寨子里拉一个来就是,以后回去我也有个伴。李向前的爹说还是儿媳妇懂事顾家,既然好,我还有三千块兜底钱,老二你再凑点,要嫂子给你介绍一个吧。李向前二哥动心了,就要嫂子立马张罗。嫂子果然是个顾家婆,连路费都省掉,几通电话就搞定了,还省了两千块钱皮条费。办了两件大事,理应好日子顺上道了,可是李向前老爹还未来得及享福,绝症就上了身。老爹老底子掏空了,就只好请村上赤脚医生挂几瓶水开几粒丸子将命吊着,不到两个月就吊没了。那一阵儿,李向前不但心里整天乱毛鸡窠,更压头的是没有生活费。高考前的最后两个月,李向前从家里只拿到一百块钱,有好几天,他都是餐餐就着凉水啃馒头,直啃得眼睛发花脑壳发晕。本来,他成绩考个一般大学没问题,这一乱一饿,大学的大门就飘到半天云里去了。

随后李向前就南下打工。先是和同学进了一家塑料制品厂,再浓烈的气味也可以忍受,但一身的瘙痒满身的水泡却让他一天都待不下去,只好辞工。在街上乱晃了三天,被两个湖南老乡相中,卷进了传销,整整半年都在里面煎熬蒸煮,解救出来时骨头都快成枯竹子了。娘疼末崽,再也舍不得他出远门,就让他跟着哥哥到长沙建筑工地上做事。白天干活,晚上其他人打牌,吃宵夜,喝啤酒,李向前就躲在工棚角落里看书看报,报纸是从附近候车亭里捡回来的,书是从旧书店一块两块淘回来的。有天可能是头天晚上看小说看晚了,精神不振,挑着灰桶到三楼,一脚踏空跳板。人当时并无大碍,还能又哭又叫的,只是还没等人抬走,几块松动的跳板连带上面的红砖像刀片和铁锤一样直砸下来,其中一块跳板正剁在他的左大腿上,呼啦啦的砖头也随即将他左腿砸成了一根被啃过的玉米棒子。

其实李向前的腿是可以不锯掉的。包工头与医院反复交涉,是锯掉费用高还是不锯掉费用高。医院说不锯掉费用高,包工头说那就锯掉吧。这是李向前后来才听说的,那时他的假肢都装上半年了。

小静还晓得,家里真给二十六岁的李向前说过三次亲。第一次是全家人一致要他走两个哥哥的老路,两个嫂嫂更是打包票说保证找到比她们两个还好的。李向前死活不同意,说这是买卖婚姻,不但犯法,还难买幸福。两个嫂嫂说少听书上糊弄,我们和你两个哥哥不是很好么?这么多年半句打舌头的话都没讲过。李向前说前两个好,不代表第三个也好。其实,李向前晓得两个哥哥过得也并不是顺风顺水,吵嘴打架也没间断过,二嫂来的头年,还差点抄了家底走人,幸亏发现及时,在上火车前追回来了。第二个对象是一个远房亲戚做的介绍,亲戚说得那女的水上能点灯,简直就是嫦娥下凡,一见面却发现她笑得有些不正常,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中间还没个连接的地方。第三个倒是四肢健全,腔圆音正,还和李向前同过小学。李向前着实动了心,但到正式说事时那边大篓子套小篓子,不但相亲订婚结婚程序一个不能少,还得在大行大市的价钱上加点码,比方人家订婚两万,李家得三万。李向前哪有那么多钱,锯掉一条腿包工头只赔了一万八,那个时候这钱还能做两间瓦房,现在只够买瓦了。李向前对她说我就是有钱也不会要你了,我叫李向前不叫李向钱,你奔有钱主子去吧。

李向前凄然一笑:“想想人家也对,不缺胳膊不少腿,凭什么要嫁给我这个拐子呢?”

小静说:“拐子怎么啦?拐子就命该不结婚成家啦?”

李向前默然。

“假如我家里跟你提亲,你同意不?”

“我……我不敢……”

“假如我以前跟人家谈过恋爱,谈过好久,你在意不?”

“我……没资格嫌弃你……”

半个月后李向前出院,小静从镇上喊来一辆拖拉机,将大包小包装上车,对李向前说:“我跟你回家。”

15

“小静商店”开张那天挺热闹。尽管天气有点冷了,但来的人很多,鞭炮烟花也放得多,都说兆头不错,店子生意肯定红火。店子以前是几块木板搭建的,家的功能相当匮乏,吃喝拉撒睡都不能全部保证。吃喝,要么回去解决,要么老娘送来。拉撒,板房后面是田,前面是河,撒哪儿都行;拉则只能到百米开外的家里解决,不然没东西遮屁股。现在的小木屋几乎被拆散重装了一番:修好了门板,重装了窗户玻璃,安上了“米老鼠”图案的窗帘,扩加了一间厨房和一间厕所,外墙面重刷了一次桐油,内墙面则刷了一层米黄色油漆,显得比以前敞亮许多漂亮许多。整个工程足足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有人说以后洞房就是它了,莫再去装修那几间破烂老屋了。商店名是小静取的。有人说不如从两人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叫“静前商店”,“静前”不就是进钱么?多吉利!可小静认为这名太俗气,好像他们只认得钱似的,还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好,“老干妈”“王老吉”不就是这样叫出来做出来的么?又有人说生意就是要闹,你这一“静”,生意能好么?小静说那要看跟什么字搭配啊,小静就是“小进”,不贪大求多,只要天天有“小进”,积少成多,不愁日子过不好。

也不知是店子位置好还是小静真的带福带财,商店生意自开张以来,还真一直炉红火旺。小静觉得这就是命吧,娭毑常说女人是菜籽命,丢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几个月前要不是单车破胎,就不会和李向前打上交道;要不是又是借书又是还钱又是奖钱,就不会对他那么熟那么不设防;要不是畜生一样的爹乱来,就不会深更半夜跑到他的房里去……既然李向前这里是我的菜地,我就在这儿专心专意地生长吧。

因为调货频繁,小静就和李向前商量买了一辆“豪爵”125型摩托。这摩托笨重结实,能载重,适合调货,但一般女孩骑不了,而小静腿长力大,骑着它到镇上调货来去自如,跟开台拖拉机似的。有时,将摩托寄放在镇上,然后坐班车到县里批发市场调货,回来在镇上卸货后,再用摩托运回家。每每调货回来,李向前早已将热水烧好,小静一进门,茶就泡上来了,洗脸水就端上来了,甚至饭已煮好了,菜也切好了,小静心里就沁着一种甜如蜜爽如泉的幸福。她想,那些城里人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兴许还不如她,电视里尽是些上班累死累活的,明星离婚的,为买房子东挪西借凑不够去抢银行的,哪有她现在的自由自在、相依相伴的生活舒心啊。至于看世界,等攒了钱,一定会火车飞机北京广州玩上一大圈,有些地方,看看就够了,要在那里生活一辈子,还真觉得有点碍手碍脚。

小静平时倒很少回娘家。不过,小凤每天上学经过店门前,几乎都要落一下脚。有时小静就让她捎一包红枣给娭毑,捎几袋卤鸡爪辣干子给小龙,偶尔也捎一瓶酒给童富牛。因为李向前的好,小静心里对童富牛原谅了一大截,只是不愿意看到他和他说话。有时候坏事还真能变好事,课文上说“祸兮福所倚”,娭毑说“在灶脚里摔了一鼻子灰,一转身就吓跑了来打劫的强盗”。

闲淡时节,小静学会了打麻将,偶尔去别人家和屋场里跟大姐婶子玩几圈。有时打澳门麻将,有时打长沙麻将。一般打三块的,遇上有一两个男脚要打大点,也打五块的。一场牌下来,有时几十百把块钱输赢,多时也有两三百块输赢。李向前从来不问她输赢,反而是茶饭安顿得熨熨帖帖。倒是小静有时输得自己心疼了,对李向前说.:“要死,今天输了两百多呢。”李向前反而安慰她:“多大的事,明天赢回来就是。”

日子过久了,小静发现李向前也并不是十全十美——他眼皮子有点浅。打麻将总要问和谁打,如果都是女的,他问一遍就不再问了,如果有男的,他就要刨根问底盘查都有谁,年纪大的又好点,年轻的,他就有些不高兴,说:“以后少跟他打。”去县里调货,小静以前总是将摩托寄放在马军那里,马军老家离小静家不远,后来在镇上贩板油发了财,就在镇上买了房子置了门面。有天,李向前对小静说:“以后摩托放在我堂姐那里吧。”李向前有个堂姐也在镇上,开美容美发店的。小静说:“马军那儿宽大,你堂姐店子狭窄,放那儿碍顾客。”李向前说:“我跟堂姐说好了,她那儿安全些。”事实上,小静后来在堂姐那儿放过两次,堂姐一脸的麻石表情,小静只得又放回马军那儿。买了手机后,小静有时为了联系生意,给熟人朋友同学打打电话发发短信,李向前总是左翻右看,有时还问这问那。小静生气了,不理他。他就一遍又一遍恳切地道歉。小静心一下就软了,安慰自己:他管我管得紧,说明他在乎我,爱我。

小静十八岁那天,李向前特意在镇上餐馆里订了饭,让小静感动得不行。小静同学、朋友来了两桌,连尤奇听着信也来了。他真在县里开了个店子,专卖名烟名酒,生意很火,也找了个挺漂亮的女朋友。热热闹闹吃了饭,一帮同学又提议去唱歌。小静当即答应。镇上只有一家KTV,不过大小包厢也有十来个。小静选了最大的。李向前开始不愿去,小静连哄带劝要他去,他就去了。又是唱歌又是喝啤酒,大家越来越嗨。邀小静跳舞的也很多,小静从未如此兴奋过,跳得几乎全身冒汗。李向前则坐在沙发的一角闷闷地喝啤酒。尤奇邀小静跳舞的时候,他大度地要他女朋友邀李向前跳舞——他不晓得李向前腿不好。李向前自然拒绝了尤奇的女朋友,不是友好拒绝,而是表情有点凶地拒绝,让那个漂亮女孩一脸的不高兴。尤奇很会跳舞,带得小静如跑如飞。迷离炫目的灯光中,小静似乎失忆了原来的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轻盈如燕,奔放无羁,像一个天外来客,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又像一个异国女郎,热舞一曲后,就会被白马王子牵手而去,走向开满玫瑰的地方。奇怪的是,她还竟然觉得尤奇不那么讨厌了,甚至觉得他会跳舞,会做生意,他女朋友跟着他,不见得就不幸福。看来,人都是变化着的。散场时,李向前已在沙发上烂醉如泥,而小静突然像疯了似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得一塌糊涂。大家吓坏了,还真以为她精神出了问题。小静边哭边说:“没事,我喝了点酒就喜欢哭。”其实她根本没怎么喝酒。

一过十八岁,李向前就催着去打结婚证,说是李爱金答应了的,可以改年龄。小静不肯,说女人一般都往小里说,我却往大里改,一改就觉得自己好老了。李向前说你还是十八岁,只是纸上改个数字。小静说那我也不愿意改,等到了二十八岁,纸上就变成三十岁了,太可怕了。我们还是发狠赚两年钱再结婚吧,等到二十岁,相信结婚的钱就差不多了,这样我们可以好好办个婚礼,听说现在有婚庆公司了。李向前只好依她。 又过了几个月,李向武回家探亲,在家无聊,就到小静店子里坐。李向武早不是飞机头了,是部队式样的板寸,不过看起来仍然很帅。小静要他叫嫂子。李向武说你比我小还叫嫂子啊。小静笑着说辈分摆在这儿,这是没办法的事。李向武就大着喉咙叫她嫂子。小静皱着鼻子说:“你还来真的啊?”倒是李向前听了扯着嘴巴嘿嘿笑。李向武很健谈,说了好多部队里的糗事新鲜事,新兵不听话被老兵整得要死要活啦,有些富二代吃不了苦拉练时将屎尿都拉在裤子里啦,有次救火时他救出了三个小孩一个大人自己却差点葬身火海啦,他们六个战友打赌到大学校园里去追女大学生啦……听得小静咯咯咯直笑,又问李向武追女孩子的结果怎么样?李向武说六个中有三个追到手了。小静说三个中包括你不?李向武说脚后跟也晓得啦,我这么帅,要是没追到多没面子啊。说着也哈哈笑起来。小静说那要怎么才追到手呢?李向武说那当然要技巧啦,现在女孩子也不是那么好追的,不过,向前哥就不用学了吧,你们已经跳过那个朝代了。小静轻叹了口气说是啊,我都还没尝被追的滋味就被你家哥哥逼着要结婚了。李向武说知足吧,现在还有女追男的呢,只要我哥对你好就行了。小静说那倒是。说着,伸手拉了一下李向前的手。李向前也把另一只手移过来,覆在小静的手上,脸上溢出幸福之光。小静笑了一下,对李向武说何时把你的大学生女朋友带回家给我们看一下。李向武说明年复员带回来吧。小静说复员后准备做什么啊?李向武说她还要两年才毕业,我就在她大学附近找工作吧。小静说你就肯定她毕业后还会跟你在一起啊?李向武说不管她以后爱不爱我,年轻人嘛就是要赌一把拼一把。小静说嫂子想早点喝你们的喜酒呢。李向武说还是先喝你们的喜酒吧,辈分摆在这儿,这是没办法的事。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16

那天,也就是李向武回部队的第三天,小静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李向前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没人。他当时也没在意,以为小静起来做饭了。久没动静他才发现异样,起身到厨房厕所看都没人,这才有些急了。然后是小静娘家,李向前老家,麻将馆,镇上马军的店子和李向前堂姐的店子,都没人。有人问李向前是不是两人昨天吵嘴了怄气了打架了?李向前连连摇头。事实上昨晚上两人还枝繁叶茂地温存了一番。但李向前没说出来。然后看装钱的抽屉,钱似乎并没有动,至少还有一大叠码在抽屉的一角,两个存折更没动。再然后,打电话给冯一花,冯一花说都个把月没跟她联系了;打电话给尤奇,尤奇和女朋友还在床上睡觉,他说还是那次生日时看到她的;打电话给李向武,李向武说她根本就没要我的手机号,我也没有她的手机号。

一个猪贩子收了一车猪经过“小静商店”,看到一堆人叽里哇啦的,就歇掉火下来看热闹。听了半天,猪贩子似乎听出了点门道,他对众人说:“我黑早从镇上那边来的时候,倒是看到一个女的朝镇上跑去,腿长长的,胸脯一颤一颤的,跑得蛮快,一晃就过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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