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礼羊
2015-03-18王佩飞
王佩飞
兴旺赶着羯羊(阉羊)在前面急急地走,老福祥一步三挪地跟在后面。
兴旺着急地说,大爹,看日头都到后脑勺了,你快点嘛!
老福祥不悦了,说,好席不怕晚,你娃急个啥。
兴旺说,我咋不急,晚了赶不上宰,村长又要骂人呢。
老福祥说,那天他骂你,是你浑球乱来,该骂!没给你两巴掌就算饶了你哩。你给大爹实说,现时肚子里又打啥鬼算盘了?
兴旺让老福祥说破了心思,嘿嘿地咧了咧嘴,用手里的柳条抽了下羯羊说,今个早些到,这羊他就得宰,当着县里当官的面,他当村长的不好杀价。再者,上回那只羯羊的钱一分都没给,还挨了顿骂。今个要是不给钱,我就把羊赶回来。要不,让那伙爹老子吃了,这钱还不知哪天能要上。
老福祥笑了,都说你娃愣,我看你精得跟猴似的。
兴旺得意地笑了。说,还不是让村长逼的。村里差我那么多钱也不给,我还等着要了钱,把我妈带到城看病呢。
老福祥听兴旺提到他老妈的病,脸色一下变得苦苦的,这腿脚就更抬不起来了。
老福祥和兴旺这是去高台庄,高台村村部设在那里。
昨天,村长长安带信来,说,县上有权的领导要来村里调查研究,帮助村民解决实际困难,晌午得好好招待人家,给村里多争取些好处。让老福祥来作陪,还特地叮嘱他从兴旺家牵一只绵羯羊去,说最好是黑羯羊,壮些的,让人家领导吃美了,好办事。
原来,老福祥是高台村副村长(村委会副主任),家在天井塘庄。
本来,老福祥是不乐意当这个村干部的。他老伴去世的早,闺女嫁在城里,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把孩子也带出去了。儿子让老福祥也去,老福祥说人老几辈子都住在天井塘,这家就是你们的根,这个家在,根就在。这个家次了,根就没了。我哪也不去,就给你们守着这根。他人缘好,威信也高,早年就当过大队干部,遇事拿得稳,大伙都信服他,因家道不顺,把干部辞了。村支书兼村长长安早先是大队剧团团长,那时老福祥是治保主任,哥俩好,他服老福祥,就好说歹说地劝了老福祥任了副村长,政府每月补贴200块钱的操心费。村里遇有大事,主意都是老福祥拿的。今天县上的领导来村里,说心里话老福祥是不想来作陪的,那白吃的饭他吃得不舒服。可长安叫他牵羊,他推托不了,无奈之下,只好一早就来找兴旺。
兴旺今年25岁了,性格有点二,还没成家。寡汉条子离不开娘,这个家还是由寡母翠婶主持着。对兴旺的婚事,翠婶表面说不着急,每当听到别人家的孩子成家的消息,就闭上门来暗自落泪。
其实,兴旺相过亲,且是两回。前年,老福祥张罗着给他提了门亲,女孩问兴旺,家里可有存款?兴旺说没。女孩问钱呢?兴旺说给妈看病花了。婚事自然就吹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翠婶伤悲时,没想家后头的天井塘成全了兴旺。
天井塘其实就是庄西头那个不起眼的大坑,庄名因此而得。这个坑有三亩地大,十几米深,呈半圆型,坑壁是坚硬的红土,底部布满了蜂窝状的漏洞,奇的是不论下多大的雨,塘底都存不住水。因坑太深,就成了庄子里扔秽气东西的去处。这些年庄子里人少了,雨水却稠了,天井塘壁上挂了杂树,塘里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兴旺养了两只绵羊,见了这么好的绿草就动了心。也是他胆大,就拴了根绳子,溜到了塘底,竟然在塘底的土壁上发现了几个洞穴,兴旺灵机一动,就在下面修了个收集雨水的池子,养起了两对懒汉羊。让人想不到的是,被羊们吃过的青草,不几天就又绿绒绒一片了。饲料资源的丰富,羊们长得流光水滑,膘肥体壮。奇迹再次出现了,有只母羊,竟然一年产了两胎,每胎产下四只黑羊羔。这些黑羊羔长得贼快,后来,又有两只黑母羊也产下了黑羊羔,三年时间里,先后产了二十多只。因早先黑山羊常见,也没引起注意,村里来牵羊招待领导时,长安村长还不乐意要黑羯羊,说看了心里不爽。后来有领导说兴旺养的黑羯羊是吃天井塘的青草、喝天井塘的泉水长大的,是稀罕物。长安村长就让人牵了一只,宰了,炖出来,果然味道鲜美、膻味小、还不腻口。于是,每逢村里来领导,长安村长就用兴旺的黑羯羊招待,过年时,上面还有头头脑脑来买。因这黑羯羊产量少,总共不过二十多只,前后不过三年,就让吃光了。那几只雪白的母羊也再没产下黑羊羔,天井塘里只剩下两对做种的黑羊了。
黑羯羊没了,兴旺的腰包却鼓了起来,去年,又有人给他提了个女孩,人家说兴旺养羊有钱,一口咬定要六万块彩礼,兴旺说又不是买牲口,死活不与女孩见面。这亲事也就黄了。
老福祥在兴旺家院子里碰到了兴旺,兴旺说,大爹这一大早你总不会又来赊羊吧?
老福祥嘿嘿一笑,县里大领导来,你长安叔叫我来牵只羯羊,能是黑羯最好。这回给人家领导吃好了,能见上回头钱哩。
兴旺说,哪里还有黑羯羊,早让你们吃光了。白羯子有,二十块钱一斤。拿现钱来,不给现钱不卖。
老福祥说,你娃怕啥嘛?政府给我发工资哩,年底结清,二千来块的票子,还瞎你账不成。
兴旺说,好我的大爹呢,你那工资够羊钱吗?经你手的账就三千块了。加上村长打的条子,都奔五千了。
老福祥惊了,咋这么多,你娃吓我吧?
还多?你算算,多少黑羯羊都让村里吃没了。
老福祥听了,连连摇头,说,唉,这黑羊发了你可苦了村子了,上面来人可都是冲你这黑羯羊来的呢!
兴旺恼了,说,大爹,我发啥财嘛?村里牵的羊价都是你给我定的,亏本不说,还老欠钱,不是怕大爹你生气,我一只还不给呢!你牵的几只羊钱我妈和我都没打算要,但你要给村长要,要来你自个用。
原来,翠婶身子不好,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十几年来,地里的犁耙耕田,摇耧撒种,夏收秋收,都是老福祥帮着干,就连有病了,还不肯歇着,可把他苦死了。直到兴旺大了,能搭上手了,老福祥才松了口气。
听了兴旺的话,老福祥很受用,宽慰他说,这羊钱你莫担心,村长一年工资三千块呢,还有三千块办公经费和计生费提成,村里那些杨树也都成材了,到时给你一笔结清。
兴旺说,大爹那这回牵羊,村长给你带钱来么?
老福祥说,没。不过这回不欠你账,钱由你长安叔当面给你。
当面给我?谁信哩!上个月你去小叶姐家,上头来人,指名要吃天井塘的黑羯羊,村长让我把一只白羯子宰了,当黑羯羊送过去,说当面给我钱。我把羊送去了,他磨蹭了老大一会才给了我二百块钱,余下的又给我打了欠条。
老福祥听了,说,看他这事做的,白羯羊就白羯羊嘛,咋能哄人呢。我想好了,老这么牵你的羊,欠你的账,也不是个事,这回你跟我去拿,他不给钱,你就把羯羊赶回来。
兴旺还是不乐意,支支吾吾地不愿动弹。
老福祥劝导说,你长安叔不是个赖账人,你忐忑个啥。他孬好是个村长哩,还能瞎了你这几个钱。
兴旺咧咧嘴,说,啥村长?也就羊粪蛋大个官,除了赊账吃喝还能干个啥!
村长是羊粪蛋大的官,那自个这个副村长是啥?老福祥感到伤了自尊,拉下脸说,你娃说话没个遮拦,村长是羊粪蛋大的官,那你大爹这个副村长是个啥?看来大爹今个是老公鸡戴眼镜,没了面子哩。
兴旺见老福祥黑了脸,不由慌了,恼了老福祥,让老妈知道挨骂呢。便讪笑着不敢言传。
正在这时,翠婶从做饭的厢屋里出来了,见老福祥在和兴旺说活,边扑打着身上的草灰边冲着老福祥问,大早上的,你爹俩说啥哩?
老福祥说,县里大领导来,长安让我去汇报工作,还叮嘱到兴旺这牵一只羯羊过去,晌午要吃清炖羊肉哩。
翠婶听了,说,没吃早饭吧,就在这吃吧,吃过了让娃给你下塘牵去。
老福祥瞄了兴旺一眼,笑道,忘了带钱哩,我想让兴旺跟我去长安家要钱,兴旺难为呢。
翠婶也笑了,说,村里哪回牵羊不是忘带钱了,把账记清了就成了。又对兴旺说,要账有啥为难的,你就跟你大爹去。
兴旺是个孝子,不敢拗了翠婶。过来拉着老福祥的手说,大爹,吃过饭我就下塘去牵,一起给长安叔送去。
吃了饭,兴旺便和老福祥来到天井塘牵羊。
兴旺在塘边下了两根木桩子,一根上拴了个滑轮,这是提羊放草料用的,另一根上拴着鸡蛋粗的一根麻绳,作为上塘下塘的抓手。兴旺攥着麻绳,踩着塘壁上掏出的两排脚窝,蹭蹭几下就下到岩底,嘟囔着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羯羊,装在一只吊着长绳的筐子里,用绳子拦好,攀上塘来,用滑轮把羊筐拽了上来。
老福祥心想,娃养这群羊不容易,他挣的这点钱可真是累出来的,今天咋说也得让长安把钱给了。
兴旺把羯羊从筐子里抱出来,说,大爹这只羯羊也不用称了,45斤都只多不少,就算40斤吧?
老福祥说,村里的事也不能亏你,就按42斤算吧。
兴旺笑道,大爹今天咋大方啦?就赶着羊和老福祥一起上了路。
多半晌时,老福祥和兴旺到了三岔口前,三岔口是土塬上交通枢纽,高台村四个自然庄子就散落在四周,天井塘在东面,往北是村部所在的高台庄,往南是仁贵营,往西南是黄土堡,这四个庄子中,高台庄人口最多,有四百多口人,其他三个庄子不足二百多人,如今,常年在家的人还不及往常一半,全村合起来也只有四百来口人了。
岔口路两边,都是玉米地,一片片鲜嫩的油亮的玉米叶子水袖一样随风摇摆着,散发着清甜的诱惑。羯羊垂涎欲滴地撑着蹄子,伸着脖子,希望能一饱口福。气得兴旺紧紧地勒着绳子,不住地用柳条抽打,不让它吃上一口。
老福祥在后面一个劲地劝他,莫打莫打,犯人还给口吃的呢。
兴旺对老福祥慢慢腾腾的样子不乐意,又不敢高声大嗓地吼他,气呼呼地说,吃有啥用,还不是要挨一刀。
兴旺哪里知道,老福祥之所以这么不急不慢,心里想的和他一样,就是赶在做饭时赶到,让兴旺当着领导的面向村长要钱。兴旺这活,他听出了情绪,就装作没听见。心里却想,娃是好娃,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今天咋说也得让长安给娃几百块钱。
出了玉米地这段路,迎面突突来了一辆摩托,到了老福祥面前,吱地一声停住了。
是庄里的大军。
大军说,叔,你是来接马乡长几个吧?
老福祥说,接啥马乡长?我这是去高台庄,村长说县里来人,要说事呢。
大军望望那只羯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接马乡长几个的。
老福祥不解地问,你咋以为我是来接马乡长的?
大军说,马乡长几个在前头岔口那面,正往这边赶呢。
老福祥说,马乡长跟你说要到我们庄去?
大军说,这倒是没说,只是冲我笑了笑。
冲你笑了笑?没认错人吧?
认错人?咋能呢?马乡长啤酒肚,团胖脸,一笑弥勒佛似的,对人热情得很。去年过年时,村长带他到兴旺家买黑羊,是我给他绑到摩托后座上,他还给了我一根芙蓉王。
顿时,老福祥脸色难看起来,仰脸望望日头说,不会是去庄里吃饭吧?你快回庄去,让长根躲一躲,马乡长要是去找我,你就说我到城里闺女家了,十天半月才回来。
长根是天井塘村民组长,协助老福祥操心。
大军听了,一轰油门,一溜烟跑了。
兴旺说,大爹,乡长来了咱们不如转回去,晌午正好喝一顿。
老福祥说,喝你个头,上头的人来庄里,吃饭长根从不招呼,我养那几只鸡早吃光了,这回村长又没陪马乡长来,要吃就白吃了,没处销账,咱爹俩快避一避。
兴旺说,避啥?
避啥?你没看马乡长几个来了。
兴旺抬头一望,果真岔口处人影绰绰。
老福祥又说,可不敢招惹这些爹老子了。人家是领导,见了面你得客气几句吧?得央人家去家里吃饭吧?这些爹老子以为去你家里吃饭就是给你面子,爽快的很,一央就去。
兴旺说,要避你避,我平头百姓怕个啥!我又不央他吃饭。
老福祥说,好你个瓜娃,他要去庄里吃饭,就是大爹招呼,宰你的羊,赊你的账,还要累你妈锅上锅下的忙乎,图个啥嘛!说着,抬脚奔了路边沙坑里去了。
兴旺听了,不敢怠慢,抱起羯羊,也急风扯火地跟了过来。
待窝到沙坑里后,兴旺气喘吁吁地拍着羯羊说,马乡长几个又不是披着羊皮的狼,怕他个啥嘛?让人知道就笑话死了!
老福祥瞪眼说,你娃傻呀?披着羊皮的狼谁个见了?再者,狼才吃了几只羊,你那群羊狼吃过吗!
兴旺叭嗒着眼睛,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路上没啥动静了,老福祥探起身来,见有几个人影奔三岔口南面仁贵营方向去了。老福祥嘿嘿地笑着说,去仁贵营了,长发那货今天这顿酒钱是免不了了。
长发是高台村会计,住在仁贵营。
俩人便从沙坑里出来,继续赶路。老福祥试探兴旺说,我思摸着你今个还是不能当着县里领导的面,向你长安叔要羊钱,那就让人家领导把咱高台村的人看低了。
人品?啥人品?兴旺气乎乎地说。吃了爹老子一群黑羊,啥球事情也没干成,爹老子就是见了一桶油,一袋面,哄鬼哩。
哎,咋说话呢?啥爹老子、爹老子的!老福祥不悦了。
兴旺嘻嘻一笑说,大爹,我这是说乡里、县里那些吃货呢!
老福祥说,你娃这话我不赞同。啥啥球事没办成?你让人家领导给你办啥球事?你说你这片黄土能卖钱,能盖高楼开大商场?还是这土里有金矿银矿?啥都没有你让人家把钱白撂这里?再说,一桶油一袋面咋啦,人家几十里路从县城给你送来,百十块钱呢,还要搭上车费、人工。千里送鹅毛,讲的是情份。就是一颗白菜、一个土豆,也是个心嘛。你说人家和咱无亲无故的,给咱送油送面凭啥嘛!
兴旺不服,说,啥无亲无故的,人民政府,就该为老百姓办事。那你说我爬上爬下地养了几只羊,凭啥赊给他们吃?
老福祥让兴旺问住了,嘴张了几次,才叹口气说,这话在理,你以为大爹不气呀?他们一年下来好几趟,趟趟都说的天花乱坠,正儿八经的事没办成一件。我心早凉了,早不指望他们了。你长安叔说今个来的县上领导,是掌实权的,能办事,怕又是个溜嘴皮的货,这号人大爹见多了,待会我见了,我套套他干啥来的,要还是睁眼讲空话、瞎话,我就去解手,你趁我不在跟前,就跟你长安叔要现钱,他要是不给你千儿八百的,你就把羊赶回来。
兴旺听了,圆睁着两眼,不认识似地盯着老福祥看。
老福祥说你看啥哩,大爹这老脸有啥看的!
兴旺说,大爹你这话我才觉着亲呢。
老福祥苦笑着说,大爹给你们气得没了章程,也胡说开了!
转过三岔路口,往北面一拐,约莫里把路,高台庄子就到了。老福祥和兴旺进了庄子,径直朝长安家走去。庄子里静悄悄的,也没见个动静。以往县上大领导来了,电视台记者、乡里的干部、派出所民警一大帮子人惊得庄子里鸡飞狗跳,今天这是咋啦?莫非领导没来?老福祥想拦个人问问,可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快到长安家时,才在墙根下见到一个吃旱烟的老汉,老福祥住脚正欲打问消息,老汉将烟锅朝老福祥举举,眼睛却瞄向了羯羊。老福祥突然感到心虚,冲着老汉摆摆手,说老哥你慢吃,就急忙走了过去。
长安家在庄子中间,是一座三合院,三间红砖砌的堂屋,东西各两间土坯厢门,院墙老了,厢房也被雨水淋歪了,在日头下晃晃地氲氤着,犹如大病的老人,虚得只剩下微弱的喘息了。院子里,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刚出壳不久的小鸡娃正在觅食。老福祥进院后,当即感到氛围和以往不同,既没闻到油腥味,也没见到宰鸡的血迹、四散的鸡毛。莫非领导不吃饭,走了?
老福祥咳嗽一声,正欲开口叫人,长安婆姨从屋里出来,笑道,他大爹来啦。
老福祥点点头,问,县上领导呢?没来?
长安婆姨说,人家一大早就来哩,在扁担沟那里,没来家里。
老福祥问,在扁担沟干啥?长安呢?天不早了,该做饭了。
长安婆姨说,在扁担沟干啥我也不知道,马乡长打电话把他叫走的,他也没传话叫我做饭。
老福祥说,稀罕,这都晌午了,不吃饭了?兴旺把羯羊都牵来了。
长安婆姨说,不吃才好,都把我给累死了,你俩也进屋歇歇吧。
老福祥便让兴旺拴了羊,进了堂屋,见方桌四周围着椅子,上面摆放着茶壶水杯,中间还放着一大盘花生、沙枣,便在椅子上坐下。长安婆姨倒上茶水,老福祥边喝边琢磨这领导不来吃饭是咋回事。
一会儿,长安独自一人笑呵呵地回来了。
老福祥问,县里领导呢?
长安说,走哩,走哩。
走了?不吃饭了?
不吃哩,和馒头岭那伙人说完事又坐班车回县里了。
领导的反常举动让老福祥难以想象,更无法理解,他大张着嘴,竟不知说什么好。
长安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一口喝了,抹了把嘴,说,管他呢,他们不吃咱们吃,兴旺,你去宰只公鸡,我和你大爹喝两杯。
老福祥回过神来,知道今天来的领导确实不在村里吃饭了,说,领导不来家吃饭,就把你高兴得像拾到狗头金似的?
长安说,你不知道,今天这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不,不,是从沟子底下出来了。今天县上来的领导,是民政局的副局长,姓白,叫白来宝,还有一位是城乡建设局质检站的副站长小杜,马乡长陪着来的。经过扁担沟时,白局长看两边村民来往困难,立马就决定架桥,而且今天就落实。
给扁担沟架桥?老福祥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可是做梦都想的事情,说,这事你弄没弄错,哄我的吧?
原来,高台庄北面,是另一个乡的村子,叫馒头坪,两个村子中间横着一条大沟,叫扁担沟。这扁担沟早先只是一条宽不足两丈,长不过一里的塬缝,不知从啥时起,这沟就变宽变长了,缝隙裂成了豁口,西头窜到了灰石沟,东头阔到东坡下,每有大雨,黄泥浆子似的大水奔腾而下,看了让人心惊。这就苦了两边的乡亲,走亲串友很不方便,年轻人爬高下低就不说了,上年纪的人就困难了,走个亲戚要绕七八里路,来去一趟把人累个贼死。后来,馒头坪那边修了条县级公路,通了班车,进城方便了。可高台村的人去乘车还是要绕七八里地的弯子。十年前,乡人大代表提案架桥,上面来人查看后没了音信。后来,扶贫的干部也说要架桥,预算四十万块,钱款没到位也没架成。前年,上面又来人考察架桥,说工程最少要百万元,修建这桥没有多大价值,也就不了了之。两边村子里亲友每有大事,为省那段弯弯路,就朝对面吼几嗓子,请人代为传话。在庄子里人大都还在家种田时期,扁担沟两边甚是热闹,有月亮晚上,年轻人就对漫花儿对歌地骚情,还真就成全了一对有情人。高台庄子后生田凯天生一副好嗓子,又会唱,馒头坪闺女仙雅琴善歌,俩人常常对唱。一来二去,成就了姻缘,被称作“天(田)仙配”,一时传为美谈。
如今这白局长一口水都没喝,就要给村里人架桥,这喜事也来得太突然了,让人脑子里一点准备也没有,也难怪老福祥不相信。
长安说,这么大的事我能胡说吗?白局长、杜站长、马乡长是坐班车来的,在馒头坪下的车,经过扁担沟时,就问马乡长为啥不架桥?马乡长就把上次那个百万元的预算说了。那个小杜站长是行家,说可以建座简易的横拉桥,土石工程由两边村民义务出工,几万块钱就够了。白局长一听,就让小杜站长给他说说方案,马乡长给我打电话,叫我翻沟过去。我到时,白局长正给他局里打电话,说了建桥的事,又给他一个当年在这里下过乡的朋友打电话,说你不是想为塬上父老做点事吗?扁担沟这里要架座便桥,县民政局出点钱,你再支持一下吧。那个朋友忒爽快,说他在南畔下有个工程队,正在建涵洞,你派人叫他们到现场看看,搞个设计,马上动工。白局长就让我派个人给马乡长和小杜带路,去南畔请工程队,他和我去馒头坪村委会商量义务出工的事。馒头坪那里新来个大学生村长,叫丁晓奇,脑子活泛得很,说只要不出钱,沟北的力气活他们包了。半晌时事毕了,白局长要回县里落实资金,我说吃了晌饭再回吧,可这丁晓奇还真是小气,连句客气话也没说。待白局长走了,你听他给我咋说,老村长你不讲政治,这天才半晌吃啥饭么?你说把他个碎怂张狂的,裤裆才缝了几天,知道啥叫政治嘛!说着将右手伸到老福祥面前,这扁担沟着实难爬,我手指甲都抠紫了。
老福祥一看,有两个手指头果真变了颜色。
长安又说,出义务工的事你回去和长根排排号,人越多越好,让馒头坪那个碎怂看看,啥叫讲政治。
老福祥很振奋,说,出义务工的事没麻达,这桥要是真能架起来就好了,上街进城就近多了。
兴旺听了,却在一旁咧嘴发笑。
长安说,兴旺,我看你这笑不对劲呀?
兴旺说,村里哪回去牵羊时,都说领导要给办好事了,可羊一宰,肉一吃,嘴一抹,那啥好事早忘脚后跟了。
老福祥说,你娃胡说个啥,可不能门缝里斜眼,把人都看扁了,这回人家不是没吃你的羊肉嘛。
长安也说,兴旺你这话说的不对头,这回真不一样了,情况也变了。再说,今年才宰你几只羊?前时中央开了会,要开展联系群众活动,动真格的。今天白局长和小杜站长是坐班车来的,这要在往常,肯定是车送车接,更不可连口水都不喝。兴旺,你只顾养羊挣钱,不学习,不看报,跟不上形势哩!
兴旺说,叔,我又不是干部,我学啥习嘛。你说养羊挣钱,可村里牵的羊都是亏本,还挣啥钱。噢,对了,领导不吃饭了,那今天牵来的这只羯羊咋弄?
长安笑道,你娃这话没意思,你那羊要去城里卖,来回路费得多少钱。村里去牵,你多零干,啥心也不操。今个这羊嘛,你牵回去,人家白局长不吃,我和你大爹也不敢吃,吃了,要挨骂哩。说着,掏出二百块钱,说,这本是准备今天给领导买酒买菜的,你娃先拿着,欠你的钱,年底一次结清,行吗?
二百块钱兴旺嫌少,刚要和村长再缠一缠,老福祥接口说,咋不行!要是那些树卖了,账就给提前结。
兴旺听了老福祥的话,心想你路上还让我要千儿八百的,这咋一下又变卦了?
老福祥又说,兴旺,你叔家这晌饭咱爹俩吃不成了,我得赶紧回庄子去,人家马乡长要是拐到天井塘去吃晌饭,那就麻达了,下回就不好见面了,丢人呢。
兴旺不解,说,刚才还躲别个,咋又急着要见别个呢?
老福祥难为情地抹了下脸,嘿嘿笑着说,瓜娃,此一时彼一时嘛,你没听刚才你长安叔说,情况变了哩!
日头到头顶时,老福祥、兴旺回到了庄里。庄里静得很,也没见大军在转悠。看来马乡长没来,老福祥心里这才把负担放下来。兴旺牵着羯羊去了天井塘,老福祥就奔了长根家。
长根家院门紧闭,老福祥知道这是在躲马乡长。便边笑边捶响了大门,一会儿,长根婆姨秋菊隔着门板说,人没在家,赶集去了。
老福祥说,是我。
秋菊听了,这才把门打开,噗哧一笑说,叔,咋是你嘛,我还以为是那些吃货来了。
老福祥说,可不敢胡说,这回来的不是吃货,是白局长,小杜站长,人诚实的很,办实事的。长根呢?
你不是让大军捎话叫他躲起来嘛,在厢屋里呢。
快叫他出来,我有事给他说。
那边,长根已自个从厢屋里出来了,说,叔你咋这快就转回了,没陪领导喝几盅?
老福祥笑着说,这回来的领导是民政局的白局长、小杜站长,白局长官比马乡长还大哩。人家不喝,你说哪个敢喝!
长根说,咋了,白局长嫌土塬饭不可口?
老福祥说,这白局长可是个干家子,半晌工夫就把扁担沟架桥的事摆平了。村里要出些义务工,你给各家招呼一声,到时都麻利些,这桥架好了,去馒头坪走亲串友也好,去城里坐车也好,要近一大截路呢。说着,就转身要走。
秋菊说,叔,你一人回去冷锅冷灶的,我锅里还有些剩饭,你就在这将就着吃吧。
老福祥爽快地说,那好,我正好和长根盘算盘算这工咋派。
老福祥就在长根家吃了饭,商讨了架桥的村民名单,连开灶吃饭的事也作了安排。
可是,连续两天架桥的事却没了动静,村长也没传个消息来,这桥架还是不架呀?老福祥心里生了嘀咕。
兴旺说,我那天在村长家说的不错吧?白局长应承的事怕是早被他饱嗝打跑了。
大军是整天跑着收山货的,这两天哪也没去,等着去扁担沟出义工,等得他心烦。也说,白局长白局长,就是说白话的局长,信他的话就是个球子。
兴旺和大军的这些酸话,气得老福祥直喘粗气,就想自个去找长安打探这架桥的事是不是又黄了。
第二天早起,老福祥吃了块饼子,喝了半碗开水,正准备动身去高台庄,长安派来送信的人到了,说白局长把扁担沟架桥的事都安排好了,各组的义务工今天就去扁担沟开工。
老福祥听了,惊得怔愣了好一会儿,莫非这白局长是天人下凡?十几二十年的事都没办成,他三天就办好了。心里那个欢喜,好似抱了个金娃娃。立马和长根按先前定好的名单挨家通知在庄口聚齐,去扁担沟出工,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来了四十多人。其中近一半是没排上号的老汉、婆姨,说是多年没热闹了,去扁担沟耍个欢畅。大伙扛着铁锹,挑着做饭的米面油盐,还有两只大铁锅,一路欢声笑语,奔了扁担沟。路上,老福祥想,早先村里干活,给钱供饭都叫不拢,今个一分钱不给,还争着来,这人哪,真是个贱皮子!
一行人到了扁担沟,高台庄、仁贵营、黄土堡的人已经到了,合起来有二百来口。果真,沟沿那里,几个穿着工装的人拉着皮尺正在丈量,还有两个戴安全帽的,在沟边上画线,一旁,停着三辆装着沙子、水泥和水的大卡车。
长安把老福祥领到一位正在看图纸的中年人跟前,介绍说,这是县民政局的白局长,负责联系咱们高台村和南面跑马岭、榆树沟几个村子。又对白局长说,这是我们村副村长福祥。
白局长握着老福祥的手说,老哥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
老福祥说,白局长你认识我?说笑话吧。
白局长说,我和福瑞主任熟悉,来前,他给我说到你呢。
福瑞是老福祥的弟弟,在县上工作。老福祥听了,就感觉和白局长亲近许多。说哪天有空了,到家里坐坐。
白局长说,一定去,一定去看望老哥。
长安又给老福祥引见了小杜站长,马乡长是熟人,也握了握手。
这时,沟畔上已人声鼎沸,几个庄子的人难得聚到一起,乍一见面,觉得甚是亲切,叙旧的,打情骂俏的,恶作剧的,一个个心情好得喜笑颜开。
待线画好了,工程队管事的让长安把高台村干部和几个村民小组长召集到一块,介绍了工程概况。这回架的是简易钢管桥,桥梁用六排四寸钢管连接,上面铺设木板,桥面两边用两排六分钢管作扶手,沟里打两座水泥方墩作桥柱,和铁索桥一个道理。村民的任务就是在沟两头打水泥地基,预埋固定构件,砌防塌陷的水泥护墙,浇灌混凝土桥墩,其它工作由工人师傅和技术人员完成。
馒头沟那边,已开了工,还插了几面彩旗,放了音响,长安赞许地自语道,碎娃想得还周到。
任务明确后,大伙不顾天气炎热,争先恐后地干开了。长安为热气腾腾的劳动场面所感动,激动地对白局长说,局长,我想唱一支歌,《毛主席派人来》: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点头笑呀彩云把路开,一条金色的飘带,把北京和——老白连忙打断,说长安村长,可不敢这么唱,我承受不起。
长安说,咋承受不起,你就是当年的土改工作队,帮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村里应该给你献哈达呢!
白局长忙转移话题,说,丁村长那边音响唱得欢,你们村不是有对“天仙配”吗,请他俩来段对唱,大伙一起乐吧。
长安说,人家天仙配成名人哩,早被剧团招走了。我给你另找个人唱几段吧。便喊来一个毛头后生,说,你唱个歌子给领导听听。后生忸怩地踢着脚下的土坷垃说,叔,唱不来。长安唬着脸说,你个碎怂装啥哩!前晚还听你在这沟边骚情呢,啥“郎在这边望不到姐,姐在那边望不到郎”啊?说,看上哪家闺女了?明天提两瓶好酒来,爹老子给你去提亲,包成。说着,掏着一盒芙蓉王,冲着老白笑笑,对毛头后生说,这是招待人家局长的,你唱了,就奖励给你。
话没落音,小伙子一把将烟抢了过去,装到口袋里,说,唱啥嘛?
长安哭笑不得地说,看这碎怂,还真不见外哩。那你就给我唱《医疗队员到坦桑》,这歌子好听。
毛头后生知道长安年轻时唱过戏,说,这都是你那时唱的,老掉牙了,我不会。
不会,《医疗队员到坦桑》你都不会,这可是名歌,就这调门嘛:
医疗队员到坦桑
远航万里送医忙
爬山涉水架铁桥
谱写着友谊新篇章
长安的歌声惹得一片哈哈的欢笑声。毛头后生也夸长安记性好,几十年的歌词都没忘。老白感动地说,长安村长,我们所做的事,是应尽的责任,也是组织交给的任务,其实,这桥早该架了。
长安听了,握住白局长的双手,闪着泪花说,局长,你知道,我当村长这几年来,啥事也没办成,我都没脸再干了,不是福祥劝,我早辞职了。今天这桥一架,我心里总算安妥了些。
说话间,毛头后生受到长安的感染,己脆生生地亮开了嗓子:
春季里吗 这到了这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儿开
年呀轻的个女儿们呀 踩呀踩青来呀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手拉上手儿来
迎春花吗 这开放呀千呀千里香
千呀千里香
女儿家的个心上呀 起了波浪呀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手拉上手儿来……
甜美的歌声荡漾在浓烈的阳光里,让多年来独自耕作的村民们孤独郁闷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释放,欢笑声此起彼落,好多人也跟着漫了起来。馒头坪那边也不甘示弱,关了音响,冲着高台村这边也亮开了嗓子:
油泼辣子醋调上
羊肉臊子面端上
好哥哥吃了上新疆
你把尕妹子给领上
骑上个毛驴赶上羊
尕妹子心里暖洋洋
有人的时候哥你自家走
没人的时候我坐在哥身背后
高台村几个年轻人听了,连声叫起好来,长安不待见了,说,唱的啥歌子,没一点劲头,看我来给他们来一段长精神的,就站到一处土包上,冲沟对面喊道,丁村长,欢迎你到塬上来,我给你献一首《咱黄土塬人》的歌子吧!
天下黄河(那个)九十九道道的弯
咱黄土塬的峁梁连着八方。
喊一嗓子高天(啊)风激荡
拜一拜厚土水流淌
黄土塬的男儿(那个)敢担当
黄土塬的女儿情义长
多大的难处咱(也)不低头
流血流汗志昂扬
黄土里笑来(那个)黄土里哭
捧一把黄土心窝窝暖
汗珠子落地(呀)摔八瓣
好日子要靠自个闯
悲怆激昂的歌声波浪般地回荡在土塬上,听来荡气回肠,在人们的心灵上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震颤,与飞鸟的鸣叫声,村庄的狗吠声、羊咩声交汇在一起,顺着扁担沟一直飘向远方。
扁担沟钢管桥的基础三天就完工了,剩下的活由工程队负责。长安把几个村干部叫到一起,商量下一步工作。
长根说,这架桥的活干的真快。还没咋出力就完了。
宗保说,只要人心齐,啥事干不快。老蒋那三百万军队,不到三年还不就给拾掇了。
长安说,这老白和以往下村的领导确实不一样,是个能办事办实事的官,咱们得好好敬着他。
宗保说,你这话我不赞同,这是敬的事吗?你说以往黑羯羊给吃了多少?那不是敬!事办了吗?这回是人家白局长想办事,你敬不敬他,人家都会尽心尽力的。
老福祥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宗保这话说的在理。
长安不好意思地说,我说好好敬他,是说要拿心敬他,不是哄他。白局长说要到咱高台这几个庄子都看看,了解村情民情,碰到这样的官不容易,可不能错过了,咱们争取让他多帮助解决些问题。
几个人议了半天,提出了村子迁移、村民体检、在塬南修路通中巴车、在塬上办初小班等事项。
老福祥说,白局长要是把这些事都办了,该咋样谢人家才好呢?
宗保戏谑地说,这好办,你和村长再到兴旺家牵只黑羯羊宰了,好好油油他的嘴就是了。
老福祥说,你这话就不地道了,白局长给老百姓办事,又不是图吃你的黑羊,他当局长的啥好吃的没吃过?再说,兴旺那群黑羯羊早都吃光了,咱们想给白局长吃也没了。
长安似不大相信,问老福祥,黑羊真没了?
老福祥说,真没了。
长安黯然地叹了口气说,早知道留一只给白局长尝尝就好了!
转天,马乡长陪着白局长、小杜来了天井塘,被老福祥迎进了家里。
白局长给老福祥带了两瓶老银川白酒,一盒枸杞芽茶,说老哥,这芽茶清热消毒,明目安神,你留泡着喝。
老福祥慌得手足无措地说,局长,这使不得,使不得,你费精劳神地给村里办事,连一口水都没喝我的,咋还给我花钱呢。
白局长说,咋使不得?我和福瑞是好兄弟,给老哥带盒茶叶算啥?你叫我来宝就行了,可不敢再叫我局长了。
一旁,马乡长笑道,老村长,你就不要客气了,你要不收,等会我带回乡里喝。
老福祥这才难为情地搓了搓手,接了,放在柜子上,忙着给几位倒水。这期间,老白看了看屋里几件破旧的家什,不由心酸,想人家郊区那些村干部,住的是楼房,坐的是轿车,一个比一个牛。塬上要想富,还得有集体经济。待老福祥倒好茶,坐下,老白说,老哥,那个叫兴旺的后生是你庄里的吧?
老福祥说,是哩,局长你咋知道这个碎娃?
老白说,碎娃?他可是名人呢。他另辟蹊径,在天井塘里搞高品质养殖,县长说要我认真调研,如情况属实,要好好扶持呢。
老福祥说,县长也知道这个碎娃?啥高品质,扶持啥呀?
老白说,不但县长知道,县机关好多人都知道呢,兴旺养殖的黑羯羊就是高品质的产品。
老福祥纳闷了,县长也没来过村里,更没来过天井塘,咋能知道兴旺的黑羯羊呢?说,县长也没吃过兴旺的黑羯羊呀?
白局长笑笑,说,许是没吃过,可吃过天井塘黑羯羊的人不少呢。
老福祥“哦”了一声,心里说,黑羯羊都吃绝种了,县长要扶持也晚了。就把那天几个村干部议的几条说了。
马乡长笑了,说,昨天在高台庄时,长安村长就把这几件事说了,莫非你们开会统一口径了?
老福祥尴尬地说,村里就是这么个情况,还能说些啥呢。
白局长忙说,老哥,你说的都是塬上村子存在的实际问题,待我们调研后,一定向县里反映,尽快给予解决。兴旺在家吧,我去看看他养的黑羯羊。
老福祥想兴旺二着呢,黑羯羊吃光了,白局长问他,要是他来上几句二话,伤了白局长的面子如何是好,得先给他安顿一下。说,不知兴旺在不在家,我先去看看,长根你陪局长在庄子里走走。
白局长说,也好,各家各户我都要看看呢。
老福祥就去找兴旺。
这时,马乡长手机响了,说是马家滩村会计和一个留守妇女通奸被抓住了,让他赶快去处理。马乡长苦笑道,白局长你在这辛苦,我得赶过去,千万不能闹出人命来,便骑着摩托走了。
长根就陪着白局长去看望庄里的乡亲。
兴旺家在庄子最西头的坡梁上,后面就是天井塘,他家正房厢房共五间,围了个老大的院子。还盖了个贴瓷砖的门楼。这是兴旺养羊挣了钱去年新修的。老福祥推开院门时,厢房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小曲声,是翠婶在唱:
哥要离妹去赶山
眼望着翻过六盘山
隔山不远隔河远
隔座梁梁叫不喘
送也难来留也难
夕阳带影近西山
日头有情慢慢落
泪水有心慢慢干
老福祥陡然间呆怔在门槛边,心里的痛处被久违的山歌击中了。这是当年他去陇西割麦时翠绿给他唱的歌啊!
原来,当年福祥和翠绿,就是现在的翠婶曾是一对恋人,翠婶的奶子不知让福祥摸了多少遍,谁知福祥大的交好何三爹看上了福祥,要把闺女兰芝说给福祥,说只要成了亲事,就让兰芝表叔给福祥弟弟福瑞找个工作。福祥父母动了心,以死相逼福祥娶了兰芝。福瑞也被兰芝表叔招到了县里,成了公家人。兰芝过门后,一直病病怏怏的,先生了儿子大壮,后生了闺女小叶,小叶五岁时,一病不起,撒手走了。那一年,福祥三十八岁,父母也已去世,他既当爹,又当妈,艰难地拉扯一双儿女。翠婶性路倔强,福祥变心后,她嫁给了天井塘后生锁柱,说是让福祥见了她就亏心。在兰芝病故两年后,锁柱得大脖子病走了,兴旺才七岁。当时,有好心人曾劝他俩都再找个伴,成个家,谁知俩人不娶不嫁地过了下来。翠婶虽恨福祥,却见不得他受苦,见老福祥日子过得邋遢,就把他家缝缝补补的活全揽了下来;而翠婶家田地里那重活苦活,大都是老福祥干的。有一年,翠婶得了急性阑尾炎,老福祥跑到村部给福瑞打了电话,他这边用板车往县里送,那边福瑞借了辆汽车来接,又掏钱给翠婶做了手术。他俩这鳏寡之人处得如此亲近,便有了闲言碎语,兴旺十岁那年,一次有人逗兴旺说,你还叫福祥大爹干啥?干脆叫他干爹算了。翠婶听了,一把拉过兴旺,叫他跪在老福祥面前,说,他不是你干爹,他是你亲爹。在场的人都觉尴尬,老福祥臊得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自此,却再也没人指指戳戳,说三道四了。
如今,翠婶己年过五十,这几十年的花儿,她还记得这么清!她是还忘不了那份情啊!
翠绿,我福祥不是个人,我亏了你啊!老福祥瘦影茕独的呆怔在院门口,心里玻璃碴子划拉般地难受。一时觉得无颜再见翠婶,便转身欲走,悲戚间抬不起脚,让门槛一绊,扑通一声,重重地栽了个跟头。
厢屋里,翠婶听到动静,伸头一看,见是老福祥,红了脸,问,你咋了,啥时来的?
老福祥疼的咧嘴直吸冷气。支吾着说,我……我刚来,给绊了一下。
翠婶顾不上害臊,跑过去,见老福祥眼里闪着泪花,双手抱着右腿肚,一看,膝盖血肉模糊的掉了一块皮,小腿骨前头,也青紫了一块。心疼地抱怨道,你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这骨头要是跌断了,看谁来伺候你。说着就要扶他进屋。老福祥不允,说兴旺呢?叫他来扶我。
翠婶不由来气,说,你这把老骨头还金贵的很,还要挑人来扶你。架起老福祥就往堂屋走。
老福祥说,快放手,莫让人瞧见了。
翠婶说,都让人说了半辈子,还怕人瞧见了。
进了屋,要扶他上床躺着,老福祥可怜兮兮地说,让娃看了会咋想嘛,你就让我坐椅子上吧。翠婶无奈,只好把他扶到椅子上,找了块布,要给他包扎。
老福祥说,不碍事,你把兴旺叫来,我有事给他说。
翠婶说,找娃啥事?又牵羊?
老福祥来了精神,忘了疼痛,眉开眼笑地说,娃争气哩,连县长都知道娃,说要扶持娃养黑羊哩!
扶持?啥扶持?
就是给钱,把羊群往多里养。
多里养?狗屁,黑羊吃光了再来扶持,早干啥了?
看你,啥吃光了?不是还有两对种羊嘛。事在人为,当初也不知道这白羊能下黑羊羔子吧?
翠婶说,我们也不指望啥扶持了,把欠的羊钱给了,比说空话强。
老福祥不悦地说,一码是一码,羊是村里牵的,钱是村里欠的,与人家县里有啥关系嘛!
翠婶说,那羊肉还是让他们吃了!
老福祥急了,拍着椅子,瞪眼吼道,你咋也不明事理哩。你啥时见过人家县长吃过娃的黑羯羊了?白局长立马就到了,你赶快把兴旺叫来,我给他安顿安顿咋给白局长说。
翠婶愣住了,这么多年了,还从未见他给自己高声大嗓呢。羞赧地一笑说,你莫急,娃在后塘里,我这就去叫他。
一会儿,兴旺小跑着回来了,说,大爹,我妈说你伤着了,我送你去卫生院看看吧。
老福祥说,破了点皮,不碍事。白局长要来看看你养的黑羊,说县上扶持哩。
兴旺说,有啥看的,只剩下两对种羊,黑羯羊一只都没了。
老福祥压着嗓子说,我给你都寻摸好了,这盐池县和山东那里都有黑羊,咱去买几对种羊,在天井塘里滋润养些日子,不就成了天井塘黑羊了。
兴旺开心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那等会白局长来看咋办?
老福祥说,哄他,就说有几对种羊给亲戚借去致富了,还有几只黑羯羊刚卖掉了。
这时,翠婶回来了,说,说有几只黑羯羊刚卖掉人家能相信,说给亲戚借去致富了,怕是人家不信。
老福祥听了,笑了起来。说,白局长是好人,咱不能哄他,不是还有两对种羊吗,就说还有几对,一年能下两胎,每胎产能四只,到明年这时,就有一群黑羊了。
兴旺说,这话也不算扯谎,说不定到明年真能下几胎呢,可不就是一群了。
老福祥说,这白局长是干实事的,他肯定要下塘去查看,你去把梯子收了,叫他下不了塘。
兴旺赶紧走了。
老福祥又对翠婶说,我这腿不碍事,我看你这些日子脸色不好,哪天去城里,让小叶带你到医院里瞧瞧。
翠婶说,没啥大病,就是胃不舒坦,有啥瞧的,瞎费钱。
老福祥说,宁让钱受罪也不能让人受罪,没了人,要钱干啥!
翠婶嗔怪道,要钱干啥?那没钱能干啥?我得了绝症也不瞧,得把钱省下来给兴旺娶媳妇。
老福祥瞪眼,别瞎说,娃娶媳妇的钱还用你发愁,到时拦一群羊就够了。又自得地压着嗓子说,我攒有小两万呢,是给你留着的。
翠婶忙说,咋能要你的钱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又不在跟前,也得留几个钱防老,莫让别人为你焦心。
老福祥听了,老泪纵横地说,我身子骨壮实呢,你一个妇道人家,身子又不好,不容易。我这辈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当年离开你。
瞬间,凄楚的泪水从翠婶的眼里涌出,在她消瘦的脸庞逶迤着,像是在无声地倾诉那无尽的哀痛和痴情……
快到晌午时,长根才陪着白局长转到天井塘。
白局长见偌大的塘里,只有几只白羊在觅食,问兴旺,黑羊呢?
兴旺说,日头毒,黑羊怕热,都卧在洞里了,好几对哩。
白局长惊愕地说,才几对?我下去看看。
兴旺说,绳梯拿去修了,改天再看吧。
白局长不放心,便叮嘱兴旺上下塘时要注意安全,要在沟缘上方处理出一圈斜坡,防止下大雨时塌方,等等。兴旺一一应了。小杜站长悄声给白局长说,这天井塘太小了,不适合养羊,更搞不成规模性养殖。白局长听了,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一旁,兴旺心想这么大的塘子,养上五六十只羊都不挤呢,你还嫌小。
站在天井塘沿上,白局长观察了一侧的庄子,见许多人家后墙破败,有的后墙则被黄土厚厚地包裹着。看来是墙面快垮塌了,为省钱,才就地取材,用这种土办法来维护墙体。庄后的一排树木,虽不怎么高大、粗壮,却虬干枝曲,散发着一股沧桑的气息,与那些黄土筑就的房屋融为了一体,其顽强的生命力,令人震撼,令人肃然起敬。白局长不由心里感叹,在这贫瘠的土塬上,每一个村庄,无论其大小,都是一代一代的村民驻足守望留下的阵地,延续着祖辈的血脉,执着顽强地繁衍生息。也许,这就是他们热恋这片土地,不愿迁移的原因吧。但这样的房屋也实在太危险了。尤其西头兴旺这几家,一旦天井塘塌陷,必然受害。一时心情沉重起来。
从天井塘转回时,老福祥拄着拐棍在兴旺家院门口等老白。老白见了,惊愕地问,老哥你这是咋了?
老福祥红着脸说,刚才绊了一跤。
要不要到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就是腿有点麻,等会就好了。
一旁,长根对老福祥说,晌饭就去我家吃吧。
老福祥想,长根也大方了,看来人家白局长真有人缘呢。
这时,翠婶从院里出来说,福祥这腿走不成路,还是在我家吃吧。
老白听了,问老福祥,这位老姐姐是——
长根接话说,局长,这是兴旺他妈,翠婶。
又对翠婶说,这就是县里来的白局长,要帮兴旺往多里养羊呢。
白局长接着老福祥的话头说,老姐姐,兴旺有经济头脑啊!我为你高兴啊!
翠婶说,兴旺还是个碎娃,白局长你高抬他了。
老福祥便说,我看就在兴旺家吃吧,让白局长好好给兴旺点拨点拨,指指路。
就在翠婶家吃了饭。
这期间,白局长见老福祥、翠婶、兴旺之间亲切、自然的就像一家人一样,不由蓦然心动,指了指翠婶,悄声给老福祥说道,老哥,翠婶岁数又不大,我看你俩——正说间,翠婶经过他俩身边,看了老福祥一眼,老福祥便慌了,忙说,我这辈子就受罪,不敢生那心思了。
吃晌饭后,老白和小杜由长根带着,去了黄土堡。老福祥对翠婶说,来了这么多领导,走了也就走了,就这白局长还让人想呢。
翠婶便问老福祥,刚才和白局长说啥了。
也没说啥?
没说啥?我咋看白局长指我,你鬼鬼祟祟干啥。
老福祥红了脸,喟然叹了口长气,答非所问地说,白局长是个热心肠,你我说老就老了。
翠婶听了,已知他俩说的是啥话了,木讷地说,还不都老了,你都抱孙子了。
老福祥怕翠婶难过,转口说,老啥?其实也不老,如今有吃有喝,人都长寿,等娃聚了亲,你好日子在后头呢!
几天后,白局长提议高台村召开了村委会。为照顾老福祥腿伤,会议就在老福祥家里召开,村干部除了计生委主任陈静不在外,其他人都到了。参加会议的还有白局长、马乡长和小杜站长。
马乡长带来了两瓶西凤,说是昨天他孩子舅舅从西安带来的,货真价实的十年陈酿。长安说,马乡长,咋能喝你的酒呢,你这不是臊我吗!
马乡长说,长安你这话我不爱听,我能吃你们的饭,你们为啥不能喝我的酒,莫非我就是只白吃白喝的铁公鸡!不过,今天这酒还真不是带给你们喝的,这是给白局长、小杜站长喝的。他俩这些日子实在太辛苦了,我要以我个人的名义,好好敬敬二位呢。
白局长忙抱拳当胸说,马乡长言重了,兄弟可担当不起。
老福祥也说,马乡长说的对,今天是要好好敬敬白局长、小杜站长呢。
就叫来翠婶和长根婆姨,在那边厢屋做饭,在堂屋里开了个村委扩大会。
会议由白局长先说。他在饭桌上摊开了笔记本,说,为了落实县委关于联系群众的具体部署,这段时间,我和杜站长、马乡长等乡里同志一起跑了你们村和附近几个村子,实地查看了四周的沟沟峁峁,接触了一些干部群众,了解了社情民情,掌握了部分情况,研究了——噗嗤一声,宗保笑了起来。
白局长一愣,说,宗保主任笑啥?
宗保说,没笑,气管呛了。
长安瞪眼说,白局长给我们作报告,你认真听!
长发乘机打趣道,宗保,你还真以为自个是杨家将了,啥事都不放在心上。我提醒你,你不姓杨,俺那弟妹也不姓穆,姓石。
马乡长怕白局长面子上下不来,说,老白这伙怂人就这素质,我早习惯了,你接着说。
白局长这才明白宗保是笑他讲套话空话了,也揶揄说,姓石可比“木”厉害,宗保主任在家怕真是“气管炎”了。大伙听了,便也都笑了起来。
白局长又自嘲道,我这官官不大,倒是养成了喜好作报告的习惯,和我媳妇在一起,也时常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呢,可没少挨骂。好,今天我知错就改,有几点想法,咱们在一起谝谝,斟酌斟酌。岷县那里地震都知道了吧?
马乡长说知道,损失很严重。
白局长说,我从电视上看,倒塌的大都是土房,土房没拉力,修建时大都没做地基,不具备抗震能力,一震就倒塌。我把高台村这几个庄子看了,村民住房大多是土坯房,只有少数砖混结构房子。尤其是宗保那个黄土堡,几乎是清一色的土坯房,一旦发生四级以上地震,后果不堪设想。我建议尽快把房子加固维修一下,最好修建有钢筋结构的水泥砖房。乡里有煤矿,为解决建房资金问题,可否利用丰富的黄土资源,自己盘窑烧砖。要是去塬下砖厂买砖,光运费就受不了。建房时还可以采取互帮互助的形式,这样可节省部分工钱。按县里规定,每户还能给予几千元的补助,这样下来成本不高。
长安说,盘窑烧砖盖房的事村里早就上报过,可上面先说盘窑烧砖得经过批准,小红砖是淘汰的建材,不让用;后来又说要迁移,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白局长问小杜站长,不让用红砖可有此规定?
小杜站长说,城里新建楼房都用的空心砖等新型材料,用小红砖除了安全原因外,对工期、保温影响也大。至于塬畔、山区农村自建房所用材料,倒是没有硬性规定。
马乡长说,这块塬上几个村子几年前就准备迁移,所以上面不鼓励建新房,建房补贴费也没落实。
白局长说,这块塬上几千口人,不是说迁移就能迁移的。这几年了都没个头绪,谁知何时能迁移?万一遇有地震又怎么办?塬上梁包峁沟的,遍地是黄土,既不破坏环境植被,也不占用农田,我看为防震,可以盘窑烧砖,还可以烧空心砖。待村民房子建好了,这砖窑还可作为集体经济来发展经营。
长安、老福祥几个听了,连连点头,说这是好事。长发还说,我挑担(连襟)就是制砖厂的技术员,只要让干,烧空心砖没麻达。
马乡长说,这是好事,既然迁移的事搁置了,现在县里正在布置全县房屋安全大检查,我估计从防震角度提出烧窑建房,乡里应该不会阻拦。我回去就向书记、乡长汇报,争取在资金和技术得到乡里支持。
白局长说,老马有你这活,我就放心了。不过,乡里要是不同意,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听见这事,让他们先干起来再说。
白局长这么说,这会就活泼了。
白局长又说,村里是否可以以集资的办法搞特种养殖,养山鸡,就在天井塘里养,塘口架设拦网就行了,这样卫生条件为好,成本低,也有竞争力。还有就是养黑羊,城里的黑羯羊肉,四十块钱一斤,饭店里一斤要八十块钱呢。
八十块钱一斤,咋这么贵呀?
白局长说,要是兴旺养的黑羯羊,一百块钱也打不住。你们知道县长咋知道兴旺的黑羯羊吗?是县卫生局的一位领导给县长说的,他说兴旺的黑羯羊肉胆固醇含量低,脂肪酸含量高,矿物质元素种类丰富,具有极强的保健功能,是肉食中的佳品。县长很惊奇,说要给予扶持。兴旺有饲养黑羊的经验,不过不能在天井塘里养,那里地方狭小,养个二三十只还能行,多了容纳不下,管理也不方便,一旦有大雨,塘里的水排不出去,风险极大。要在塬畔上找块地方圈养,这才能形成规模养殖。
马乡长说,养黑羊的事,乡里正准备立项呢。
白局长笑道,这事要是立项就复杂了,时间拖得太长,符合条件的个体特种养殖户,县畜牧局有五万元贴息支持。我和畜牧局的领导说了此事,他们说兴旺的天井塘黑羊是招牌,可以考虑贴息支持,村里要想法帮助他,再往大里发展。
另外,我看土塬上有一片一片的野菊花,让小杜去药材公司问了一下,他们说公司里收购,价格也不错。药材公司的同志还说土塬适合中药材种植,建议无公害种植当归、党参、金银花等中药材,由他们派人给予技术指导。
至于你们提出的迁移、在塬南修公路、通中巴车、医疗队来塬给村民体检等问题,前三项县里没法作出回答。体检的事,下个月卫生局就组织医疗队来塬上免费巡诊,办初小班的事,县教委年初就有计划了,很快就会落实。
白局长讲毕了,端起罐头瓶子茶杯,咕嘟咕嘟几口喝完了一瓶子水,看看马乡长、长安他们,还在凝神专注地聆听,便说,我的汇报完了,请各位批评指正。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相互望了望,不约而同地拍了巴掌。
老福祥说,白局长,这么几天,你就为村里想了这么多的事,办了这么多的事,叫我们说啥是好呢?
宗保也激动地说,白局长,我真正感觉到你是实实在在来帮助我们的。以前上面一来扶贫,就是什么要想富,先修路;户户装电话,信息传到家,票子大把抓。要不就是领导带上一车粮油下来,到五保户、贫困户家走一走,看一看,给上一袋米面、一瓶油, 照了张相完事。你说,这贫能脱得了?假如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谁稀罕那点粮油嘛。
马乡长深有感触地说,白局长,你刚才的话都说到点子上了,这说明你是真心、用心在为村民办事,真让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惭愧啊!
白局长也为大伙的真诚话语所感动,恳切地说,你们这么信任我、抬举我,我心里很不安,其实我只不过做了几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什么大事也做不了。这段时间里,我想帮村里再搞几家沼气示范户,把扁担沟的桥架起来,其它的也只能是我的想法了。今后,杜站长就要多辛苦多操心了。
听了白局长的话,马乡长、长安很纳闷,这是啥意思?俩人用眼神交换了疑问,又都摇了摇头,搞不明白。这时,恰巧白局长要方便,长发便领他去了院后厕所,马乡长便问小杜刚才白局长那话是啥意思,小杜压着嗓子说,这次开展下基层联系群众实践活动,本来没安排白局长,他八月底到线要退下来了,是他自己向县长要求下来的。
马乡长说,县里都传白局长要转正呢,怎么突然要退了?
老福祥更惊了,说白局长才多大呀,咋就退休了?他比福瑞还小,福瑞还没退呢。
小杜说,福瑞主任有高级职称,是专家,到六十岁才退呢。白局长这也不是退休,是退二线。
宗保说,这事我知道,孩子他姨爹也是副局级干部,退下来好几年了,今年还不到六十,拿国家工资,在家帮助孩子办公司。
老福祥问马乡长,是有这档子事吗?
马乡长点点头,又自嘲道,我还有三年。也该回家做饭抱孙子了。
长安不无牢骚地说,我这村长都五十三了,还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忙个贼死,你们科局级干部五十出头就光拿钱不干活,这规矩实在是好啊!
正议论间,白局长回来了,说你们说啥?这么热烈。
老福祥动了情,说,白局长你身板硬朗,再干十年八年都没麻达,老汉我弄不明白,咋突然就要退了呢?
老白听了,责备地看了小杜一眼,笑道,兄弟,不懂政治了吧。又安慰老福祥说,老哥你放心,我就是退二线了,也得建议县里把这几件事办成。
老福祥说,局长你这话我信,可你要能多干二年我们心里更踏实呀!
白局长笑道,这事还没定,真要退了,我就更有时间往塬上跑了,到时你们莫嫌我烦人就行了。
老白几个说,哪能呢!只怕请都请不来呢。
接下来,大伙对白局长说的几件事又仔细琢磨一番,并对下步操作做了具体安排,待一切安排妥当时,天已过午,翠婶她们把饭己做好了。老福祥便招呼大伙吃饭,把长根也叫来了,正好八个人,一桌。做的菜有鸡肉炖蘑菇、炒鸡蛋、地软炒韭菜、土豆丝、煎豆腐,把马乡长带的两瓶西凤酒,还有白局长送的那两瓶老银川酒都拿了出来。这顿酒喝得爽快,就连喝不了酒的老福祥也陪着白局长和小杜站长喝了好几杯。四瓶酒都喝干了,一桌子的菜却没动几筷。饭毕,白局长、小杜站长和马乡长要去乡里和领导沟通,马乡长喝高了,摩托骑不成了,老福祥让兴旺开着四轮把他三人连同摩托一起送到乡里。四轮离庄子好远了,白局长见送行的人还都立在庄头。
转天早上,老福祥因生了心事,起床后无心弄饭吃,点了根烟蹲在门口吃了起来。
这时,翠婶笑呵呵地来了。
老福祥说,咋天忙碌了大半天,不歇着,咋又来了?
翠婶说,碎娃气死我了,前头我有病,想喝口黑羊汤,他说黑羯子没了,都让上面来人吃了。你猜怎么着,碎娃是舍不得给娘老子吃,你说我疼他中啥用嘛?寒心哩!
老福祥说,瞎说,兴旺不是忤逆人,有黑羯子能不宰给你吃?莫屈了娃。
屈了他?好我的你呢,真还有只黑羯子哩。
真的?
真的!今早吃饭时我念叨你绊了一跤,流了好多血,身子虚,要是有只黑羯子给你补补身子就好了。你猜怎么着,他说还有一只黑羯子,想过年时宰的,你看,他对你比对他老娘子还亲哩!
老福祥听了,幸福地说,难得娃有这份心。可不敢宰了,娃养几只羊也不易,千把块钱呢,我这身子能吃能睡,补个啥!庄稼人哪有那些讲究。
翠婶说,啥钱不钱的,娃命都是你给的。那年要不是你舍命把他从水窖里捞上来,他还养啥羊!娃说,等日后羊群多了,天天给你炖羊肉汤呢。
老福祥叹了口气,说,今个娃就是弄个仙丹来我也没味口了,政府扶持娃养羊的事怕要黄了,白局长要退二线了,烧窑办砖厂盖屋,还有发展集体经济的事都没指望了。
白局长要退二线,啥二线?
就是回家闲着,不主事了。
他年纪不大,咋就退哩?
人家县长叫退,他能不退!
这不会是瞎言传吧,你弄机密了?
小杜站长说的,白局长自个也说了,咋能是瞎传呢!
翠婶慌了,那咋办嘛?兴旺刚才还给我说,等畜牧局扶持的钱到了,他要和你去外地买黑羊呢。
老福祥说,只怕白局长退了,畜牧局不认账呢。
翠婶带着哭声说,这可咋办哪?你快和村长思摸思摸,想法子呀!
老福祥说,我从昨晌就思摸这事,把头都胀大了,也没思摸出个头绪,村长怕是也没啥好法子。
翠婶抹了会眼泪,忽地拍着手说,昨个电视上给好官上万民折,我看村里就给县长送万民折,那不就把白局长这个好官留下了。
给县长送万民折?吃的灯草,说的轻巧。那是啥年代?再说,村里才几个人,哪来的万民折。
翠婶灵机一动,又说,白局长说县长知道兴旺养黑羊的事?这话当真?
老福祥说,白局长这人厚道,言传句句是实。
翠婶说,县长可夸天井塘的黑羯羊好吃?
老福祥说,县长夸过天井塘的黑羯羊肉好吃。
翠婶说,那就把那只黑羯羊送县长,给白局长讨个人情。
老福祥听了,觉得好笑,说,你这是娃娃家说的话,让人笑话呢。你没看电视上,送礼买官都百把几十万呢。黑羯羊要是金子做的,还差不多。再说,咱们和县长不熟,没交情,人家能要你一只黑羊?这要是传出去,让白局长都没脸见人呢!
翠婶说,你就是死脑子,一辈子畏畏缩缩的没个主张。啥买官,县长要扶持兴旺养黑羊,还派了这么好的官来帮他,送只黑羯羊让他尝尝,你说这丢啥人?
老福祥从翠婶的话中听出了哀怨,脑子也忽然闪出了个主意,乜了翠婶一眼说,你莫急,我和长安再思摸思摸。他是支书,送羊的事不给他说不妥当。
老福祥顾不上弄口饭吃,就奔了高台庄子。
长安对老福祥给县长送黑羯羊为白局长说情的事很赞同,说黑羯羊就是万民折,但要让县长不让白局长退二线,怕是难度大,咱们可以转个弯子,请求县长等白局长把高台村子的事情操劳毕了,再让他退二线,这事也许能成。
老福祥说,我也是这么思摸的。一只黑羯羊虽不算个啥,可它代表着民心哩!县长要是对白局长中意,他就能以这只黑羯羊作托词,让白局长晚些日子退二线;县长要是个明君清官,说不定还会把白局长再官升一级,那咱村子这些事不就都能办成了!
长安听了,信服地拍着大腿说,是这么个道理。小杜站长说白局长来塬上是他自己向县长要求的。这就是说他和县长亲近,县长相信他,才让他下来。这黑羯羊一送,说不定还真能起作用呢。只是这事可不敢给白局长知道了,知道了他不会同意,若是同意性质就变了,就是参与谋划的,说不定害了他呢。
老福祥赞许地说,这你思摸的周到,咋说也不能透出半点风声。只是,这黑羯羊谁个给县长送去呢?
长安说,你说让谁个送去?
老福祥说,我这腿没好利落,宗保犟得很,长发心眼多,怕是都不愿去,我看你去最合适了。
长安听了,为难地说,我是村长,又是支书,送羊怕不合适。我看还是你去,一旦有事,我也好替你挡着。
长安这样说,老福祥知他畏难,在耍滑头,想起前时兴旺说的村长是羊粪蛋大的官,不由笑了。说那就我去吧,正好福瑞、小叶都在城里,还能问个话,带个路。
长安脱了负担,说,你这腿能行吗?
老福祥说,不碍事,让兴旺开四轮送我。
长安说,那就这么定了。羊你去送,这羊钱我给兴旺解决,这回决不能亏他。你准备啥时去?
老福祥说,这事耽搁不得,我和兴旺今晚就去。
说完,就用长安的手机给福瑞打了电话,问去县长家的路咋走?
福瑞紧张了,说,哥,你去县长家干啥?有啥事?
老福祥说,兴旺听白局长说,县长要扶持他养黑羊,他说等日后大发了要送只羊谢县长呢。
福瑞笑了,说,这小子,猴年马月的事,他想的倒远。白局长和县长关系不错,问白局长不就得了。县长家住在清馨苑,离小叶家不远,顺门口那条路向北,过一个十字路口,往东一拐,就看到了用霓虹灯做的清馨苑那三个大字了。
老福祥说,那路我记的清,县长住哪家?
福瑞又笑了,说,昨天市委组织部刚来考察过,县长年底前后就要到市里工作了,问那么清没用。
老福祥也笑了,说,是这么回事。又扯磨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长安说,县长家门牌号还没问清,咋挂了?
老福祥说,福瑞和白局长交好,问的细了,他要传给白局长咋办?到时找人一问,不就知道了。
日头偏西时,老福祥和兴旺开着四轮上了路。老福祥坐在车斗里,身旁搭了个布蓬子,蓬子下面卧着那只壮硕的黑羯羊。这羯羊头短、额宽、眼大,长着长长的盘角。颔下有一缕胡须,胸深肋圆,体躯粗壮,毛色黑绸缎子似地,看了叫人喜爱。只是它现时没了一点生气,耷拉着头,眯着眼,眼角旁堆着两坨眼屎,偶尔扬了扬脖子,喘几口长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刚才,兴旺将这只黑羯羊装上四轮时,带着哭声说,大爹,就剩这一只了,真的就剩这一只了,是留着过年的,早知道那天你伤了,就宰给你吃好了。
老福祥难过地摸着兴旺的头说,娃,大爹就是吃了,也长不了几两肉,县长吃了,要是能让白局长晚退休,那要给老白姓办多少好事呢!这羊替咱塬上百姓给白局长向县长讨封,值!事成了,也是你的功劳呢!
临上四轮前,老福祥把庄子细细地瞄了一番,像是和村子诀别,又像是在对村子宣示:老汉我要去县城里做一件大事了,一件给父老乡亲造福份的大好事了。可是,村子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像一只灰色的飞倦了的大鸟,软塌塌地横卧在土塬上,什么反应也没有。老福祥长长地嘘了口气,就决然地上路了。
四轮突突地发动后,老福祥的心立马窜到嗓眼了。他怕遇到熟人,更怕遇到乡里领导,要是让他们瞧见黑羯羊就麻达了。好在村子里人烟稀了,除了惊起几群麻雀,惹来几声狗叫声外,路上没见一个人影。下了村路,上了公路,老福祥给兴旺叮嘱,遇到乡里领导,就当没看见,千万莫打招呼。脚旁的黑羯羊,像是知道老福祥的心情似的,闪着蓝黄混杂、迷蒙孤独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卧着。老福祥忽然想,黑羯子知道要把它带到县里,送给县长吗?知道它身上寄托着村里近千口人的希望吗?唉!老福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忽然觉得,这辈子就做对了两件事,一是兰芝走了自己没再娶,要是娶了,生下一堆娃,婆姨再是个不明事理的胡桃子,咋帮翠绿嘛?当初,她一个姑娘家,身子都让你看了,你却甩了人家,你福祥不地道、不够人呀!另一件事就是今天给县长送羊,为白局长陈情。白局长他快退休的人,不吃不喝地为塬畔受苦,你说他图个啥嘛!咱土塬人要讲良心念恩情不能亏人哪!就是亏了这黑羯羊了。老福祥愧疚地伸手摸了摸黑羯羊,对兴旺说,停下,停下。兴旺问,咋了?老福祥说,我给黑羯子薅把草吧。
兴旺停了四轮,老福祥下来,到路边薅一大把鲜嫩的青草,放在黑羯羊头前,黑羯子却不吃,只是用嘴在老福祥裤角摩挲着,顿时,老福祥的眼里生了眼花。
日头落山时,四轮欢欢地奔到了城边,没想却被一个穿制服的拦住,说四轮不能进城。这是老福祥没想到的事。这咋办,这咋办?兴旺着急地直嚷嚷。
老福祥说,莫急,莫急,待我问问人家。就问那个制服,清馨苑咋走?制服倒是个和气人,说不远,就是前面那个路口,往左一拐,五十米远右边小区就是。
老福祥心里有了底,欢喜地对兴旺说,从这块走比从你小叶姐家那块走还近哩。你把四轮开到那边树底下,等会天黑了,你在这看四轮,我去县长家。
兴旺就把四轮开到树底下,兴旺蹲在车斗里拿着青草喂黑羯羊。老福祥蹲在四轮旁,蹙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吃着烟,丝丝缕缕的烟雾,在老福祥那刻满岁月年轮的脸庞上缭绕着,久久不肯离去,像是在探索老汉的沧桑和艰辛。
暮色笼罩下来了,稀疏的路灯如同泡在浑汤中的蛋黄,给城市增添了几分神秘。老福祥说,天晚了,能送了。兴旺就把黑羯羊抱了下来。
许是在四轮上卧得久了,黑羯羊蹄子刚沾地,一个踉跄,角抵到了老福祥伤腿上,疼的老福祥直吸冷气。
兴旺说,大爹,人家县长要是不要,你就把黑羯羊牵回来。
老福祥说,瓜娃,人家县长不要那就麻达了,白局长的事也就黄了。咋说我也得求他把黑羯羊留下。
就从兴旺手里接过绳头,牵着黑羯羊上了路。
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对青年男女,女的说,妈呀,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黑羊呢!男的说,天黑了还往街里赶,送礼的吧!
老福祥听了两个的对活,不由心里发虚,脸上发躁,嘴里咕叨说,送礼又咋了嘛,羞啥人嘛?一不为自个买官,二不为自个要钱,给好人讨个前程丢啥人嘛?再说,人家县长给村里派来了那么个好官,老百姓送只自个养的羊给他吃算个啥嘛?顿时,老福祥有了底气,腰板挺得直直的,连伤腿都不疼了,都有劲了,昂首挺胸地牵着黑羯羊往前走。黑羯羊像是和老福祥有了心灵感应,翕动着鼻孔,喷着粗气,伸着脖子咩的叫了声,摆着肥囊囊的尾巴,紧紧地跟在老福祥的身后。
一会儿,便到了前面的路口,待往右一拐,老福祥立马傻眼了,眼前的街道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半空里,清馨苑三个大字更是绚丽夺目。街两旁许多吃露天宵夜的人,对突然出现的老福祥和黑羯羊,表现出极大的好奇,指手画脚地议论起来,一时,老福祥感到无地自容,带着哭腔自语道,天都黑了,这街上咋还这么亮堂嘛?这羊咋朝人家县长屋里牵嘛?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