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回家
2015-03-18王宏哲
王宏哲
饲养室院子里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蹲的站的坐的卧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朝队长王丰收瞅。王丰收脑袋上的头发掉光了,太阳一照,明晃晃的,像是一颗熟透了的青葫芦。他把烟袋从嘴里取出来在鞋底上磕了磕,撩开布褂子的前襟往腰间一别,说:“灵性得很么,往常开会三遍五遍的叫不来,今天一说是分牲口齐茬茬都来了。”人群里不知道谁撂了一句,说:“废话多得很,快说咋个分法么。”王丰收抬头朝天上望了一眼。天上瓦蓝瓦蓝的,飘着几团棉花一样的白云朵;太阳黄亮黄亮的,耀得人眼睛有些花。王丰收揉着自己的眼睛嘿嘿就笑了,王丰收说:“着急啥,着急啥,现在离天黑还早着呢,你急地回去上炕呀?不急,不急。”
王丰收话一说完,人群里就像是老鸦窝戳了一竿子,叽叽喳喳,闹闹嚷嚷地。有人说王丰收是队长当上瘾了,眼看分了地,这下再分了牲口生产队就彻底就分完了,这是抓紧机会过开会瘾哩;有人说别看王丰收头顶上没毛,肚子里心眼眼多着呢,谁知道他又有啥鬼。
我那时爬上了饲养室院子南边的一棵老槐树,我在一个胳膊粗的树股上坐着,院子里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院子北头场地上有一对麦壳子摊开着,有一群麻雀忘我的在上面拣食着麦粒,脑袋一点一点地,谁也顾不上说一句话。我想起了我揣在怀里的弹弓,我觉得我这时要是打出去一弹弓,闭着眼也能打中一只。
我就腾出一只手去怀里摸弹弓。我把弹弓掏出来后,才想起来忘了带石子。
我就放弃了打麻雀的打算。我拿着弹弓百无聊赖地朝人堆里看。
我看见王丰收敞开了白布褂子的纽扣,一只手把一条裤腿提过了膝盖高。他瞪着那一双枣核似的眼睛朝人群扫视了一遍,一只手打拍子似的挥了挥,说:“吵吵啥,吵吵啥?吵吵够了赶快闭嘴,听我把分牲口的规则说一下。”王丰收像是掌握着人们吵吵还是不吵吵的开关,他的话一说完,人群立马又安静了。王丰收朝人群里扫视了一遍,王丰收说:“队里总共只有十头牲口,三十户人家,该咋分?哎嗨,经过研究,咱还是按先前说好的,十头牲口十个纸蛋儿,每三家为一户选一个代表来抓;抓着啥就是啥,省得有人背地里嚼舌头。”
人群里有谁又喊了一嗓子,说:“说抓纸蛋儿可以是可以,但要看由谁来操持了?得找个放心人。”
王丰收朝说话的那个人瞥了一眼。王丰收说:“操你的心,人早就想好了,由三大来;三大来大家没啥话说吧?”
人群里一哇声地喊,说:“成,能成。”
我看见王丰收伸着脖子朝饲养室里看了看。我听见王丰收在喊:“三大,三大,你出来下。”
紧接着,我就看见我爷爷手里提着一个筛子走出了饲养室门口。我爷爷可能刚刚给牲口筛完料。我看见我爷爷头上包着的白毛巾土呼呼地,黑色的布褂子上还沾着一些草屑。他把筛子往地上一放,解开腰带拿在手里往身上摔了摔,看着王丰收没说话。
王丰收看见我爷爷,手朝我爷爷一招一招地,说:“三大你到我这里来。”我爷爷走到王丰收身边,王丰收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个大老碗就给我爷爷手里递。我爷爷看着王丰收没有接。我爷爷说:“拿个空碗干啥,你叫我拿个空碗要饭呀?”王丰收说:“等一会抓纸蛋儿,我把纸蛋儿放碗里你拿着让大家抓。”我爷爷嘿嘿就笑了,我爷爷说:“你早说么,你不说我还以为给我个碗让我拿着要饭呀!”我爷爷的话把王丰收和周围的人都惹笑了。我看见麦壳上那群麻雀像是受到了惊吓,噗哄一声都飞了起来。
王丰收抓着一把写好的纸蛋儿朝人群晃了晃,就往我爷爷端着的老碗里放。王丰收说:“大家看好了,10个纸蛋儿一个都不少,等会儿抓到了啥就是啥,谁反悔谁就是瞎胡闹。”
人们都伸长了脖子,一个个像是一只只鹅,朝我爷爷端着的碗里瞅。我看见人堆里三三两两的开始有人争执着。我看见我父亲和我母亲神情严肃地在听我二伯和我叔父说着话。我二伯和我叔父好像意见不一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不时地还抬起手在面前一摆一摆地。
王丰收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冲人群挥了挥手,说:“早都跑弄啥去了,现在还啰里啰嗦地争个啥,开始抓,准备好了的开始抓。”
我看见有一个人站起来朝我爷爷跟前走,我看见又有一个人站起来朝我爷爷跟前走。我看见先前的那个人哆哆嗦嗦地从老碗里捏出一个纸蛋儿背过身小心翼翼地往开拆,我看见这个人将拆开的纸蛋蛋儿展开来捏在手里指着王丰收说:“驴,黑驴,驴。”另一个人手里的纸蛋儿也展开了,他拉着王丰收的一条胳膊,说:“骡子,骡子,青骡子。”我看见王丰收挣脱了那个人拉他的手,王丰收指着那两个人说:“嚷嚷个球,你才是黑驴,你才是青骡子。”王丰收说这话一说完,那两个人稍微愣了愣,紧接着所有人哈哈都笑了。
我看见我父亲和我母亲没有笑。我看见我父亲和我母亲在对我二伯和叔父说着啥。我二伯和我叔父显然对我父母的话不反对,因为我看见他们冲我父母点了点头。然后,我就看见我父母扭着脖子往四处看;一边看一边扯着嗓子喊:“树哎,树。”
我赶忙从树上往下溜。我溜得有些急,裤子都差点儿都被挂掉了。我提了提裤腰,一只手抹了抹快要流到嘴唇边的鼻涕,咚咚地就往我父母跟前跑。我母亲一把就把我胳膊攥住了,我母亲说:“是不是又上树了,看看衣服都弄成啥样了。”我母亲一边帮我整理衣服一边对我说:“甭胡跑了,等会儿你去给咱抓纸蛋儿。”我说:“我不抓,要抓让我大抓去,让我二伯我大抓去,我不抓。”我母亲在我的脊背上拍了一下。我母亲说:“听话,你去抓,你手气好,你去抓。”我父亲拿眼睛瞪着我,我叔父和我二伯都弯着腰对我说好话。我二伯说:“你去抓,你要是抓上了大黄牛或者黑骡子,伯给你买一把水果糖。”我叔父跟着说:“还有你早就想要的塑料枪,抓好了回去马上给你买。”
一听说水果糖和塑料枪我马上主意就变了。我朝他们每个人脸上看了一遍,我说:“你们说话要算数。”我二伯我叔父脸上堆满了笑,说:“算数,算数。”
我父亲我二伯和我叔父前两天就在念叨大黄牛和黑骡子了。我想我一定要替他们抓到大黄牛或者黑骡子。我在一个个大腿和胳膊之间挤来挤去,我终于站在了我爷爷面前。我对王丰收说:“我来抓纸蛋儿。”王丰收用他的枣核眼打量着我,我担心他是不是嫌弃我太小了,我就朝人群里的我父母我二伯我叔父指了指,我说:“是他们叫我来抓的。”王丰收看看我,又看看我爷爷就笑了,王丰收说:“三大,你看。”我爷爷斜了王丰收一眼,我爷爷说:“有看的啥,谁说小娃就不能抓。”王丰收笑着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王丰收说:“好,好,你去抓,你去抓。”
我抬头看了看我爷爷,我看见我爷爷端着老碗在对我笑。他把老碗摇了摇,几个纸蛋蛋儿就在里面转呀转。我爷爷说:“没事,抓。”
我看见我爷爷摇过之后,正好有一个纸蛋蛋儿跳了出来,好像极不合群的样子,孤零零地呆在一边。我踮起脚尖,伸手就把那个跳出来的纸蛋蛋捏在了手里。紧接着,我看见我父亲我母亲我二伯我叔父立即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了。我叔父一把抢过了我手里的纸蛋蛋儿往开拆。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二伯都看着我叔父的手,我父亲一叠连声地问:“啥,啥,啥?”
我叔父很快就把纸条从眼前挪开了,他朝我父亲我母亲我二伯看了看,有气无力地说:“红马,唉,红马。”
我看见我二伯摇了摇头,我父亲眼睛看着我母亲说:“怎么会是红马?”
“红马就红马。”我听见我爷爷说:“红马就红马,红马有啥不好的?”
我想起来队里几个赶牲口的把式到饲养室牵牲口的时候似乎都不愿意牵红马,他们抱怨说红马没力气,口又重,病歪歪地,早就该卖了或者杀了吃肉了。我爷爷听了这话总是和别人急,我爷爷说:“呸呸呸,说这话都不害怕害牙疼,红马给队里出力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弄啥呢?”
别人对红马不待见,我爷爷却似乎正相反。我看见喂牲口的时候我爷爷会特意给红马多添些料,有时候,他还会像抚摸我一样抚摸一下红马的头。但红马显然是真的有什么病,我看见我爷爷领着兽医歪脖子来看过红马,我还看见我爷爷用一个带着漏斗的皮管子给红马喂过药。
一想到我爷爷给红马喂过药,我就明白我父亲我二伯和我叔父为什么不高兴了。我朝他们看了一眼,我看见他们都唉声叹气地不看我。
接下来谁再抓的啥我就不知道了。我在把那个纸蛋儿交给我叔父之后我就跑到饲养室院子西边的土堆上去了。土堆上有几个和我差不多一般大的小孩子在玩打仗,几个人在土堆顶上守着,另外几个在底下喊着“冲啊,冲啊”地朝上边跑,上边的则拼命地把对方往下推。我没有加入他们的“战斗”,我懒得和他们一起玩儿。我看见麦壳上刚才飞散的麻雀又聚在了一起,我在土堆上选了一个位置趴下来,我掏出弹弓照着其中的一个瞄啊瞄。
后来,我看见饲养室院子里黄橙橙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我看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人群也离去了,一阵淡淡的雾不知道原来藏在什么地方,人一散,阳光一退,它们就缓缓地在院子里散开了。
整个院子里静悄悄地。
我跑进了饲养室,我看见圈里空空荡荡地,只剩下那匹红马木呆呆地立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槽里的草料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爷爷把炕上的被褥叠好了,席子也卷了起来。他在铺盖卷上坐着,眼睛盯着房顶正在一门心思地抽旱烟。我爷爷当了好多年饲养员,他在饲养室的这面土炕上睡了好多年,我也在这面土炕上跟着我爷爷睡了好多年。看见我爷爷收拾好的被褥和席子,我忽然感觉我想说些啥。我说:“爷,以后这炕咱不睡了?”我爷爷从屋顶收回了目光。我爷爷朝牲口圈里看了一眼。我爷爷说:“牲口都没有了还睡这干啥,不睡了,回。”我爷爷走到牲口圈前解那匹红马的缰绳,我爷爷说:“被子你给咱抱着,爷牵马,咱回。”我说:“回。”
我抱起了炕上的被褥,我爷爷牵着红马的缰绳,我们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往回走。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的,偶尔有谁家的狗迎面子走过来,站住脚好奇地朝我们看一眼,转过身摇着尾巴又走开了。谁家的猫嗖地从一堆子玉米杆里钻出来,喵呜叫一声,腾地朝一棵树跃上去了。我爷爷一路上一声不吭,那匹红马也静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儿声。我听见有几家分到牲口的人家在院子里大声地说笑着,我听见街巷里有一个女人在扯长了声喊叫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
我吸了吸鼻子,满村子都是一股子玉米粥淡淡的甜香味。
“回来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我父亲从门墩上站起来,小小心心的和我爷爷打招呼。我父亲要接我爷爷手里的缰绳,我爷爷手一挥,把我父亲伸出的手隔远了。我爷爷说:“扯把麦秸在门口点堆火。”我父亲转身到麦秸垛前扯麦秸,我母亲勒着围腰从厨房门口出来了。我母亲接过我手里的被褥,问我爷爷到了门口还等啥?我爷爷没接话。我爷爷对正在弯腰点火的我父亲说:“火烧旺些。”我看见我父亲很快就把那一团麦秸点燃了,我父亲的脸被火苗映得红彤彤地。我爷爷把手里的缰绳拉了拉,自己先从火堆上跨了过去。红马左右摆着头,显得犹犹豫豫的。我爷爷把缰绳拽了拽,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还念叨了一句啥。我看见红马迟迟疑疑地迈开腿,从火苗子上跳了过去。
我母亲显然对我爷爷的做法搞不懂,我母亲说:“这是干啥呢?”我爷爷头都没回丢下一句:“避邪,图吉利。”
我爷爷把红马栓到了刚刚收拾好的牲口圈里,红马似乎有些不适应,蹄子在地上踩得咚咚的。我家的那条大黄狗不知道从哪逛回来,好奇地跑到牲口圈里看稀罕。我爷爷把黄狗呵斥走,往脸盆里舀了半盆水,又往里面撒了些麦麸子,架在槽上让红马喝。红马鼻子里呼出一股气,秃噜秃噜地,把盆里的麦麸子水吹得直往外边溅。
“吃饭。”我爷爷走出牲口圈拍了拍手,朝灶房喊:“吃饭,吃饭。”
我父亲对我抓到红马的失望情绪似乎还没消。吃完饭,我正在掏出我的弹弓玩,我父亲看着我咳嗽了一声。我父亲说:“还说你手气好呢,一出手就抓了个红马。”我没有说话,我转过眼睛去看我爷爷。我爷爷正在抽旱烟,吸一口脸颊两边就陷进去一个坑。我爷爷把一口烟吐出来,我爷爷对我父亲说:“红马咋了,红马不是马?”我父亲被我爷爷这一句话噎住了,嘴张着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我爷爷又吸了一口烟。我爷爷说:“我早看出来了,你们看不上红马,看不上就看不上,用不上给谁甩脸子。”我父亲吭吭哧哧地不知道想说啥,正在收拾碗筷的我母亲就笑了。我母亲说:“没甩脸子,没甩脸子,抓上啥我们都没意见。”我父亲看了看我母亲,脸上也挤出了一丝笑,跟着说:“就是的,没甩脸子,有啥脸子可甩的?”
我爷爷和我父母亲正在屋里说着话,就听见门口有狗叫声。紧接着,我听见我二伯在门口喊:“树,快把狗拉住,伯来了。”我朝院门口方向喊了一声:“黄毛,卧着。”狗叫声立即停止了,我二伯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就响进了屋子里。我二伯朝我父母和我爷爷脸上扫了一遍,自己嘿嘿先笑了一声,说“咋一个个都严肃的,弄得跟工作组开会一样。”我母亲连忙递了一个小板凳。我母亲说:“没啥事,说闲话呢。”我二伯说:“哦,我就说呢。”就坐下来拿出自己的烟包让我爷爷装。我爷爷手一挡,说:“我抽我的。”
我二伯刚坐下来不久我叔父也来了。我看见我叔父我就想起了他下午对我说的话,我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我说:“我要塑料枪,我要塑料枪。”我叔父两只手掐着我的腰把我举到半空中抡了抡,这才放到了地上,又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叔父说:“你还说塑料枪呢,我让你抓一头黑骡子或者黄牛,谁让你抓了那匹红马?”我站在地上站不稳,我被我叔父刚刚在空中抡得有些晕。我说:“我不抓是你们要我抓,快买塑料抢,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叔父说:“好,买买买,你先一边耍去,闲了一定给你买。”
我叔父挨着我父亲在一个小凳子上坐下去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我叔父说:“早知道还不如让我抓,咋就偏偏抓了这匹红马呢。”我二伯看了一眼我叔父,说:“谁能想到呢,咱大是饲养员,纸蛋儿又在他的手里边,我想着怎么也会给咱留个好的。”我父亲大约也是这样想的,我父亲说:“就是的,咱大还是人老实;老实人啥时候都吃亏。”
我爷爷梆梆梆在地上磕了磕烟袋。我爷爷说:“就你们聪明?那匹马就是我有意留下的。”
“有意留下的,有意留下红马?”
我二伯我父亲我叔父和我母亲似乎没听懂,他们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我爷爷说:“有意留下的红马?”
我爷爷说:“就是的,我在红马的纸蛋儿上做了记号;我有意留的。”
我看着我爷爷。我想起来我去抓纸蛋儿的时候我爷爷把老碗摇了摇,我爷爷还意味深长的对我笑了笑。我就说:“就是的,我爷爷把老碗摇了摇,我爷爷把那个纸蛋蛋儿摇出来了,我爷爷还对我笑了笑。”
我看见我二伯我父亲我叔父以及我母亲好像是一下子泄了气,一个个深深地低下了头。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黑黜黜地,像是几只庞大的鸟。
我爷爷又点燃了一袋烟。我爷爷说:“红马是我一手喂大的,它到底咋样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你们到底嫌它咋?”
我二伯说:“红马都瘦成啥了,浑身没有一点膘。”
我爷爷说:“肥猪身上都是膘,你牵一头肥猪去。”
我父亲说:“红马没精打采的力气小,平时都没有人看上用。”
我爷爷说:“拖拉机劲大,你卖一台拖拉机去。”
我叔父说:“红马年岁大了,还多病。”
我爷爷说:“我年岁不小了,病也多。”
我爷爷直戳戳的说话方式把我二伯我父亲和我叔父顶得一愣一愣的。我母亲却被惹笑了。我母亲说:“算了,算了,依我看咱大喂了半辈子牲口比咱懂,他说红马好就红马好。”
我父亲我二伯和我叔父都没接话。我母亲就去看我爷爷。我爷爷说:“就是这匹红马,谁有意见谁早说。”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我母亲给了我父亲一沓子钱。我母亲对我父亲说:“二哥既然决意不要红马了,那就把他的这份钱退给他。”我把我看到的这件事告诉了我爷爷,我爷爷说:“爱咋了咋去。”
我爷爷似乎整天都在围着红马转,有时候是拿着筛子给红马筛草料,有时候是拿刷子给红马梳理身上的毛。他还专门到镇上请来了兽医歪脖子,开了一包一包的中草药。我看见队里分到牲口的人家干什么都用上了牲口,我爷爷却干什么都不让用。我父亲拉架子车往地里运土粪。我父亲对我爷爷说想用马拉车,我爷爷说:“你自己拉。”我母亲在石碾上碾苞谷,我母亲说能不能让马去拉磨。我爷爷说:“不能。”我叔父有一次要用马犁一片地,我爷爷手抓着缰绳不放手。我爷爷说:“要犁地你先借别家的牲口使唤去。”我叔父瞪着眼睛说:“我有马我去借别家的牲口我咋张口?”我爷爷说:“你咋张口那是你的事,反正马你是不能用。”我叔父当时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我听见我叔父对我爷爷说:“人家养牲口图实用,咱养牲口好像是当神供呢。”我爷爷说:“那可不是咋?”
苞谷长到一人高的时候,红马像是变了一匹马。我看见它原本灰蒙蒙的眼睛变得水汪汪,亮晶晶的;浑身的毛发也变亮了,变红了,远看就像是披着一身红段子;身上的肉也多了,四条腿也变粗变壮了,还时不时扬起脑袋嘶叫一阵子,嘹亮得全村都能听得见。王丰收就是有一天听到马叫声跑到我们家的。王丰收看着圈里的红马对我爷爷说:“三大你真是神了,一匹病恹恹的马硬是让你给喂成了。”我爷爷抽着烟袋斜了王丰收一眼,我爷爷说:“少说舔勾子话,有这心思你把你那匹骡子经管好了比啥都强。”
我爷爷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走起路来双脚也显得轻多了。我爷爷对我母亲和我父亲说:“秋收时红马让你们用。”我父亲像是不相信我爷爷的话,我父亲问:“真的?”我爷爷说:“不是真的咋,你还以为真要把它当神供?”
我父母把这话告诉了我叔父,我叔父说:“好好好,总算能用上牲口了。”
这一天下午我父亲母亲下地了,我爷爷背着草笼去给红马割青草。我在院子拿着弹弓转来转去的转累了,我就来到牲口圈手摸着红马的长脸玩。我摸着红马脸的时候,红马安安静静的,脸上光溜溜的。摸着摸着,我忽然想试着骑一骑马。我想我只是骑着它在院子里转一圈儿就行了。我这样想着,我就去吃力地解马缰绳。我把马缰绳解开后红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头颅朝上一扬,灰灰地叫了一声,撒开蹄子就朝院门口跑。我吓了一跳,我紧跟着红马在后边追。红马跑到了街巷,跑到了村口,跑向了密密麻麻的苞谷地间的土路。我跑得一头汗,我跑得肚子疼。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了。我哭着喊:“红马,回来,红马,快回来。”
我一直在庄稼地哭喊着寻到了快傍晚。我父亲我母亲闻讯也跑来了。他们顾不上责怪我,一脸紧张地在一片一片的苞谷地里寻着喊。我爷爷什么时候也赶来了。我爷爷对我说:“甭哭,丢不了。”
我爷爷把我领回了家。我看见他给食槽里添了料,又往旁边放了一盆水。我爷爷边做这些边嘟囔,说:“该野一回了,野够了自然会回来。”
我爷爷话音刚落,我听见院门口马蹄子哒哒的响。我赶忙往院子里跑,我看见红马汗腾腾地,有一缕夕阳正好照在它水淋淋的身上,明明亮亮的,闪着一些金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