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生死场》节选批读
2015-03-18李佳贤
李佳贤
作者简介:
萧红,原名张莹,笔名萧红、悄吟,1911年端午节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一个乡绅之家。1930年,为了反对包办婚姻,她逃离家庭,结识萧军后走上了写作之路。1933年4月,她以悄吟为笔名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弃儿》,1935年在鲁迅的帮助下出版小说《生死场》,这部小说一经出版便受到了全国的普遍欢迎,为萧红赢得了极大的声誉。萧红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与吕碧城、石评梅、张爱玲合称“民国四大才女”。萧红最具代表性的小说作品有《生死场》《牛车上》《商市街》《呼兰河传》《马伯乐》等。除了小说创作,萧红还写下了不少优秀的散文和诗,《回忆鲁迅先生》一文是公认的写鲁迅写得最好的文章。文学批评家夏志清认为萧红是20世纪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并坦承未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论萧红的作品,是“最不可宽恕的疏忽”,他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
关于《生死场》:
《生死场》是作者第一次以萧红为笔名发表的作品,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带给她广泛声誉的作品,其重要性自不待言。这部小说写于1934年的青岛,当时青岛局势并不好,于是萧红、萧军二人大胆写信向鲁迅先生“毛遂自荐”。几天后,他们竟收到了鲁迅先生的回信。随后,萧红将刚完成的小说(即后来的《生死场》)和《跋涉》(与萧军合写)寄给了鲁迅。鲁迅的回信给“二萧”带来了希望,他们离开青岛来到了当时的文化中心——上海。由此,萧红结识了鲁迅,并成为鲁迅忠实的“内围分子”,“鲁迅和‘二萧经常通信,帮他们看稿子,会见他们,并且设法替他们出版书籍等”。虽然有鲁迅先生的帮忙,《生死场》的出版还是经历了波折,鲁迅将小说原稿送交中央宣传部“文艺审查委员会”审查,无奈效率低下,积压半年之久最终还是未予通过。一年后(1935年12月),小说终获出版,这时的萧红只不过23岁。“当《生死场》出版以后,很多政治立场截然不同的评论家也异口同声称赞,这不仅是萧红的杰作,而且也是萧红政治和文学方面传世不朽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鲁迅亲自为这部小说写了序言,胡风也为本书作了“读后记”。鲁迅在序言中写道:“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借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绝不是奴才。”胡风亦称赞在这部小说中“看到了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
选段精读: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她的牙齿为着述说常常切得发响(细节描摹精准到位),那样她表示她的愤恨和潜怒。在星光下,她的脸纹绿了些,眼睛发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圆形(怪不得孩子们会说她是“猫头鹰”)。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她发着嘎而没有曲折的直声(将不可见的声音实物化,老王婆兴奋的话语竟像是有棱有角的了)。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着小孩子们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怎么会成个那样的怪物呢?像碎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可见老王婆愤激之切),她开始吐痰。
孩子们的妈妈打了他们,孩子跑到一边去哭了!这时王婆她该终止她的讲说,她从窗洞爬进屋去过夜(不走门而从窗洞爬进屋里,这样怪异的举动无疑也是孩子们会叫她“猫头鹰”的原因吧)。但有时她并不注意孩子们哭,她没听见似的,她仍说着那一年麦子好;她多买了一条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来又怎样……她的讲话总是有起有落,关于一条牛,她能有无量的言词:牛是什么颜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说到牛睡觉是怎样的姿势(老王婆对麦子和牛的一切如数家珍,作者在这里捕捉到了农村人对庄稼以及与农耕息息相关的牛马等牲口的重视。同时,对牛的重视也为老王婆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但是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王婆领着两个邻妇,坐在一条喂猪的槽子上,她们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在夜空里延展开(没有了顽皮孩童的干扰,王婆的述说行云流水一般,更为顺畅也更加绘声绘色)。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的。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着(对夜景的描写营造出神秘而又沉重甚至有些恐怖的气氛,雷雨将至,这样阴郁的场景与老王婆将要讲述的故事相契合)。
屋里,像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作者再一次为不可见的声音赋予了形体)。天边小的闪光不住地在闪合。王婆的故事对比着天空的云(这一段无疑是继续在为下边所要讲述的故事营造气氛,当乡村的一切都沉入深深的睡眠时,老王婆却如“猫头鹰”一般清醒,这样深沉的夜所述说的故事也更容易骇人吧):
“……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正是出于对牛的重视而让老王婆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恶兆,偏偏孩子与铁犁跌在一起,我以为她还活着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闪电仿佛也配合着老王婆的述说。老王婆沉浸在往事中,她全情投入于自己的讲述,这样的惨痛的往事像是与自己没有关系似的。此时的老王婆仿佛已化身为一个成功的说书人,由此,她在邻妇眼中变成了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闪光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憾着,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闪光一过,王婆的话声又连续下去:
“……啊呀!……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颤颤着,血在冒着汽从鼻子流出,从嘴里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断了(孩子的死竟是这样的惨,萧红笔下的文字仿佛也渗着血,让人不忍直视)。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车轮轧死,我什么都看过(就像“一条小狗”,孩子的死好像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见多识广”的老王婆已看过并经历过了太多的生与死,讲到自己孩子的惨死竟也如此平静而麻木)。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里硬搅出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生与死在这里也许是太不易也太容易了,因为不易,死也就是经常发生的极正常的事,所以对生死的接受竟成了容易的事!王婆失去孩子让我们想到《祝福》里的祥林嫂,面对孩子的死,祥林嫂尚且为阿毛的惨死而深深自责喋喋不休,王婆却是如此麻木。萧红在她的《呼兰河传》中也写到农民的这种心态:“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话,像连口气也没得喘似的,冬天就来了(孩子的死像是没发生一样,王婆照旧忙着农事,像往常一样过活)!到冬天我和邻人比着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在手里拿着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到那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对伤痛的感触和记忆竟是如此后知后觉,更可悲的是,这样的“想起”却是“好像”的、“忽然”的)。”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王婆是想要得到“听众”的回应了):“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着煞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粒?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憾恨已太晚)。”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望着,感到有些寒冷(无怪乎鲁迅在读罢《生死场》之后会觉着“周围像死一般寂静”,这样的死亡场景在小说里并不少见,萧红在书中写道:“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