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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休、齐己与石霜庆诸——禅宗灯史上的一桩公案*

2015-03-18胡大浚

关键词:法师大师

胡大浚

(兰州交通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晚唐诗僧贯休的生平经历,诸史传多有记载,尤明晰可据者,为昙域《禅月集序》及赞宁《宋高僧传·梁成都府东禅院贯休传》。赞宁湖州德清(今浙江县名)人,出家杭州灵隐寺,吴越王钱镠署为两浙僧统,其时距贯休谢世仅十余年,于贯休生事无疑是熟知的。《僧传》修于宋初太平兴国七年至端拱元年(982-988),与贯休时代间距七十年,亦有助于史实的澄清。昙域是贯休门弟子,《禅月集》的编集、撰序均遵师嘱所为,于贯休生平,所述尤其不能违背师意。今天根据贯休存世的七百多首诗歌,对昙《序》、《僧传》所述生事,件件可以落实,更可佐证其记载不虚。本来作家传世诗文乃研究作家生平最有力的证据,许多口传、书载恍惚之事往往由它廓清。我们在依据存世诗歌、史传记载清理诗人贯休生平中,发现唯一无法印证且难解的大事,便是可以说清其“禅灯法脉”的有关贯休与石霜庆诸交往的事实。

作为禅宗南宗青原下第五世的潭州石霜山庆诸禅师,声名赫赫,僧众以居其门下为荣。贯休作为唐五代最为杰出的禅门诗僧,门派何属?后代教史禅册,出现极为矛盾的记载,或曰“未详法嗣”即师承不明;或言“为石霜老师之役,终其身不去”,也就是石霜庆诸师最忠实的弟子。前者与贯休现存诗显示的情况基本相合,后者则完全找不到蛛丝马迹,不但诗人自己没说,连昙《序》、《僧传》也无片言只语涉及。到底何者为是?究竟又是为什么?台北佛学研究所释明复研究员在《贯休禅师生平探讨》①《华冈佛学学报》第六期,台北,1983。该文附录《贯休禅师大事系年》以“僖宗干符五年(878)-光启四年(888)”之顷“贯休于长沙石霜山任知客职。”然未作论证。中曾意图对此加以廓清,并批评师承不明说是搪塞学习责任的借口,但由于缺乏具体实证,最终还是无法落实贯休师从庆诸和尚的结论。

贯休与石霜山、庆诸和尚有关联的事,见诸《禅月集》者有二②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贯休歌诗系年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8月版,中册页449、页639。:

1.卷九《闻无相道人顺世五首》其四有句:“石霜既顺世,吾师亦不住。”无相道人是贯休早年曾寻访师从学道的僧人,诗中言其“爱说道吾兄”,道吾和尚为石霜嫡传老师,或与无相同门,然僧史未明载。

2.卷十三《送僧入石霜》,诗较长不具录,其中第一段八句言世人对学道的态度。第二段十二句:“惟我流阳叟,深云领毳徒。尽骑香白象,皆握月明珠。寂寞排松榻,斓斑半雪须。苔侵长者论,岚蚀祖师图。翠巘金钟晓,香林宝月孤。兟兟齐白趾,赫赫共洪垆。”可视作是对石霜山长老及其徒众的高度称颂。第三段八句借写石霜山景以言入山学道应有的境界。结尾八句表达送别之情。总体上与一般送行诗的写法无别,石霜长老指庆诸和尚应无疑,但赞语中无法看出也不能说明诗人与石霜庆诸的关系,诗歌最后两句“他年相觅在,亦不是生苏。”似乎更说明诗人此前未到过石霜山、与庆诸和尚有何瓜葛,只表达有朝一日与被送者相见之愿望。

贯休与庆诸师相关事见诸其他典籍记载者,谨依时代先后节录如下:

1.陈师道(1053-1102)《参寥集序》:“……夜相语及唐诗僧,参寥子曰:贯休、齐己,世薄其语。然以旷荡逸群之气,髙世之志,天下之誉,王侯将相之奉,而为石霜老师之役,终其身不去,此岂用意于诗者?工拙不足病也。由是而知,余之所贵,乃其弃遗。”①录自《文献通考》卷245“经籍考七十二”,中华书局1986年9月版,页1941。参寥子即宋诗僧道潜,其集十二卷,录诗549首,其诗为苏轼、黄庭坚等所推重。《冷斋夜话》曾载其鄙薄贯休、齐己诗语,谓“参寥子曰:林下人好言诗,才见诵贯休齐己诗,便不必问。”②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四库全书本。可见自视甚高,这里说“余之所贵,乃其弃遗”,正指“诗”而言,却反过来从重道轻诗的角度,称赞其以“王侯将相之奉,而为石霜老师之役,终其身不去”。

2.南宋释道明《联灯会要》卷二二“潭州石霜庆诸禅师法嗣·秀才张公拙”条:“(张拙)往石霜,访禅月、齐己、太布衲。石霜相接,公但略相顾而已。即与三人,终日剧谈。公忽问:‘三人中,何不推一人作长老。’禅月知公轻于霜,乃云:‘公宜谒堂头和尚,此是肉身菩萨。堂中五百学徒,胜某甲者二百五十人。’公遂钦奉,即造方丈参礼。霜问:‘秀才何姓?’公云:‘姓张名拙’。霜云:‘觅巧了不可得,拙自何来?’公言下有省,乃述偈云:‘光明寂照徧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缘无挂碍,涅盘生死等空华。’”③《联灯会要》南宋淳熙十年(1138)泉州崇福寺沙门悟明集。《续藏经》第136册。案《石仓历代诗选》录此诗作张拙《呈禅月大师》④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110,《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事《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二七《祖师机缘》下,列“[增收]张拙秀才”条载作:“(张拙)因禅月大师指参石霜。霜问何姓,曰‘姓张名拙。’霜曰‘觅巧了不可得,拙自何来?’公忽有省,呈偈曰‘光明寂照徧河沙……。’”⑤《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南宋淳熙二年(1175)释法应编,元延佑五年(1318)释普会续集。《续藏经》第115册。

而释行秀《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卷上则曰:“潭州石霜山庆诸禅师置枯木堂,……时齐己、贯休、泰布衲等,以诗笔为佛事,唯泰布衲悟心,入祖师图。佛印垂诫云:‘教门衰弱要人扶,好慕禅宗莫学儒。只见悟心成佛道,未闻行脚读诗书。若教孔子超生死,争表瞿昙是丈夫。齐己贯休声动地,谁将排上祖师图。’张拙秀才偶与三僧道话曰:‘三师中何不选一人为长老?’意少石霜,不善诗笔。泰曰:‘先辈失言也。堂头和尚肉身菩萨,会下一千五百人,如我辈者七百余人。如九峯、云葢、大光、覆船、涌泉等,诸大宗师,皆在参学位中,胜我辈者七百余人。’张拙愧服,同上拜见。霜问:‘先辈何姓?’对曰:‘拙姓张。’霜曰:‘觅巧了不可得,拙自何来?’拙有省,乃献诗曰:‘光明寂照遍河沙……。’”⑥《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元释行秀述,元太宗二年(南宋绍定三年、1230)成书。《续藏经》第117册。

释师明《续古尊宿语要》第二集《隐山璨和尚语》:“举禅月休禅师,在石霜,充典座。一日张拙入山访石霜,见其形貌枯悴,语言平淡,遂不喜之,拂袖而下。到知客寮,见禅月、齐己、太布衲,议论琅琅。张乃问曰:‘三人中,何不推一人作长老。’禅月知张之意轻于石霜。乃曰:‘堂中五百众,似卑僧者二百五十;胜卑僧者二百五十。堂头和尚,乃肉身菩萨。’张闻此语,再整威仪,只见石霜。一言之下,发明大事。”⑦《续古尊宿语要》,南宋释师明嘉熙二年(1238)集,《续藏经》第118、119册。

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六《青原下五世石霜诸禅师法嗣·张拙秀才》:“张拙秀才因禅月大师指,参石霜。霜问:‘秀才何姓?’曰:‘姓张名拙。’霜曰:‘觅巧尚不可得,拙自何来?’公忽有省,乃呈偈曰:‘光明寂照徧河沙……。’”⑧《五灯会元》南宋释普济淳佑十二年(1252)集,《续藏经》第137、138册。元释熙仲《历朝释氏资鉴》卷第八:“甲寅乾宁元年。禅月大师贯休,婺之兰溪人。初见石霜诸禅师,请为第一座,契单传之旨。当世以诗名,公卿士大夫皆望风从游。至是谒吴越王钱镠……张拙秀才往石霜访禅月、齐己、太布衲。石霜相接,张略相而已,即与三人终日剧谈。张忽问曰:‘三人中,何不推一人作长老?’禅月云:‘公宜谒堂头,此是肉身菩萨。堂中五百学徒,胜某甲者二百五十人。’张遂造方丈参礼。霜问秀才何姓……(类鉴)。”①注十一、《历朝释氏资鉴》元释熈仲至元十二年(1275)集,《续藏经》第132册。

元明以降,“张拙因禅月大师指参石霜”事,已成禅册灯史的老生常谈,陈陈相因,兹不具录。

3.《唐诗纪事》卷七十五《贯休》条:“‘赤旃坛塔六七级,白菡蓞花三四枝。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石霜问云:‘如何是此心?’休不能答。石霜云:‘汝问我答。’休即问之,霜云:‘能有几人知。’”②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成书于庆元辛酉(120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新一版页1090。4.《瀛奎律髓》卷十二:“齐己,潭州人,与贯休并有声,同师石霜。二僧诗,唐之尤晩者。”③元方回《瀛奎律髓》,至元二十年成书(1282)。《瀛奎律髓彙评》上册页43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四月版。

5.元《敕修百丈清规》卷四“知客”条:“职典宾客……雪窦在大阳,禅月在石霜,皆典此职毋忽。”④元《敕修百丈清规》至元二年(1336)僧德煇重编,《大正藏》第四十八册。(元《禅林备用清规》卷七、明《丛林两序须知》等所载均同)上引《续古尊宿语要》谓张拙“到知客寮,见禅月齐己……”,《历朝释氏资鉴》言贯休“初见石霜诸禅师,请为第一座,契单传之旨。”及《瀛奎律髓》称“齐己与贯休同师石霜”,亦可归并此条。

上述五条略作综合分析:

一、宋诗僧道潜(参寥子)是第一个说贯休是石霜门徒的人。称他以“天下之誉,王侯将相之奉”居石霜门下而“终其身不去”,也就是说他位极尊显而委身石霜座下、且作为忠实弟子在庆诸圆寂前终不离开。这是完全违背贯休生平史事实的说法。何谓“天下之誉,王侯将相之奉”?无疑是指贯休入蜀、大蜀皇帝王建“盛被礼遇,赐赉隆洽”(《僧传》)而言,所谓“累加龙楼待诏、明因辨果功德大师,翔麟殿首座、引驾、内供奉、讲唱大师,道门弟子、使选练教授文章应制大师,两街僧箓,封司空太仆卿,云南八国镇国大师,左右街龙华道场对御讲讠赞大师,兼禅月大师,食邑八千户,赐紫大沙门”(《十国春秋》等)的长串头衔和待遇⑤见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四十七《贯休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是贯休天复三年(903)入蜀至永平二年(912)去世、累年获得的“殊荣”,此前大半生,他最得意的也就是在荆南节度使府下受到不算坏也不太好的对待。而石霜庆诸和尚圆寂于光启四年(888年),远早于贯休入蜀时间,怎么可以说以“王侯将相之奉”居石霜门下而“终其身不去”呢?生活于北宋中期而熟读贯休诗歌的诗人释道潜,不可能不知道贯休晚年入蜀且寿终于蜀的生平,为什么罔顾事实说出这样的话?即或这些话的“发明权”非出自释道潜,由于未见诸宋初其他记载,则多半是世人辗转传言、编织嫁接而形成。其可信度本有赖于史实的证明。

二、首见于《联灯会要》所谓张拙与贯休、齐己诸人之因缘,则“传奇”意味尤为严重。且不说“张拙秀才”本是个夙悟的禅者,石霜“一言之下”,就能“发明大事”;拈出“往石霜访禅月”本身就是个伪命题,要贯休三人“推一人作长老”尤荒唐无稽,视禅门仪规等儿戏!岂能传信?

事实上上述关于“张拙访禅月”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出现不同“版本”,已可窥见它只是一种传言。而早于前述传言的关于“张拙”的记载,更显示“张拙访石霜”根本与贯休无关。编于北宋大观二年的《祖庭事苑》卷一《云门室中录》“举光明寂照”条载:“因僧举‘光明寂照徧河沙’,师云:‘岂不是张拙秀才语?’僧云:‘是。’师云:‘话堕也。’此缘印本语意倒错,而或谓张拙为相公,因录其缘以示学者。拙,唐人也。因访石霜,霜问曰:‘公何姓?’曰:‘姓张。’‘何名?’曰:‘名拙。’霜曰:‘觅巧了不可得,拙自何来?’公于言下有省,乃述《悟道颂》曰:‘光明寂照徧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⑥《祖庭事苑》北宋大观二年(1108)睦庵善卿编,《续藏经》第113册。南宋惠彬《丛林公论》也有如下记载:“邵尧夫诗云:‘廓然心境大无伦,尽此规模有几人。我性即天天即性,莫于微处起经纶。’读尧夫此诗,宜其诏不起也,确乎其不可拔,自守其道矣。又不若张拙秀才云:‘光明寂照徧河沙……。’”⑦《丛林公论》南宋慧彬淳熙十六年(1189)编,《卍续藏》第64 冊。高丽僧天頙撰《禅门宝藏录》卷下亦载:“张拙秀才,因访石霜。霜问曰:‘公何姓?’曰:‘姓张。’曰:‘何名?’曰:‘名拙。’霜曰:‘觅巧了不可得,拙自何来?’公于言下有省,乃述悟道颂曰:光明寂照遍河沙……。”⑧《禅门宝藏录》至元三十一年(1294)天頙撰,《卍续藏》第64 册。证以教外别传之《山谷别集·跋张拙颂题唐履枕屏》:“张拙见石霜,悟巧拙语,遂能穷佛根源,此异人也。然自此潜伏不闻,岂所谓藏其狂言以死者乎?”⑨宋黄庭坚《山谷别集》卷十二《题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渔隐丛话前集》:“《正法眼藏》云:张拙秀才参石霜,霜问:‘先辈何姓?’曰:‘拙姓张。’霜曰:‘觅巧了不可得,拙自何来?’张于言下有省,乃述颂云……”⑩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七,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页227。这样的记载都顺理成章,是可传信。其实在《景德传灯录》中,潭州石霜庆诸禅师法嗣四十一人,本来没有秀才张拙⑪见《景德传灯录》卷十六“潭州石霜山庆诸禅师法嗣”,《大正藏》第五十一册。,一百八十年后《联灯会要》则把他收入庆诸和尚法门,其中是不是也透露出“张拙”故事纷传变化的缘由信息呢?山谷说张拙见石霜后“自此潜伏不闻”,灯史则把他高抬入宗门,是否也由于其故事在佛门里纷传的缘故呢?后来《石仓历代诗选》把张拙《悟道颂》干脆改题为《张拙呈禅月大师》,想必也是被这种纷纭传言弄昏头脑的结果。

三、“赤旃坛塔六七级,白菡蓞花三四枝。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禅月集》标题《题石壁禅居屋壁》,是贯休留题衢州龙游县石壁禅院的诗,有碑刻见诸记载①见《贯休歌诗系年笺注》下册页943。;写禅僧生活情景,是诗而非“禅”,其意不难解。以后被人改造成禅语,便说法不一了。《景德传灯录》载:“禅月诗云:‘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大随和尚举问禅月:‘如何是此心?’无对。(归宗柔代云:‘能有几人知。’)”②见《景德传灯录》卷二七“诸方杂举征拈代别语”章。明显是节外生枝的禅家把戏。大随和尚讳法真,蜀人,年代与贯休相当(834—919),或在蜀中相与谈诗言禅而成此佳话,宋僧归宗柔又为之续貂,载入《景德录》。二百年后,《唐诗纪事》却变成这样的记载:“‘赤旃坛塔六七级,白菡蓞花三四枝。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石霜问云:‘如何是此心?’休不能答。石霜云:‘汝问我答。’休即问之,霜云:‘能有几人知。’”故事更完整了,但造假显然。不足信。

四、关于贯休师从石霜庆诸的明确记载,见诸上述第4、5 两条。与之有关的还有《五灯会元》关于“南岳玄泰禅师”即泰布衲的记载:“(衲)始见德山,升于堂矣;后谒石霜,遂入室焉。掌翰二十年,与贯休、齐己为友。”③《五灯会元》卷六《石霜诸禅师法嗣·南岳玄泰禅师》条。还有些等而次之的记载,没有新内容,不录。但后代佛教、禅门典籍及当代研究文章,多有据此肯定贯休师从庆诸和尚,在石霜山任知客职,甚至以此确定他在经教方面的师承。可是仔细推敲存在许多不解,兹质疑如下:

1.“入石霜山典知客职”无论如何是贯休佛门生涯的大事,为何昙域《禅月集序》、《宋高僧传》两部记载贯休生平最早、最为详明的文献,均付阙如?无法解释。按照传说,归宗于石霜门下既为贯休毕生禅心所在(“为石霜老师之役,终其身不去”、“请为第一座,契单传之旨”),而临终嘱托昙域述其生平创作,独独隐去“入石霜”“任知客”的事实,岂非咄咄怪事?

2.贯休现存诗七百多首,记述其一生交游行迹,从童丱启蒙、少年出家,五泄从师,学成游方,所到之地均留下诗作,交往僧人、诗友多有唱酬篇章,偏偏没有入石霜、友齐己之作,这又是为什么?他到过石霜山吗?他见过齐己吗?从他的诗里找不到一点痕迹。

3.知客为丛林重要掌职,在“会下一千五百人,诸大宗师皆在参学位中”的石霜山中,不可能荒唐得像禅册所载“初见石霜诸禅师,请为第一座,契单传之旨”那样传奇式谋得。《僧传》记载贯休“思登南岳”,昙序说他“后隐南岳”,在诗中都能找到证据;那么居石霜必定经历一定岁月,在贯休生平履历中又能否找得到合理说明呢?

诗人贯休青少年时期在故乡出家、从师、受具,入江西洪州、庐山研修,吴越各地游方,四十岁以前(832-871)的经历是比较清楚的,研究者无大争议,期间南行湖湘师从石霜庆诸完全没有可能。那么四十岁以后至光启四年(888)二月石霜庆诸圆寂前,有无这个可能呢?以下我们把这段时间诗人可考行踪排比列出(以下资料引自拙作《禅月大师贯休年谱稿》④见《贯休歌诗系年笺注》下册《禅月大师贯休年谱稿》页1167-1212。),自可引出应有结论:

咸通十三至十四年(872-873),贯休四十一至四十二岁,在睦州新定(今浙江建德)依太守冯岩历二年,有诗二十余首为证。

干符元至二年(874-875)在婺州东阳(今浙江金华)。头年春在故里,有《对雪寄新定冯使君二首》诗;又令狐纁“咸通、干符间”(《唐刺史考》)刺杭州,贯休有《上杭州令狐使君》云:“野人如有幸,应得见陶钧。”明在浙中。二年夏王郢乱军入婺,休避寇入衢州(今衢州市)。有呈婺州刺史郑镒《贺郑使君》、《避寇上唐台山》等诗为证。

干符三年(876),自衢州入睦州。有与睦州刺史宋震酬唱诗十余首为证。

干符四年(877)至信州怀玉山(今浙赣交界之江西玉山县)建禅寺居之,有厉鹗《东城杂记·贯休十六罗汉始末》、张世南《游宦纪闻》、《江西通志·广信府(古跡)》的记载为证。

干符六年(879)春在婺州,则前年自信州返婺无疑。有春送太守郑镒赴闽诗、与继任太守王慥酬唱诗十余首为证。

广明元年(880)六月黄巢军陷婺州,贯休走避常州,有《避地毗陵上孙徽使君兼寄东阳王使君》等诗为证;旋返杭州,受杜棱父子眷顾,有《杜侯行》诗为证。

广明二年辛丑(881)春返兰溪,有《春末兰溪道中作》等诗为证。旋入庐山。《山居诗》序谓“干符辛丑岁避寇于山寺”,与《僧传》:栖隐“广明中避巢寇入庐山折桂峰,与贯休、处默、脩睦为诗道之游;沈颜、曹松、张凝、陈昌符、皆处士也,为唱酬之友。”符契相合。

中和二年(882)至四年(884),避乱于庐山。四年六月黄巢兵败被杀,而“藩镇相攻,所至屠翦焚荡,殆无孑遗,其残暴又甚于巢。北至卫、滑,西及关辅,东尽青齐,南出江淮,州镇存者仅保一城,极目千里,无复烟火。”(《通鉴》卷二五六)此期间,《禅月集》中无任何足以透露诗人出行踪迹的诗篇,宜深隐山中避乱也。

光启元年(885)秋至二年(886)秋,在衢州依刺史杜某,有《上杜使君》、《夜对雪寄杜使君》、《秋归东阳临歧上三衢杜使君》等十余首诗为证。

光启三年(887),在故乡婺州东阳。《僧传》曰:“本郡太守王慥弥相笃重,次太守蒋瓌开洗谶戒坛,命休为监坛焉。”王慥已见前,干符广明间太守;蒋瓌中和四年-景福元年(884-892)太守,大寇既平,太守开洗谶戒坛洗雪冤孽超度亡灵,宜当此时。又诗人韦庄本年至龙纪间(889)寓居婺州三年,与贯休交往,有《和韦相公话婺州陈事》诗为证。

综上所述,贯休在此期间自浙赣远行潭州浏阳石霜山典知客,一般说来是不可能的。

以下再说贯休与齐己同在“石霜门下”,为“终日剧谈”之挚友问题。首先,齐己、贯休均为晚唐著名诗僧,蜚声丛林,《宋高僧传》同时为他们立传,收入《杂科声德篇》,所谓“建立杂篇,包藏众德,何止声表,无所不容”①《宋高僧传》卷三十后《论》。中华书局1987年8月版页757。,主要称道的也正是他们诗歌的成就和影响。而述其生平,既明载齐己“于石霜法会,请知僧务”,而不载贯休于石霜任知客,可知绝非疏漏失载;而是赞宁的时代根本不知道两人有“同在石霜门下”的事实。其次,齐己生于晚唐咸通五年(864),光启四年庆诸和尚圆寂时,齐己不足二十五岁,贯休五十七岁,差距达三十二年,即或曾在石霜山相见,已然是老少两代,“终日剧谈”、“议论琅琅”这种传说,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其三,齐己《白莲集》中,写及贯休的诗共四首:卷二《闻贯休下世》:“吾师诗匠者,真个碧云流。争得梁太子,更为文选楼。锦江新塜树,婺女旧山秋。欲去焚香礼,啼猿峡阻修。”卷四《寄贯休》:“子美曾吟处,吾师复去吟。是何多胜地,销得二公心。锦水流春阔,峨嵋叠雪深。时逢蜀僧说,或道近游黔。”卷七《荆州贯休大师旧房》:“疎篁抽笋柳垂阴,旧是休公种境吟。入贡文儒来请益,出官卿相驻过寻。右军书画神传髓,康乐文章梦授心。销得青城千嶂下,白莲标塔帝恩深。”卷八《荆门寄题禅月大师影堂》:“泽国闻师泥日后,蜀王全礼葬余灰。白莲塔向清泉锁,禅月堂临锦水开。西岳千篇传古律(大师著《西岳集》三十卷盛传于世),南宗一句邙灵台。不堪只履还西去,葱岭如今无使回。”②《白莲集》四部丛刊初编集部,上海书店据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1989年8月重印。四首诗中,《寄贯休》一首(卷四)为贯休入蜀后所寄赠,其它三首均为贯休去世后之作,并无只字言及彼此曾有的交往,主要表达的是对贯休诗的崇仰,合乎一位后辈诗人的身份和情怀;而贯休集中则根本未见齐己名字,似乎也反证了他们并未晤面交往。齐己另有两首寄贯休徒弟昙域的诗作,即卷四《和昙域上人寄赠之什》和卷六《寄西川惠光大师昙域》,其中有句云:“禅月有名子,相知面未曾。”齐己、昙域是年相若的同辈,只有诗文酬赠,也是没有见过面的。

这里需要特别说说日本僧信瑞《不可弃法师传》对贯休入石霜庆诸门下的所谓“明确记载”;它被论者视为一种确凿的证据③见《贯休禅师生平探讨》:“日本入宋僧不可弃法师在石霜山曾有详确的记述,他与休师相隔不过四五十年。”施薇《贯休研究》:“关于贯休入石霜庆诸门下事,日本僧信瑞的《不可弃法师传》中有明确记载。日本宽元二年(1294)信瑞撰《泉涌寺不可弃法师传》,其中提到‘唐代禅月大师’,注曰‘后素得名,曾在石霜和尚会下,掌知客职。’日本入宋僧不可弃法师曾在石霜山修行,他与休师相隔不过四五十年,所记当不谬。”(《中国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库》)按“宽元二年1294”误,应为1244。。其实这种说法是对《不可弃法师传》的误读。今检《泉涌寺不可弃法师传》④我所查阅两种版本:1、《大日本佛教全书·游方传丛书》三,佛书刊行会编纂、发行,大正六年(1917)十月二十日印刷。2、《续群书类从·第九辑上》,大正十四年初版,昭和五十二年订正三版。两种正文、文下小字注均同,但前者有整理校勘者校正文字异同。这里采用第一种。,法师仁安元年(1166)八月十日生,七岁初读佛书,八岁出家,建久十年(1199)五月初、三十四岁入宋,“时大宋庆元五年也”。至嘉定四年辛未(1211)四十六岁三月回到日本,嘉祿三年(1227)闰三月八日卒,“俗年六十二,僧腊四十四”。其返日之时距贯休谢世(912)整整三百年,怎么说“与休师相隔不过四五十年”“所记不谬”呢?其次,不可弃入宋历十二年,初游两浙、居天台,复在浙江嘉兴北峰宗印法师门下习天台教观八年,再游帝都(杭州),住下天竺寺,“重练台教”,被称为“日本传律第一祖”,而与禅宗无涉,更未远行湖湘。说他“曾在石霜山修行”,“在石霜山曾有详确的记述”完全是无中生有想当然的妄说。第三,之所以生此妄说,源于对《法师传》以下一段文字的误读。信瑞在记述不可弃法师从南宋带回日本的法物中,有“水墨罗汉”一项,原文是:

又水墨罗汉者,临安府开化寺比丘尼正大师召请法师而授与云。第十七庆友尊者容貌宛似法师,恐师非凡,故施与之,望带归乡,令人瞻礼。法师欢喜顶戴,便到明州景福寺,时翠岩长老来拜觐云:“此灵像者,唐代禅月大师(小字双行注:后素得名,曾在石霜和尚会下掌知客职。[考]此注同无)远游西竺,亲拜生身罗汉,还归东夏所图之也。国主奉请,固纳九禁,永断诸见。我曾一见,今得再礼,宿因可悦,是第一好货,无二灵像,而师得之,将归桑梓,实为希有。”

“唐代禅月大师”是翠云长老告诉不可弃“水墨罗汉像”的作者,小字注既非不可弃的叙述,亦恐非信瑞《传》中原文,而是后人所加。[考]则是《不可弃法师传》大正六年出版前整理者所做的校勘文字,仔细看看《传》后的题记便一清二楚。《法师传》有多个写本,宽元甲辰(1244)信瑞原写本以外,有天明八年(1788)“泉涌寺沙门阳道字觉顺”书写本,天保十五年(1844)觉顺书写本,大正版刊行前,高楠顺次郎曾作整理校勘,以“宫内省图书寮藏本”为底本,以泉涌寺藏本为主校本,并参校其他多种转写本,小字双行所注那段文字,只是“宫本”所有,而为泉本所无,可知是后人羼入。研究者却把“曾在石霜……”当作不可弃的叙述,又想当然认为是不可弃在石霜山所听说,是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即就信瑞记述而言,所谓“唐代禅月大师远游西竺,亲拜生身罗汉,还归东夏所图之”,也是远离事实的传说罢了,贯休何曾远游西竺?怎能相信。可知《不可弃法师传》没有为我们提供超出于国内史传记载的关于贯休入石霜的有价值材料。

综上所述,贯休师石霜的传说,初现于他去世后150年的北宋中期,盛传于250年后的南宋以至元明时代,那也正是他以其诗书画名声日益显扬的时候。但与此同时,却也有不同的声音。南宋《万松老人评唱》本已点明“以诗笔为佛事”之非,所谓“齐己贯休声动地,谁将排上祖师图”。如贯休齐己一类人怎能是庆诸和尚嫡传?虽诗名动地,在灯史法脉实难找到皈依。《五灯会元》把贯休列入《未详法嗣》①《五灯会元》卷六“未详法嗣:实性大师,茶陵郁山主,僧肇法师,禅月贯休禅师……投子通禅师。”,杨维桢《一沤集序》说:“齐己、贯休不得祖师图者,诗累之也。……师之上祖师图者,固自有在。”②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十《一沤集序》:“吾闻东山空法师有诗入陈黄派,后自以为齐己、贯休不得祖师图者,诗累之也,从而自讳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佛祖统纪》云:“昔贯休作《禅月集》,初不闻道,而才情俊逸,有失辅教之义。”③志磐《佛祖统纪》卷十《宝云旁出世家》引许端夫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1月版校注本页272。都是同样的意思。反观《宋高僧传》虽将二人入传,而归于《杂科声德篇》,所谓“建立杂篇,包藏众德,何止声表,无所不容”,主要称道的也正是他们诗歌的成就和影响,而未将他们归入宗门正脉;看来应该是十分宽容的了。观《梵网经·菩萨戒》《邪业觉观戒》有“不得听吹贝、鼓、角、琴、瑟、筝、笛、箜篌、歌、叫、伎乐之声。不得摴蒲、围碁、波罗赛戏、弹碁、六博、拍球、掷石、投壶、八道、行城”这样戒娱乐、戒杂戏的内容,以为那是“违正业故制”的事情,告诫佛门中人“一一不得作,若故作者,犯轻垢罪”④鸠摩罗什译《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戒品第十》卷下》,大正藏第24 冊。。明释寂光《梵网经直解》讲:“总标邪业觉观根本之义,言以恶心故者……明是逐情流转,故名恶心。”⑤寂光《梵网经直解》卷下之二,《卍续藏》第38 册。明释袾宏在《梵网经义疏发隐》卷第五更明确说:“娱乐起淫泆心,杂戏起散乱心……事事乱道,不应作也。例而推之,可之能诗,而感白癞;解之工画,而堕泥犁;乃至贯休、智永之辈,皆邪业也。可不戒欤!”⑥注三五、袾宏《梵网菩萨戒经义疏发隐》,《卍续藏》第38 册。把诗画都归入释门邪业之中!很清楚,吟诗作画是“逐情流转”之事,与冥心空门背道而驰,是所以入“戒”,是所以不得入“祖师图”,不能成为释门正统之高僧!毕生痴情于诗歌创作的贯休、齐己,尽管名满天下,毕竟有违正业故制的嫌疑,难洗外道邪业的色彩。所以贯休不可能进入石霜庆诸之门下,这正是禅门灯史上的事实。

但是这样的禁戒能够消弭贯休的影响吗?痴诗的僧人不见减少,诗僧代不乏人……这是否足以引起了人们在观念、心理、情感上的反弹?

第一个起来为贯休洗刷的是宋代最大诗僧参寥子道潜,是不是有些巧合?他是不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家块垒?

南宋以降,伴随贯休诗名显扬而归宗石霜之传说纷起,是否也反见教门中的某种心理?某些希望弥合社会声望与禅门教规相抵捂的良好愿望?

回过头来看看日本《不可弃法师传》写本中对贯休身份的那段小注也是别具意味的:“后素得名,曾在石霜和尚会下掌知客职。”这里用了“后素”一词,是成语“绘事后素”的缩略,出《论语·八佾》。何晏《集解》释曰:“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贯休们虽才情超人,诗画出众,其最终得名则源于归宗“石霜和尚会下”之故噢!矛盾被调和、统一起来了。它是不是代表了释门对贯休成就的最终评介呢?信瑞的《法师传》撰成于日本宽元甲辰,当南宋末淳祐四年(1244),当今流行的宫内省图书寮本书写于宝历丁丑,即干隆二十二年(1757),这是注文出现时期最宽泛的界定。

这,或许只是我毫无根据的联想罢了。

问题回到今天对诗僧贯休生平的研究和叙述,作为“科学研究”,我以为仅据后代某些难以落实的记载,便肯定贯休入石霜、师事庆诸和尚,毕竟很不靠谱;倒不如存疑待考、“付之阙如”不提它,比较接近实事求是之意。

正确与否,仅以就教于僧史研究的专家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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