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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帝制农商社会说要义

2015-03-17赵轶峰

求是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帝制农商历史

赵轶峰

明清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时期,也是世界历史上的大变迁时期。因而,关于明清时代中国社会基本结构及其演变历程的研究需要深入加以研究。在前贤诸多研究成果基础上,笔者近年尝试提出一种相关假说,名之为“明清帝制农商社会说”。已刊诸文,或讨论概念、方法,或考察特定具体问题,皆各有偏重,今将其要义再做概括性的说明,以求得关注此类问题的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一、超越西方中心主义历史叙述, 探索中国社会历史变迁的模式和道路

现代中国是在中西交汇的过程中形成的,如果向前追溯的话,十五世纪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这是中国与西方皆尝试向外部世界伸展的时代,但西方持续推进,中国则不久转为内向。其后大约五个世纪间,中国社会在诸多领域有所发展,但世界历史变迁的大方向却受西方文化、社会扩张的影响更大。这种情况投射到国际范围的历史学叙述中,形成将西方历史经验作为衡量各类社会、文明、文化统一尺度的倾向。与此相应,十五世纪以来中国的历史经验,就在很大程度上被表述为某种与应然的常态背离或者若即若离的经历。体现这类观念而影响较大的学说,源出西方的包括古代东方或亚细亚形态说、中国社会发展长期停滞说、现代中国变迁的刺激反应说等。中国史学界做出的反应性论说,则集中体现在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资本主义萌芽的大讨论中。

如果将西方现代化历程作为标准来推论,晚近中国社会发展的本质就是“赶上”西方,中国的社会发展道路在根本上说就是西方已经走过的道路,中国发展的根本问题也就是如何更加符合西方模式的问题。用同样的逻辑,中国在其社会建设的实践中与西方的差异、矛盾、冲突,问题也就一定根源于中国。然而中国其实无法全盘复制西方发展的道路。在众多原因中有两点非常重要。第一,一个大社会共同体的历史演进不仅受普遍进化规律的制约,也受自身固有传统的制约。各个大文化社会共同体在进化发展历程早期形成的一些价值和思维倾向以及相应的制度安排会累积成为传统,形成种种既定的“国情”,与其发展所依据的资源、环境条件一起,构成存续与变迁的基础,制约其演进的方式与道路。所以各文明之间有差异,各社会的演进道路也必然有差异。第二,十五世纪以来西方发展的道路,在一些关键性的阶段,高度依赖于殖民扩张,而这种扩张的结果是永久性地消除了地球表面还可能用来继续这种扩张的条件。所以,西方在过去几个世纪间走过的道路其实是无法复制的。

十五世纪以后中国历史道路注定不能不与西方模式交融,也注定与西方模式有重要差别。因而,中国史学界需要做出尝试,更大幅度地超越忽略中国社会历史自身演进逻辑的西方中心主义历史叙述,尽量改变以西方尺度预设中国社会发展应然状态的研究思路,建构充分注重中华文明自身传统与特定主题的概念、模式。十五世纪以来的中国究竟如何一路走来?十五世纪以来,中国历史文化演进的“自律”即其内在的历史逻辑究竟如何?世界变迁的宏观格局与中国自身的历史逻辑究竟如何相互交错作用?其间哪些结构性关系和要素较大程度上延伸而影响到后来中国的面貌?这些已经被学者们无数次涉及的问题,其实是需要从中国历史演进之“常态”而非“变异”的意义上再加追问的。而要对这些问题做出解答,一定要在研究的某一节点对明清时代中国作为一个社会共同体的基本结构特征做出总体的概括。关于明清帝制农商社会的假说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提出的。

二、向心体系与有限开放:明清帝制农商社会说的视角和内涵

明清帝制农商社会说的基本视角,是从中华文明作为一个特定的宏大文化社会共同体之存续演变与人类社会进步发展经历相互结合的视角,来考察该时代中国社会的基本结构、中国文化的精神特征、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中的相对位势、中国历史演进的基本轨迹,以及中国历史道路的文明承续与嬗变的内涵及寓意。从这种视角出发来审视明清时代中国的历史,可以看到一个“复式”的变迁历程,即文明嬗变与社会发展双重意义的演进历程。

这个历程包含两条相互交结的基本线索。一条线索是中华文明调适了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另一条线索是中国社会在自身传统基础上推演。

就前一条线索而言,明清时代中国的对外关系格局包含许多变化,其基调不是“开放进取”,也不是“闭关锁国”,而是“有限开放”。十四世纪中叶建立的明王朝在其初期致力于建构以朝贡关系为主的区域性大国秩序,并未考虑向更大范围的世界伸展。

十五世纪前期,明朝推行了积极的对外接触政策,主导了西太平洋、印度洋沿岸的国际贸易体系。但中国以大陆农业为主要经济根基,毗邻地区仍有广大接触空间,在没有发生重大科技革命的情况下,并不可能持续地推行政府主导的、大幅度超出周边范围的积极海外政策。十五世纪中期以后,中国转为比以前更为保守的对外交往政策,东南沿海和北部断续的防御性战争强化了这种政策倾向。十六世纪中后期,在倭患平息、蒙古封贡、欧洲殖民贸易东向推进的背景下,中国较大幅度地开放了民间国际贸易,大量外来白银涌入中国,促进了国内金融财政体制的发展和经济繁荣。天主教伴随欧洲对华贸易再度传入中国,同时带动了西方科技学术在中国思想界的传播,但其社会思想并未构成对中国知识界的巨大吸引力。十七世纪中叶,中国中央政权重组。清政府一度为对抗国内政治敌对势力而封闭东南沿海,但为时不久,统一台湾后调整为政府通过口岸管理民间对外贸易的体制。这种贸易体制与偏重国家间往来的朝贡关系交融并行,虽未达到中外经济往来畅达的程度,但仍保持了中国与外部世界很大规模的物资、信息交流。清朝宫廷容纳欧洲传教士任职,与欧洲宫廷有断续的往来,只是在与教皇就传教问题发生严重分歧的情况下才禁止了天主教在中国民间的传播。在与沙皇俄国的边疆冲突中,清政府经历了运用条约解决国家间疆域争端的事情,国家疆域意识趋于强化。十九世纪中叶,列强已经基本瓜分了地球上除东亚、极地以外的所有地区,逐渐群集东亚,与基于前述外贸体制保持长期出超的中国发生直接冲突。随后中国发生急剧变革,放弃帝制,推行西式实业,改组社会关系,以共和、独立姿态,融入日益全球化的国际社会。

另一条线索是在前述国际背景下中国社会自身的推演。明清时代的中国,是一个多民族交融共生,内地与边疆经济文化有差异而又相互依存的族群国家。该时期的农业基础依然稳固而商业地位明显提升,构成农商经济并为民生、国力基础的经济结构。社会依然保留层级性关系,但占人口总数绝大多数的士绅、庶民两大阶层都有较大社会自由空间并相互流动,绅、商两大人群成为社会生活中居于主导地位的人群。与此同时,明清时代保持着传统的中央集权政治体系,并无自行瓦解的迹象。这种体制与欧洲现代社会发生之前以政治分权和经济割据为基本特征的“封建”体制的最主要区别是,它是中央集权行政的、具有大规模交通和市场体系的、学术文化传统悠久而向心的体系。欧洲在“现代社会”孕育期所发生的许多铺垫,如专制王权的发展、城市兴起等,在中国早已发生;对欧洲现代化过程发生了巨大推动作用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在中国由于古典文化传统的延续而无从谈起;加之中国尚有未经充分开发的广大边疆,对直接经营海外殖民地并无强烈需求和兴趣。所以,明清时代的中国,没有“停滞”,也没有走在与同时欧洲相同的演进道路上。该时代中欧社会演进的差别,不仅涉及“现代”因素出现的程度,也不仅涉及科技与国力发展速度的快慢,而且涉及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文化趋向。

三、帝制框架和绅商主导:明清农商社会的基本特征及其演进趋势

明清时代的中国,商品货币关系、市场体系都很发达,公共空间扩大,世俗文化活跃,学术繁荣。十七世纪中叶发生的明清两朝继替,促进了中华文明覆盖区域与国家行政版图的大致重合,从而使边疆与内地分合、冲突的长期循环在多民族国家统一局面下安顿下来,也达到了传统政治制度空间有效性的极限,凸显了后来主权保障的艰难。这个时代的中国社会,士、商两个阶层处于优势地位。士因参与政治管理而地位最高,商因掌握财富而最殷实稳定,士商有别,同时又有一个很大的重合面,“绅商”逐渐成为社会新型支配人群。这时的各民族、各宗教信仰、各区域文化习俗、“精英”与大众文化旨趣、城乡生活方式之间,都有很大差异,同时皆具有对中原、中央的向心力。这种多元性向心的结构,在日常流变中显示为较明显的文化兼容性。这种综合情态表明,当时的中国社会并没有停滞,而是在自身特有基础上和特定环境中在向包含“现代”社会要素但并非全面“现代化”的某种状态推演。其大致趋向,是保持帝制体系框架而农商经济继续繁荣,绅商主导而构成社会绝大多数的庶民阶层流动性增强,多民族继续大范围融合的社会。

这种样貌中包含着与同一时期欧洲社会变迁相似的一些因素,同时差异也甚为明显。其中最突出的,是政治结构。明清时代不仅保持着秦以降占主导地位的中央集权体制,将这种体制的基本精神发展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并且没有显示出自我否定及转变为别种政治结构的任何清晰迹象。支撑世袭君主集权的科举-官僚体系虽有弊端,但并没有生成足以将之替代的制度萌芽,萎缩了的贵族制在清代甚至有所回潮。而且非常重要的是,这种政治结构与商品货币关系繁荣磨合而形成了一种基本契合的政治经济结构,商品货币关系与帝制体制共生并存。另一个非常突出的差异是科技方向。中国在明清之前就实现了诸多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技发明,在明清时代非常有效地运用已有科技知识推动了手工业生产进步,倘若无此,则中国对外贸易的出超就根本不可能实现。然而明清时代的中国没有发生科技革命,即没有发展起以实验方式探索直面宇宙范围的纯粹知识的观念和机制。而且,当时也并没有推动和保障科技知识进步的社会性体制。传统的科技,并不能在这个特定历史时期带动整个社会的运行方式发生根本变革。所以明清时代中国社会生产、经济,乃至宇宙与社会观念的自生性革命性变革,既未成为事实,也无可见的直接前景。

这样,明清中国社会形态推演的基本论题,就是对当时中国社会自身的结构性特征演变轨迹进行系统分析,而不是查找中国没有率先或者与西方同步走到西式现代社会状态的原因。

帝制农商社会结构基本可以提供当时中国社会自身存继的框架,但不能在与经历了大转变的西方社会发生直接冲突情况下保持足够的竞争力。于是有十九世纪中期以后中华文明大约一个世纪的被动屈辱。同时正是基于明清时代保持着的社会聚合力,中华文明最终能够避免全面殖民地化命运,重组其内部的社会结构、政治体制、技术内涵和文化精神。由于这个过程不仅是一场“发展”的经历,也是一场文明精神的浴火重生,所以晚近的中国社会呈现出种种其他社会没有或者隐而不显的问题。基于明清帝制农商社会的特定经历,现代中国社会需要更自觉地在人类社会不断变迁的普遍趋势中保持文化自我,超越西方在发展中表现出来的以强权支配他者的模式,探求更合理、更和谐世界之可能性。

帝制农商社会说是一种关于十五到十九世纪中国社会形态与演变道路的假说,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定论,且尚未完成。这种假说的主要意义在于辨析和拓展认识该时代中国历史状态与变迁的基本问题,整理研究明清历史的概念与方法。是否可取,毕竟还需要通过落实对该时代历史事实的具体研究才能充分体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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