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天一涯 魂系国与家
2015-03-17南枝云山
南枝云山
天涯何处归家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双调】天净沙·秋思马致远
谈到元散曲,永远也避不开马致远。他的名字本身就给人无尽遐想:一匹瘦马远赴天涯,苍凉无奈之感顿生。人们惊羡他的才思,九个意象连用,连缀出一幅秋郊游子漂泊图。而结尾像极了美国西部片惯用的画面:硕大的血红色落日将天地之开阔放大成一个痛心的梦境,那瘦马上心碎的旅人只留给我们一个单薄的背影,在天地间如此孤单,真的只有断肠可以形容了。而整个场景在让人神伤的同时却又带着一丝悲壮。秋天,旅人,马致远把这一题材写尽了。
如今很多人狂爱“天涯”这个词,总觉得漂泊是最酷的事,总认为只有“在路上”才是最自由最真实的。其实这样想就表明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浪子,而且恐怕元朝的散曲家们听后会很生气。他们本不想漂泊,他们早已厌倦漂泊,却又不得不漂泊,这才是真正的天涯旅人。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
——【越调】凭阑人·金陵道中乔吉
乔吉一生漂泊江湖,伴他的也只有一匹瘦马和马背上的诗卷了。鸟飞倦了还有家可回,而漂泊天涯的浪子呢?偏偏柳花又飞来捣乱,簪上华发雪白一片,让人更添年华逝去的感伤。天涯旅人的词章里少有旖旎的意象,即使有也被滴血的心染红了。就如王仲元,他写的可是水乡啊,但对于一个旅人来说,这也不过是自己漫长的旅程中匆匆的一站罢了。如此这般,柔美缱绻便无心去看,当下只思量着“孤航夜泊谁家”这最实际的问题了。
树杈桠,藤缠挂。冲烟塞雁,接翅昏鸦。展江乡水墨图,列湖口潇湘画。过浦穿溪沿江汊,问孤航夜泊谁家?无聊倦客,伤心逆旅,恨满天涯。
——【中吕】普天乐·旅况王仲元
一缕青烟就将大雁的行程阻断了,作者因为漂泊而变得敏感多愁的心可见一斑。结尾处将这愁无限放大,填满了天涯,让人读完顿生同情之感。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天涯实际一直在元散曲家心中。那里由于信仰的荒芜,永远是一派颓败的景象。所以极目所见的那些物象也大致相同:“枯藤”“老树”“昏鸦”,要么是“归雁”“孤舟”“瘦马”。天涯极阔,却没有让人心胸开阔,因为天涯虽阔,填满它的却是映着如血残阳余晖的羁旅之愁。
在游子心中,故乡是漂泊无依的灵魂最后的避难所。只要还有一个故乡可以思念,心就不会那么冷。而故乡的人呢?他们会不会想念游子呢?李致远为我们做了解答。
梦断陈王罗袜,情伤学士琵琶,又见西风换年华。数杯添泪酒,几点送秋花,行人天一涯。
——【中吕】红绣鞋·晚秋李致远
晚秋时节,友人即将奔赴天涯,归期渺茫得像更换年华的西风吹落繁花一般。故乡的人当然会想念那些在天涯伤心处思想的旅人了。游子因不知何时能归家而愁,家人苦盼游子归乡却不晓归期而愁,这份等待渐渐拉长了思念,变成丝线将心缠得更紧。
漂泊犹念故乡
我们同时还要明白这样一点:作品中写漂泊天涯也不一定说他们真的都飘流在外居无定所,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漂泊无依。因为作为一个汉人,生活在元朝,处处都是在漂泊。读书人的那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核心价值观被蒙古人的铁蹄踏碎,空有报复又无处施展,所以他们要么选择归隐,独善其身;要么流连在酒肆妓馆间,将愁交付酒与歌,麻醉自己。诸般皆不可,便让自己的灵魂在茫茫天涯间去放逐。在这种放逐间,他们实现着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想要为苦闷寻一个出口,没想到,天涯不能解忧,只能将忧愁越放越大。而这份愁在被放大后,就不简单是作者自己的不得志或是思乡之愁了,而是与家国之愁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元朝虽说在中原统治近百年,但在一般士大夫心中,夷夏之防的界限还是很清楚的。蒙古人的铁骑可以踏平华夏,但士大夫心中的华夏之旗从未倒下。从文化上看,他们并不认同元蒙。然而对于现实,他们无力改变,于是便只能在愤懑与幻想中寻找代偿,这种代偿幻化成了元散曲中的那片天涯。
诗意是人类栖居的基本能力,漂泊的生存情境与漂泊的自我犹如不系之舟,因而精神放逐的元人总是像远航者期盼着陆地与港口。然而这种期盼最是渺茫,所以浓浓的家国之愁与一己之愁牢牢牵连在一起,也许永远不会消解。就像程昱在【双调】《清江引·钱塘怀古》中说的那样——“江流今古愁,山雨兴亡泪”。所以我想,如果要给元曲中的旅人起一个共同的名字的话,最好的选择就应该是“天涯”。或许那里,才是他们最为认同的故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