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刻猴子
2015-03-17林文义
林文义
幼年时候,常常看见祖父在把玩一件小东西:那是由一整块黄杨木雕刻而成的猴子群像。
猴子有三只,排排坐得很乖巧的模样。三只猴子却做出三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一只双手掩着耳朵,一只双手遮着眼睛,另一只则显得十分心虚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用黄杨木雕刻而成的猴子,十分传神。祖父似乎很钟爱它,常常看见他独自坐在晚霞夕照的院子里,无限怜爱地抚摩着它,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不知自言自语地在说些什么。那个年代,我还很幼稚,不知道祖父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那三只木刻猴子的表情十分有趣,很想拿来玩。
“这个不行!”母亲厉声地对我说,并且试图阻止我。
“没有关系,囝仔爱,就给伊玩嘛。”祖父和蔼地说。
“阿爸,你就是这样宠囝仔,宠得他五六岁就想要爬壁。”母亲对祖父抱怨着,一面很不放心地看我接过祖父手中的木刻猴子——看一下就好,看完赶紧还给阿公。
我把木刻猴子放在膝头上,翻来翻去地审视。没什么意思嘛,就是一块木头,刻成三只猴子。表情很逗人,可是没有发条,不像机械、铁皮做成的猴子,只要旋紧发条,它就叮叮咚咚地打鼓敲钹,没什么好玩嘛!我翘着小嘴巴,把木刻猴子还给祖父。祖父笑呵呵地说:“你的翘嘴唇可以吊三斤猪肉。”
有一次,祖父把我抱到跟前,指着木刻猴子对我说:“阿公跟你说,这三只猴,是你阿祖给阿公的,是从唐山带过来的。这三只猴就是跟我们说,非礼勿说、非礼勿看、非礼勿听……唉,你还小,不会懂,就是常常听人讲的‘囝仔人有耳无嘴啦,有耳无嘴,平安食百工。”
那时,我六岁,祖父的话,我听不大懂,但“有耳无嘴”这句话,却一直深印在我的心里,年长之后,我才慢慢懂得。
隔了一年,祖父死于肺病——许多采矿人的最后归宿。
沉默寡言的父亲把木刻猴子摆在神案右侧,不知道是纪念逝去的祖父,还是要提醒些什么。
木刻猴子一直都摆在神案上,渐渐地,也没有人会去注意它,好像那些神像、香炉、烛台一般,木刻猴子似乎也成了神案的一部分。有时候,它会蒙上一层尘埃,好久好久,家人才会拿块抹布,连同神案,擦拭一次。反正这个黄杨木雕刻成的猴子,大家也不太在意它的存在。
一直到我念高中的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我和母亲发生了争执,我的嘴快,说了一大堆气话。母亲泪眼汪汪的,侧过头去,看见神案上那个木刻猴子,悲愤地说:“看到你阿公留下来的木猴没?你爸爸把它放在神桌上是要你们警惕,不要乱讲话,你阿公以前常常讲‘囝仔人有耳无嘴,你难道忘记了?”
时间逝水般流过。有一次,父亲静静地和我说话,我从来不曾看过像那般谦和、诚恳的父亲。他似乎内心有某些隐痛,却又尽力掩盖。他说:“这个时代,谨言慎行是很重要的,不要放言高论,不要妄加评断,平平安安过一世就可以了。人生嘛,好像一出戏。”
说着,他从神案上把那三只木刻猴子拿下来,充满深意地说:“你看看这三只猴,不听、不看、不说,这是有道理的,东方人的处世哲学,独善其身啊……”父亲叹了口气。
我不太同意父亲的看法,我说:“像这三只木刻猴子,不听、不看、不说,这样一个人,其生命的本质及意义是什么呢?独善其身,这是多消极的借口啊!”
父亲苦笑,淡淡地说:“唉,以后你慢慢会晓得的。”
又是几年匆匆地过去,在不断的历练中,我慢慢理解父亲的看法了,相对的,我痛苦地发现,自己虽不甘愿,却也逐渐地向世俗妥协。就这样,我时时处在自我的相互撕裂里。
父亲离世前,有一次,紧紧抓住我的手,战栗而悲愁地对我说:“我即将要走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孩子,怎么会选择去写文章?”
听到父亲这么沉痛的话,我无言以对。为什么会选择文学这条艰辛的路?也许,只是为了要保持一点点纯然而真挚的自我吧。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对父亲说,我想到他们那个黯淡的年代,沉默成为他们一生的座右铭。
父亲离开以后,木刻猴子交到我的手里。
我把木刻猴子放在烧金纸的炉子里。我有点不舍,这个从曾祖父传给祖父,最后由祖父传给父亲,再由父亲交到我手上的木刻猴子,我是不是要再交给我的后代,是不是还要告诉他们“囝仔人有耳无嘴”?要他们继续秉持木刻猴子的精神,不听、不看、不说?要他们独善其身?
我觉得我不能这样,我要他们活得更坦然,更磊落,更像他们自己,不被扭曲,也不去扭曲别人。点起一把火,我决定把这个木刻猴子烧成灰烬。
(极品咖啡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天天向上之希望在拐角》一书,Getty Images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