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消费主义话语中的男性再现
2015-03-17刘传霞
刘传霞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文艺理论与批评新探索·
全球化与消费主义话语中的男性再现
刘传霞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1990年代以来男性气质再现载体和男性气质建构面向都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全球化消费主义文化以及女性主义文化的围困迫使中国男性再现在悖论之中往前推进,一方面在消费文化的压力之下开始走向多元化,在建构顺应消费文化要求的新霸权性男性气质的同时也使边缘化男性气质获得再现的机遇;另一方面又追忆传统霸权性男性气质,试图在历史幻像中整合破碎的社会身份。
全球化;消费主义;男性再现
1990年代以来,全球化和消费主义成为中国社会重要的意识形态,尤其是消费主义把政治话语和精英知识分子话语挤压到社会边缘,左右并逐渐主宰中国社会的性别建构。在全球化和消费主义的双重压力之下,男女两性的性别身份/认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相对而言,男性身份受到的冲击更大,父权社会意识形态所生成的某些已经固化的男性性别规训不断地被突破,男性身份/认同陷入危机。1990年代以来,男性气质再现载体和男性气质建构面向都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由于信息化和现代都市的快速发展,全球化不再是一个理念,而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全球化时代,一方面各民族的物质与文化相互渗透交融,西方社会各种文化,尤其是以颠覆、解构、瓦解权威主体等为主旨的后现代文化中的亚文化大幅度地进入中国社会,西方社会多元化的性别观念对中国社会男性想象产生了所未有的影响;另一方面全球化又在某种层面上产生了新殖民,为了抵抗西方社会霸权地位,维护与宣示民族国家地位,中国社会又一直试图建立具有中国民族文化特质的“男子气概”,“阳衰”恐慌仍然是中国男性罹患的社会病之一。让中国——一个第三世界国家也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全球化话语冲击的最主要原因是1992年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以来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化,即全面市场化带来的经济与都市快速发展。消费主义文化发展与城市化紧密连接在一起。伴随着中国社会市场经济的全面启动,城市化建设步伐也加大,中国社会逐步迈进了消费主义时代,同时也一步步地走入了后现代社会。
在这个时代,1980年代主流意识形态文化与精英文化共同占据社会主导文化地位的文化格局被打破,大众文化取代精英文化,成为被官方意识形态许可的社会主导性文化。1990年代中国社会消费主义文化的兴起有着复杂的原因。汪晖指出:“在1990年代的历史情境中,中国的消费主义文化的兴起并不仅仅是一个经济事件,而且是一个政治性的事件,因为这种消费主义的文化对公众日常生活的渗透实际上完成了一个统治意识形态的再造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大众文化与官方意识形态相互渗透并占据了中国当代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而被排斥和喜剧化的则是知识分子的批判性的意识形态。”①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文艺争鸣》1998年第6期。日益兴盛的消费主义文化改变了中国社会的权力结构,带来了社会阶层的分化与重组。1980年代时掌握着社会话语权的知识分子在1990年代发生了分化,“传统”知识分子退守校园、科研机构和私人领域,远离社会公共空间,对社会文化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一个被陶东风称为“新文化媒介人”的新知识阶层却在兴起,并且依靠他们所掌握的经济文化资本快速地获取社公共空间话语霸权,他们左右着大众文化,成为时尚文化的制造者和引领者。陶东风指出:“到90年代,中国的文化—审美风尚出现了由启蒙模式向消费模式的转换,人们往往会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去寻求现实生活的感性满足。在这种转型中,知识分子中的‘新型媒介人’既是生活方式的追求者也是其打造者。他们往往通过制造时尚或消费偶像来引导日常生活。……他们扮演着新的知识文化精英角色,操纵着新的话语霸权,引导着新的生活方式,塑造着关于‘幸福生活’的新的定义和神话。”①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艺学的学科反思》,《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走入市场、跃进消费主义文化的新型知识分子取代了1980年代的精英知识分子,成为1990年代社会意识形态的主要建构者。性别作为一种意识形态,1990年代以来其主要建构者也是这些“新型媒介人”。
消费主义文化改变了中国社会的价值观、道德观、人生观,消费主义文化追求的是物质享受与消遣,建立在强大理性自觉之上的各种英雄主义、追求内在精神自由等现代性话语被疏离。消费主义文化摈弃了国家、民族、社会、政治等宏大话语,建立了追求炫耀性、奢侈性和新奇性以及注重打造完美身体的消费审美风向,把生活目的和人生终极价值都落实在个人欲望的满足之上。与城市化相伴的消费主义文化还改变了人们主体建构、身份认同的路径。物质消费满足的不仅仅是对物质本身的占有欲望,更是对物质符号价值所带来的身份认同感。在城市这个流动频繁的“陌生人”社会里,人们确立自我身份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消费,商品所承载的价值文化符号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向他人传达个体愿意被他人所接受的自我信息,同时也能便捷地将自己区别于他人。在消费主义文化中,消费主体构成了现代主体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正是在商品符号价值基础上消费行为的意义化,使得商品所蕴含的符号价值消费行为主体成为定义自我所必需的形成差异的意义”②伍庆:《消费社会与消费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页。。其实,现在的中国还是一个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并存的社会,消费主义话语滋生与快速发展的现实物质条件并不充分,但是,在现代媒体无所不至的强大攻势之下,消费主义却成为霸权性话语。在全球化和消费主义影响下,男性文化再现的载体、创造者与男性气质走向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一
首先,男性再现的主要载体发生变化,直观可视的现代大众传媒成为男性再现的主导力量。1980年代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作品——作为具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传播载体,成为男性再现最重要的文化媒介;1990年代中国社会走进了“读图时代”,文学开始衰落,人们不必经由阅读文学作品进而通过文学想象、体验来建构与认同自我形象,更多的时候是由观看这些图文并茂的广告、电影、电视、时尚杂志、网络等直观化地模仿、复制来建立自我形象和认同。消费主义文化与现代传媒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大众传媒成为男性再现最主要的途径,它们主宰着大众性别观念与走向,因而,主导性男性气质不再由文学作品来建构与再现,而是由大众传媒来承担。
其次,社会的主导性男性形象发生变化,代表消费主义文化意识形态的“成功人士”成为被社会推崇、效仿的男性形象。这些“成功人士”的“成功”已不再是为国家、民族、集体作出重大贡献这种意义上的成功,而是个人的成功,而个人成功具体指向的是与个人财富紧密相连的声名、地位、品位。“成功人士”除了追求事业的成功以外,在教育、休闲、社交等方面都追求高档、优雅、精致。由广告(主要是电子产品、汽车、酒类、服装等商品)、男性时尚杂志、影视剧(现代都市剧)等现代传媒精心打造的“成功人士”,他们的创造者主要是“新文化媒介人”。由于“新文化媒介人”掌握着具有超级传播力量的现代传媒,获得了具有霸权地位的话语权,所以,他们能够利用现代传媒把这些体现了包括他们自身在内的少数人群生活状态与理想的所谓“成功人士”进一步打造成“当代英雄”。在消费主义文化成为意识形态霸权的社会,这些“成功人士”具有极大的召唤和引导力量,很快就取代了1980年代的“苦难英雄”、“改革英雄”、“硬汉”,成为社会理想男性形象,并占据了男性再现的主要地位。
再次,刻板的支配性男性气质被打破,男性气质出现多样化。不仅以往被歧视、嘲讽、边缘化的共谋性、从属性男性气质获得了再现的权力,而且霸权性男性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在消费社会,不仅物、影像、身体、性属等一切都可以成为具有消费审美意义的符号,在欲望的感召、快感的刺激以及碎片化、浅薄化的生活经历中,尤其是大众传媒所塑造的媒介环境中被复制、生产和消费,从而建构意义。”①吕鹏:《性属、媒介与权力再生产:电视对男性气质的表征研究》,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在传统社会,男性易装、女性化、同性恋等被压抑,成为文化禁忌,极少获得社会文化再现,进而成为社会关注的现象或者话题。在追求奇观与快感的消费社会里,影视、娱乐节目以及严肃社会话题节目中它们都能够得以呈现,异性恋独霸天下的性向格局被打破,这些从属性男性气质在某些群体中甚至成为一种时尚,被视作先锋与叛逆而受追逐与效仿。在消费主义文化时代,女性是重要的消费主体,也是男性再现的创造者之一。女性解放运动的进一步发展,更加深刻地影响到男性的性别角色规范,女性在社会公共领域所表现出的巨大能力和取得的非凡成就,改变了传统的刻板性别印象,也使男性相应地调整传统的生活方式。在由女性编剧作为创作主体的家庭伦理剧中,一批温柔体贴甚至软弱敏感的“小男人”、“居家男人”被作为被理解、被认可的男性形象而呈现,而专制、暴虐、强权的男性或者缺席、不在场,或者成为嘲讽、挖苦、批判的对象。
如果说在父权制社会,被凝视与消费的身体其性别属性为女性,那么,在消费社会的“传媒化生存”中,男性的身体也沦为被凝视的对象,成为消费品。在图像化的传媒时代,每个人,不论男女,都面临“女性化”的存在,因而,消费社会大众传媒中的男性再现,不论是传统霸权性男性气质,还是边缘与从属性男性气质都必须突出身体的重要性,身体审美成为男性再现的重要领域。占据主导地位的“成功男人”不仅需要有智慧的头脑、过人的胆量与气魄,还需要强壮健美的身体。时尚杂志和男性化妆品广告在教化男性如何保养男性身体、修饰男性面容,电视偶像剧与娱乐选秀节目在不断地推出一个又一个“花样美男”或者“都市美男”。修饰妆扮身体、面容不再仅仅专属于女性,男性也需要将部分精力与财力投放在身体之上。在消费社会和传媒时代,“完美的身体”成为男女两性的必修功课。
消费主义文化不仅催生新的男性气质或者男性形象出现,而且还在缅怀与追忆传统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或者传统理想男性形象。消费社会的悖论是一方面追求新奇性,另一方面却又将怀旧作为消费点。在后现代消费社会里,人们既享受多元化、个性化带来的自由感,却又深深地体会着多变文化与多变角色带来的不确定感、不安全感,莫名的焦虑成为现代人普遍的一种心理感受,怀旧成为人们确认身份、寄托情感的一个简便方法,于是竟然成为消费社会的一种时尚。当怀旧遭遇消费,怀旧所呈现的并不是历史真相本身,而是历史的幻象。消费社会一方面为男性提供了多样性的男性气质,另一方面又在紧紧挤压传统男性气质,让男性中心、男性权威遭受巨大冲击。当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和传统理想男性形象在现实社会中一步步远去之时,人们又开始带着些许失落之感开始在历史中寻觅那些曾经占据霸权地位的男性气质,在对历史幻象的消费中咀嚼着男性权威、伟岸、刚强等特质,并试图重新获取男性的“父权红利”。对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缅怀与追忆不仅是消费文化的逻辑延展,而且也是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文化需求。在价值观念多元化、信仰危机的时代,国家主流意识形态需要从责任、担当、道义、忠诚等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中寻求支援。在全球化的时代,民族国家也会借助支配性男性气质和理想男性形象确立在世界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康奈尔认为,军队、商界、政界高层是支配性男性气质容易滋生的领域。在1990年代中后期到21世纪最初几年,《三国演义》、《水浒传》、《雍正王朝》、《汉武帝》、《唐明皇》、《康熙大帝》、《汉武大帝》、《成吉思汗》等历史剧盛行一时,经历一段戏说历史之后,军事题材、谍战题材剧开始热播,《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石光荣、《亮剑》里的李云龙、《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潜伏》的余则成等荧屏硬汉形象都激起了社会的广泛热议。
二
当然,文学并没有退出男性再现的性别建构场域,许多影视剧来源于小说改编,而且不少影视剧在热播之后又推出纸质文学作品。不过,总体而言,由退守“书斋”的知识分子作为创作主体的文学界,他们所建构的男性更多属于边缘化、遭受社会主流挤压的男性。1990年代以来,文学不再像1980年代那样浪潮迭起,文学题材、主题、形式都出现无主潮、多元化的形态。在1990年代多元化、无主潮的文坛上,反本质主义的狂欢化写作占据主要文学疆域。不论是1980年代成名的作家,还是1990年代成名的作家,尤其是男性作家,他们的创作大都具有这一特点。在这种文学语境中,具有本质主义特色的支配性男性气质遭到一定程度的解构与颠覆。在1980年代兴起并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初期的先锋文学、新写实主义文学、新历史主义文学中,其塑造的男性形象,不论是古代帝王、政治家,如端白(苏童《我的帝王生涯》),还是现代社会的平民百姓,如富贵(余华《活着》)、张大民(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他们的生活都一如既往地平庸、琐碎,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更不用说国家民族了。在这些男人身上,自信、自持、自尊、刚正、力量、智慧难觅踪影,剩下的就是任韧与无奈了。在“红高梁系列”中为新时期文坛推出最具传统男性气质男性形象的莫言,在1997年的《丰乳肥臀》中塑造了婴儿化的男人“上官金童”;以浑厚的关中文化为底蕴塑造出金狗(《浮躁》)、光子(《人极》等一系列关中硬汉的贾平凹,在1993年的《废都》中塑造了一组在文化崩溃、传承断裂之中自恋、自虐、自卑、沦落甚至毁灭的当代男性知识分子。贾平凹写出了新旧时代、文化交替的风雨中,寻觅不到自己的精神依托和心灵归宿、更无力拯救社会的精英知识分子的文化困境。
在1990年代引起轰动的王朔,为文坛输送的男性是一批拒绝社会主体中心化力量对自己的整编、没有社会位置、玩世不恭、无所事事、游走在社会边际的“顽主”形象,如方言(《玩的就是心跳》);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等小说塑造的“王二”们,个个外形猥琐、行为怪异、诙谐幽默、我行我素,被主流社会所排斥;朱文、韩东、邱华栋、何顿等晚生代的作品创造了被称为“时代新人”的青年男性,他们职业不同、专业不同,却都在体制外生存,放弃了形而上的理性思考与追求,注重自我感性的生命冲动,为了生存而忙碌,追逐爱欲满足成为他们人生的动力和目的,其生活充满了荒诞感与虚无感。如果说,王朔、王小波以及晚生代作家笔下的各类生活在体制外的男性,他们嬉笑怒骂、放荡不羁、无所事事的背后,还有一定的精神追求,还有做低空飞翔的能力和反抗现实规训的愿望,那么,到了21世纪作为潮流而涌现的底层文学中的男性形象几乎都是被生活吞噬的男人,他们活得卑微,没有尊严,心灵也被沉重现实积压得扭曲变形。他们的生活充满着苦难与不幸,然而,这些苦难却没有价值和意义。
1990年代以来的文坛也创造出一些具有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男性形象。从创作群体来看,主要由四部分组成。
一是从1980年代就开始的延续现实主义传统的长篇历史小说写作以及有史诗追求的长篇小说。二月河、唐明浩、熊召政的历史小说选取在中国发展史中起过巨大作用的中国古代帝王、政治家,塑造出一批像康熙、乾隆、雍正、曾国藩、张居正等具有过人胆略、智慧、能力、魄力的政治性权威人物。在贾平凹塑造身心俱疲、萎靡不振的当代文人知识分子的1993年,陈忠实在被称为“一个民族的秘史”的《白鹿原》中推出了一个具有“内圣外王”修为和果敢善断才能的传统儒家文化典范人物白嘉轩。与以往的文学作品不同,1990年代的作家在处理具有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男性形象的时候,拿出更多的笔墨书写他们的内心焦虑、挣扎,写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世俗欲望,写他们与命运抗争时的无力感、孤独感,连中国当代文坛最好的一位族长白嘉轩也以悲剧性的人生结局而退场。
二是借助国家体制资源的支持作为“主旋律”的新革命历史小说,这里包括新草莽英雄的“英雄传奇”和“无名英雄”的谍海风云。在邓一光的《我是太阳》、石钟山的《军歌嘹亮》、都梁的《亮剑》、徐桂祥的《历史的天空》、权延赤的《狼毒花》等小说中占据历史主体的是言语粗鲁、野性粗犷、嗜血好战、骁勇威猛、勇于献身的“泥腿子将军”关山林、高大山、李云龙、姜大乐、常发等,他们集痞气、匪气、英雄气为一体。其实这些英雄也避免不了被消费文化“消费”的命运。与1950—1970年代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草莽英雄相比,一方面他们的身体被肉身化感性呈现,凸显男性魅力与性感,其二私人生活成为英雄生活的重要内容,对美丽女性的征服、占有成为男性英雄气概重要的显性指标,英雄的身体不再是无性的身体,而是一个有性(性别/性)的身体。“这批‘主旋律’作品成功地将个人生命史穿越,并加以征用,使那些关于个人力比多的故事上升为政治隐喻。”①刘复生:《历史的浮桥:世纪之交“主旋律”小说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页。新革命传奇小说的代表作家邓一光曾经这样解说他为何钟情于对“男人”的书写:
我喜欢“男人”这个词,更多地是喜欢过去时代里“男人”这个词表现着的那些人格的内容——勇敢、顽强、坚毅、韧性、侠义、大度、刚正、力量、智慧、宽容、风度、自信、自持、自尊、责任感、道义感、荣誉感等等;它们呈现出来的形象是那么丰富,那么有血有肉,那么让人肃然起敬,那么富有山、海洋、天空、森林、草原等等这一类自然和自然现象的质感;它们具有岩石一样的生命力,更接近于人的本来品质,和自然之间更富于一种和谐的联系,既带着一种梦幻的辉煌成分,又给人一种厚重的安全感。②邓一光:《走出西草地》,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301页。
显然,在消费主义时代,这种铁血男儿已经失去了生存的现实空间,所以,这些呈现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的作品大都将故事发生的时空设置在古代或者近现代革命战争时期,其实,在古代和近现代的现实世界里,这种男性主体、男性辉煌也是一种梦幻。麦家的《暗杀》、《风声》,龙一的《潜伏》等谍战小说,创造了一群活跃在“地下战线”中的无名英雄钱之江、老鬼、余则成等,他们有崇高的理想、坚定的信仰,有超人的意志和毅力,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能够坚忍不拔,宁死不屈,甘愿牺牲一切。这些谍海英雄更接近于1950—1970年代革命历史小说中具有“崇高的身体”的革命英雄。如果说在消费主义时代铁血英雄只是一个历史幻象,那么,信仰与忠诚也是一个空洞能指。麦家在论及自己这些作品时也流露出他的犹疑与迷茫:“时代正在呼唤英雄,呼唤崇高,呼唤庄重的人文精神”,“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理想和信念是对的,但我相信人必须要有理想和信仰”。①麦家:《历史就像从远处传来的“风声”》,《南方周末》2009年10月28日在消费主义文化大行其道的后现代,这些来自历史深处、带有革命时代痕迹的英雄男性却能逆潮流而动且获得巨大社会认同,其原因绝不仅仅是主流意识形态的推动,它有着消费社会更深层的现实需求。学者张慧瑜的观点颇有见地。她认为英雄传奇中“这种不按常理出牌、不听规矩、经常违背上级命令、却能屡建奇功的英雄,与其说是民族/国家英雄,不如说更是这个时代最成功的职业经理人。而革命年代的‘燃烧的激情’以及‘面对强大的对手,明知不敌,也要毅然亮剑’的‘亮剑精神’,则被转换为一种市场经济中的竞争法则和励志教育”;而谍战小说中“这些忠于职守的地下英雄如钱之江和余则成们,也成为白领们的职场楷模。这种对理想、信仰、灵魂的固守和强调也成为一种中产阶级的道德自律,这也是这些谍战剧所试图完成的最为有效的意识形态询唤及教化功能”②张慧瑜:《三类男性形象与主流意识形态的重建》,《艺术广角》2012年第4期。。
三是1996年左右出现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刘醒龙的《分享艰难》、谈歌的《大厂》、和申的《信访办主任》、关仁山的《大雪无乡》、周梅森的《绝对权力》、陆天明的《苍天在上》等作品延续了1980年代改革文学的文化逻辑,塑造了一批以基层干部为主体的改革者,但是这批改革者坚持的不再是1980年代的启蒙主义精神,而是“现实主义”立场;不再是坚持理想、大刀阔斧、勇于献身、独步天下的当代英雄,而是勤勉克己、处心积虑、识时务而兼济天下的“俊杰”;他们不再引领时代,而是认同时代、“分享艰难”。
四是21世纪初出现的“小资写作”。以郭敬明、石康等为代表的男作家的“小资写作”所贡献的男性形象与前三者相距甚远,而与时尚杂志、广告、娱乐节目中的“都市美男”、“花样美男”更接近。
三
1990年代女性的男性再现对当代男性气质构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传统霸权型男性气质、男性形象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围困。199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写作行列,女性在自我再现的同时也就加大了对男性再现与建构的力度。在女性主义思想支援下,女性写作对男性的解构与颠覆更加犀利。张洁、王安忆、铁凝等在1980年代成名的女作家,不仅塑造了一批在生活琐事中挣扎打滚的懦弱、卑微甚至猥琐的男性,而且把解构之笔对准了曾让她们敬仰崇拜的文化英雄、社会精英。《叔叔的故事》、《大浴女》、《无字》既是对女性自我的检讨,也是对男性精英知识分子自我幻像的戳破。在1980年代,右派知识分子、老干部成为整个社会追捧的精英、精神领袖,这些女作家也加入这个行列之中,创造了一些理想男子汉形象。随着她们个人阅历与心智的成长以及现代文化思想的滋养,在1980年代中后期她们已经开始了对“理想男子汉形象”的解构,1990年代继续这种批判的锋芒,并且深入历史文化深处拷问政治、权力、传统男权文化对男性自然人性的扭曲与异化。“叔叔”、方兢——从新中国“左倾”政治苦难中走出的类似精神领袖的著名作家,胡秉宸——有着传奇般革命经历而且在新的历史时期推动时代前进的老干部,都是1980年代被女性当作神明一样崇拜的高大男性,是知识女性的精神引领者,并且他们自身也沉醉在这种神话之中以此收获各种“父权红利”。1990年代,这些已经人到中年的女作家们深入他们的私人生活领域和内心世界,开始审视这些精神引领者,写出美丽光环之下的软弱、自私、猥琐、虚伪、无能,甚至暴戾、无耻,戳穿了由社会和个人共同打造的“精英”、“领袖”的完美幻像。与此同时,1990年代成名的林白、陈染、海男等青年女作家,直接汲取西方女性主义的文化滋养,几乎将男性放逐于文本之外,沉醉于自我封闭性的“躯体写作”,女性情谊成为她们写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她们笔下的男性大多是女性成长中的陪衬人,他们的存在只为女性带来痛苦与不幸,不论是父亲、丈夫、情人,还是领导、老师、同事,男性大都是女主人公人生灾难的制造者,或是性无能者,或是心理扭曲者,大多以丑陋、可恶、令人厌烦的面貌从文本中匆匆闪过。她们的文本中偶尔也会有理想男性飘过,如林白《红色蛙类消失》中真诚、善良、关心女性的子速,但是,他是男性世界中“异类”,最终以死亡为结局从男权世界中消失。
女性主义写作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对男权文化的精神抗拒与反叛。但是,在市场资本权力引导之下,以卫慧、棉棉、安妮宝贝、张悦然为代表的时尚化女性写作加入文化市场之中,放弃了对男权文化,尤其是关于消费女性身体的文化话语的反抗,她们利用这种文化消费女性,也消费男性。她们的作品塑造了各类另类、时尚男女形象,其作品在大众文化市场中成为文化消费品。卫慧、棉棉、周洁茹等70后新新人类以一种“集体狂欢和扮酷式的颓废姿态”走进文坛,在她们的“自叙传”式的写作中,男男女女都是社会边缘人,他们都颓废感性、狂躁不安,认同物质主义,追逐时尚,流连于欲望本能的满足,拒绝深度精神思考,在纵欲和狂欢中自暴自弃,打发残酷青春。在新新人类的文学世界里,男性只是前卫叛逆女性欲望舞蹈的舞伴而已,是她们自怜、自恋的镜像,他们相互映照、相互消耗、相互摧残。卫慧小说常常将中前卫女性的理想情人设定为西方男人,西方男人的性无敌与中国青年男性的性无能,这种强烈对比,无疑会激发人们的文化想象,把它解读为一种文化隐喻。这种安排也投射了全球化话语对中国青年一代的误导与男性的围困。与新新人类一样,安妮宝贝、张悦然等80后的“小资写作”中,男性、女性都是不想融进主流社会的边缘人、孤独人,女性有传统男性气质,男性有传统女性气质,他们精神气质与面目神情都极其相似,都具有极强的自恋人格,但是,他们并不叛逆,也不怎么自虐;他们孤独忧郁,却不颓废放纵,优雅、感伤、浪漫是他们追逐的情调,男人女人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相互扎堆彼此取暖。如果说,在卫慧们的笔下,强大的性能量是理想男性必须具有的要件,那么,80后的“小资写作”中的理想男性在具有了优雅举止、良好谈吐、见解独到之后还必须外表俊美。其实,在这些时尚化的女性文本中,透射着作家自我身影的女性都有着性别优越感。卫慧的青春酷女不求爱情,只是在男性身上攫取本能的满足;安妮宝贝的超凡脱俗的女性追逐爱情是基于对爱情的浪漫想象,爱情是女性一场自娱自乐的表演,而爱情让女性沉沦的悲情结局却透露出对现实男性的不屑。这些时尚化的女性文本在男女两性再现的文化实践中,呈现了许多悖论:一方面遵从消费社会对身体奇观化的要求,在与男性共舞中展示女性的身体,表达了对男权文化的驯服;另一方面又在身体与爱情奇观化书写中将男性肉身化、审美化,对霸权性男性气质构成了瓦解。
综上所述,全球化消费主义文化以及女性主义文化的围困迫使中国男性再现在悖论之中往前推进,一方面在消费文化的压力之下开始走向多元化,在建构顺应消费文化要求的新霸权性男性气质的同时也使边缘化男性气质获得再现的机遇;另一方面又追忆传统霸权性男性气质,试图在历史幻像中整合破碎的社会身份。
(责任编辑:陆晓芳)
I206.7
A
1003-4145[2015]08-0087-06
2015-05-07
刘传霞(1965—),女,山东牟平人,文学博士,济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山东省签约文学评论家。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中国当代文学男性再现研究”(项目编号:13YZA751025)的阶段性成果。